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很惊异于克洛德·西蒙的想法,在希罗多德之后,一位作家将自己的小说命名为《历史》,需要多大的自信!此书出版于1967年,那时的西蒙还是文坛新秀,距他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早。到底是写怎样的历史?是国家、家族还是个人纪事?作家似乎都有所触及,却意不在此。相
法国作家克洛德·西蒙(1913-2005)
我很惊异于克洛德·西蒙的想法,在希罗多德之后,一位作家将自己的小说命名为《历史》,需要多大的自信!此书出版于1967年,那时的西蒙还是文坛新秀,距他198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早。到底是写怎样的历史?是国家、家族还是个人纪事?作家似乎都有所触及,却意不在此。相反,他用“反史诗”的姿态,捡拾日常生活的琐屑、表象世界的掠影。而这些恰恰是历史的剥落物,成为一堆注脚与见证。小说中叙事者父母的漫长婚约,是一条模糊隐约的线索,借由对一沓来自世界各地、年代错乱的明信片进行描绘,不同历史场景得以铺展。
明信片不止是道具设定,更是叙事的架构与平台,正如书信体、日记体小说中衍生与内置的文本,可增补故事链条与情节。它潜藏一种记忆召唤机制,所有历史都变为“压缩的图像”。从而,西蒙在绘画上的造诣得以尽情施展,他将小说化为一种影像志。明信片同样提供了属于作家的异托邦,可以任意集合、并置不同世代,构成新的时空体。如不同日期(时间的绵延)、地点(空间的拼图)、签名(人物的亲证),将形成一种浪漫的地理学漂流。
我更愿将书中人物视为不同的景观。他们是作为风景出现的路标。西蒙对明信片的叙述,是对人物的框定、取景与构图,其本质是历史的想象。如人物该置身于历史何处(位置),如何与历史环境发生关联(轨迹),都是描写所赋予的。这些问题切入这部小说的核心——作家所言的“历史”,并非作为纪事的历史,而是人物的历时状态,即任何当下生活背后的“历史性”。西蒙要做的是选取最具包孕性的时刻,连缀起历史的前景、中景与景深。
小说的“取样”就显得颇为重要,不同生活截面将暗示历史线条。叙事者的童年、母亲的青春、外祖母的老年,这是贯穿三代人的生活样本。从殖民地、别墅老屋到旅行地,又形成空间联动的快闪效应。“科伦坡,巴涅尔-德比戈尔,纽伦堡风光,开罗的阿拉伯女孩,克勒兹岸边风景,植物园,风景如画的佩尔什,加瓦尔涅大瀑布,新加坡,亚丁……”他意欲取消叙述位置的确定性,中心与边缘的空间界限不再存在。换之而来的,是以游弋姿态鸟瞰一种总体性生活。
与此对应,西蒙需要营造漫长的心理时空来指涉历史。这种心理时空时而令人焦灼,伴随迟滞的出神和催眠的恍惚。正如普鲁斯特与乔伊斯的某种结合,前者也写上流贵族社会的交游,后者也写发生在一天的事。如何把历史装入一天之内?这需要心灵的无限扩张和感官的极度膨胀。小说中随处可见知觉的移涌:听觉、视觉、触觉几乎同时喷涌,流动转化。“钢琴弹奏出的某些音会使橱柜的某一扇玻璃门颤动起来。在它凸起的表面,倒映着乐师们的影子和大提琴的光影,拉伸成细长的竖条,呈现出黑色、柠檬色和花心木色。”
作家的描绘充满历史比附、艺术象征与隐秘直觉。这源于他拥有“两种目光”:
一是将生活直接化为历史意象。“背景中有战争、战利品、武装商船、麦穗和天平。根据这个人物所穿戴的盔甲、貂皮、假发或维多利亚式领带,在石膏上叮叮当当、尘土飞扬地凿出一个个可相互替换的名字:凯撒,弗拉科斯,查理,罗兰,腓力,罗斯柴尔德,矮子丕平,秃头查理,美男子腓力,恢宏者罗贝尔。”
二是对人物任意变形与降格。“他的身形看上去如同一个七歪八扭的土豆袋子,上面顶着一个小圆团,圆团上镶着两个凸起的部分,像是两个把手(实际上是耳朵)。”这种几何解析,完全是立体主义的特色。而在历史与艺术图景之外,还有一个动物性的世界。“从这个上了浆的硬圆圈里,伸出了他的乌龟脖子,灰不溜秋,沟壑纵横,垂在甲壳外面。”“有时候可以瞥见她们伸出粗糙的灰色舌头快速一舔,可以说像是食虫类动物镇定而精准地伸出黏糊糊的舌头,迅速咬住苍蝇、蚂蚁那样的猎物。”
与博尔赫斯式的迷宫不同,西蒙的迷幻是叙述本身带来的斑驳陆离。他完全是印象主义手法,如同点彩派画家在外光中作画,堆叠色块。“在老妇人们绣着珍珠的炭黑色上衣下面、她们沮丧颓唐的面容下面,年轻姑娘光滑柔嫩的肉体之内,某种贪吃的东西跳动着、啃食着……地毯上那些水果和枝叶由涡形饰纹环绕着,饰纹的颜色本该绚烂多彩,现在也失去光泽,显出一片淡绿、淡黄、淡红、淡粉。”
围绕“我看见”“我听见”“我想到”这三大要素,他最大限度地削弱对话与情节。这是一种描述型小说,叙事早已归为其次。读后只有人物绰影、生活痕迹。人的一生也许只是一个神情,整个世界都是蜚短流长。“外祖母则站在那里看着他,脸上的神情是亘古不变的惊愕悲戚,就好像她所处的那个世界不怀好意,向她展露的永远只有暴力可怕的一面,譬如那些钱财的问题、仆人们的家长里短、科里娜袒胸露肩的行为举止。”
《历史》与《刺槐树》《导体》等作品相通,形成了典型的风格。我将其总结为:感官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完全覆盖,直觉主义、心理主义对人物事件的拆解重组。一个刚刚井然有序、安定平和的世界,“背面不过是混杂的各种气味儿和堆积到排水沟里的碎片垃圾”。我们发现了一个个凝固的瞬间,人物像画卷、浮雕一般,得以陈列并延展。甚至,作家不遗余力地描画与雕刻,使小说走向了造型艺术。这或许是新小说派作家的隐秘共通——无论西蒙还是格里耶,都潜藏着某种物化主义的审美倾向,对物的世界,天然抱有迷恋与沉溺。当作家把感官抬升到首要地位,世界就是不同气味、色彩、声音的排列组合,对人物的情感判断,也完全建立在视知觉的现象之上。西蒙笔下的历史,乃是心灵世界对物理世界的赋值,是知觉体验对时空存在的混沌把握。(作者为书评人)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