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娃,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来家里吃饺子!"那天,婶婶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笑得像个孩子。
饺子里的明天
"娃,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来家里吃饺子!"那天,婶婶站在我家门口,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笑得像个孩子。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成绩单被汗水浸透了边角,白纸上的数字像一把刀刺痛了眼睛。
差了十分,整整十分,我离大学的门槛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八七年的夏天异常炙热,蝉鸣声拉扯着我焦灼的神经。
这是我们村第一次有人参加高考,家家户户都看着我王家明能考出个什么模样来。
大家都盼着我能考上城里的大学,带着全村人的期盼和荣耀,像一只展翅的鹏鸟飞出这个被群山环绕的小山村。
可现在,我只能躲在房间里,不敢面对爹娘失望的目光。
"不去。"我低着头,嗓子像被塞了一把沙子,"婶婶,我没考好。"
"分数算啥?人生的路长着呢!"婶婶一把拉住我的手,不容分说地往她家拽,"先吃饺子,吃完再说!"
她的手粗糙得像地里的砂石,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婶婶家的堂屋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地面被扫得锃亮,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艾草香。
墙上挂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边缘因为常年的触摸已经起了毛边。
那是婶婶珍藏多年的宝贝,是她当年作为知青带到我们村的唯一值钱物事。
从我记事起,这张通知书就挂在婶婶家的堂屋正中,比祖宗牌位还要显眼。
村里人都知道婶婶是六八年从城里下乡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只是因为那场"动乱",才没能真正踏入大学的校门。
"知道不?这饺子可有讲究。"婶婶一边和面一边说,手腕翻飞,面团在她手中像有了生命。
"我们老家讲究饺子里包硬币,谁吃到了,来年准能交好运。"婶婶神秘地眨了眨眼,像个孩子般狡黠。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会儿就是吃到金元宝也改变不了我落榜的事实。
婶婶家的小院子里,种着几株向日葵,倔强地仰着头,追逐着天空中的那轮烈日。
院子角落里,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靠在墙边,车筐里放着一本翻旧了的《新概念英语》,封面已经褪了色。
那本书我见过许多次,没想到竟然是婶婶的。
在我的记忆中,婶婶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和村里其他婶婶没什么两样,整日里和黄土地打交道,脸上永远带着一层被太阳烤过的红褐色。
可是今天,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她。
"娃儿,你知道吗?我当年高考,比北大线差了一分。"婶婶一边擀面皮一边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一分,可那年正赶上'知识越多越反动',我这分数,城里没学校敢要。"婶婶的手停了下来,眼睛望向窗外,像是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后来就下乡了?"我轻声问。
"嗯,一来就是這輩子。"婶婶嘴角挂着一丝苦笑,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本地方言。
我第一次注意到,婶婶说方言时总带着一丝外地口音,这么多年也没能完全改过来。
"您不后悔吗?"我问出了这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
婶婶手上的动作没停,面皮在她手下越擀越薄,薄得几乎能透光。
"后悔?年轻时候天天后悔啊!"婶婶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可后来遇到你叔叔,有了这个家,慢慢就不那么想了。"
"人啊,死脑筋不行,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饺子下了锅,沸水翻滚,白白胖胖的饺子浮在水面上,像一个个小船。
我看着婶婶忙碌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在我的记忆中,婶婶总是默默无闻地存在于村子的每个角落,帮这家洗衣服,陪那家说话,从不高声喧哗,也不计较个人得失。
"煮饺子讲究火候,太久了皮就煮破了,不够时间馅儿又是生的。"婶婶一边说一边用漏勺小心翼翼地捞起饺子,"人生也是这样,得掌握好火候。"
饺子端上桌,热气腾腾,像一个个饱满的希望。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馅料的香气立刻充满口腔。
吃着吃着,我突然咬到了硬物,差点崩了牙。
"这是......"我吐出来一看,是枚闪亮的硬币,是一枚八五年发行的一元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瞧,娃有福气!"婶婶眼睛亮了起来,"这是招财进宝的兆头!"
