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微光注入少年脑袋时,泪滴砸在他浅青色衣襟上,伴随着的,是绝望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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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怜悯众生,为何不能怜悯我?」
腾云之下满身血痕的少年跪倒在地,眼神如冰淬般冷冽,嘶声吼道。
我蹙眉,千万年来,从没有凡人敢这样质问我,我温声回道。
「众生皆求生,你却求爱。」
少年满眼不甘,苦涩反问。
「人逐爱,何错之有?」
我轻抬手,指尖微光淡淡释出,回答道。
「从没有神女爱凡人的道理。
你求错了。」
你不该让求我爱你,顾珩。
这本就是妄想。
我缓缓将指伸向顾珩,无视少年苦苦的哀求。
微光注入少年脑袋时,泪滴砸在他浅青色衣襟上,伴随着的,是绝望的怒吼。
「我恨你!」
当光亮完全隐匿,少年闭上了眼
忘了我吧,顾珩。
1
赤月宫,开满枝桠的嗜血合欢花随风摇曳,月光将树上紧系的无数根红色染成金色。
一老者在树下慢悠悠下弈,银色白发散落,玄红色棋子随指移动。
当我靠近时,老者微微抬手,霎时树静风止。
我走上前,轻启唇道。
「月老此举,小仙不明白。」
老者未抬头,待玄子慢慢被红子包围,再无出路。
胜负已定,红子胜。
棋盘化无,月老这才回道。
「仙子还躲他吗?
即使是没了记忆,化为凡人的珩华帝君。
仙子也怕吗?」
我抿嘴,顾虑说道。
「月老也知,帝君不过历劫,
归来时也会记起人间发生的事情,到时,小仙怕……」
「怕什么,当年你便就这般追着帝君跑,连雷劫都不惧。
如今我让帝君追你跑,仙子岂不痛快?」
当年,尚为梦族公主的我,天真浪漫,一眼便爱上了路过梦域的珩华帝君,想方设法,甚至追到神域,谁料后来……
我忆起猛烈的火蛇,吞吐细长的幸子向我滑来,心中就腾起细细密密的疼,却只能苦涩回答。
「月老莫要拿小仙打趣,帝君现为凡人,哪有为凡人与神女牵红线的道理。」
月老甩动银发,扬了扬手,风动,合欢花瓣如蝶翩翩飞舞,伴随沁人的香,红绳摇晃缠绕,随风荡漾。
「仙子可知,这绳为何偏偏是红色?」
我摇头。
「心、血皆红色,若成眷属,有时还得以血为引。
情之难得,不也在此吗?
那日司命小儿也问是否妥当。
可仙子,我这赤月宫,又称月老庙。
在这里,我只讲情,不讲理。
若帝君归来,老朽自担着。」
说完,月老面前凭空现出红绳,这是有凡人求缘,老者熟稔拉过线,或纵横缠绕,或用月刃切断。
在我退出宫时,大音希声,老者的叹声从里处传来。
「倾瑶神女,这么几千万年,该走出来了。」
我垂眸,攥紧拳头,咽下涩意,摇身回到梦爻殿。
2
数千万年前的梦域,父皇母后和皇兄倾延尚在,我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倾瑶公主。
梦域一族,专集人族的梦境为生,甜梦收至梦网,苦梦收至梦袋,噩梦收至梦魇。
人类的梦,饱含七情六欲,现实欲而不得,皆现于梦.
于是梦,有正恶哀苦,与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梦魇由父皇母后掌管,梦网和梦袋由我和倾延掌管。
我第一眼望见珩华帝君的时候,便想到了梦网中的钟情梦。
那梦甜如蜜,欢欣、喜悦、害羞、勇敢……
我也确是这样追求帝君的,不屈不挠,爱得火热又大胆,我未接触过梦袋与梦魇,所以不知苦涩、悲伤、失望等之情,也从未想过我会失败,纵使面对千年不化似冰般冷淡的帝君,也未想过后来……
倾延当初用手勾了勾我的鼻尖,眉目温润,只是宠溺笑道。
「瑶瑶喜欢便好。」
我抬头看他,那笑意明明未达眼底,我却未在意,彼时的我看不懂倾延所掩饰的担忧与惆怅。
是了,作为梦袋掌者,他最是清楚爱而不得的苦涩,只是为了我这傻妹妹,通通隐瞒罢了。
「有阿兄在,瑶瑶尽管追,别管他是帝君还是天皇……」
阿兄斜躺在碧波湖旁的石头上,嘴上叼根黄茅草,拍着胸膛冲我挤眉弄眼。
可这样爽朗明媚的倾延殿下啊,后来硬生生被冰火淬烧至死。
该走出来了吗?
