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娘,老王家抬来个缸,说是给咱家的。"屋外,爹的声音透着疑惑。
"娘,老王家抬来个缸,说是给咱家的。"屋外,爹的声音透着疑惑。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摘下老花镜,微微皱着眉头走到院子里。
那口黑褐色的大水缸,胖墩墩地立在我家的小院中央,正是那年冬天卖掉的那一口。
母亲摸着缸沿上细密的裂纹,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我站在堂屋门口,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正赶上春耕时节。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
我们胡同住着的都是纺织厂的工人,大家都是清水衙门的差事,家家户户都过着"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
老王家的儿子王建军要结婚了,按理说邻里之间要随个礼的。
可那年我爹因腰伤歇工,家里揭不开锅,更别提拿出钱来随礼了。
我家与老王家相邻而居已有十几年。
记得那会儿刚搬来时,我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丫头,穿着打着补丁的蓝色布褂子,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
老王就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到我手里,叫我"小丫头"。
他那时在砖厂拉坯,一身的黄泥巴味儿,手上的裂纹里永远嵌着泥土,却总爱逗我们这些孩子玩。
"你家那丫头,眼睛忒亮,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老王常这么跟我爹说。
爹每次听了都嘿嘿直笑,像是吃了蜜糖似的甜。
老王家有三间正房,我家只有两间偏厦,但老王从不摆架子。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家的煤球炉子坏了,老王二话不说,把自家的炉子抬过来给我们用。
"咱爷们修修就好了,家里娃娃冻不得。"老王这么说着,又从自家扛了半袋煤球过来。
王建军比我大六岁,从小就懂事。
他上初中那会儿,常常帮我辅导功课,教我背诵《水调歌头》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片段。
邻里街坊的情分,就是这么在一日三餐、炊烟袅袅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王建军的喜事前一天,母亲支支吾吾地去老王家道歉,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随礼。
我跟在母亲后面,看见她进门前整理了好几次衣襟,脸上写满了难为情。
老王媳妇李淑华拉着母亲的手说:"林大姐,这算什么事啊,咱们街坊邻居十几年,谁家有难处不都这样。"
李淑华是个爽快人,说话嗓门大,但心肠软得很。
她常说:"做人不能忘本,当年要不是你家林大哥帮我找工作,我哪能进纺织厂啊。"
母亲回来后,在煤油灯下叹了一晚上的气。
"人家儿子结婚,咱连个像样的礼都随不上,说出去多没面子啊。"母亲一边缝补爹的旧棉袄,一边自言自语。
爹抽着从厂里带回来的"红塔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咱家的日子迟早会好起来的,别想那么多。"爹说这话时,眼神飘向窗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那晚上我躺在炕上,听着隔壁屋里父母压低的争执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婚礼那天,胡同里锣鼓喧天。
红色的喜字贴满了老王家的大门,院子里摆了八张八仙桌,从早到晚热热闹闹。
邻居家借来的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整个胡同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
我家的窗户紧闭着,母亲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着我爹的旧棉袄。
我知道她是心里过意不去,怕见了人家喜气洋洋的脸面,自己倒觉得难堪了。
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一言不发地修着那台老旧的"红灯"收音机,眉头紧锁。
我趴在墙头,远远地看着喜宴上的热闹景象,心里既羡慕又酸楚。
王建军穿着簇新的中山装,新娘子赵巧兰一身大红旗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巧兰,她长得不算多漂亮,但眉眼间透着一股精气神。
据说她是县城供销社的售货员,家里条件不错,能嫁给王建军也是看中了他的老实本分。
晚上,当胡同里的喧闹渐渐平息,我家的小院突然来了客人。
老王和他儿子王建军,还有新媳妇赵巧兰一起,抬着那口水缸来了。
月光下,三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像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那水缸不知为何,上面盖着块红布。
老王让儿子掀开红布,我们才看见缸里装满了小米和白面,上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母亲颤抖着手拿起纸条,在昏黄的灯光下辨认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林大姐,这缸是你家的,我只是替你保管了几年。建军说,这缸见证了我们两家的情分,今天他结婚,最该回到你家。缸里的粮食是他和巧兰的一点心意,别嫌弃。"
读完纸条,母亲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爹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
那口缸,是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给我弟弟治病,母亲忍痛卖给老王家的。
那是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据说是外祖母陪嫁的。
我依稀记得那天的情景,母亲抚摸着缸壁,像是在告别多年的老友,最后哭得晕过去。
爹抱着她说:"缸没了可以再添,咱们儿子的命要紧。"
老王接过缸钱时说:"林建国,这缸我先替你们家保管着,等你们家日子好过了,随时拿回去。"
他给的价钱比街上的二道贩子高出一倍,我们都知道那是他的心意。
可谁能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日子虽然一年比一年好了,但我家一直没提这茬,老王家也从没提过。
这缸就这么静静地在老王家的院子里,成了岁月的见证。
"这怎么好意思啊!"母亲擦着眼泪说,"你们儿子结婚,我们一分钱礼都没随,反倒..."
