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去世刚满百日,年迈的公公便要求续弦。儿女们极力推诿反对,公公开始行为异常,甚至把一个捡破烂的女人招进门。儿媳妇撒叶温顺贤惠,她的隐忍付出,能否帮助这个家突破伦理困境?老年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欲望与需求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婆婆去世刚满百日,年迈的公公便要求续弦。儿女们极力推诿反对,公公开始行为异常,甚至把一个捡破烂的女人招进门。儿媳妇撒叶温顺贤惠,她的隐忍付出,能否帮助这个家突破伦理困境?老年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欲望与需求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一小片绿
1
都以为公公会走在婆婆前头。
公公常年有病,据大夫说,心脏病在逐步加重,肺部还有结节,每天吃完这一样药又吃那一样药,可以说就是个药罐子。婆婆瘦了干巴的,却精力奇好,除了偶尔感个冒,过段时间听儿子们的劝吃吃钙片,平时精精当当的,七十九岁的人背不驼眼不花,走路不拄拐棍,脑子也好,东家长西家短的,都记得一清二楚,谁都以为她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
送婆婆入土以后,接着就是纪襄1日子,一个接一个念素儿2,五个日子、头七、二七、三七、四十、百日、一年,再后面就简单了,每年只等到她口唤3的那一天念个素儿。据说刚离世的人罪孽重,到后世里正经受着清算,活在世上的亲人应该及时念素儿搭救。婆婆活得年岁高,身后儿孙众多,大家日子也都过得不错,所以这念素儿的事大家很重视,第五天是五个日子,六个儿女合在一起宰了一头大乳牛,头七、二七、三七可以小过,每次都宰的是一只羊,到了四十日又是大日子,再次合作宰了一头中等体形的犍牛。
这四十天里头,撒叶一直留在老家,其实她来老家的日子远比四十天多,早在婆婆病重卧床的时候她就来了,近身伺候了二十来天,婆婆这刚一走,她也不便马上离开。家里乱成一团,没个人打理说不过去,留下公公一个人也不行,她就暂时住下来照看着,有她忙里忙外,这老院里的日子才得以照常运行。
四十日的素儿念完这天,大家又跟前几次一样,按家口均分剩余的油香、牛肉、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分了家的孙子,两个嫁出去的孙女,家家都有份。公公坐在个小板凳上,亲自看着大家分,不偏不倚,不争不嚷。这份和睦是婆婆活着时候就有的,撒叶嫁进来后,就看到每逢大小事情婆婆都出面主持。婆婆絮絮叨叨的,身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公公,他一般不说话,就那么面含微笑看着婆婆在鸡零狗碎里忙活。遇到不如意的时候,心烦的时候,婆婆也会骂人,这时候撒叶就觉得婆婆这个人不好相处,话太多,嘴也毒,不让人耳根清净,没有公公省事。有一天公公要是不在了只留下婆婆,撒叶不太想给婆婆养老,可以选择的话,她倾向于选公公,她喜欢过清净日子。
眼看着大家把分到手的东西都往自家的车里搬——现在家家有小车,都是开着小车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婆婆念素儿的,大事结束,便都忙着要各回各家——撒叶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马二虎都走了我咋办?我已经在这里留了二十多天了,现在四十日过了,我也得走啊,把你们爷儿们撇在家里,我一个人守在这儿算咋回事?我自己的家不要了吗?
马二虎看来早在思谋这事了,眉毛头子皱成一团,难为情地说,他们要走我拦不住,你也早该回去了,家里没个女人拾掇,我爷儿几个快成难民了。顿顿吃馆子,儿子现在闻到饭馆的气味都想吐。
撒叶向四周努努嘴,说,这咋一个个都是走的架势,没人提一句老爷子,都这么走了,老爷子咋办?把他一个人留这儿?那也得有人做饭啊——之前公婆老两口在这老院里生活,婆婆本身身体就硬朗,性格还好强,老人自己也会用手机,大家就都很放心,忙着去奔波各自的生活,实在想了随时开车回一趟老家,看看老人,送点吃的用的,孝心尽了,也不耽误挣钱。老两口的饭有婆婆做,一口电热锅就够了,不像过去还要守着土灶台烧柴火,更不用老奶奶亲自粘面手,面条、馍馍都是外头买现成的,买回来冻在冰箱里,用的时候只要取就可以,方便着呢。现在婆婆不在了,公公不会做饭,身体也不好,难道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老家?
一辈子懒得很,从来不进厨房。马二虎轻轻地嘀咕,口气里满是烦恼。多少年来都是妈在伺候,他老太爷一样神舒,这下好了,连他自己吃的一碗面条都不会下!
撒叶瞅着马二虎,心里说二虎这是在冷幽默吗,这么理直气壮地抱怨他老子不会做饭,好像他自己就是十指常沾阳春水的好男人,谁刚刚还说没女人拾掇家里,他跟孩子的日子过成难民了。
撒叶反问,就算老爷子会做饭,难道敢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大院里?万一一口气上不来有个啥三长两短,世人不得拿屁眼笑话啊,他缺儿还是少女了?儿孙一大堆哩,能叫老人孤鬼一样一个人过?