不能。
我至今忘不掉,我哭喊直冲进火海狱,却看到火蛇囚绕的倾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在我面前,生生燃灭,徒留一地的灰烬,那是倾延的神尘。
再后来,父皇母后修寂,我一人独守梦域。
神界传闻,梦魇之中,最为秘幽的梦出自倾瑶神女。
堂堂梦主,被困至今。
3
梦爻殿,侍女禾桑迎来,眉头紧皱,说。
「梦主,梦魇那边出事了。」
梦魇中的噩梦,积久便成戾气,需掌梦者以心气化练降伏,一如数万年前,父皇母后那般。
我往梦魇走去,对禾桑吩咐说。
「此次化练,闭域门,将梦网中的梦分给域民,叫他们安分些。」
化练本耗时,何况是化恶梦。
「梦主,又独自去吗?」
我点头。
梦魇中,黑气弥散,嘶嚎,痛苦,尖叫,哭泣震耳欲聋,我盘腿坐下,指尖画符,将黑气吸进。
「他不要我,这负心汉,中举便丢弃我了,我要毁了他,撕碎他,让全天下人看看这白眼狼!」
「为何独我命苦,天妒我儿,如此聪慧却苦缠身,好儿啊好儿,将我这命拿去换吧。」
「这糟老头坏了我事,明日官查下,我这乌纱帽可不保,不过几条贱命,也配把我拉下台!」
「父亲为何毒我,就凭后母几句话,我也是他女儿,好哇,你不仁我便不义,等着。」
「官人饶了我,不要,官人,我有位心上人,我买艺不买身,官人,求求你……」
……
符生金光,黑气熔练化无,梦魇这才安静下来。
「阿兄,倾延——,阿兄,不要,别离开我,阿兄,你回来,阿兄——」
我面色苍白,指尖颤动,符碎。
梦魇中独留一股黑气,哀求嘶叫,已经盘旋了数万年,我从未成功化练。
我的噩梦。
4
出了梦魇,已是两月之后。
禾桑看我一脸疲态,上前踌躇开口。
「梦主,珩华帝君他,回来了。」
我微愣,捻起玉杯,轻轻晃酒。
「帝君此行归,怕是法力更上一层。」
「帝君邀梦主于宫中相见,此外,冥司主传话,说你得空过去一趟。」
我放下酒杯,猛然起身。
「以后传话,重要的说前面。」
冥孤河。
冥司君暗苏传声而来。
「梦主,又来等吗?」
我不语,只是盯着过河的飘零亡魂们,静静伫立。
暗苏走近,手持两灌酒,叹道。
「梦主等了万年,都快将小仙的酒喝光了,延殿还未出现。
前些日子,渡船翁说一魂中有蓝光,我便知会你,恰逢你闭关,我也替你看过了。
那人,不是延殿。」
千万年前,我将倾延的神尘投入人间道,待它们习得人间诸苦,我便能重聚倾延之魄,可我苦苦寻觅等待,也不过集了三魂六魄,还剩一神魄。
我摇头,与暗苏碰杯,酒盏清脆,烈酒下肚,我的脑袋变得昏沉,回道。
「等,多久我都等,我欠他的。」
恐是有些醉了,微醺之间,我看到一个身影向这边走来,白色衣诀翻飞,玉骨如斯,不知是哪位仙君。
而在我咽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只见那仙君淡淡注视我,薄唇轻启。
「倾瑶神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5
我醒来时,躺在九重天的广莘宫中,一旁榭亭中,帝君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他的白狐,气定神闲。
白狐瞥到我醒了,摇尾跑来蹭我,似讨好,又似安抚。
帝君扭过头来,微微挑眉,道。
「司命说,我顺利劫归,得神女相助。」
帝君此番下凡,是历情劫,情一事,最痛莫过爱而不得。
我原在人间寻梦,恰巧途径了那人世,先是望见顾珩那与帝君神似的面庞,后才知是帝君下凡历劫,后又阴差阳错卷入月老的红线中。
并非本意。
我抬头行礼,客气又疏离,说起恭维话。
「帝君神法厚泽,小仙不值一提。」
「数年不见,你的性子,倒变了许多。从前的你……。」
「从前是小仙不懂,帝君宽厚,莫要再取笑小仙。」
我不卑不亢回道。
帝君眉头微皱,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外头一番喧哗,伴随清脆佩玉相撞之音,娇羞声音响起。
「帝君,奴做了些花酿,不知帝君会客,是奴莽撞了。」
绛莲仙子,我闭上眼,暗叹今日真是奇了,我最不想见到的人,都来了。
「倾瑶妹妹,是你吗?
上次见你,还是和倾延殿下一道呢。
哦,倾延殿下,他还好吗?」
我脸色瞬间苍白,猛然抬头,对上那似笑非笑的凤眼。
当初若不是绛莲使计,放天蛇进炼狱,阿兄也不会化为神尘。
而今却笑咪咪问我,阿兄还好吗?
我未作答,强忍怒气,向帝君行礼告退。
也未等帝君回应,转头出宫。
可原先缩在一角的白狐追上来,继而脆玉声响起,冰凉自负的嗓音传来。
「神女还敢来这,神女怕是忘了,之前发生的事了吗?」
我顿住脚步,心中怒意似海翻腾,转头却看见绛莲手持一面石镜。
窥心镜。
我怔住了,绛莲似乎早在等这一刻,她媚眼如丝,嗤嗤笑道。
「我不过央帝君几句,他便将此物赏予我。」
随即她转镜面向我,精妙的石镜中现出一团黑雾,天蛇在其中嘶嘶吐着芯子。
「神女,看看你的心。
这颗心里装着的,终于不是帝君了。」
绛莲用指尖绕了绕黑发,笑靥如花,得意笑说。
「如此甚好,凭你一下贱的梦主,也敢肖想九重天上的帝君?不自量力!」
我沉默地望着窥心镜。
当初我屁颠屁颠追着帝君跑,帝君虽无不耐烦,却也颇为新奇。
那日他托腮眯眼,温声问我。
「公主说喜欢我,是有多喜欢呢?」
我目光灼灼,心想确实,帝君高贵,千万年来受众神尊仰,可却从未有女仙这般火热追求他,想必他也很好奇吧。
我苦思无果,提酒跑去问好友司命,如何证明我对帝君犹如护天河般波涛汹涌的爱意。
彼时司命仰头打了个长嗝,翻了翻命薄,醉醺醺说道。
「人间的喜欢,有诸多种。
一种是想一直一直待在他身边,公主也这般吗?」
我点头。
「呃——,
一种是可以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全部给他,公主也这般吗?」
我点点头。
「一种是不顾旁人眼光,势必要跟着他,为他洗衣做饭,公主也这……公主确实这般。
啧,人间多爱,可数不过来。」
蓦然,司命猛拍脑袋,大叫道。
「我闻月老那有面镜子,叫窥心镜。
窥心镜,即可窥心。
公主不妨去借一借,不过月老头子如此古板,怕是不好借。」
我重重点头,挥手说无妨。
而后去找月老,历经一番故事,将窥心镜拿到手。
我兴高采烈跑到广莘宫时,帝君正悠哉悠哉边品茶边摹画,他微微垂眼望我。
我摇头晃脑,指着镜子中浮现的我的心境,里面是个慵懒的修长身影,银发如雪,瞳孔是清凉的琥珀色,玉骨白皙,与品茶的帝君,一个模样。
我咧嘴笑道。
「帝君你看,
小仙心尖尖上,心房上,哪哪都是你,
小仙就是这般喜欢你!」
帝君停下提笔蘸墨的动作,朦胧之间我记不得他的反应,不过传来的声音隐含笑意,转瞬即逝。
「公主这样喜欢我,很不错。」
而如今这窥心镜,在绛莲手上闪烁,刺目得伤人。
我笑得薄凉,垂眸回道。
「仙子放心。
如今,我早已自知地位。」
6
回到梦域时,禾桑踉跄跑来,她向来稳重,能让她如此激动的事情不多,我心一紧。
禾桑眼中含泪,哽咽道。
「梦主,拾梦者拣梦时,发现了含蓝光的梦,像是延殿的梦。」
