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大河村的老村民了,住在这里三十多年,什么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村支书老马跪在村口的那一幕。
我是大河村的老村民了,住在这里三十多年,什么事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村支书老马跪在村口的那一幕。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马支书家里张灯结彩,红色的双喜贴了一墙,连隔壁老李家的那扇破窗户都被映得红彤彤的。马支书的独子马小宇要结婚了,新娘是县城里的姑娘,听说是个护士,长得水灵灵的。
彩礼88万。
这个数字在我们村炸开了锅。要知道,我们这个穷山沟里,一年到头种玉米小麦,一亩地能挣个千八百块就不错了。88万,够普通人家不吃不喝挣十几年。
但马支书不是普通人家。
他承包了村里的砖厂,又包了隔壁村的鱼塘,手里有钱。更重要的是,他是村支书,在我们这地方,村支书就是土皇帝。谁家要盖房子需要批宅基地,谁家孩子要转学需要开证明,哪家有矛盾需要调解,都得找他。
马小宇从小就是村里的”太子爷”。
个子不高,有点胖,皮肤白净得像没下过地的城里人。中专毕业后就在砖厂里混日子,每天开着父亲给买的本田雅阁在村里转悠,车上放着震天响的DJ音乐。
“马少爷又巡街了。”村里人这样说。
话里带着羡慕,也带着酸味。
那姑娘叫李婷,二十六岁,县人民医院的护士。第一次来我们村是五一劳动节,马小宇开车接的。
我正在门口修自行车链条,看见那辆白色轿车停在马家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马小宇,穿着新买的皮夹克,头发打了发胶,亮得能照出人影。
然后是那个姑娘。
真的很漂亮。
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扎着马尾辫,穿着米色的风衣。她下车后四处张望,眼神里带着好奇,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
像城里人看动物园里的动物。
马支书和他老婆早就在门口等着了,笑得嘴都合不拢。马支书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他老婆换了新衣服,头发烫了卷,喷了香水,老远就能闻到。
“婷婷,快进屋,快进屋!”
马支书的老婆拉着李婷的手,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
我装作修车,其实一直在偷听。
“阿姨,您太客气了。”李婷的声音很甜,很柔。
“不客气不客气,都是一家人了。”
晚饭时间,马家的烟囱冒着浓烟。隔着两个院子,我都能闻到炖鸡的香味。平时马家吃饭很简单,今天是真的下血本了。
邻居王大妈过来串门,坐在我家门槛上嗑瓜子。
“听说那姑娘家要88万彩礼。”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家那口子在砖厂干活,亲耳听马支书打电话。”
“88万啊…”我摇摇头,“够买县城一套房了。”
“人家姑娘条件好呗。护士,铁饭碗,还长得漂亮。”王大妈嗑着瓜子,“马支书舍得花钱。”
“舍得是舍得,就是不知道值不值。”
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李婷在村里住了三天。
第一天新鲜,第二天开始皱眉头,第三天基本不出门了。我们村确实破旧,土路坑坑洼洼,下雨天一脚泥。公共厕所建在村东头,味道老远就能闻到。
更要命的是没有网络信号。
李婷拿着手机在院子里转圈,举着胳膊找信号。马小宇跟在后面解释:“县里马上就要给我们拉光纤了,马上就有WiFi了。”
“什么时候是马上?”李婷问。
“年底吧,或者明年。”
李婷没说话,继续找信号。
第三天下午,我看见她一个人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在石头上发呆。
那棵槐树有一百多年了,树干粗得三个人都抱不过来。树下有块青石,被过路人坐得溜光发亮。
我过去的时候,她正低着头玩手机。
“姑娘,这里信号不好。”我说。
她抬起头,眼圈有点红。
“大爷,这里到县城要多长时间?”
“开车一个半小时,坐班车两个小时。”
她点点头,又低下头。
“姑娘,是不是想家了?”
“嗯。”她的声音很小。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城里姑娘的心思,我这个老农民哪里懂得。
那天晚上,马家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夜里听得很清楚。是李婷和马小宇在说话,具体说什么听不清,只能听到语调。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高,男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二天早上,李婷就走了。
马小宇开车送她,中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马小宇一个人,脸色很难看。
从那以后,李婷再也没来过我们村。
但马小宇经常往县城跑。
有时候一去就是三四天,回来的时候总是心情不好,在院子里踢垃圾桶出气。
“小宇这是怎么了?”我问马支书。
“年轻人嘛,恋爱中的小矛盾。”马支书笑得有点勉强,“女孩子嘛,总要哄的。”
但我看得出来,马支书心里也急。
他开始往县城跑,去看李婷的父母。每次去都带着礼品,烟酒茶叶,还有我们村里的土特产。
“那家人胃口大得很。”王大妈又来串门了,“听说每次去都要包红包,一包就是五千一万的。”
“这么多?”