这话刻薄得像刀子,刀刀扎在二虎心头,有着剥皮剔骨的力道,他顿时就没主意了,拧着屁股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好几次下了决心要冲上去拦他大哥,又想跟他弟讲理。不管截住谁,他都可以质问:凭啥都这么一副德行?聋子放屁哩,听不着还觉不着吗?哑巴吃包子哩,心里没一点数儿?是我们三个人的老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子!凭啥都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要走,准备把老先人给谁撇下哩?
撒叶猜得出二虎心里转腾的话,她还知道他其实不会真的扑上去质问谁,他哥他弟他三个姐,他都舍不得得罪。撒叶更知道,在二虎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他有些纠结,一来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事实;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他担心撒叶这里不同意。这么多年在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有福一起享,有烦一起扛,他肚子里那串肠咋盘绕的,她还能不清楚。
撒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担子还是会落到自己肩头,就像当初婆婆病重需要一个人回来伺候一样,大家在家族群里谈论老人的病情,这个说严重了,那个说下不来地了,你说饭吃不到嘴里了,他说这咋办呀大家都忙得很……七嘴八舌,天花乱坠,简直能把微信群说炸,就是没人挑破那个脓包——由谁回去照顾老人?撒叶过意不去,默默安排好家里,回了老家。这一照顾就到了现在,把婆婆送走了,剩下的公公,好像天然地属于撒叶了。包括马二虎自己,在他心里,也觉得应该由撒叶承担这个担子,只是他不好说出口,怕贸然说出来撒叶不高兴。万一撒叶不接受呢?就算大嫂子在保险公司上班顾不上,弟媳妇有正式工作要忙,只有撒叶一个人在家里闲坐,那也不能成为她独自照顾老人的理由。
果然,马二虎可能感觉心理准备做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有些巴结地看着撒叶,说,老婆,媳妇儿,要么——你看——你说究竟咋办哩?
撒叶看他这半天够艰难了,心里一软,说那还能咋办?都是大忙人么,就我一个吃闲饭的,这伺候人的活儿,看来没人跟我抢。只是,得把老人拉到咱们家里去,要我留在老家伺候,我不成。这老院古得很,我起个夜不敢出去,白天出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跟着咱们去城里吧。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口气已经平和下来了,心里的浪涛也没那么激烈了。她想着妯娌们确实也都忙,自己伺候老爷子也就是多做一碗饭的事。他本来话就少,婆婆去世后的这四十天就是她在照顾他,没觉得有多麻烦,再说,伺候老人就是在行善哩,真主会慈悯的,她决定把这个活儿揽到自己头上。
听到马二虎说他两口子自愿把老人接回家照顾,大家自然都没意见,一致赞同。老大老三好像害怕老二反悔,分完东西就赶紧开上车走了。马二虎两口子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收拾了老人的一应物品,锁上各屋门,又锁了大门,扶老爷子上车,比较从容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撒叶心里有点乱,一遍遍偷着问自己,老爷子这就归我家了啊?以后长久跟我们过?天天、月月、年年都在一个家里,需要我一天三顿饭地伺候,还要烧水、洗衣服、扫床叠被,有一天公公如果像婆婆临终那样瘫在了床上,还得她端屎端尿,甚至还可能要——不,擦屎接尿她不干,坚决不干,男女有别,还是老公公呢,没有她儿媳妇近身伺候的理!得培养马二虎,及早培养,贴身照顾难道不应该是儿子的事情吗!自己会比以前更忙,这一点是肯定的,不是只多出一个人的事儿,也不是多添一双筷子那么简单,需要调整的太多了。
首先把那个主卧室腾出来给老人住,她和马二虎挤次卧,让大龙小龙一起睡。哦不,这样肯定不行,那两条龙不可能肯睡一个卧室。别看是从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两条龙,小哥俩之间仇着呢。大龙上高中,青春期了,脾气能把人别扭死。小龙初一,傻不拉叽的,没事爱到哥哥屋里探险,见啥都好奇,都想翻看。结果是大龙恨不能灭了小龙,简直不共戴天。那就小龙还是跟她睡,马二虎去跟大龙挤。还不知道大龙会不会收留他爹呢。反正主卧得腾给老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吃饭也得调整,以前她做饭看心情,心情好了哼着小曲儿看着手机,包饺子、蒸花卷、搓麻食,有时候来个三菜一汤;一旦心情低落或者犯懒了,剩饭剩菜热了让大家凑合,冷馒头馏一下,电饭煲里熬点米汤,就是一顿饭了。哪个龙敢抗议,她大眼一瞪,爱吃吃,不吃拉倒!有了老人就一顿都不能凑合,还得变着花样往好做,要按照公公的口味做。好在公公这人脾气好,这段时间单独相处,撒叶觉得很省事,基本上你做啥他吃啥,很少挑剔。不过她还是准备用心做每一顿饭,毕竟老人这么大年龄了,活不了几年了,既然接来了,就好好照顾。一来她心里没有愧疚,二来也好给两条龙做个榜样,以后她和二虎老了还指望俩兔崽子好好养老呢,第三就是,撒叶想在亲戚朋友当中落一个孝敬老人的好名声。