我慌忙跑到殿中,蓝色的梦团在空中悬浮,那蓝色闪烁,散着点点星光。
是倾延的魄光。
我深深呼了口气,缓缓走进那梦。
入目的是疾驰汗马,奔腾于尘土飞扬的战场,短兵利刃交错间,少年扬声喊道。
「兄弟们,待赢了这仗,我们便回家!」
瞬间士气大长,战士们卖力厮杀,少年在刀雨中勇进,甲胄满是血渍。
而后画面闪转,少年跪在华贵的鎏金宫殿上,一奏折飞来,狠狠在少年额角上划过,留下青肿。
台上有个头顶皇冠的中年男子,指着少年破口大骂。
「逆子,不过打赢了场仗,难道还要本王给你下跪吗,滚出去!」
画面再转,是宫外,傲慢的嗓音传来,带几分漫不经心。
「二弟,你斗不过我的,等哪天我坐上了那位置,二弟来给我当刀可好?」
一幕幕闪过,眼花缭乱。
这是噩梦。
倾延他,过得并不快乐。
我退出梦,桑禾静候在一旁,期待地看向我。
我叹口气,说。
「把栀花酿拿来,我要去司命那一趟。」
……
司命老远在院子中瞅见我提酒来便愁了脸,他边摇手边偷瞟那酒,脸更皱了。
「梦主又有何事?」
我将栀花酿往桌上一置,言简意赅。
「帮我查查倾延在哪一世,我要入世。」
司命正了脸色,紧蹙眉道。
「梦主,神不可随意入世,这是要坏了规矩。
既找到延殿,何不再等等?」
院中有座池塘,塘中开满睡莲,莲籽万千,一籽一人间,我遥遥望向雪白的莲,胸中沉闷。
「司命,我不想再等了,兄长这件事,容不得一点差错。
寂静风雨中,我开口道。
「规矩,九重天的规矩,我坏的还不够多吗?」
司命深深叹气,说道。
「延殿少一神魄,与凡人无异。神女且让桑禾先负梦,万不可因入世乱了梦序。」
而后他递来一墨色铃铛,嘱咐道。
「待交代了梦事,神女便摇铃,我自会相送。」
我收下铃铛,点头谢过,司命提笔在命薄上卷了几下,闷声说道。
「倾瑶,这酒,等延殿回来,我们一起喝个畅快。」
我微笑颔首。
我将炼梦的神权交于桑禾,在梦爻殿中躺下,摇响铃声,悠扬脆声响起,我陷入一片混沌。
睁眼,是一张偌大的床,绣满白栾花。
看来司命给我选了个好身份。
不出半日,我便从丫鬟翠翠口中大概捋清楚了背景。
我是养病归来的昊国相爷之女。
倾延是这个国家的二殿下,翠翠说他英勇善战,却不善心计。
「祁延殿下可冤屈了,拼了命打赢战,却被关了禁闭。」
翠翠气愤填膺嘟囔道。
「祁丰殿下不过动动嘴皮,便轻松地将功揽过。」
说完又竖起食指在唇中轻轻嘘一口,悄悄探头。
「小姐且当乐子听听罢,可不能往外说。」
我漫不经心,轻轻摩挲纱裙,先见到倾延再说。
托了司命的福,我那好爹是深受昊王信任的臣子,故独女一归,便被邀宣进宫参宫宴。
可我到了才发现,这宫宴是庆功宴。
可功臣却在禁闭中。
一番喧哗后,我假意透气,找了个借口寻到皇祠去,许是多年没见,相爷对我十分宠溺,王上也便顺了我的意。
随宫女走过蜿蜒的小径,在茂密青绿的尽头,我看见一少年跪在牌前。
熟悉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靠过来亲昵唤我阿瑶。
我退了宫女,在旁静静看着。
那是倾延的模样,凡人七魂六魄,神的第七魄,是藏了记忆和神力。
如今变为凡人的祁延,就是没了记忆和神力的倾延。
少年似是感受到灼灼目光,扭过头来。
眉眼舒朗,鼻尖挺立,顺直的下颚线,我的倾延哥哥,长得这般好看。
我几近哽咽,那少年先向我摇手。
「姑娘不宜在此,此乃皇祠,趁没人发现,快走。
说完又顿了下,揉了揉膝盖,说道。
「怕是跪懵了,方才见姑娘,倒是有些眼熟。
姑娘莫怪,还是走吧。」
恍惚间,我想起儿时嘴馋偷酒时,倾延也这般替我打掩护。
「瑶瑶,快走,父皇向这边走来了。」
我弯了嘴角,勾唇笑道。
「二殿下可唤我倾瑶,我们以后会常见面的。」
常见面,常常见面吧。
祁延有些疑惑,但依旧挥手让我离开。
回宫路上,祁丰堵住我的去路,我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他是皇后所生,自幼在滔天权贵下长大,眉宇之间,尽是盛气凌人。
「姑娘这就抱上祁延的大腿了?
啧啧,未想相国女儿,竟长这般天姿,姑娘不如与我一队,依姑娘身份,我可留侧妃之位。」
说着便向我靠来,一手抚上我的脸,一手握向我的腰肢。
我目光寒凉,正欲挣开时,旁边一手伸来,挥开抚上我脸的那手,下一秒酥骨扭曲,祁丰的左手竟硬生生被折了下。
众人惊呼中,一道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殿下这手,怕是不想要了。」
莫名熟悉的语气,我僵硬了身子。
回头,玄衣锦袍之下,玉骨白皙,深邃琥珀色的瞳仁尽是冷意,却又轻描淡写。
黑发的珩华帝君。
我大诧,他什么时候,竟也入了人世。
祁丰气得脸色发白,颤颤巍巍指帝君问道。
「大胆,你是谁,竟敢伤本殿。」
帝君没理他,只是望着我,目光隐隐有些暗芒。
祁丰见没有答应,更气了,倾身袭来,却扑了个空,惊呼声隐匿在吃痛中。
侍卫急忙把他抬走。
我无言,并不打算与帝君相认。
我躲闪目光,背过身向前走去。
慵懒的声音传来,淡淡的情绪,一字一句。
「在人间,神女可唤我顾珩。」
我扭头,帝君似笑非笑,眼神幽深。
「倾瑶神女,我们以后,会常见面的。」
7
昊一国,重仕轻武,单凭其武力,甚是衰微。
翠翠说祁延殿下就是昊国最好的武将。
生母早逝,在战营中长大,善领兵。
「二殿下曾率军三百,生擒敌国千军,不知是多少女孩心属他。」
翠翠点了根雕刻铭文的佛熏,拿手笼了下,继而说道。
「相爷曾说,二殿下生错了时候,属实委屈。」
白色弥烟缓缓散开,暖橙的光晕氤氲下,翠翠合门退下。
待夜深人静时,我越窗离开,飞至昊最高的弧楼之上。
夜风凛冽,绸裙微漾动,低头瞥去,只有几盏透白的微光,随寻夜卫挪动。
我张开手,施法朝空中挥动,霎时空中数点圆圈浮现,圈中人身份各异,神色万千。
凡人的梦境。
我推开面前的波圈,朝鎏金殿勾手,帝王梦前来。
细细端详一番,我得出结论。
功高盖主。
祁延如今被昊王忌惮着。
我未寻到眼前有蓝色梦境,祁延或许还在受罚。
「他还在罚跪。」
身后突兀传来一声,嗓音低沉,离得极近。
我不动声色地后前一步。
「神女似乎,对我有很多不满。」
凉意瘆人,帝君刻意将「不满」二字咬得极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帝君来此,是何意。」
「随意逛逛,神女不在,广莘宫甚是清冷。」
「有绛莲仙子,何谈清冷?」
「绛莲,她有些无趣。」
我抬头对上那双直盯我的琥珀色瞳仁,帝君慢条斯理又补了一句。
「你比较好玩。」
浮生梦境悬空,蓝色圆圈荡来,祁延的梦境靠来,我拉开广袖,将其收入囊中,低头回道。
「帝君找别人玩吧,我已经不想陪帝君玩,很久了。」
随即移身回府,并未留意身侧的瞬间冷下的温度。
9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转眼到了冬十一月,白雪纷扬,翠翠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小姐久愈初归,未曾见过冬狩,这次相爷必会带小姐去开眼界。」
冬狩?