“马支书有钱呗。为了儿子,什么都舍得。”
转眼到了秋天。
马支书忽然宣布,马小宇要结婚了,就在腊月举办婚礼。
这消息把全村人都震了。
“那姑娘不是不愿意吗?”
“怎么突然又同意了?”
“听说彩礼涨到88万了。”王大妈神神秘秘地说,“88这个数字吉利,马支书专门挑的。”
“88万…”我算了算,“我家三代人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从那天开始,马家就开始筹备婚礼。
请了县城最好的婚庆公司,订了村里最大的饭店。请柬发得满村都是,连平时不怎么来往的远房亲戚都收到了。
马支书意气风发,见人就说:“我儿子要娶城里媳妇了,大学生,护士,长得漂亮得很。”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婷从订婚到结婚,一次都没来过村里。按理说,既然要结婚了,总该来看看未来的婆家,见见亲戚朋友吧?
还有马小宇,最近脾气越来越差。有一次我路过砖厂,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面前的烟灰缸堆得像小山。
“小宇,准备结婚了,应该高兴才对啊。”我开玩笑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红红的。
“马上就是人生大事了,我能不紧张吗?”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像是紧张,更像是害怕。
腊月二十三,小年。
婚礼如期举行。
早上六点,村里就热闹起来了。鞭炮声响个不停,锣鼓队敲得震天响。马家门口搭了彩棚,贴了喜字,红绸子从大门一直拉到院子里。
我起得早,去看热闹。
院子里摆了十几桌,椅子都是从县城租来的,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厨师是从市里请来的,正在忙着准备婚宴。
马支书穿着全新的中山装,脸上笑得像朵花。
“老哥,今天可要多喝几杯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恭喜恭喜,马支书家出大事了。”
“哪里哪里,都是托大家的福。”
说话间,迎亲的车队来了。
八辆车,清一色的黑色轿车,车头上系着红花。第一辆是马小宇的本田雅阁,后面跟着七辆借来的车。
马小宇从车上下来,穿着黑色西装,胸前别着红玫瑰。但脸色很苍白,像病了似的。
“走,接新娘去!”马支书大声喊道。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村子。
按照计划,他们要到县城接新娘,然后在酒店举办婚礼,最后回村里办流水席。
村里人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我也在等。
但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按理说,去县城接个人,来回也就三四个小时。但到了中午,车队还没回来。
马支书开始坐不住了。
他拿着手机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先是打给马小宇,没人接。再打给司机,说还在路上。
“这孩子,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么不着急?”马支书嘟囔着,但脸上还保持着笑容。
下午两点,终于有消息了。
是马小宇一个人开车回来的,后面的车队没有。
他一进院子,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新娘子呢?”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婚礼不办了吗?”
马小宇站在院子中央,脸色死灰。
“她…她跑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锣鼓声都停了。
“什么叫跑了?”马支书冲过来,抓住儿子的胳膊。
“就是跑了。”马小宇的声音很小,“她说不想结婚了,要退彩礼。”
马支书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开什么玩笑?今天是结婚的日子,怎么可能不结婚?”
“爸,我没开玩笑。她真的跑了。”
“那就去找啊!找回来啊!”马支书的声音越来越高,“88万彩礼都给了,她说跑就跑?”
“她说钱会还的,但人不能嫁了。”
“为什么?”
马小宇低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窃窃私语,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为什么?”马支书又问了一遍,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她说…”马小宇抬起头,眼泪掉了下来,“她说宁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想嫁到咱们村来。”
这话像炸弹一样在人群中爆炸。
“什么意思?”
“看不起咱们村?”
“88万彩礼还看不起?”
“城里人就是瞧不起乡下人!”
马支书听了这话,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扶着墙站稳,看了看满院子的人,又看了看满桌子的酒菜,最后看了看门口那些还在等着开席的村民。
“散了吧。”他说,声音沙哑得像老鸦叫,“都散了吧。”
但没人散。
这样的大戏,一辈子能看几回?
马支书忽然冲向儿子,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
声音很响,马小宇的脸立刻红了一半。
“没用的东西!”马支书吼道,“88万啊!我这辈子挣的钱都搭进去了!”