总之“好”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得一点一滴地去做,只有做到了,坚持下来了,才可能有结果。撒叶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子很快步入正轨,没有因为家中多了公公这个人而稍有止步。
改变却是显而易见的。
对于撒叶来说,她更忙了。第一件事是发面蒸了包子,放凉后用塑料袋分装冷冻,早晨烧开水馏热,大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包子。马二虎说麻烦的话你不要做,咱买,小区门口包子铺里一块钱一个菜包子,一块五一个肉包子,稀饭豆浆都有,方便省事。撒叶坚持自己做,外头买的哪有自家做得好。
早饭后拾掇家里,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因电梯占了公摊,室内实用面积有限,公公增加进来,空间顿感窄小,鞋柜里多出来公公的三双鞋,都是肥头肥脑的棉窝窝,她将鞋头插进鞋尾,对叠收纳。下了断舍离的决心,把马二虎、两条龙和自己的几双旧鞋清理进了垃圾桶。茶几上已经摆开了公公的用品,小茶杯,大保温杯,茶叶盒,一堆药瓶药盒,牙签盒,指甲剪掏耳勺子,七零八碎的一大堆。撒叶给整理进一个纸盒子里,把茶几擦干净,又把滑落的沙发布铺好。
接着扫地、拖地,清扫卫生间。公公爱吃肉,顿顿饭菜得放肉,吃肉就免不了煎炸炒,油性大,吸油烟机和灶头、墙壁更容易脏污,五六天就得彻底清洗一下,戴口罩,开窗户,喷油污净,用铁丝球擦,高处忙到低处,没一个小时做不完。垃圾桶卫生间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撒叶坚持塑料袋每天换,家里垃圾每天至少丢一次。
现在大家都爱网购,马二虎动不动买衣服、被子、毛毯、茶具、洗车工具,大龙买文具之类,小龙最淘气,今天缠着给他下单一盒起泡胶,明天拼团一把塑料枪,尤其撒叶自己,剁起手来控制不住,什么淘宝、京东、抖音、西瓜视频、唯品会、拼多多,手机里一堆购物类软件,一会儿买几个玉米,一会儿抢一盒袜子,鸡零狗碎的,花不了大钱,也省不了几个,但她买得不亦乐乎。公公不会网购,但送上门的货隔三岔五就有,按门铃、敲开门让收货,不是这个保健品就是那个按摩仪,有的白送让用来体验,有的还货到付款,这也等于是在网购。
包裹一拆,大家都习惯随手丢弃盒子、袋子、积分卡什么的,有时候弄破了泡沫盒,白色泡沫到处飞,落到哪儿都会沾住,连餐桌椅的腿上也经常附着一层,得用湿抹布才能擦干净。这些都是撒叶在做,以前干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冲着马二虎和大小龙发发脾气,吼吼他们的脏乱差习性,现在撒叶首先让自己改这个毛病,做啥都轻声慢气,不轻易发火,让家里始终洋溢着和睦气息,她希望带给公公的感受是美好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家庭的幸福气氛,很大程度上得依靠女主人,女主人聪明、勤快又能干,家庭氛围肯定差不了。
于是撒叶就更勤快了,每天陀螺一样转着干活儿,擦擦抹抹,洗洗涮涮,起来蹲下,抬头低头,有时候仅是扔垃圾就往楼下跑好几趟。她感觉自己充满了激情,这样的感觉刚结婚那几年有,那时候她就是这么勤快,爱干净,脾气好,一心要把日子过好,每天不停地收拾。就算当时租房子住在城中村,她也把出租屋的玻璃擦得铮亮,砖头地板拖得红艳艳的。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这种劲头就塌下去了,她不爱那么讲究了,脾气也日渐暴躁起来。马二虎有时候就感慨,明明我当年娶的是根儿水灵灵的葱嘛,咋长着长着变成一头大洋蒜了,这么辣!气得撒叶还击他:你当年也没这么邋遢啊,小分头甩得流里流气的,皮鞋擦得油亮,身上还有香水味,现在呢,嘴都是臭的,夜里打呼噜能把屋顶掀翻。
现在撒叶发现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好像对过日子有了一种新的期待,想把日子过好,过出滋味,想让公公看到她的能干,再通过公公的口把这种美德传扬出去。现在她真需要这些吗,又不是刚嫁进婆家门的小媳妇,着急给自己树立好形象,赢取婆家人的好感,这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妥妥的中年妇女了,婆婆也已经不在了,丈夫马二虎么,压根不用讨好他,所以她做这些完全是出于自愿。自愿,挺有意思的一种感觉,就算很累,但难得她愿意。她不管干啥活儿,都感觉公公的眼睛在看着呢,那目光炯炯有神,含着赞赏。他把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会告诉所有人,他家有个好儿媳妇,孝顺又勤快,千金不换。别看她没有工作,也没啥文化,要论懂事,比那两个上着班的都强。