我在梦域读书时,也常从书籍瞥见神界诸神在野荒猎古兽的场景,有赤面獠牙的万年蛇王,有狐媚妖娆的九尾红狐……它们生于野荒古迹,靠天地灵力滋养,若非强硬用灵力压制,它们绝不轻易屈服。
貌似帝君身边的那头小白狐,便是他循迹野荒时从鬼蟒口中救的。
至于凡人的冬狩,我倒真没见过。
「昊国世家子弟,如今怕是都在练箭习武,只等在狩猎场上一展风采呢!」
翠翠微微仰头,露出向往神色。
「祁丰殿下去年得了榜首,圣上赏了他一座府邸。
而今延殿回都,今年的榜首怕是要易主喽。」
我望向窗外被雪压得弯下的枯木,轻叹道。
「拿不拿榜首无妨,只要他不受伤就好。」
倾延的魄光,就差这一世。
若是身为凡人的祁延在这一世寿终正寝,那么蓝魄完整,我自可带它回到梦域,重塑倾延的神识。
若是出了差错,死于非命,那么蓝魄又将轮回转世,再历一世,周而复始,直至凡人之躯正常死亡。
是我等不及了,我想尽快见到我的兄长。
冬狩那日,果然名望家族子弟皆穿甲胄背羽箭,在旁排列整齐,只等晟王亲自拉弓,一声令下,带着众族子弟深入猎苑。
祁延穿了银色束脚服,意气风发,他与祁丰跟在晟王之后,并列进入野林。
我隐匿于高台之上的贵女间,趁翠翠扬起脑袋,全神贯注时,神躯升空,循祁延的方向追去。
腾空望去,祁丰骑着汗血宝马,带领祁延向北处高岭之地前进,祁延枣红色骏马显然不及汗血宝马迅速,不过几下,它便落后失去方向。
我看到祁丰在前方突然调转马头,向身后露出得意奸笑,果然另一边祁延的方向,突兀出现一异瞳白虎,它明显饿了许久,又似有人指引般,目标明确地朝祁延的方向奔去。
爪牙外露,凶光乍现。
是祁丰在耍诈,昊国地处南淮,白虎本就罕见,更何况是凶残至极的异瞳白虎。
那红马仰头凄叫,吓得四肢瘫软,祁延从箭囊取箭,沉着冷静开弓射箭,可箭镞被人动过手脚,射向白虎的箭翎残缺,箭毫无杀力。
眼见那白虎咆哮朝祁延飞扑,我捻起指尖,朝白虎念诀飞去,千钧一发之际,虎躯一震,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我急忙落地,趁祁延惊魂未定,凭空变出利箭和黑马,装作刚才赶来的模样,可同时四肢如蚂蚁啃噬般麻痛,挖心般的痛意彻骨。
这是擅用神力的反噬,我以神躯入凡界,已是坏了规矩,如今乱了人间生死,回去怕是有得受了。
「倾瑶姑娘好箭法!」
祁延回过神来,啧啧称奇,惊叹溢于言表。
我刚想张口回话,可喉间腥血翻涌,只得慌忙点头应付,急忙策马离开。
到荒悠之地,我才将那口乌血吐出,堪堪用裙袖拂过,云纹瞬间染红。
「神女若再这般下去,怕是先比祁延去了也不足为奇。」
身侧轻飘飘传来这样一句,嗓音如冰坠泉水,帝君笑意浅淡,却未达眼底。
「倾瑶神女这是到人间,玩命来了。」
他手掌聚起灵力,朝我胸口涌去,瞬时疼痛平缓,我嘴角的血迹化无,到底是帝君,神力厚泽无边,恢复我的伤势,不过弹指一瞬。
我恭敬行礼,诚恳道谢。
「多谢帝君救命之恩,改日必以礼相谢。」
帝君微微一笑:「天下之礼,我自不稀罕。神女这番措辞,倒是谢得浅薄。」
我长呼口气,仰头定定望向那若有所思的谪仙。
「帝君想要什么?」
「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说,神女只记得,欠我一债即可。」
我笑得淡然,却不再言语。
回到狩场,比赛已结束,祁延以一等胜出,晟王瞥了眼作为战利品的白虎,却面色铁青,重重挥袖回宫,现场气氛凝滞,唯祁丰嘴角微勾,他抚掌踱步到祁延身边,出言相讽。
「二弟不必难过,父皇不过是看白虎奇异,连他都打不得,你却打下了,感到诧异罢了。
天道昭然,看来二弟得天助啊。」
此话一出,还未散去的群臣立即窃窃私语,人云亦云。
若此话经人口周转,传至晟王耳中,本就忌惮祁延的君主,危机更甚。
祁延何尝不知,只是低头默不作声,眼风轻掠过我,嘴角嚅嗫,到底没说出口。
帝王的猜忌一日不消,祁延的性命便一日不保。
几日之后,我在皇宫见到祁延,退去四周侍女暗卫,他立身向我行礼,谢我救他一命。
我望那熟悉的面庞,作为神时,他的眼更甚梦域中的璀璨星子,可作为凡人的祁延,眼底却尽是疲惫,我鼻尖一酸,试探问道。
「我既救了殿下,有一唐突提议,还请殿下考虑。」
「姑娘请说,若是钱财之物,我绝不吝啬。」
我摇头失笑,你一落魄二皇子,怕是相国府的钱财更多。
「殿下可愿与我,归隐山林?」
如今我神力反噬,若是你再出差错,我怕是护不住你,何不远离是非,抛下一切。
祁延怔松了神色,瞪大双眼,我连忙追加一句。
「以兄妹之情,倘若你想娶妻生子自是可以,只需你远离这里。」
你斗不过祁丰的,深宫如牢,勾心斗角,远离这里,岂不自在?
