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历史只是为了记录真相吗?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5-28 16:23 2

摘要:这已经是嘉祐五年了,距离宋仁宗去世,还剩下最后三年。这个时候的仁宗皇帝,身体其实已经非常不好,在朝堂上见大臣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做决策只靠点头摇头。但是,抢在今年,他还是办成了一件大事:他对原来的《旧唐书》不满意,于是另起炉灶,新为唐朝修了一套史书,这就是

这已经是嘉祐五年了,距离宋仁宗去世,还剩下最后三年。这个时候的仁宗皇帝,身体其实已经非常不好,在朝堂上见大臣的时候已经不怎么说话了,做决策只靠点头摇头。但是,抢在今年,他还是办成了一件大事:他对原来的《旧唐书》不满意,于是另起炉灶,新为唐朝修了一套史书,这就是我们现在在《二十四史》里看到的《新唐书》。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为前朝修史,可不是搞文学创作,那是一件政治大事。相当于给前朝办了葬礼,所有的是非功过、经验教训都替前朝捋明白了,放心地去吧,新朝代可以接过法统继续往前走了。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明朝修《元史》。朱元璋1368年在南京刚即位,北边和蒙元的仗还没打完呢,就马上下令修《元史》。那真是:为元朝送行,一分钟也不想耽误。这部《元史》210卷,160多万字,规模不小啊。但是花了多少时间呢?前后两次加起来,总共用时331天,还不到一年,就干完了。就这么仓促。所以《元史》修得就乱七八糟,漏洞百出,甚至还有为同一个人写了两篇传记的情况。有人说,若论质量,《元史》在二十四史里垫底。

但是,《元史》的质量这么烂,明朝朝廷、清朝朝廷都没想过要去重修。而关于唐朝的史书,明明已经有了一部《旧唐书》了,为什么宋仁宗还要再修一部《新唐书》呢?

是因为《旧唐书》质量差吗?有这个因素。宋朝人挑了《旧唐书》的一大堆毛病,什么没有章法啦,详略不当啦,文采不好啦,事实凌乱啦,等等。但就像刚才说的,再差,也不会比《元史》更差。

实际上,后来的历史研究者对《旧唐书》更重视。道理很简单,《旧唐书》是五代时候编的,兵荒马乱的,活儿不细,就把找来的史料抄抄就得了,这反而落下了一个难得的优点,就是保存了大量唐代的原始材料。

关于《旧唐书》的价值,别的不说了,举一近一远两个例子,你感受一下。

近的,只隔了十几年,司马光在编《资治通鉴》的时候,关于唐朝的历史,主要参考的,就不是《新唐书》,而是那部原始史料更丰富的《旧唐书》。

远的,到了700多年后的清朝乾隆年间,编《四库全书》,觉得《旧唐书》的价值很大,于是又放回了正史的序列里,这才凑成了我们今天经常讲的《二十四史》。在此之前,是没有“二十四史”这个说法的,都是所谓的“十七史”,或者“廿二史”的说法。

所以,《旧唐书》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也没有差到必须废弃掉,然后再编一部的程度。那问题来了:奇怪,为什么宋仁宗一定重编这么一部《新唐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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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之新

为什么宋仁宗要重修一部《新唐书》?这个道理估计你也猜出来了:这不是一个学术问题,这仍然是一个政治问题。

《旧唐书》是五代时候的后晋修的。这就给宋朝人带来了两重尴尬。

第一重尴尬是:后一个朝代给前一个朝代修史,同时也就意味着继承了前朝的法统。如果唐史是由五代修的,那五代就继承了唐朝的法统,大宋朝就只能继承五代的法统。可是,五代是血腥乱世啊,大宋朝觉得不长脸。宋朝人有时候甚至都不管它们叫“五代”,而称之为“五季”。古人排行,伯仲叔季,“季”是老小、末尾的意思。五季就是说这是个末世,或者是唐代的末尾,过渡性的,不能算是一个朝代。