那一刻,我忽然看到婶婶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注意过的东西——执着,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期待。
那眼神让我想起了高三那年,深夜挑灯夜读时,总有人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放下一杯热腾腾的姜茶。
我总以为是娘,可娘每次都说不是她。
"高考是座山,翻过去是一片海,翻不过去还有一条河。"婶婶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坚定,"这世上,没有白走的路,也没有白吃的苦。"
那天晚上回家,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
起身拿出课本,想再看看是不是真的差了那么多。
翻开一摞参考书,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加油,不管结果如何,前方总有路。"是婶婶的字迹。
我这才恍然大悟,高三那年最紧张的时候,总有新的参考书出现在我的书桌上,爹娘从来不说是谁送的。
原来都是婶婶。
她明明自己家日子也不宽裕,却总在我学习最需要的时候默默给予支持。
我翻来覆去看着那张字条,眼眶湿润了。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窗台上,一如十年前婶婶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那个夜晚。
那时我还小,听大人们说,村里来了个"大学生"。
我偷偷跑去看,只看到一个消瘦的姑娘,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坐在屋檐下念念有词。
那时的她,眼神中还带着城里人特有的傲气和不屈,浑身上下散发着与这个小山村格格不入的气质。
"你要念书吗?将来考大学吗?"她看到了躲在墙角的我,温柔地问。
我懵懂地点点头,不明白"大学"是什么。
她笑了,眼睛如新月般弯弯,"好好念,娃儿,好好念,走出这大山去。"
那时我不明白她的话,如今想来,那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期许与遗憾。
我拿着那枚硬币,在月光下反复端详,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天机。
突然间,一个想法在我心中萌生。
第二天,我骑上爹的破自行车,顶着烈日,风尘仆仆地赶到镇上的邮电所,打了个长途电话。
回来的路上,我经过婶婶家门口,看到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上的肥皂泡沫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她看到我,笑着挥了挥手:"娃儿,晚上来吃饭啊!"
我点点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准备补报志愿。
镇上的同学都劝我复读:"差了十分而已,明年准能考上!"
可我心里已有了决定。
家里人对我的决定不理解,爹甚至摔了饭碗:"念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还是得回地里刨食,那当初费那劲干啥?"
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哭,仿佛我辜负了全家的期望。
村里人也开始议论纷纷:"王家明那娃子,连个大学都考不上,这不是白费心思吗?"
"听说连专科都够不着线,这不是耽误功夫吗?"
"这年头,没个大学文凭,将来能有啥出息?"
难听的话像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飘进耳朵,我强装着不在意,心里却泛起阵阵苦涩。
只有婶婶,每天依旧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喊我去她家吃饭,饭桌上总会变着花样给我鼓劲。
"我听说啊,师范学校毕业也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还包分配工作呢!"婶婶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
"是啊,婶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
"我当年啊,要是有人告诉我除了一条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至于......"婶婶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望向远方。
那个七月,整个村子像被烈日炙烤的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每天早出晚归,白天帮着农忙,晚上去镇上邮电所打听补报志愿的消息。
一个月后,我终于等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盖着"省师范学院招生办公室"的红色印章,我的手微微发抖,不敢拆开。
"咋了?"婶婶正好路过,看到我呆呆地站在村口。
我把信递给她,嗓子发紧:"婶婶,您帮我看看。"
婶婶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拆开,眼睛一行行扫过去。
"娃儿!"婶婶突然眼睛一亮,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录取了!省师范学院,中文系!"
那一刻,我眼前的婶婶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变回了那个坐在屋檐下读书的姑娘。
"我就知道你行!"婶婶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眼里含着泪花,"这下好了,你有大学念了!"