祁延静默许久,他并非愚笨之人,我心切如此,他已听出我的话外之意,只见他轻轻一笑,眉目疏朗。
「姑娘之忧,在下谢过。
只是如今有卫国强敌环伺,我若只顾自身,便是弃万民于水火。
而今昊国力弱,我若退隐,只怕军心不稳。」
我深叹口气,纵是凡人的倾延,我也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原想我能在凡间护他一世,可不过几月,梦域那边禾桑传来消息,言梦魇里黑气日益膨胀,她压不住,再依次下去,怕是有坍塌之迹。
禾桑向来明事理,如今她传信,定是到迫不得已之地。
夜晚,我将食指鲜血咬破,以血为引,化入睡着的祁延额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此去不知多久,若他遇险,我还能感应。
「兄长,等我。」
我轻声对熟睡的祁延道别,化身飞回梦域。
可后来的我,每每想起今日,便心灼如焚,后悔难忍,直恨不得掐死自己。
10
再见祁延,是两日后,神界的两日。
梦魇尚未被压制,我却突如其来地吐了口血,心中大恸,匆忙赶回人间。
是黄尘漫天的疆外,祁延被百箭穿心,瘫在血泊中,他身侧明黄色战旗上,是赫然的昊字。
战旗未倒,此战未败,可少年将军,为何满身污渍,气息奄奄?
昊兵出奇的沉默,所有人一言不发,隐约可见肩膀悲耸,他们眼含红泪,却满目无奈。
「今有祁延殿下,欺君叛国,临阵投敌。
好在孤及时发现,原欲束缚拿归,怎料他顽固抵抗,故杀之效尤。」
祁丰笑眯眯坐在军前,对着面前千军万马,眼神渗出冷光,狠声说道。
「今日之事,若有一人敢传至都城,诸位可细想后果。
军中兵册皆在孤手中,各位可自顾虑妻女。」
狂风刮来,祁丰慢条斯理下马,对着毫无生机的少年,笑道。
「绛莲之毒,果真是妙。
二弟,如今这般,是你逼我的!」
待大军离去,我才堪堪现了神身,踉跄跑向那具尸体,可无论我如何运灵力,僵硬的尸体早已凉透。
不一会儿,蓝色魄光悠悠腾升,我欲伸手抓住,可那魄光却被擎住般,径直向我身后飞去,落入一纤纤细指中。
紫色薄纱飘扬,阴风阵阵,我听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伴随快意的娇声。
「我道帝君为何留恋人间,原来神女也在。」
绛莲悬空而立,歪头细看手中凝聚的蓝光,而后笑意绽放,如冬日罂粟般寒凉。
「神女想重聚神识?
这倒是个好法子,可惜这最后的神魄落在了我手上。」
我身形一晃,浑身战栗,还未发声,下一秒那蓝魄便被紫色细线环绕,硬生生碎成粉末,洒落在黄土中。
「不,不——」
我慌乱跪地,双手捧起细碎黄沙,企图将蓝色分离,可无论我如何小心,那蓝色到底渐渐失去光芒,变得黯淡,终与黄沙融为一体。
我怒意横生,猛地抬头看向那嗤嗤讥笑的仙子,她装作悲悯,可嘴角止不住上扬。
我顿时理智全失,顾不得神界规矩,冲向绛莲,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绛莲并未躲闪,生生应下我的攻击,她面带得逞的笑意,高高在上,看我如看戏子般。
最终当她嘴角现出殷红时,一股巨大的神力向我袭来,将我撞飞落地。
「倾瑶,住手!」
那向来淡然的声音,如今竟带了丝急切。
绛莲似早料到这一刻,她原先挺拔的身姿瞬间变得娇弱。
我被帝君撞得直坠黄沙,五肺六腑撕裂般疼痛,尘土飞扬,蒙住我的眼。
云端之上,玄色衣角裹着翩飞紫纱,绛莲倒在帝君怀中,虚弱无力。
我心中酸涩,他们九重天上的神仙,总这般欺负人。
可我,也只是想要哥哥啊。
11
我被押上了天庭,挨了九九八十一道霹雷后,被锁在天崖牢里。
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想要先厘清我的桩桩件件罪过,再罚我。
鞭笞我的天兵紧蹙眉,打一下我,便厉声问一句。
「梦主知错吗?」
我被卸了神力,早已伤痕累累,可他日复一日地问,我也生了好奇。
我错哪了?
在我一如既往地摇头否认后,天兵终是软了语气,他近乎哀求对我说。
「梦主何不认了错,再这般鞭打下去,你受不住的!」
我气若游丝,虚汗自额角留下,却依旧摇头。
「你自守职,可我到底相不明白,我错哪了。」
我不过,是想救兄长。
「神女如今,还嘴硬吗?」
淡紫色长裙拖拽,绛莲缓缓走来,她谴退天兵,笑得唇角生了涡。
「神女伤了我,便是大错。」
一双冰凉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慢慢缩紧,我听到绛莲嗤笑道。
「区区梦主,也敢伤我。
你不想想我父君可是开荒大将,他功勋累累,天庭谁敢动我。」
我的四肢被链子拴住,面色变得惨白,绛莲却蓦然松了手。
「我看合该你被打入畜生道,下了地狱,帝君可还能识你?」
我大口喘息,脖颈温热流出,是绛莲划出的血痕,我自知此时狼狈不堪,只是仍不想低头,只倔强死死瞪她。
绛莲笑意绽得更大,眸光流转,玩味讽刺道。
「神女这般模样,和当年的倾延殿下如出一辙。
当年你的兄长便也这般瞪我,质问我为何陷害他,你们梦域的神,骨头都硬。
当年我不过央他让你收回对帝君的妄想,他竟敢拒绝,当年我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得帝君怜悯,你却从中作梗。」
绛莲攥紧裙角,眼底是滔天恨意,她突然一改凶狠,又得意笑开,睥睨我道。
「后来你猜如何?