还有一层尴尬,就更严重了。《旧唐书》不仅是五代人修的,而且是五代中的后晋人修的。梁唐晋汉周,谁修的都能忍,唯独这个后晋不能忍。因为在这五个朝代中,只有后晋是被北边的契丹扶植起来的,还给人家当了儿皇帝,还割让了燕云十六州。那你想,大宋能承认后晋在中原帝国的法统传承中的地位吗?那岂不是让大宋在法理上也要矮大辽一头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一了百了的方法,就是干脆新修一部《新唐书》,让大宋直接对接到大唐的法统上去。

但是,奇怪的是,按说《旧唐书》是五代时候兵荒马乱的条件下编的,当时文化人的水平有限,朝廷能投入的资源也很少,前后也就花了五年时间,有各种缺点很正常。而《新唐书》呢?那可是在大宋朝国力鼎盛的时候拉开架势干的,从庆历四年(1044年)一直编到了嘉祐五年(1060年),这可是17年的时间啊,参与编纂的人也是宋祁、欧阳修这样的大家。资源够、时间长、人才多,最终产品的水平应该很高才对。

但是,《新唐书》历来遭受的批评非常多。

比如,批评《新唐书》的文笔不好,说文章疙里疙瘩看不懂。

这说的是谁啊?主要说的是宋祁。要说别人,也就罢了,说宋祁文笔不好,小心让宋朝人听见,被他们耻笑。为啥?因为宋祁几乎是个状元。为啥说“几乎是”?当年考进士的时候,宋祁实际上考了第一,他的哥哥宋庠考了第三,大家一看,弟弟压在哥哥头上,不合适,要不状元让他哥哥当吧?但大家还是心知肚明,若论才学,宋祁其实就是个状元。

你可能会说,能考上状元,文笔也不见得好啊。但宋祁可是写过“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这是老师重点讲的例句,说怎么用好通感:用一个“闹”字来形容树枝上盛开的花,真是神来之笔。没错,这首《玉楼春》就是宋祁写的。后面几句也好:“浮生长恨欢娱少, 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写出这种句子的人,怎么可能文笔不好?怎么可能写文章疙里疙瘩?

但是,别忙着下结论。如果你自己去看《新唐书》,宋祁主要是负责《列传》部分的写作,这个问题还真是挺严重的。

举个例子,比如写一个人把门锁了,然后把铁融化了倒在锁眼里,让人打不开门。同样这个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里写的是“手锁其门,熔铁锢之”,很好懂,即使是文言文水平一般的人,看着这几个字应该也不难理解。但是你看宋祁在《新唐书》里是怎么写的:“液金以完鐍(jué)”。

“液金”,就是把金属变成液体,“鐍”是锁,完鐍,就是让锁变完整,什么意思?哦,就是把金属溶液倒进锁眼里,让它变成个铁疙瘩。要不是同样的意思被同样是宋朝人的司马光也写了一版,我们差点以为文言文本来就这么难呢。奇怪,宋祁为啥非要这么写文章?写书人何必为难读书人?

据说就连欧阳修,也去开宋祁的玩笑。有一次,欧阳修跑到宋祁家里,在墙上写了几个大字:“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宋祁看半天说,这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一个人夜里做了个不祥的梦,然后就跑到门上写了上上大吉?何必非要标新立异,写得那么难懂呢?欧阳修说,那你看看你《新唐书·李靖传》里的这句:“震霆不暇掩聪”,不也是这么难懂吗?

啥意思?换个说法你秒懂,迅雷不及掩耳。震霆不就是迅雷吗?不暇,不就是没时间、来不及吗?掩聪,聪不就是耳朵吗?迅雷不及掩耳多明白,宋祁为啥非要“震霆不暇掩聪”呢?

是啊,宋祁为啥非要这么写呢?

