摘要:我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自己的身份——不是妻子,不是亲戚,只是一个搭伙过日子十年的老太太罢了。
余晖相伴
"大夫,他的家属是谁?这个单子需要签个字。"
那一刻,我站在医院走廊里,六十岁的手微微发抖。
护士的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又落在老李那两个神色复杂的孩子脸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界定自己的身份——不是妻子,不是亲戚,只是一个搭伙过日子十年的老太太罢了。
我叫刘英,是北方一家国营纺织厂退下来的女工。
十年前的深秋,我在小区门口的早市遇见了老李。
那时,我刚从一场不体面的离婚中走出来,拖着四十多年的婚姻像拖着一截枯死的树根,被人看着笑话。
老李则是个丧偶五年的中学退休教师,兜里揣着小本子,记着菜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初冬的阳光透过菜市场的塑料棚洒下来,我们因一把青菜的价格搭上了话。
"师傅,这小白菜怎么卖?"我问小贩。
"一块五一斤,放心,今儿刚从地里薅的。"小贩利索地抖了抖菜叶上的水珠。
"贵了吧?昨天南门那边才一块二。"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我侧头一看,是个清瘦的老头,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眉毛花白,却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
"南门那小白菜都蔫了,我这新鲜着呢!"小贩不服气地说。
老头笑笑:"一个人过,买多了也吃不完,新鲜不新鲜倒在其次。"
"可不是嘛,一个人买菜就是个难题。"我随口应和了一句。
他推了推眼镜,微微点头:"要不咱搭个伙?您买一半,我买一半,也省得浪費。"
就这样,我和老李达成了第一次"合作"——一把小白菜,七毛五一人。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您也是一个人住?"他问得小心翼翼。
"离了,孩子跟他爸,不来往了。"我简短地回答,不想多提那段往事。
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只说自己姓李,退休前是教数学的,老伴五年前走了,儿女都在外地。
"我姓刘,厂里的,纺织女工,刚退休不久。"我把菜兜换了只手提。
一阵冷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
"这天儿,一个人做饭也怪寂寞的。"老李看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
"可不是嘛,眼瞅着就冬天了,炉子上热腾腾的,没人一块吃,心里空落落的。"我说出了这些日子的真实感受。
他停下脚步,转向我:"刘同志,要不咱搭个伙?"
"搭伙?"
"就是一块做饭吃,AA制,各出一份钱,不耽误您,也方便我,一个人总做不出花样来。"
搭伙这事儿,在我们那会儿工厂的单身宿舍里不算稀奇,但我和老李这年纪,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这样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
"有啥不好的?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那个意思。"老李笑了笑,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认真,"咱就是单纯过日子,老伴走了这些年,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想了想自己冷清的屋子,点了头:"那就试试看吧。"
就这样,我们约定每月初,两人各出三百块放进一个蓝色瓷罐里。
买菜、买米、交水电,日子像纺车上的棉线,不紧不慢地转着。
一月,两月,半年,两年……时间在平静中流淌。
我做饭,他洗碗;我拖地,他擦窗;我包饺子,他和面。
两套房子轮流住,互不干涉又彼此照应,像两颗行星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不会碰撞,也不会远离。
"刘英啊,你这么跟老李处,是咋个意思嘛?"邻居王婶子趁着倒垃圾的功夫,悄悄问我。
我笑了笑:"啥意思?就是搭伙过日子呗,一个人做饭太麻烦。"
"我可听人说,你们轮流住对方家里哩!"王婶子挤了挤眼睛。
"哎呀,这有啥?两套房子,住哪不是住?六十岁的人了,还怕人说闲话?"我拍拍手上的灰尘,把垃圾袋扔进桶里。
"就是,就是,我这不是关心你嘛!"王婶子讪讪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却打起了小鼓。
这样的日子,外人看来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老李啊,咱这样久了,街坊邻居会不会说闲话?"那晚,我一边择菜一边随口问道。
老李正蹲在阳台上修理一盆仙人掌的花盆,闻言抬起头:"咱俩清清白白的,怕啥?再说了,都啥年代了,街坊邻居有工夫管咱们?"
他声音里透着不在乎,手上的动作却轻轻顿了一下。
"也是,我就是随口一说。"我把洗好的菜放进盆里。
老李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要是你不自在,咱就各回各家?"
他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
"算了,都这么久了,改啥改。"我摆摆手,"明天想吃啥?"