"林大姐,您这话说的,"老王打断道,"这缸本来就是您家的,再说了,当年要不是您家救了我老婆,哪有今天的喜事啊!"
老王说的是李淑华生王建军那年的事。
那时候医院远,李淑华突然临产,是母亲连夜帮她接生的。
"林大姐,"王建军的媳妇赵巧兰忽然开口了,"爹常跟我说起您家的事,说咱们两家的情分比亲戚还亲。我虽是第一天进门,但也知道这缸的意义。今后您就把我当闺女看,有啥难处尽管说。"
赵巧兰说话的样子很朴实,眼神清亮,一点没有城里姑娘的娇气。
母亲一把抱住了这个刚过门的姑娘,泪水浸湿了赵巧兰的衣襟。
"好闺女,好闺女啊!"母亲反复念叨着,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爹拉着老王和王建军进了屋,从柜子底下掏出珍藏已久的"汾酒",四个人围在小方桌旁推杯换盏。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的脸上,映出了岁月的痕迹和真挚的情感。
那个夜晚,星星格外明亮。
院子里,那口老缸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它不再只是一个容器,而是承载着两家人二十年情分的见证。
在这个物质还不算丰富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却如同井水一般清冽甘甜。
自从那口缸回到我家后,我家的日子似乎也跟着好转起来。
爹的腰伤慢慢好了,重新回到厂里上班。
车间主任看他手艺好,让他做了技术员,工资比从前高了不少。
我那年高考落榜,正在家里闷闷不乐,是王建军鼓励我再复习一年。
"丫头,考不上不要紧,明年再来一次就是了。"他总是这样鼓励我。
每天晚上,他下班后就来我家帮我解答问题,有时候一直讲到深夜。
赵巧兰从不抱怨,反而常常给我带些城里的小零食,说是"补补脑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
临走那天,老王家全家都来送我,赵巧兰还给我缝了一个绣着"学业有成"的针线包。
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弟弟的工作也解决了,在县里的粮站当了个记账员。
母亲总说:"这都是那口缸带来的福气啊!"