这个地方,我顺便强调一句,我读历史,对自己有一个要求:不管看到什么现象,都决不要归因于古人傻,或者是古人坏。如果觉得自己在智力和道德上比古人强,读书读出了优越感,读出了一身的骄矜之气,那还真不如不读。同样道理,宋祁之所以把《新唐书》写成这个样子,绝不会是因为他写文章的能力不行,一定是另有原因。

其实跳出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因为矫枉过正。宋祁这种遣词造句的风格,是因为他在反对骈文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人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奇怪的姿态,不是因为他出了什么问题,而往往是因为它在抵抗、在反对另一个东西的时候,太过用力而已。

宋祁生活在古文运动的潮流中,从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开始,直到宋朝的欧阳修、苏轼才完成,那是一个持续了300多年的文风改革过程。在《文明之旅:1057》,我们简单讲过它的脉络。古文运动的主张是什么?反对浮华的骈文,主张写散文。但是你想,反对浮华,就会往质朴无华的路子上走,一旦矫枉过正,就很容易变成晦涩难懂。比如韩愈的文风,就有点“奇险怪涩”“佶屈聱牙”。

宋祁其实也是这场古文运动中的一员。他反对骈文到什么程度?他在编《新唐书》的时候,居然把唐朝所有的朝廷诏令,全部都删了,就因为唐朝的这些文件是用那种对仗的四六句骈文写成的。要知道,二十四史里的《史记》《汉书》,都大量保存了原始的朝廷诏令啊。宋祁不管,不能让这种唐朝的歪风邪气吹过来。说删就删。那如果有的骈文表达的信息很重要呢?宋祁的办法是,那我就用散文替古人再写一遍。至于是不是原话,不重要。说改就改。

在宋祁、欧阳修这些人看来,《新唐书》不仅是一部史书,还是搞文风改革的一片试验场。《新唐书》的很多问题,其实根子就在这里。不是不会写,而是偏偏就要就这样写。

比如,欧阳修在古文运动中,特别强调文风要简洁。他负责写作《新唐书》的“本纪”部分,也就是皇帝的传记,为了体现文风简洁,《新唐书》本纪的篇幅还不到《旧唐书》的三分之一。怎么样?欧阳修艺高人胆大,《旧唐书》写的啰里八嗦的事情,用三分之一的字数,一样能说清楚。但是,有人就批评了,这是简洁,但删了很多的关键信息啊。比如,一件事情,光写年份,把原来人家《旧唐书》里面的那个春夏秋冬都给删了。就为了省那一个字,后来读历史的人,很多重要的时间线索就没了。

再比如:《旧唐书》里面原本有这么一段记载,武则天问狄仁杰,朕要一个好汉,你有推荐的人选吗?到了《新唐书》这里,这个表述就改了,可能是觉得“好汉”两个字太粗俗了吧,改成了武则天说朕要一个“奇士”,奇人异士。虽说是文雅了那么一些,但是代价呢?唐朝人口头时候说话的那种生动感,就没有了。

《新唐书》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这些问题的根子都不是因为编写水平,而是因为宋祁、欧阳修们有一种强烈的风格主张。你想,自己写的文章可未必能传之后世,而为朝廷编写的正史,那传下去的概率就高太多了。他们要在这来之不易的一亩三分地上搞各种书写实验,要让千秋万代看看,什么才是好的儒家文风。

至于对后世的历史研究者来说,这部《新唐书》好不好用,普通读者觉得它好不好读,这不是他们首要关注的问题。就像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说的,写作嘛,“日常语言是一只家禽,写作就是要把它重新变回野种。”把风格彰显得足足的,让后人都感受到这种主张的力量,才是他们的追求。

他们这么做对吗?

这里再强调一下我对自己的那个要求:决不轻言古人的是非对错。为啥?不是怕说错了。而是一旦在古人的是非里选了边、站了队,就很容易错失读历史给我带来的最大好处。

什么好处?活得长啊。人生不过百年,要想活得长,除了保持身体健康之外,很重要的一个方法,就是看到更多人的活法,理解更多人的活法,把他人的生命装载到我这短暂的一生里,让自己有机会突破个人经验的边界。

台湾历史学家王汎森写过一本小书,书名就叫《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心量”,这是一个佛家的术语,就是我们内心世界的广阔性和包容性。心量怎么扩大?光靠知识不行。心量,是被我们看到的更多人的活法、更多的生命状态撑大的。如果我们凡事都力求要给古人一个评价,你对、他不对,那是用我的是非标准来衡量古人,那是借古人的故事又夯实了一遍我原有的价值观,爽是很爽,但是,我的心量并没有得到扩充啊。这个损失可就大了。