三十七天后,我拿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婶婶家门口。
她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到我手里的通知书,只说了一句:"娃有志气。"
可是那简单的五个字,却包含了她所有的骄傲与欣慰。
那天,婶婶特意做了一桌好菜,还包了饺子,说是要给我"送行"。
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连平日里板着脸的爹也破天荒地给我倒了一杯白酒。
"我们王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爹举起酒杯,眼圈有些发红。
饭桌上,婶婶讲起了她当年在北京念书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听她这么详细地讲述自己的过去。
原来,她曾经是北京重点中学的高材生,那张挂在墙上的录取通知书,是北京师范大学的。
可是因为那场"动乱",她最终没能踏入校门,而是被下放到了我们这个贫瘠的小山村。
"那时候,我天天盼着返城,盼着能重新回到学校。"婶婶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可是后来政策一变再变,我这个'待分配'的大学生,反倒没了出路。"
"眼看着同龄人都在城里安家立业,我却只能在这山沟里教书,教些小娃娃认字读书。"
"后来嫁给你叔叔,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那些大学梦啊,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从未想过,婶婶竟然有着这样的过去。
她是带着多少不甘和遗憾,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小山村扎下了根。
"可是我不后悔。"婶婶看着我,眼神坚定,"正是因为我没能走完那条路,才更希望村里的娃娃们能走出去看看。"
"特别是你,从小就聪明,眼睛里有光。"
那天晚上,婶婶送我到村口,塞给我一个布包。
"这是我这些年省下的一点钱,你拿着,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委屈了自己。"
我不肯接,婶婶硬是塞进了我的口袋。
"你要记住,读书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婶婶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将来不管做什么,都要问问自己的心,别像我一样,活了大半辈子才想明白。"
那是八七年的秋天,我背着简陋的行囊,踏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透过车窗,我看到婶婶站在村口,一直目送汽车消失在盘山公路的转弯处。
大学四年,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书本中。
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个去看的就是婶婶。
她家的墙上,多了一张照片,是我穿着学士服的样子,就挂在那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旁边。
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了县里最好的中学教语文。
校长是看中了我在校期间发表的几篇文章,说我有文学天赋,应该好好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
我把录取通知书拿给婶婶看,她高兴地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张罗着要给我做"庆功宴"。
"婶婶,这不算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个普通教师而已。"
"普通?"婶婶转过身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娃儿,你知道吗,老师这个职业,是最能改变一个人命运的职业。"
"你将来教的每一个学生,都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改变一生。"
"就像当年我对你说的那句'好好念书'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婶婶对我的期许,从来不是考上什么名牌大学,而是希望我能像她一样,点亮别人生命中的灯。
三十年过去了,我从一名普通教师成长为县重点中学的校长。
这些年,我引导了无数学生走出大山,其中不乏考入清华北大的佼佼者。
每当看到学生们取得成绩,我就会想起婶婶当年包给我的那个饺子,和那枚改变我命运的硬币。
去年冬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村子早已面目全非。
水泥路通到了每家每户的门口,砖瓦房替代了过去的土坯房,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和电冰箱。
唯一没有太大变化的,是婶婶家的那个小院子。
院子里的向日葵依旧迎着阳光绽放,墙角的自行车虽然已经换了新的,但车筐里还是放着那本翻旧了的《新概念英语》。
"婶婶!"我推开熟悉的院门,喊道。
婶婶从屋里走出来,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但眼睛依旧明亮如初。
"哟,我们的校长回来了!"婶婶笑着说,声音依旧中气十足。
我握住婶婶的手,那只曾经粗糙如砂石的手,如今已经布满了老年斑,骨节也变得嶙峋。
"婶婶,我回来办一件事。"我认真地说。
"啥事这么严肃?"婶婶好奇地问。
"我要在村里办一个图书室,就用我家老屋。"我说,"专门给村里的孩子们看书学习用。"
婶婶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好啊!好啊!这主意好!"
三个月后,图书室正式开馆。
我把自己这些年收集的书籍全部捐了出来,又联系了一些出版社和学校,募集了几千册图书。
开馆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老老少少挤满了院子。
已经满头白发的婶婶是第一个来的。
她轻抚着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细细地看,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珍宝。
"这些书,能带着咱村的娃娃们走出大山。"婶婶感叹道,眼里闪烁着泪光。
"是啊,就像当年您的那枚硬币带我走出大山一样。"我笑着说。
婶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看,一枚硬币,换来一村的希望。"
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那枚硬币,更是她几十年前被掐断的梦想。
那天的饺子里,包着的不只是一枚硬币,还有一颗坚韧的心,传递着不言放弃的力量。
如今,这份力量通过我,又传递给了更多的人。
当天晚上,我和婶婶坐在图书室的台阶上,看着满天繁星。
"婶婶,还记得那年您说的话吗?'人生的路长着呢'。"我轻声说。
婶婶点点头,眼里映着星光:"记得,当然记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我说,"人生啊,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以为是终点的地方,恰恰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婶婶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远方。
在那片星空下,我突然明白,婶婶教会我的,远比一顿饺子重要得多。
她教会我看见希望,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
她教会我坚持梦想,即使道路漫长曲折。
最重要的是,她教会我传递光明,让生命之火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
黎明前的星光最亮,人生路上的挫折也许正是照亮前方的明灯。
婶婶的一顿饺子,给了我勇气直面人生的每一个挑战。
那枚包在饺子里的硬币,最终换来的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未来,而是一个村庄的希望,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