不要以为公公上了这楼房就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他和外界的联系畅通着呢。他的手机能打电话也能上网,马二虎早就给他连上了网络,他随时都可以和子女们亲戚们乡邻们联络。微信视频打得顺溜着呢,经常能听见他在跟人聊天,有时候也看快手里头的直播和段子,看得咧着嘴巴傻笑。这样也好,有个解闷儿的陪着,老人就不会心慌。
撒叶兴冲冲忙碌的时候,心头想象着公公把自己的贤惠夸说给三个大姑姐,让她们刮目相看去。这些年谁不知道她们一直都在戴着有色眼镜对待撒叶呢,就因为撒叶没工作,一个人没工作就啥也不是吗?撒叶吭哧吭哧拖着地,觉得自己正在让她们重新认识自己。她给男人生了两个娃,都是儿子。她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就罢了,现在她还是那个给老人养老的儿媳,这一点你们那有工作能挣钱的嫂子和弟媳妇都做不到,只有这个最不起眼的撒叶,她做到了,还做得这么好。
别看这么一百来平方米的小空间,算上公公也就五口人,这日子要过得有模有样,还真够撒叶忙的,她几乎是从早忙到晚,中间抽空才能看看手机歇息一下。两条龙对家里的环境变化无感,马二虎看到了整洁,很享受地说老婆做得好,坚持哦。然后用微信给撒叶发了个金额五十二元的红包。撒叶哼一声,说为啥不多发个零哩,抠门!却还是喜滋滋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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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说快也确实快,转眼婆婆口唤快一百天了,百日是大日子,自然也得宰牛。马二虎和兄弟姐妹们早就在微信群里商量上了,还是大家合在一起念,费用平摊,共同买牛买油买面买七零八碎,前头几个日子都是这么纪襄的。难以决定的是,这次在哪里念?还回老家的老院里念?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后者的理由是天气冷了,这天寒地冻的,老家这段时间没住人,早就冷透了,今年上冬前连烧炉子烧炕的炭都没买下,现在都这么拖儿带女地赶回去,娃娃们冻感冒了咋办?都是上学的娃,学习吃紧着哩,感冒请假不得耽误学习啊。家家都有学生,这提议就得到了一致的赞同。那在谁家念哩?女儿家肯定不行,给老人念素儿一般都在儿子家里进行。如今马二虎哥三个都住的是单元楼,单元楼嘛,无外乎就是那种悬在空中的钢筋水泥框成的一点空间,优势是大哥家是大平层,比马二虎家宽大,老三家带个地下室。这时候老三媳妇跳出来发话了,她家不行,她女儿开春高考,正是老牛拉车爬山顶的关头,时间比金子都宝贵,不敢有任何干扰。老大两口子吃了哑药一样,忽然不说话了。马二虎受不了这僵持,说在我家念吧,正好大在我家里。没人反对,等于都同意。
当着公公的面,撒叶没说话,等背过公公,她问马二虎,你咋那么肯定我就会答应?这么小的家里,念一个牛的素儿,转腾不开,再说也能把人忙死,凭啥背亏的总是我?马二虎嘿嘿嘿龇牙笑,说,你比她们有肚量,连公公你都愿意伺候,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撒叶敲敲男人的肩膀,带着一点嗔怪,说,一个个的,都精成猴儿了,就我一个没脑子的,把亏当饭吃哩,唉,这又不能消停了,得早早地准备起来啊。她脑子里已经在想打扫卫生的事了,别看平时保持得这么干净,那是平时的要求,念素儿要来很多人,七股八叉地加起来,不下三五十个,这就拔高了标准啊。马二虎他不懂,也不讲究,撒叶觉得自己得懂,更得讲究。家里拾掇得怎么样,展现的是内当家的品行,撒叶要趁这机会给自己争一口气,让所有亲戚朋友看看,这个曾经最不被大家看好的媳妇,反而是她把日子过得这么全须全尾。她甚至打算买几盆鲜嫩的绿萝回来,把两盆干不拉死的吊兰给扔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忽然冒出一句话,说,你妈 的百日,咱们回老家念。
马二虎以为只是在商量,就说不回去了,冷得很,我们商量好了,在我家念,你也正好在这儿。牛我弟兄三个回去在寺里宰,肉拿回来煮。到时候我们三个开车回老家拉亲戚邻人,人家愿意自己开车来的,到时候咱们给掏个加油的钱。这个家里是窄小了一点,不过凑合着也能念素儿。
撒叶也以为公公只是提议一下,就继续思考着明儿要怎么打扫卫生,厨房的天花板得擦一擦,煮肉的锅和盖子,还有几个铁盆子,都要好好洗洗,用铁丝球把陈年垢痂打打,不然亲戚们看到笑话哩。
这时候她听见公公提高了嗓门,说,我说了回老家就回老家念么,咋能由着你们几个捏弄了?给我的女人念百日着哩,难道轮不到我做主了?这回我说了算,必须回!