就拿我们今天说的宋祁和欧阳修来说,他们的《新唐书》被吐槽了。那我们选择去看什么?是去看他们的漏洞,还是试着去理解他们?你会发现,他们之所以对一些现象痛心疾首,是因为他们对一些价值爱不释手;他们之所以拼命地反对一些东西,是因为他们在坚决地捍卫另一些东西;他们之所以一不小心走了极端,是因为他们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活得很认真、很用力。

他们离世将近一千年了,他们不需要、也不在乎我们的辩护。理解他们何以如此,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我们自己的心智增添了一笔财富。所以,我才特别喜欢菲茨杰拉德的那句名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是的,既能欣赏《滕王阁序》那样的优秀的骈文,又能理解宋祁欧阳修这代人对骈文的嫌弃,这样的观念在我们的脑子里并存得越多,我们的心量才越大。

好,回到《新唐书》。其实,语言、文风,还只是枝节问题,后人对《新唐书》还有一个更大的质疑——崇尚春秋笔法的欧阳修啊,你真的是在写一本可信的史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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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之真

如果仔细分辨,你会发现,中国的史学脉络中其实是有两个传统的。

第一个叫“秉笔实录”,有什么写什么,重在真实。哪怕是皇帝办了错事,也得如实记下来。宋朝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说有一次宋太祖赵匡胤在后花园拿弹弓打鸟玩呢,有大臣说有急事求见,那就见吧,结果什么急事都没有。太祖就急了,逗我玩呢?这大臣还犟嘴,我这事再不急,也比你打鸟玩儿着急。太祖什么脾气?当时就动了粗,把那大臣的牙打下来两颗。这位不急不忙弯腰把牙捡起来收好,太祖说,怎么着?你还留证据呢?你还告我去不成?这位大臣说了,告你,我是没地儿告你了,但是,写历史的人会记下一笔的。你等着。赵匡胤说,算了算了,哈哈哈哈哈,一边赔钱一边尬笑。你看,皇帝也害怕史官秉笔直书,这就是所谓的“实录”传统。

但是别忘了,中国史学还有第二个传统叫“春秋笔法”。说白了,历史不是记叙文,本质上它是议论文。历史记录的每一句话,甚至一词一字,都是暗藏褒贬。

表面看起来,这两个传统不矛盾,都是为了让那些我们在现实中奈何不了的人物,让他们多少有点敬畏。现在你随便,咱们将来在历史书上给你拉清单,就问你害怕不害怕千秋的悠悠史评?

但是,在写历史书的实践中,这两个传统,还真就有矛盾的时候。

关于“春秋笔法”,最著名的例子,是《左传》上记录的春秋时候晋国的一件事。当时晋国负责记载历史的史官大笔一挥,写下了五个字,“赵盾弑其君”,赵盾大逆不道杀了自己的君主。赵盾是个很不错的人,杀国君的人不仅不是他,他还老被国君欺负。赵盾大呼冤枉,我哪有?我没杀。史官说,你是朝廷里的最大的官,你逃亡又没有逃出国境,说白了你既然在境内,就有责任,你回来后又不主张讨贼,总之你职责有亏,我作为史官,不写你弑君我写谁?孔子听说了这件事,就发了两条弹幕,第一条表扬这个史官,说就该这么写,是谁的责任就写谁。第二条表扬这个赵盾,你虽然无辜地背了弑君的锅,但是你成全了史官的原则啊,你也不错。

回到当时的情境,你会发现,史官这么处理,确实有他的道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国家出了事,不责成你们这些有权有地位的人负责到底,难道就谴责几个动刀动枪的小毛贼就完事了?所以写赵盾弑君,有当时的政治实用性。而孔子补的弹幕评论也很有用,把各方的是非曲直也都捋明白了。

但是,你意识到一个问题没有?如果没有后来《左传》的这一通解释呢?如果历史真的只留下这五个字:“赵盾弑其君”呢?那除了赵盾个人的冤枉之外,历史的真相可就被彻底掩盖了。所以你看,“春秋笔法”和“秉笔实录”这两个原则之间,其实是有矛盾的。