"有啥吃啥,我不挑。"他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把小扇子。
日子就这么过着,平淡如水,却也有温度。
去年春天,我整理箱底的旧物,翻出了母亲留下的老式缝纫机。
那是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蝴蝶牌",黑色的机身上印着金色的花纹,昔日的光彩已经被岁月磨得暗淡。
我试着踩了踩踏板,轮子发出吱呀的响声,却转不动了。
"这是啥宝贝?"老李从书房探出头来。
"我娘的老缝纫机,当年是我陪嫁的,可风光了。"我叹了口气,"让厂里的修了几回,都说修不好了,扔了又可惜。"
老李走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瞧了瞧:"机械活儿,我在学校修过投影仪,让我试试?"
我有些意外:"你还会这个?"
"七十年代末上山下乡,什么都得自己捣鼓。"他笑得谦虛,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工具箱。
接下来的三天,老李像个钟表匠,将缝纫机拆得七零八落,用一把小刷子,一点一点清理着锈迹和尘埃。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弓着,像一座沧桑的小山,固执而温柔地守护着某种记忆。
第三天傍晚,他兴冲冲地喊我:"刘英!成了!"
我从厨房跑出来,只见那台老缝纫机焕然一新,黑漆发亮,金丝闪闪,最重要的是,轮子转动起来顺滑如初。
"老李,你真有一手!"我惊喜得像个孩子,忍不住拍起了手。
他搓了搓手指上的机油,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事儿,小事儿。"
"你这人,倒挺有耐性。"我递给他一杯菊花茶,"常人早就放弃了。"
他抬起头,眼睛在老花镜后闪烁着:"年轻时去大西北支教,啥都没有,就练出来了,一台收音机用了十五年,坏一次修一次。"
那晚,我用重获新生的缝纫机给老李缝了条围裙。
针脚不如从前密实,却是我这十年来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做些什么。
老李接过围裙,摸着上面歪歪扭扭绣的"李"字,眼圈微红。
"咋了?不喜欢?"我有些忐忑。
"喜欢,太喜欢了。"他轻声说,"就是想起老伴了,她生前最后一件给我做的,也是围裙。"
我们相对无言,夜色温柔地笼罩着我们,像一床看不见的棉被。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老李的生活有了更多的交集。
他喜欢听评书,每晚七点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单田芳讲《三国演义》。
开始我嫌吵,后来竟也跟着入了迷,时不时还和他讨论一番:"你说诸葛亮当年要是不出山,蜀国会不会更强?"
他戒了三十年的烟,却在我六十大寿那天偷偷点了一支。
"就一支,沾沾喜气。"他笑着解释,脸上有些孩子气的狡黠。
他总把早市上最饱满的山楂果留给我,说酸甜能养心;下雨天总记得带两把伞,怕我出门忘了;发现我眼花,二话不说买回一副老花镜,度数恰到好处。
这样的日子,不轰轰烈烈,却细水长流,像一杯温热的茶,不烫不凉,恰好入口。
直到那个平常的早晨,一切都变了。
我正在厨房煮小米粥,准备做老李最爱吃的咸鸭蛋黄拌粥。
窗外春雨绵绵,他说要出去买份早报,我让他带伞,他笑着应了。
"刘英,等我回来喝粥!"他穿好鞋,回头喊了一声。
"哪能喝不上?你那两步路,去去就回。"我往小米里撒了一把红枣。
二十分钟过去了,粥熬好了,他却还没回来。
我心里有些不安,正要出门找他,就听见卧室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推门一看,老李歪在地上,嘴角抽搐,眼神惊恐,手里还攥着一份湿漉漉的报纸。
"老李!老李!"我喊着他的名字,手忙脚乱地拨打了120。
救护车来得很快,可医院里的程序却走得很慢。
"脑梗塞,情况不太好。"医生看了检查结果,对我说,"需要家属签字手术。"
就在这时,老李的儿女从外地赶来了,他们站在病床前,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你是......"他儿子开口,声音里带着警惕。
"我是老李的......朋友。"我说不出更确切的词。
"朋友?"他女儿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我,"听邻居说,你们住在一起?"
我没有否认:"是搭伙过日子,互相有个照应。"
"你和我爸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女儿继续追问,声音里带着质疑和不满。
一旁的护士插话:"不好意思,手术单需要家属签字。"
我没答话,只是默默退到一旁,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几十年前在纺织厂流水线旁等待下班铃的样子。
老李的儿女签完字后,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就去交费了。
我一整晚都坐在那条走廊上,腿麻了就站起来走两步,困了就把头靠在墙上打个盹。
整夜的等待里,记忆如同纺织车上的梭子来回穿梭。
我想起第一次在老李家吃饭,他笨手笨脚地切菜,切得歪七扭八却满是认真;
想起他下着雨从超市跑回来,头发湿透了,就为了给我带一盒钙片;
想起他轻轻摇晃着收音机,只为了让信号更清晰一些;
想起他教我下象棋,耐心得像对待一个学生;
想起他会把我爱吃的鱼头留在碗里,自己只吃鱼尾;
想起他偶尔发脾气,倔得像头牛,却总会用一句"对不住"化解所有不快......