天不怕地不怕的倾延殿下,他竟惧火?
我不过起了玩心,悄悄放出几条火蛇,竟能折磨得他神识具毁,还真是有趣。」
绛莲笑得癫狂,我忆起数千万年前被火蛇啃噬的倾延,身躯蓦然一僵,朦胧之间黑气袭来,噩梦带着我如今千万倍的憎恨,骸至全身。
脑海之中,一道鬼魅的声音响起。
「何不与我一道,灭了她?
她毁了兄长,今天庭护她,若你堕魔,我们合二为一,杀她不过一掌之事。
倾瑶,神女之位,能带给你什么?同我一道吧,我们杀了她……」
噩梦乘虚而入,声音不断扩大,极具魅惑。
我望着面前慢条斯理的绛莲,想起那灭为灰砾的蓝魄,眼神泛冷,心中大悲。
是你们对不住我,我又何必为天下万民,掌管梦境?
黑气灵敏,瞬间察觉我的动摇,带着万民最恶的煞气,将我卷入其中。
它有多恶毒,便有多强大。
不过须臾,我便轻松挣开天链,望着花容失色的绛莲,我将她桎梏在牢笼中,依照她方才的言语,我手掌一挥,数条黑蟒便凭空而现,它们将绛莲紧紧缠绕,贪婪地舔吮怀中的女仙。
由噩梦炼化成的黑蟒,会侵入绛莲的神魂,点点撕毁她。
「啊——」
绛莲凄厉地吼叫,等天兵们循声而至,我早已逃回梦域。
我临走前,还放了一把火。
12
回到梦域,禾桑被我吓了一跳,下一秒她便跪地求我。
「神女,万不可如此堕魔,如今噩梦借神女之躯,只怕坏了秩序。」
她不断磕头,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但我已听不清楚。
我开始不受控制,打开梦魇,刹时梦域暗若黑夜,无数黑团嘶叫盘旋,带着人间的苦痛,冲破天际。
「神女万万不可,这会导致人间大乱,梦域坍塌!」
禾桑用尽神力,想要束缚我,可我直觉心中畅快,望向漫天黑气,心中波澜不惊。
当梦域出现罅隙时,帝君从天而降,他不过念了几个咒语,黑气就轻松化无。
「倾瑶,因为绛莲堕魔,不值当。」
帝君面色发冷,神色晦暗,又似震怒。
帝君生气了。
那有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嘴角浮出一丝微妙的笑,静静看那焦急的帝君,他是为了绛莲,向我讨罪来了?
「帝君何故看不起魔道?
依我之间,你们九重天的神仙更是虚伪!」
腾云之上,帝君仿似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遥遥张开手,声音沙哑。
「倾瑶,过来。」
他的身后是众天兵神将,只等我束手就擒。
我忽觉喉头腥甜,张口吐了一口血,抬头却见白光劈来,我陷入昏厥。
醒来之际,我又回到了天牢中,身上被缚魔索困住,动弹不得。
我依稀听见牢外凄厉的惨叫,听天兵们说,绛莲毁了容,精神萎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已经忘了时日。
关在牢中的日子,我被强行卸去神力,与凡人无异。
凡人累时做梦,我却不敢,唯恐双眼一闭,放松警惕,便进入梦中。
在朦胧休憩中,我总感觉有一人静默伫立于我身侧,不言不语,可睁开眼时,面前却空无一物。
怕是生了癔症。
又过了些时日,禾桑过来探我,她面色憔悴,将带来的水食放置在一旁,唇色苍白。
「梦主,那盏聚神灯,灭了……」
我手一颤,心骤然生痛,苦涩似细线般勒住四肢,无力感蔓延全身。
那聚神灯,是由倾延的神识打造,如今神魄成尘,它自然感应得到。
倾延,再也回不来了。
我面无表情,眼底凶意一闪而过,清了清嗓子,问禾桑。
「绛莲仙子,如何了?」
「奴一路走来,只听那日救火的天兵议论,说她全身皮肤尽毁,状若痴狂。
而今天帝四处寻医,如今她正接受……治疗。」
「谁治她?」
禾桑面色一变,抬头望我,许久吐出四个字。
「珩华帝君。」
我深深瞧了禾桑一眼,苦笑道。
「怎么办?
帝君救她,我却想杀她。」
倾延死了,她却活着,我不甘心。
禾桑眼眶渐红,唇紧紧抿住,再不开口。
「神女不妨再想想,杀了她,延殿便能回来吗?」
司命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眉头紧锁,他一身青衣,指尖沾了墨汁,却毫不在意。
「神女这动静,闹得四海八荒皆知。
我作为酒友,只过来探上一眼便走。」
司命强颜欢笑,抬手化一白色屏障,将天兵隔绝,他轻声道。
「前些日子,我翻阅天典,恍见还有一法,纵是冒险,
但神女竟如此决绝,我便也直言。」
「是何法?」
「神女与延殿同胞所生,自幼与延殿形影不离。
延殿所见,神女皆所见,如今若想要延殿回来,还需神女自剥神魄,
以神女之魄,补延殿神识。
可若这般……神女须以凡人之躯,历万劫,直到修得人间苦难,再入神册。」
禾桑颤抖发问。
「历万劫?需要多长时间?」
司命轻轻摇头,长叹道。
「短则数亿年,长则无期,还看神女造化。
神女,这一法子,你可愿意?」
「我愿。」
我赤红双眼,抬头问司命。
「何时换魄,今日可否?」
司命摇头,掐指细算,他说。
「再等十日,两月相承,晨见东方时,我在天池等神女。」
我颔首,手尖发烫。
司命从未骗过我,我信他。
十日,漫长岁月我都等了。
不差这十日。
13
这十日,过得比我预想得难,前五日先是受鞭笞之刑。
到了第六日,我被拖出去,受削骨之刑。
这是绛莲的命令。
帝君治好了绛莲的身子,却治不了她的面容,绛莲大怒。
第七日,我被万刃绞心。
绛莲下令将我的心肉挖出,以补她的面容之损。
我虽痛得昏厥,终是忍了下来。
第八日,我见到了绛莲。
她脸上覆了层紫色绛花,妖艳却突兀,她眼带杀意,手持利刃,咬牙切齿。
「贱人,我要毁了你的脸。」
她睚眦必报,我不意外,只是那刃锋擦过我的面庞时,被一股力挡住。
玄衣神君声如泉冰,难言怒气:
「绛莲,够了。」
绛莲先是一怔,而后痴狂甩头,绛花坠落,她凄厉吼道。
「不够,帝君,是她伤了我,我要她偿命。」
一掌拍来,我匍匐倒地,又吐了一口血。
如今我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却还是不能解绛莲的气。