这就要说到欧阳修的《新唐书》了,这类的春秋笔法,在《新唐书》里就特别多。

比如,他觉得安禄山就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那按照春秋笔法,就应该啥都说安禄山有责任。所以,《新唐书》里,安禄山派手下人去打的仗,欧阳修一律写成是安禄山在打仗。什么“禄山陷京师”、“禄山陷颍川郡”,等等,你看这些文字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欧阳修的那个恨哪,是一颗钉子一颗钉子地要把安禄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问题是,这些仗不是安禄山亲自打的呀,你这么写历史,有没有想到要给后来研究历史真相的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再比如,欧阳修当时不喜欢佛教,所以把《旧唐书》中关于佛教大师,神秀、慧能、一行等高僧的传记全部删掉,甚至连玄奘大师的事迹也全部删掉。所以,玄奘大师西域求法,后来在大雁塔下翻译佛经的事,你在《新唐书》里是找不到的。我不喜欢,所以我就不记录,用不记录来表达一个态度。

再比如,欧阳修特别讨厌宦官,那就不好意思了,有关宦官的部分就别怪我写得绘声绘色了。

要知道,在这本《新唐书》之前,中国的历史书对宦官的评价还是相对客观的。比如,同样是二十四史里的《后汉书》,它写宦官,就是一分为二的,里面的人有奸佞,也有忠良。对啊,宦官嘛,就是一个人群嘛,里面当然是各种人都有,这才符合我们的常识啊。甚至到了宋代,编那套《册府元龟》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关于宦官的事迹,共分成16个门类。其中居然也有什么“贤行”、“忠直”、“才识”这样的门类,都是表扬好宦官的,而负面的门类只有四个,什么“ 朋党” “ 恣肆” 之类的。

但是,到了欧阳修的《新唐书》,宦官作为一个人群,总体上就被彻底否定了。欧阳修说,宦官都是小人,都很猥琐。为啥?因为他们身体残缺啊,所以性格阴柔,一肚子坏水。要么就是狗咬狗窝里斗,要么就是狼狈为奸,一起干坏事。带着这样的观念写作,结果就是《新唐书》大大增加了写宦官的篇幅,《旧唐书》写宦官1.29万字,《新唐书》增加了1万字,2.36万字。别忘了,这可是强调文风简洁的、惜墨如金的欧阳修的作品,这算是下了血本了。其中写了宦官21个人,有学者专门点算一下,只有两个人没有劣迹。

类似的问题,在《新唐书》里还有很多。你可能会说,这还算正常吧?不过就是一个写书的人,利用自己手里这点权力,通过对事实的选择性书写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已。

没这么简单。这背后,其实是一种我们今天已经不太熟悉的观念。关于什么是真实,欧阳修这一代古人的看法跟我们不完全一样。

在公元1020年的《文明之旅》节目里,我们曾经讲过欧阳修身上发生的一件小事。简单回顾一下:

话说几年前,范仲淹去世,范家的后人就找到欧阳修,请他为范仲淹写一份墓志铭,这份嘱托是很重的,相当于要写一份文件,为范仲淹盖棺论定。等欧阳修写出来了,范家后人就不干了,说您这文章里怎么说我家老爷子最后跟吕夷简和解了?吕夷简是我爸的死对头啊,还“欢然”和解?没有的事儿,我爸爸从来没有和他和解,拜托欧阳叔叔把这句删掉。欧阳修说,哎,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一个小屁孩,你知道什么!