这些细小的瞬间,织成了我们共同的十年。
明明没有婚姻的约束,却比许多夫妻还要默契;明明没有爱情的激情,却有岁月沉淀的温暖。
天亮了,护士告诉我手术很成功,但老李还需要在ICU观察几天。
他儿女从病房里出来,神情疲惫却带着敌意。
"我们查了一下,这套房子是我爸的,你得搬出去。"儿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想住你爸的房子。"我平静地回答,"我有自己的家。"
"那你为什么......"女儿欲言又止。
我从包里拿出两个存折和一个记账的小本子。
"这十年,我们AA制过日子,清清白白。"我把存折和本子递给他女儿,"这是我们的钱,每个月都记着账,柴米油盐,水电煤气,分毫不差。"
他们翻开那个皮都磨秃了的小本子,看着那密密麻麻记着日期和金额的字迹,眼神开始动摇。
"我不图你爸什么,就是两个孤单的人有个照应。"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就算没有AA制,没有结婚证,没有任何约定,我也愿意照顾他,陪他到老。"
老李的儿子盯着我看了许久,眼圈红了:"对不起,阿姨,我们误会你了。"
我摆摆手:"没事,换了我,面对陌生人,也会戒备。"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达成了某种和解。
他们白天上班,我就在医院照顾老李;晚上他们来,我就回家休息。
就这样,老李在医院躺了整整两周,终于可以出院了。
他坐在轮椅上,被儿子推出医院大门,看到我站在阳光下,眼睛一亮。
"刘英!"他喊我的名字,声音虽然虚弱,却透着欣喜。
"看把你折腾的,瘦了一圈。"我笑着责备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庆幸。
回家的路上,老李的儿女主动提出要接父亲去他们那儿住一段时间。
我点点头:"也好,你们照顾着方便。"
老李却握住了我的手:"我想回家,我自己的家。"
他儿女面面相觑,最后尊重了他的决定。
那天晚上,我帮老李收拾好床铺,准备告辞。
"你不留下来?"他坐在床边,声音里有些失落。
"你儿女回去了?"我问。
"嗯,他们明天还上班,后天再来看我。"他低着头,摆弄着被角。
我看了看表:"那我给你煮点粥,你吃了我再走。"
厨房里,我打开橱柜,熟悉的米缸、调料罐、碗筷,一切都那么亲切,仿佛我从未离开过。
粥煮好了,香气四溢。
我端着碗走进卧室,老李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初夏的景色出神。
"想什么呢?"我把粥放在床头柜上。
"刘英,这场病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
"什么事?"
"咱俩...领个证吧?"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认真。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笑着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证不证的,有啥区别?日子过得舒坦就行。"
"不一样,"他执拗地说,"有了证,你就是我媳妇,是我家人,以后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也没人敢说你不是。"
我被他这句话打动了,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却仍然摇了摇头:"老李,别想那么多,你会长命百岁的。"
他没再坚持,只是点点头:"那就听你的。"
两周后,老李的身体好多了,已经能扶着拐杖在屋里走动。
那天下午,我正在缝纫机前给他的睡衣缝扣子。
夕阳透过窗户照在缝纫机上,我的手指在布料上来回穿梭。
老李坐在轮椅上,望着我忙碌的背影,突然开口:"刘英,你知道吗?这十年,是我最踏實的日子。"
"我也是。"我头也不抬地应道。
"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为啥要离婚?"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触及这个话题。
我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穿针引线:"没啥特别的,就是过不到一块去了。"
"那么多年感情,说散就散?"
"感情?"我摇摇头,"我和老刘结婚是因为当时厂里分房,结了婚能分到一室一厅,比单身宿舍强多了。感情都是磨出来的,可惜我们磨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两块硬石头,碰出火星子,却捂不热。"
老李沉默了一会儿:"抱歉,我不该问这些。"
"没事,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把缝好的睡衣抖开,"当年我们那一批進厂的姑娘,结婚都图个安稳,谁想那么多?后来日子过得不好,孩子跟他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厂子也不景气,下了岗,我就觉得天都塌了。"
他轻声问:"现在呢?"
"现在?"我笑了,"现在挺好,有个人一块吃饭,一块走走,说说话,就知足了。"
生活就像这匹布,经纬交错,柔韧而坚固。
晚年能遇到一个人,不图名分,只求相伴,就像在这布上绣上了最温暖的一针。
"行,那就这么过下去。"老李说。
针脚声在屋内轻轻响起,像是时光的低语。
窗外,夕阳西沉,余晖灿烂。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