碗“咣”一声响,蹾在了茶几上,拐棍“咚咚咚”捣地,公公不吃饭了,摇摇晃晃回卧室,进门以后,“砰”一声磕上了门。
撒叶瞅着蒙了的马二虎笑,她没见过老爷子发这么大脾气,马二虎可能也没见过,把碗筷一撂,说,不吃拉倒,缺一顿饿不死谁。
没想到这件事公公咬死了不松口,就是要回老家,在老院里念百日。撒叶劝马二虎,妈是在老院里口唤的,大肯定是想着亡人的魂影儿经常回老院哩,在老院里念百日,亡人肯定会更欢喜。那就回吧,也没见会把谁给冻死。
事情又变成为回老家做准备了。自然数马二虎最辛苦,提前两天回去,买了炭,生了炉火,烧热炕,看看屋里热乎了,才把老爷子拉回去。这次最受罪的还是撒叶,厨房里虽然也生了炉火,灶台上热气腾腾地忙着煮肉,却还是冷,她一双手冷水里出来又进去,泡成了红萝卜。她一边忙一边在心里想着婆婆,从前婆婆也有轻看她的意思,有巴结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的迹象,世人的眼睛都爱朝钱看,人情世态撒叶当然懂,只是难免愤懑。也没见大嫂子弟媳妇给婆婆多少好处,反而是自己如今冒着严寒给她老人家忙活着念素儿哩,不知道婆婆她老人家现在改变成见了吗。
有撒叶前后料理,这个百日的素儿念得跟以前一样平顺,念完以后,照旧平分剩余的东西,厨房冷,大家搬到上房里分。公公在炕上看了一会儿,说,给我也留下一份儿,我慢慢吃。
这个是自然的,哪能少了他老人家呢。
撒叶说,大姐,大的那一份儿和我家的放到一搭,回去了我天天给大烩牛肉吃。其实也就大爱吃烩牛肉,我家大龙小龙一口都不吃。唉,现在这娃娃都是福烧得哩,这么好的肉不吃,就爱吃个垃圾食品,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是的,福烧得劲大了!大姐顺口应答。
不要往一搭放,给我分开。
公公手里拿着个竹制的痒痒挠儿,他用痒痒挠儿敲打着炕沿,声音敞亮地强调。
大姐和撒叶同时愣了一下。
屋里一直都很祥和的空气,似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大姐回头看了一眼,撒叶没有抬头,只是分肉的速度慢了下来。
哟,大你咋了,想一个人吃独食儿啊?哎哟哟,你一辈子做人大样儿,咋老了老了,还抠上了?难道还怕大龙小龙两个孙子跟你抢肉吃啊。嘿嘿,真是老汉娃娃,娃娃老汉,人一老就瓜了,像娃娃一样,会护食儿了。
三姐情商高,反应也快,这时候插了一嘴,一边笑,一边打趣老爷子。
撒叶反应过来了,公公这是不愿意跟自己家一起吃,要把肉分开吃,这啥意思哩?人在一个家里住,饭要分开吃,难道老人觉得一起吃他吃不好,想开小灶?撒叶想笑,老爷子真有意思,她过几天就问他想吃啥,只要是他想吃的,她就给做。有些她不会做,那也不怕,现在短视频里有的是做饭教程,看着学啥都能学会。酿皮和千层饼她就是这段时间学会的,做出来比小吃摊上买的还可口。尤其那千层饼,公公还夸了呢,说柔软得很,很对老年人的牙口。至于肉,公公表示过他嚼不烂,不要顿顿做,还不如洋芋菜呢。
牛肉每顿饭菜里现切现炒的话,确实很难烂软,尤其中午那顿饭,孩子午休时间太短,一到家就要看到饭菜已经做好,稍有磨蹭就给你耍脾气,所以撒叶得飞快地炒菜下面。等生牛肉爆炒出香味,再旋点水盖上锅盖滚一会儿,一般人都能吃,公公的假牙咬起来还是费劲。为此她想了个办法,多切一些肉,一次性炒好,用电炒锅焖,熟得透透的,再冻起来,每次做饭的时候挖一勺放进去。这样肉是绵软了,但马二虎说不好吃,没有现炒的香。撒叶觉得把老人考虑在前头要紧,只能让二虎委屈一点。
现在撒叶觉得受到委屈的人换成了自己,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吃喝,以为公公很满意呢,现在看来他不满意,满意的话就不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除了满腹委屈,撒叶还觉得羞惭,公公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当众打她的脸啊。这等于在告诉大家,他在儿子家里吃得不舒心,在肉食方面欠缺,所以他需要分开了,单独享用。为啥要这么做呢?你吃不舒坦可以跟我说呀,你说了我会改进的,为啥要这么伤我的面子哩?撒叶有一点心酸,她强忍着不让情绪流露出一丝一毫,口气尽量很家常,说,姐,那你给大分开装上,我回去了单另给大烩着吃。
我偏偏不给他单另装!大姐笑着说,瞪一眼炕上的老爷子,提高了嗓门,说,大一辈子不护食儿,老了老了,变得小气了!大,大,你怕儿子跟你抢肉吃还是怕孙子?真是越老越像娃娃了。
撒叶的几个大姑姐都很聪明,在人情世故上尤其通透,大姐这是怕弟媳妇多心,由此寒了心,所以半是认真半是嗔怪地?老爷子,用这样的方式化解尴尬。
谁都没想到的是,老爷子抬起手摆了摆,说,分开,我的一份儿给我放到冰箱里,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个家里吃。饭我不会做,肉我会热。
几个子女都抬起头看,几乎是同时问他:你留在老家谁给你做伴儿?