帝君指尖一点,绛莲便浑身失力,瘫倒在地,待仙婢将她抬走,我望见帝君朝我走来。
他凝了眉,双瞳冷澈,仿佛又带了一丝痛,我看不真切。
再醒来时,已是第九日。
柔软的狐尾扫过我,我朦胧睁开眼,身上的伤已几近痊愈。
帝君的珩华府,离天池有些距离。
天色昏暗,小白狐蹲在榻尾,尾巴灵动,若有若无,点点扫过我。
我撑起身子,软声唤它小白,它的尾摇得更欢快。
「帝君在何处?」
灵狐朝西院书房点头,双脚跳跃转圈,天真无邪。
我将食指竖起放在唇前,示意灵狐不要出声,想要偷偷溜出府外。
白狐有些不知所粗,它探头叼住我的裙角,将我往屋内扯。
望向渐暗的天色,我需要马上赶到天池,进行换魄。
珩华府四周无人,帝君喜静,所以我逃出来很容易,除了小白狐焦急地叫唤。
我无奈,只能轻轻在白狐额间点下,它陷入梦中,砸吧砸吧嘴巴,狐尾惬意。
待到天池,果真司命在已在候着,他面前有盏黄色的灯,忽明忽暗,闪着微光,沉重的命薄快速翻动着,数万人世一幕幕闪过,转瞬而逝,命薄之下,有一漩涡,下面是千万星辰,错乱恍眼。
「神女若想好了,直进那洗魄涡即可。」
我长舒口气,缓缓走入那漩涡种,只听催动阵法的司命扬声喊道。
「神女,小仙等你回来,咱们饮个痛快。」
我堪堪步入那池中,耳边似有雷鸣,帝君不知何时跟来,他扯住我的衣袖,沉声问道。
「你竟想换神魄?
倾瑶,你可知后果?」
此时天际泛白,双月相叠,漩涡口开得渐大,底下有悲鸣之声传来。
就是此刻。
我低头,神力化作匕,割开帝君扯住的我的衣袖,面前的神君身一颤,满目悲痛,我看向他,长叹道。
「帝君,遥想我神寿数千万年,
兄长因我之故,神骨毁,神识破,在人间游荡万年。
是我之错,如今想来,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喜欢上了帝君。」
帝君沉了眼眸,我则纵身向星辰中跃去,留下最后的叹息。
「我们,莫要再见面了。」
昆仑大震,天地倒悬,我缓缓闭上眼。
14
我唤阿辞,是个孤儿。
我既聋又哑,唯双目能辨,自幼随渔村老叟拾荒,以维生计。
老叟孤寡,对我也鲜少和蔼,我知旁人嘲他自不量力,捡了个孩子,却是残废。
旁人冷眼相待,老叟也只轻瞥我一眼,不言也不语。
素日里瞧别人家的孩子,鲜活蹦跳,言语欢笑,我却能独坐一旁。
我真是没用,空有四肢,学塾也不收我。
七岁那年,海啸突袭,渔村大浸,村民纷纷逃亡,抵不过天灾,终是横尸遍布。
老叟死死抱住村口浮木,冲我咆哮嘶吼,我听不见,只见他神色慌张,焦上眉梢,他冲我打手势,两掌快速相合,又随即分开。
滔天大浪袭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抛上浮木,而后沉入水底。
我有些迷惘,心中悲切,想要哭泣,张嘴却只呜呜作哑。
浮木飘了许久,久到我的手尖凉透。
恍惚之间,我路过一座桥,桥的尽头有位穿黑衣的老妇,她问我。
「姑娘下一世,想要什么?」
我忆起沉底的老叟,喊不出声的悲切,说。
「下一世,我愿眉目健全,音如天籁。」
于是一睁眼,我成了名动天下的歌姬,不少豪门贵子,不惜抛掷千金,只为求我一曲。
后来啊,适逢圣上微服私访,封我为宫廷御乐,于国宴吟唱。
可时及后宫嫔妃,嫉意横生,将我锁在柴房之中,一把熊熊大火,将我活活烧死。
「空有一副嗓子,也敢魅惑圣上,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
我闭眼时,鼻尖满是焦味,热气灼噬我的皮肉。
我又遇到那老妇,在悠长的奈何桥尽头,音容未变,她问我。
「姑娘下一世,想要什么?」
这一生的时光在我眼前错乱闪过,最后停驻在皇后凤凰张扬的袍裙之中,我说。
「下一世,我愿权倾天下,富贵无泽。」
那一世,我是一国最受宠的公主,受万民敬仰,权贵滔天。
我自幼受供奉,娇声惯养,嚣张跋扈。
后来,国将灭,父皇将目光转向我,淡然下旨。
「送公主去和嫁吧。」
而敌军不屑,他们撕扯掉我的衣裳,叫我衣不蔽体,示街游行。
「尔等弱国,区区公主,便能抵我数千兄弟的命吗?」
我咽气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父皇作为亡国之君,面无表情道。
「公主无用,随尔处置。」
再一次,那老妇又问我。
「姑娘下一世,想要什么?」
我思索良久,回答得真挚。
「我愿得一人,惜我爱我,常常陪在我身边。」
老人眸中刹时精光闪过,笑得意味深长。
她一如往常,递给我一碗浅色清汤,我仰头灌下。
睁眼时,我成了一位平常人家的婴儿,咿咿呀呀,惺忪睁眼。
有位郎君,温润如玉,他与我对视,轻轻笑开。
我瞬间停止哭泣。
这笑容,我好像见过,在很久之前。
那郎君手掌温热,怜惜地抚摸我的脸颊,对我说。
「我唤祁延,是你的兄长。」
我微微一怔,心蓦然绞痛,眼角湿润,而后放声啼哭。
兄长,我见过你。
我终于找到你 。
禾桑番外1
我原是一棵禾桑木,初识开化后,被老梦主带回梦域。
老梦主宽厚仁慈,夫人娴淑,膝下有一双儿女,子名为倾延,女唤倾瑶。
梦民以拾梦为生,奈人间繁复,梦也各异。
倾瑶公主掌管梦网,窥人间甜蜜,阳光明媚,可有一日,她却罕见地皱了眉头。
「禾桑,我近日好像喜欢上了一位神君。
但是,他不喜我。」
愁上眉梢,公主腮帮鼓鼓,无精打采,我好奇问道。
「是哪位神君?」
公主这般美貌善良,梦域有哪位郎君蒙了眼,竟看不上公主。
可当公主凭空化出那神君的画像,我才哑然。
那不是梦域子民,而是大名鼎鼎的珩华帝君,我昔日飞升时,曾远远瞥上一眼。
帝君身份尊贵,连天君都得看他眼色,和小小梦域自是不匹的。
倾瑶公主这是为自己寻了道难题,我于心不忍,出言相劝。
「公主可知这是九重天上的珩华帝君?」
彼时倾延殿下竖耳靠来,提着一壶酒,望着画像,又瞄了眼公主,宠溺笑开。
「帝君又何妨,阿瑶喜欢便去追,我们阿瑶这般好,配帝君也有余。」
公主面色一怔,满眼希冀。
「阿兄,真的吗?