最后的结果是:范家刻碑的时候,就自作主张把这句话删了;而欧阳修看到之后,就公开宣称,这篇文章不是我写的。你看,本来关系那么好的两家人,最后为这么件事闹得很僵。

这就牵涉到事实本身了。按照人之常情,范仲淹死的时候有没有和吕夷简和解,他儿子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如果没有确实的把握,他儿子也没有必要这么坚持。所以,大概率是欧阳修在歪曲事实,或者说,在“制造事实”。问题是,他为什么这么做?他有很多理由,为了朝局安宁,为了范吕两家的关系等等。

就像赵冬梅老师在一次演讲里的说法,这其实是一种“功利主义的真实观”。什么意思?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特有观念,他们相信文字的力量。就像“春秋笔法”一样, “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所以,别以为文字只能是现实世界的记录,不,这个逻辑关系可以反过来的,文字可以是改造世界的工具,我可以通过重新塑造文字来影响现实世界。所以呢?

所以,“传统时期的真实观,它允许甚至鼓励对于事实的漏略、拣选和重新编排。 当然,我不能说传统中国是不追求真实的,这句话本身其实是错的,只是说传统中国所追求的‘真实’,和我们今天理解和追求的‘真实’是不一样的。传统中国并不追求仅仅符合客观发生的真实,这就是我所说的传统中国的真实观。”

听到这里,估计你心里有点不舒服。事实就是事实,假话就是假话,怎么还有什么传统中国的“真实观”呢?

还记得我前面打过的“预防针”吗?别急着判断古人的是非对错。理解古人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可以扩充我们的“心量”。再看一眼这本小书的封面吧:《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

下面我们就花一点时间,来努力理解一下:为什么“功利主义的真实观”,也是一种可行的真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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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真实观

首先我们要来问一个问题,绝对真实的历史可能吗?你还别说,在历史写作中,还真有这么追求的。

梁启超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里面提到过,有一位美国历史学家要编一部加利福尼亚州的历史,那怎么做史料上的准备呢?首先,这个作者非常有钱,而且还得投入全部家当,花毕生的时间,把资料都搜集齐,才能开始动笔。那资料搜集到什么程度才算齐呢?从政府到企业到家庭的所有档案、账本,能买的都高价买下来,人家要是不愿意卖,就得想法借过来抄写,还得雇很多助手,找活着的当事人去做访谈、做口述。几年下来,搜集的资料装了整整十间房,再给这些资料进行分类,到了这一步,可以动笔写了。梁启超先生感慨,这种风格的历史写法,我们是不可能学的了。对啊,如果要把史料搜集到这个份儿上才能下笔写作的话,那中国历史的研究者就只能啥也不干了。

而且,稍稍一想就知道,你把这些档案搜集到了,这还只是加利福利亚这段历史上的九牛一毛。往小处一看,很绝望,因为你无法保证这些档案记载的准确性;往大处一看,更绝望,如果写一小段加州史都这么困难,那要写美国史呢?世界史呢?那就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英国学者柯林武德,既是一个大哲学家,也是一个大考古学家。他的自传里写,自己在英格兰参与了很多考古挖掘,面对着那些古罗马时代的建筑、钱币、瓶瓶罐罐,就产生了一个思考。这些考古挖出来的东西,它是历史上客观存在过的,这没错,但只要把它们都搬到博物馆里面,它们就自动成为历史了吗?不,那还只是一堆事实的碎片。柯林武德举了个例子,你要是记录一场演讲的历史,你应该记录什么内容呢?“演讲者音调的高低、座椅的软硬、第三排那个老绅士的耳朵好不好”,这些都是客观事实,但是,把这些东西拼起来,难道就是这场演讲的历史吗?

柯林武德最后提出了一个非常深刻的解释,他说,“一切的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这个句子有点长:历史学家在自己的心里,把过去发生的事,重新演一遍,这之后才形成了历史。

对,历史不是过去发生的事实,那些事实是不可能被重现的,历史是“思想”。

那些考古出来的文物、档案、历史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事件,都只能是历史学家的服化道和演员,历史学家才是那个真正的导演,他要导出来的那个电影,是给现代人和未来的人看的。

请注意,在西方历史学的传统里,这也不只是柯林武德一个人的观点。我们熟悉的,还有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还有一句是英国历史学家希尔说的,叫做:“每一代人都要重写历史,因为历史不会变,但现实一直在变。”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历史不是过去事实的记录,历史是以过去事实为材料而对现实和未来讲的故事。