问完大姐和三姐嘎嘎笑了,她们以为老爷子在说笑呢。
我不要你们做伴儿,我一个人过。
老爷子回答得很利索,一副早就想好了的神态。
大,你一个人啊,血压那么高,心脏还不好,万一一头栽倒,我们谁能晓得哩?连个打电话报信的人都没有。
大女儿耐着性子劝。
那就说上个能打电话的人么。
“说”字被他压得很瓷实,从嘴里挤出来,带着一股力道,显得十分理直气壮,毫无商量的余地。
大家都愣住了。
还是大姐反应最快,她不敢继续耍笑了,严肃起来,问,说啥人哩?谁能守着你?我们都忙得要死要活的,哪有工夫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她其实已经听出老爷子话缝之间的蛛丝马迹了,只是她没有顺着那个缝隙往下深究,万一揪出啥不妙的话尾巴来,她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
不要你们守。打问着说上个女人,跟我一搭过。饭也给我做了,伴儿也给我做了,我白天有个说话的,黑了有个暖脚的。我就在这老院子住着,你们一个月给上几个钱,米、面、油、肉给我买上一些,我们做着吃,你们各忙各的去,再不要为我 操心。时间长了,想看我了,就回来看来。我们给你们守着老院子,你们啥时节回来了都有个老家哩,一切就跟你妈活着时节一模一样。
老汉的话,刚开头说得很急,有一种踉跄着要跟人吵架的态势,说到后面舒缓下来,口气里甚至有一种欣然和松快,好像他描述的日子已经变成了现实,他正被那种日子的好滋润着,所以禁不住地流露出内心的喜悦来。
他这样的神情大家其实并不陌生,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情景也时常出现,遇到啥喜事儿,像哪个子女发财了,哪个孙辈考上大学了,老两口吃的某药把身上某处的病痛给治住了,反正是大家都高兴的事,老两口一般要比孩子们更容易高兴。每每这时候老奶奶在叽叽呱呱跟孩子们讨论,老爷子就躲在后头笑。他显得慵懒而腼腆,好像那嘴长得有点多余,压根不用他开口说话,只是听老奶奶跟子女们拉呱就够了,他只负责用憨乎乎的微笑烘托气氛就足够。别看他话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过得滋润着呢。老奶奶挺尊抬他的,子女也都孝顺,他是家里名副其实的老太爷。前半辈子生活苦,后半辈子才享福,这福气是他应得的,他也凫得住。
空气里有煤炭燃烧不充分的味儿。这气味温热中透出一点臭,但不难闻,把室内的空气弄黏稠了,再加上火炉不断散发出的热,人在这屋里待久了会烦躁,手、脸等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紧绷感,刷过一层糨糊那样,紧得人难受。却又不想出去,一道棉门帘把里外隔成了两个天地,屋里温吞吞的,外头寒冷刺骨,没事谁都不愿意往外跑。
一直斜靠在沙发上的大哥忽然起身出门去了。外头响起咳嗽声,他在起劲地咯痰。那声音有点虚,属于没有痰偏偏要往外咯的那种虚。屋里的人都静下来了,好像有谁按了暂停键,制止动作的同时把所有的语声也制止了。老大作为暂停之前逃出去的幸运儿,他在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家齐刷刷聆听门帘外的咳嗽声,几个女人连手里正进行的活儿都停下了。
撒叶忽然有点怀念婆婆。她要是在就好了,这个家里不管出了啥情况,只要婆婆在场,就不会这样大型冷场,冷到大家集体死亡了一样。婆婆话多,爱热闹,善于营造氛围,每次大家聚在一起,她都忙前忙后说个不停。如今回想,她那些看似无用的闲碎言语,原来发挥着这么重要的作用。如今大家都在,只是缺了她一个单薄瘦弱的老奶奶,为啥给人感觉整个屋里都空了,好像缺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天塌了。
马二虎也出去了。接着,老三站起来,咳嗽一声,把痰咳出嗓门,含在嘴里,才开门出去吐了。接下来,嫂子和弟媳妇一起走了。大姐把装肉的大盆子往茶几靠里推了推,起身找水壶洗手。水壶在外头窗台上,她洗了手也没再进来。二姐忽然推门进来,说他舅母,那些烩菜我给分了,愿意带汤的都装在大桶里,不想带腥汤的装在塑料袋里头,我把汤滗干净了,里头的菜你们拿回去……
撒叶仰起头看她,二姐在厨房里忙,刚才的事情看来她还全然不知道。撒叶龇嘴给她笑了一下,说,哦,那我去看看吧,看大家都想拿哪一种。说着起身,拉开门,她几乎是奔逃一般离开了。她没进厨房,推开隔壁的偏房门。刚才躲出来的人都在,一个个脸色跟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贼不溜溜的。撒叶装作啥事没有,问,菜你们都想要带汤的还是不带?眼睛往嫂子、大姑姐、弟媳妇等的脸上瞟。嫂子抿嘴一笑,没说话。我不想要,你们分了吧。弟媳妇快速回复道。
撒叶走过去轻轻靠住炕沿,要想融入他们此刻的圈子,不能急,得先聆听,再加入。
老二家的,大的这个事,你咋看?