每当这时,爹就会笑着摇头:"什么缸不缸的,是咱们遇到了好邻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那口缸始终放在我家院子中央,夏天盛满清水,冬天覆上一层薄冰。
它见证了我的成长,也见证了两家人之间越来越深厚的情谊。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一中教书。
每天放学回家,总要先到老王家坐坐,听李淑华讲街坊邻居的新鲜事,吃她做的麻花。
赵巧兰那时已经生了个儿子,胖乎乎的小家伙特别喜欢我,一见我来就咯咯笑。
"小丫头,你得给我们家小宝取个好听的名字。"王建军笑着对我说。
我想了想,提议叫"王朝阳",寓意光明美好的未来。
一九八八年,国营企业开始改革,很多工人下岗回家。
爹所在的纺织厂也不例外,他被迫提前退休,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补贴。
母亲常常愁眉不展,担心家里又要回到从前的窘境。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老王来了。
他已经从砖厂退休,和几个老伙计合伙开了个小砖窑。
"老林,来跟我干吧,虽然辛苦点,但月工资有一百多。"老王拍着爹的肩膀说。
爹犹豫了一下,想到家里的负担,还是点了头。
从那以后,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回来时满身泥土,但脸上总是带着笑。
"老王真是个好人啊!"母亲常常感叹道,"要不是他,咱家这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一九九三年冬天,老王得了重病,住进了县医院。
医生说需要手术,费用不少。
王建军和赵巧兰东挪西借,还是差了一大笔钱。
当晚,我家开了家庭会议。
"老王一家对咱们恩重如山,这次咱们得全力帮忙。"爹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二话不说,从柜子里拿出了我们家的存折和压箱底的钱。
弟弟也贡献出了他准备买自行车的积蓄。
我把准备明年参加教师进修的学费也拿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人来到医院,把钱交给了王建军。
"这...这太多了,我不能要。"王建军红着眼睛推辞。
"你爹当年二话不说把缸钱给了我们一倍,现在轮到我们还这份情了。"爹语气坚决。
那次手术很成功,老王康复得很快。
出院那天,他拉着爹的手,眼含热泪:"老林,咱们这辈子,值了!"
爹笑着点点头,两个老人相视而笑,默契中饱含着几十年的情谊。
一晃到了一九九七年,我在县一中已经教了八年书,被评为了县里的优秀教师。
这年,赵巧兰怀了二胎,是个女儿。
按照老王家的规矩,得让我这个"半个闺女"取名字。
我给小姑娘取名"王雨彤",希望她像雨后彩虹一样美丽灿烂。
小雨彤出生后,我常去帮忙照看,慢慢地也喜欢上了这份责任和温暖。
我的婚事一直没着落,母亲常常为此发愁。
"都快三十了,再不找,好后生都让人挑走了。"母亲唠叨道。
赵巧兰却总安慰我:"好姻缘不着急,宁缺毋滥。"
果然,在我三十岁那年,经王建军介绍,我认识了县二中的语文老师陈志明。
他是个老实人,爱读书,懂得尊重女性,我们很快就确定了关系。
婚礼那天,老王家比我家还忙活。
李淑华一大早就来帮母亲准备嫁妆,赵巧兰给我梳妆打扮。
老王亲自掌勺,做了一大桌拿手好菜。
结婚前夜,老王神秘地把我叫到他家,递给我一个小盒子。
"丫头,这是爷爷留下的一对金耳环,本想给儿媳妇的,但我觉得给你更合适。你从小就像我闺女一样,今天总算把你嫁出去了,心里真舍不得。"
我接过盒子,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比血缘还要深厚的情感。
婚后,我和陈志明在县城买了房子,但每周都回来看望两家老人。
每次回来,那口老缸总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景象,它安静地守望着这个小院,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二零零三年,老王走了,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拉着爹的手说:"老林,咱们这一辈子,没白活..."
葬礼上,整个胡同的人都来了,每个人眼中都噙着泪水。
李淑华坚强地站在灵前,接受着大家的吊唁。
母亲抱着她,两个老人无声地哭泣。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邻里情谊。
后来啊,这口缸就一直放在我家院子里,成了两家共同的记忆。
每逢过年过节,老王家和我家总要聚在一起,围着这口缸说笑。
如今,我也有了白发,但每次回老家,看到那口缸,仍会想起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那些年,胡同里的人情味,就像这口缸一样厚重。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每当我讲起这个故事,学生们总是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纯粹的情感。
我总是告诉他们:"人这一辈子,遇到一个好邻居,比遇到一座金山还要珍贵。"
那口缸,早已不仅仅是一个盛水的器皿,它承载着两家人几十年的情分,温暖了几代人的心。
每当我抚摸着缸壁上岁月留下的痕迹,就仿佛触摸到了那个年代最珍贵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怀与守望。
这,大概就是母亲常说的"人间值得"吧。
来源:脾气暴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