我真这般好?」
延殿拍了拍胸脯,扬声道。
「我的妹妹,自是最好。」
此话一出,倾瑶公主便频频溜出梦域,赶往九重天。
一日她浑身是血,却笑嘻嘻跑到我的房间,她不敢让老梦主看见,只能偷偷来找我疗伤。
我用禾桑叶覆住她全身,那伤口如霹雳般,倒像是受了雷伤。
「公主,你去了何处,竟伤成这样?」
倾瑶公主摇头晃脑,语气欢快,毫不在意。
「我今日去月老殿讨一件东西,月老一开始不肯给我,经过我软磨硬泡,他说有一老婆婆,玩忽职守,犯了天规,若我能替她受一雷劫,便把那东西予我。」
说着她掏出一石头镜子,那镜面如水波柔软荡漾,边角泛微光。
「这是窥心镜,明日我拿它去向帝君证明,我有多喜欢他。」
我的指尖一颤,看向笑得明媚的公主,她便是这般,爱得盛大又热烈。
本以为公主能永远这般明媚,可却不曾想,出事了。
传闻延殿上天庭述职,轻薄了九重天的绛莲仙子,被打入天牢。
恰逢老梦主与夫人闭关,我擅作主张,跑至天牢。
延殿素日里私下虽也顽皮,但向来识大体分轻重,以他的品性,是断断做不出这种事的。
可我来晚了,等我到天崖牢时,我望见倾瑶公主哭得撕心裂肺,牢中有缠绕数条火蛇,吐着信子,目露凶光。
倾延殿下,魂飞湮灭,神尘散落一地。
我死死拦下欲往火海中冲去的公主,哭着唤她回家。
再后来,老梦主与夫人寂灭,与天地相融。梦域便只剩倾瑶公主,她成了新梦主。
梦主掌管一切,包括最凶狠的梦魇,里面含了人世憾恨,最难化练。
梦主做得很好,她面对噩梦定力强大,从容不迫,可唯有自己的噩梦,她从未压制成功。
神女的梦,本就比凡人强大,何况是她的心结。
那噩梦能感应梦主,梦主越是生憾生恨,它便越强大,久而久之,竟自生了意识,如魔一般。
可梦主游迹人世,寻找历劫的倾延殿下,每寻一世,便生一憾,噩梦也就愈大。
天荒地大,梦主苦苦寻觅了数万年,也还未寻到延殿的最后一丝神魄。
那日她进了梦魇没多久,我竟望见帝君向我走来,他神色淡漠,我却听出他语气含一丝急切。
「倾瑶神女,在何处?」
我恭敬行礼,回禀帝君,说梦主仍在化练中,帝君有些失望,命我转告梦主,求宫中相见。
真是奇了,梦主自延殿神灭,再未提及帝君一次。
可如今帝君,竟上赶着来找梦主吗?
我不敢揣摩帝君之意,只能暗自生奇。
再后来,冥司君暗苏找到了延殿的最后一魄,梦主便下了凡。
期间梦魇生事,她回来了一趟,却神色慌张,匆匆赶至人间。
我再见她时,她已堕魔,我苦苦哀求,奈她满腔恨意,听不得我的相劝。
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天兵抓走,待燃了数千年的聚魂灯灭后,我才知缘由。
延殿的神魄,就差一步,就能回来了。
我去探梦主时,隐约见到梦主有自毁之意,当她满怀不甘,同我说想杀绛莲仙子时,我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司命及时赶来,他的法子,却是最后一博,堪称一命抵命。
不出意料,梦主一口应下。
那日双月相叠,我赶至天池,想送梦主一程,却只见玄衣帝君,双肩颤动,踉跄瘫坐在旁。
向来淡定从容的帝君,竟眼角泛红,眼中满是悲痛。
我不懂帝君,闻他治好了绛莲仙子的仙体,却独独不肯治她的脸。
传闻他昨日大怒,命人将绛莲仙子关入玉山,永不得出
可如今他却这般模样,又是如何?
司命修得命薄,加之帝君相助,不过数日,倾延殿下便重修身躯。
可当延殿醒来问我梦主何在时,我却难以开口。
当司命全盘托出,延殿大恸,可元气尚缺,他还不能动弹。
因司命与神女有交,故神女的命薄,由孟婆掌管。
后来我曾跟随延殿,前往奈何桥,一次又一次,看到作为凡人的神女。
孟婆宽厚,言神女曾替她挡过雷劫,便满足她所愿。
神女的凡身,总过得悲惨,天灾人祸,全部经历了一番。
再后来,神女说想要一人,怜她爱她,我便知道她孤独了。
延殿忍不住,上前去求那一身黑袍的孟婆,可否予他入一世。
「我思妹心切,还望孟婆成全。」
孟婆同意了,于是在那一世,他们终于相聚。
再后来,我也数不清的后来,神女终于修得神魄,得以回来。
珩华帝君每每求见,神女皆以回绝。
那日帝君命我传话,他让我问问神女,是否还记得在人间的一债。
神女听了面色晦暗,却破天荒走出了梦域,与帝君相见。
寂静云海中,我只见帝君望着神女,望了很久很久。
「帝君想要什么?」
我听见神女苦涩发问。
「我如今修为低微,可帮不到帝君什么。」
帝君没说话,他双手画符,竟将半身修为,传给神女。
我以为帝君等了那么多年,是有话同神女说的,可他没有。
眼见他双手画屏,我被隔离在外,再望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我打算转身回府,偶遇一银发老者。
他手中满是红线,佝偻着背,笑得和蔼。
那红线自神女与帝君的方向来,影影绰绰。
不知自何起,也不知止于何。
来源:牛奶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