大伯子打破了沉默,问。
老二家的,自然说的是撒叶。大家虽然都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住着,日子完全是城里人的日子,但老家的有些老传统还是保留着,比如这称谓。
大家都在看撒叶。
撒叶有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感觉不够充分,就慌乱地笑了一下,说,我没啥看法,我是当儿媳妇的么,这种事,只怕还得是亲生的拿主意。
这还真不是她圆滑,说没把柄的话,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日子,她早明白了,亲生的和娶来的有区别,该承担的内容也不一样。
沉默再次占据了上风。
马二虎弟兄三个里头,最数老三沉不住气,果然是他受不了冷场,咳了一声,说,叫我看啊,爱咋折腾叫他折腾去,不就是女人么,给他说一个,年轻的问不上,老寡妇多得很,给娶上一个,叫伺候老汉去,我们也省心。
他的口气很有意思,是那种因为排序最小,而曾经受到父母百般宠爱、哥姐们替他遮挡风雨的老小才有的口气。这口气里既有圆滑又有霸道,既显得很成熟,又不掩藏他的幼稚,就这么莽撞又轻浮地表了个无足轻重的态。
因为他知道,上头有哥哥姐姐拿主意,他只管瞧热闹就行,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还轮不到他去扛。
撒叶心头一喜,这主意不错哎,既然公公主动提出要为他续个弦,那就赶紧给说上一个,算是后婆婆吧。有了后婆婆近身伺候,老爷子生活也方便,他们留在这老院子里,撒叶就能回城里的家中享受清闲了。只是,公公年龄大了,只怕适合他的女人不好找啊。年轻点的看不上公公,和公公差不多大的,早都老迈得不行,女人要比男人病呀灾的更多一些,要伺候公公肯定困难。
这么思虑的同时,她脑子里已经远远近近地搜寻上了,把认得的老婆子们一个个扒拉出来考量,谁跟公公最合适呢?当然,她没有插话表态,婆家这些人她最清楚了,平时一个个平和宽容,只要有点啥事,就七嘴八舌的都有说头。撒叶的经验是,作为娶进来的外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最好都做个旁观者,轻易不要掺和。她就先替公公留意着,真到了说寡妇的时候,再提供几个人选。
老二,大说的这事,你咋看哩?
大伯子终于开口了。
撒叶刚进婆家门那会儿大伯子还只是个普通干部,后来做了啥主任,马二虎说只是小主任,不是大主任。撒叶不以为然,说大小都是官,我觉得他当了官跟以前不一样了,有架子了,说话都有调调儿了。这个调调儿就是说话变慢了,一开口拿捏着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就都有了分量。
人一旦有了调调儿,威严就跟着出来了,他只要脸上不带笑的情况下跟家里人说话,家里人就不由得感到紧张。
既然被点了名,马二虎自然得发言,他明显还没有自己的主意,就求救似的看向大姐。大姐绷着脸,躲开了兄弟的眼睛。二虎不甘心,姐,他喊,你先说说你咋看的?
大姐扑哧笑了,赶紧摆手,说,这是你们当儿子的事情,我是做亲戚的,我没权利插言,啊,我啥看法都没有。
三姐也笑了,说,我也没啥看法,我们只是当亲戚的,娘家的事万万不敢掺和。
撒叶冷眼瞧着,发现今儿这气氛怪怪的,两个大姑姐忙着往外摘她俩,大嫂子脸上也是一抹笑,笑得有点高深。弟媳妇跷着二郎腿在玩手机,头没抬,递出一句话来:我们最小么,啥事都听大哥的。
撒叶心头飘过一句正流行的电视剧台词——贱 人就是矫情。弟媳妇她是真不喜欢,上过大学,有正式工作,啥事上头都跟众妯娌不一样,跟撒叶站到一起比,就把撒叶比到尘土里去了。
撒叶是把大伯子喊不出哥的,就算辈分摆在那儿,是该喊大哥的,她还是羞得喊不出口。人家弟媳妇不觉得有啥难为情,一口一个“大哥”,喊得比啥都顺口,也难怪她在妯娌中地位最高。
昂,既然弟妹看得起,那我这个当大哥的就撑个头,表个态——大哥站了起来,在地上边走,边说。
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他。
我二姐没来。马二虎忽然插话。
二姐没脾性,可以不等她,回头我跟她解释。老三急于听老大的看法,赶紧拦住马二虎的提议。
看来这是一次平辈间的家庭会议,二姑姐糊里糊涂缺席了。
撒叶感觉气氛不太友善,好像酝酿着什么。
妈口唤才多长日子?三个月零十天,今儿才满百日,大就要说女人,他这是胡闹着哩,我们不能答应。
老大边踱步边表达想法,好像针对国家大事提很重要的意见,所以他的脸绷得很紧,看不到一丝和善。
不同意?撒叶有点意外,抬头观察,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她听到老爷子那番话,第一反应是给他娶个女人来伺候,而且留在这老院里生活,那自己就彻底解脱了,再也不用天天操心给老人做啥饭,怎么搭配才合他胃口;教训大小龙的时候也不用低声细语,生怕公公听到了误以为儿媳妇在嫌弃他;还有,她和马二虎以前三五天总要亲热一回,现在条件不允许了,两个人半个月还找不到机会,急得恨不能用眉目传情。家里就一个卫生间,隔音效果还一般,撒叶深感上厕所艰难,放个屁也不能畅快淋漓,得夹细了,悄悄地往外泄。公公的视觉听觉功能都没有明显衰退,有些声响要瞒住他没那么容易。