说完了这些西方人的观点,我们回头再来看以欧阳修为代表的中国古人的“功利主义的真实观”,是不是就好理解一些了?对他们来说,历史也不过就是材料,使用这些材料,是为了解决他们这一代人面对的问题。

就像我前面举的那个例子,欧阳修为什么要那么写范仲淹的墓志铭?为什么非要说范仲淹和吕夷简最后完成了和解?有很多种解释:为了两家后人能和平相处;为了重塑大宋朝堂上的政治气氛;为了给后人树立一个榜样,等等。不管是哪个目的,其实我理解,欧阳修都是在落实孔子当年对君子的一个要求。这是《论语》里的一个故事。有一次,子路问孔子,什么是君子?孔子说,就是那种用很恭敬的态度来提高自己修养的人,修己以敬。子路不依不饶,说这就够了?孔子说,那就再加俩字吧:安人,修己以安人,不仅要提高自己的修养,还要用这种修养来让周边的人各安其位。

大概是在二十年前,有一位长者跟我讲,很多办企业的人,都搞错了努力的方向,以为业绩增长才是目标,其实那是很难持续的。搞创业、做事情,只有一个目标值得追求,那就是孔子讲的这四个字:“修己安人”。让自己在做事的过程中,境界越来越高,顺便让周围的人过得越来越好。还记得,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修己安人”这是一个很高的做人要求啊。

追求真实,当然也是一个好的原则。但是,只要在现实世界里,你会发现,它经常是不得不为“修己安人”这个更崇高的目标让路的。

比如,有位姑娘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自己的美照,然后发了一段话:“最近休假,在读《史记》,写得真好啊。刚读到唐朝。”哈哈。假设,这个姑娘是你的一个熟人,你会怎么回复她的这条朋友圈?坚持是非标准?指出她的错误?《史记》压根就没写唐朝?换了你我,要么不说,要么就说:“开卷有益。太高兴你喜欢读历史了。”是的,我们这么回复,可能没有坚持是非,也漠视了事实,但是我在“修己安人”。

最后说一个我在汉武帝的传记《有为》里读到的段落:

话说汉武帝到了晚年,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太牛了,击败了匈奴、封禅了泰山,各种大功告成,那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自古以来,就没有自己这么牛的人。但是有一个人,汉武帝心里还是挺羡慕的,谁啊?黄帝啊。就是黄帝、炎帝的那个黄帝。为啥?因为据说黄帝最后成仙了。汉武帝身边的那些方士,天天就勾引着他学黄帝,学求仙。

那好,现在司马迁要写《史记》,请问他会怎么写黄帝?

我原来没注意到,经这本书提醒,才发现原来司马迁写了两个版本的黄帝。在《封禅书》这一篇里,借各种方士之口,写了一个最终羽化登仙、得道长生的黄帝。但是,在《五帝本纪》里,他又写了一个最后像凡人一样死掉了的黄帝:“黄帝崩,葬桥山”。

是的。同一本书,同一个作者,里面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写法,你说,哪个是真实的?

你也别忙着说死掉的那个黄帝是真实的。其实,司马迁距离传说中的黄帝时代,比我们距离司马迁还远呢。在当时的知识水平下,他哪儿知道黄帝到底是死了还是成仙了?

司马迁这么写,哪个是真实的,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他以残破之躯,在汉武帝崇拜黄帝、疯狂求仙的时代氛围里,在《史记》的第一篇里,在那么醒目的位置上写下“黄帝崩,葬桥山”六个大字,黄帝死了。就这六个字,你感受得到司马迁的那种顶天立地的勇气吧?

这种勇气,在中华文明的传承过程中,伏脉千里,一直都在啊。

今天我们介绍了两种历史的真实观,一种秉笔直书,一种春秋笔法,一种事实为大,一种观点先行。我没有为任何一种真实观辩护的意图,我只请你看到它们在中国古人那里同步存在的现实。如果你还要问,那到底哪个对呢?或者,你和我一样,看见那种制造事实的历史书写方式,多少有点不舒服,那我们就来一起朗诵菲茨杰拉德的那句话吧:“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祝你我都有这样的能力。

来源:商财洞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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