接到楼上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撒叶倒没觉得有多委屈,这一刻看出大家都倾向于反对,撒叶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就有点难过了。最明晰的念头是你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要成不了,老爷子还得跟我们回城里,我还得伺候着。你们屁股一拍啥事不管,汤汤水水吃喝拉撒的,都撇给我们,这家里就我是冤大头……
老三你不要笑,你当这是小事情啊,跟你们说,这是大事,处理不好后面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老大厉声地批评道,他一着急就加快了语速,忘了保持他的官威。
他目光里透出严肃,语重心长起来:你们都没想过吗,大多大年龄了,八十多了,活了今儿不说明儿的年纪,还有基础病,隔三岔五进医院的人,这么个情况还能说女人啊?说女人有啥用哩?就算给他一个女人,他能咋的?最多把人家看上两眼。
老三媳妇哗啦啦笑了起来。
接着大嫂子和两个大姑姐也笑起来。
男人中老三笑得最放肆,屁股在炕沿边一起一落地撞着。大哥,大哥,你笑死人了,你笑死人了。
就算他说话没遮拦,也不好意思再往深处调侃,毕竟这被调侃的对象可是他老子。
连马二虎也跟着笑了,不过他是苦笑,摇着头,要说啥,又不好随便开口。
大嫂子用手拍着膝盖,说,大老人家啊,我看怕是老糊涂了,妈完了才一百天,他咋就盘算着再说一个女人来,唉,这世上的男人家啊,心咋都这么硬哩。我看妈活着的时节,他们老两口儿关系好得很么,妈那么贤惠的一个老奶奶,大也话不多,唉,人这一辈子啊——
现在还提这些做啥?大哥看向大嫂子,又看他的姐弟们,说,我慎重考虑了一下,大要说女人,我们不能答应。他八十多的人,就差黄土把嘴给壅住了,说个女人回来,那就是咱们的后妈,不管多大年龄,咱们都得喊妈的!这个妈一旦进了门,我们就得负责她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生老病死都得我们掏钱,哪怕她今晚进门,明早大就完了,那人家也是咱们的后妈。人家活一天,咱们要赡养一天,要活十年二十年,咱们就得十年二十年地养着,这些你们都想一想。还有,现在寡妇的身价也不低,什么彩礼呀金银首饰呀衣服鞋袜呀,算起来估计也得好几万吧,这笔钱谁出,还不是得咱们几个平摊。
老三跳了起来,说,现在的寡妇彩礼贵得很,年轻点的十几万二十万地要,老寡妇也都一开口就三四万五六万地要,还要金子哩,那黄金首饰一样都不少,没个几十克打发不了。大哥,二哥,这个钱我不出,我谋着换个大房子哩,正为钱愁得觉都睡不好,我哪有钱给一个八十多的老汉娶后婆?我疯了吗我?传出去都是笑话!
他像被人踩了尾巴,是真的在生气。
可能是大嫂子的话触动了大姐的心,她埋下头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马二虎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说:万一真的要给大说女人,这费用也不能叫我跟你们一样地分摊吧,大在我们家里这两个月,我们没功劳,苦劳总有一点的吗?
听到这话撒叶顿时眼眶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这个老实人马二虎,就知道闷着头吃亏,连带着她也一个劲儿吃亏。所有人都装看不见,都躲着不提这事儿,马二虎你今儿算是做了一回男子汉,当着大家的面给提出来了,做得好!
虎子你看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给你说,大现在在你家里住着哩,你就把他给管好!说女人的事,千万不能松口,你就给他装聋作哑地糊弄着。不管他心里咋胡思乱想,只要你不支持,他就办不了事。拖上一年半载,我估计他也就消停了。
马二虎有点傻眼,这啥意思啊,不但不肯定我们照顾老人两个月的功劳,咋还眼都不眨地就又加重了任务?
就这么说定了啊,咱们要一致,都给他老人家来个装糊涂,他说一咱们答二,他要向东,咱们朝西,哄着,拖着——大哥边说边搓手,这屋里冷啊,哎我们得回去了,明早我单位还有会哩。
大嫂子通了电一样麻利,马上跑去厨房拿东西了。
大姐擦了擦眼泪,起身按了一下撒叶的肩膀,嗓音有点沙哑,说,他二舅母,大哥的话你听着了吗,看来还得你们两口子受累哦。
撒叶嘴唇嚅动了几下,啥话也没说出来,因为她心里木木的,想不起这会儿应该说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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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第5期选载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原载《中国作家》
【 作 者 简 介 】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〇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坚持创作25年,发表作品600多万字,出版作品23部,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等。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