马小宇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
“爸,我也不想这样…”
“你不想?你不想你早干什么去了?”马支书的眼睛红了,“88万啊!还有这些酒菜,这些准备,全村人都知道了!你让我怎么做人?”
说着说着,马支书也哭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当着全村人的面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下午,马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
客人们陆续散去,有的同情地摇摇头,有的议论纷纷。酒菜没人动,就那么摆着,苍蝇开始围着转。
马支书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马小宇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他老婆收拾着院子,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
“这可怎么办啊?”她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啊?”
晚上的时候,我路过马家门口,看见马支书还坐在院子里。
天已经黑了,他也没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中。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马支书,进屋吧,外面冷。”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得吓人。
“老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给她88万彩礼,在咱们这地方,这已经是天价了。我儿子虽然不算太出色,但也不差啊。家里有房有车,他爸是村支书,以后不愁吃喝。她为什么就看不上呢?”
“马支书…”
“是不是因为我们是农村人?”他的声音很低,“城里人就真的那么看不起我们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差别,不只是钱的问题。是教育背景,是生活方式,是价值观念,是对未来的期望。
88万很多,但买不来共同语言。
买不来生活的契合。
买不来真正的爱情。
但这些话,我怎么能对一个刚刚失去88万,失去颜面,失去希望的男人说呢?
“马支书,早点休息吧。”我只能这么说。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村口聚了很多人。
我走过去一看,马支书跪在那里。
就跪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那块被人坐得溜光的青石旁边。
他穿着昨天的中山装,已经皱巴巴的,膝盖跪在泥土上。
“马支书,你这是干什么?”有人问。
他没回答。
只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起来吧,这样不行。”
“有话好好说,跪着算怎么回事?”
但不管别人怎么劝,他就是不起来。
后来有人说,他是在等李婷。
等她路过的时候,给她跪下道歉,求她回心转意。
但李婷怎么可能路过呢?
从县城到我们村只有一条路,但那条路绕着山走,根本不会经过村口。而且李婷为什么要来?她已经明确表示不想结婚了。
可马支书就是跪在那里。
第一天,跪了一整天。
村里人轮番去劝,他就是不听。
马小宇也来了,跪在旁边求他起来。
“爸,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
马支书看了儿子一眼,说了一句话:“你滚。”
马小宇哭着走了。
他老婆也来了,端着饭菜。
“你倒是吃点东西啊,这样下去身体受不了。”
马支书摇摇头。
“我不饿。”
第二天,他还在跪着。
膝盖已经磨破了,血渗透了裤子。
村里的老人坐不住了,过来劝说。
“小马,你这是何苦呢?”
“钱没了可以再挣,身体垮了可就完了。”
“一个女人而已,天下女人多的是。”
但马支书还是不动。
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像是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第三天,下雨了。
冬天的雨,冰冷刺骨。
马支书还跪在那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村里人都急了。
有人去县里找了李婷,想让她来劝劝。
但李婷拒绝了。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结婚的。他愿意跪就让他跪,跟我没关系。”
消息传回村里,大家都沉默了。
这姑娘的心是真硬啊。
第三天晚上,马支书终于倒下了。
高烧四十度,昏迷不醒。
村里人把他抬回家,请了医生。
医生说是着凉了,再加上精神打击太大,需要好好休养。
马支书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醒过来。
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钱要回来了吗?”
马小宇摇摇头。
“她说要分期还,一个月还一万。”
“88个月…”马支书算了算,“七年多。”
“爸,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马支书坐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88万啊!你说算了就算了?”
从那以后,马支书变了。
变得沉默寡言,变得疑神疑鬼。
以前他见人总是笑呵呵的,现在走路都低着头。
以前他穿着总是整整齐齐,现在经常衣服皱巴巴的。
村里人背后议论他,说他跪坏了脑子。
但我觉得不是跪坏了脑子,是心死了。
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面子。
马支书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这比丢钱更要命。
88万彩礼的事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
人们说起这事的时候,有的同情马支书,说他遇人不淑。有的嘲笑马小宇,说他没本事留不住女人。还有的批评李婷,说她贪财无义。
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已经成了我们这一带的传奇。
一个关于金钱、面子、城乡差别的传奇。
一个关于梦想破灭的传奇。
现在,半年过去了。
马支书还是村支书,但威信大不如前。
马小宇还在砖厂工作,但再也不开着音响满村转了。
李婷每个月按时还钱,一万块,不多不少。
但钱能还清,失去的尊严怎么找回来?
跪在村口的那三天,不只是跪掉了马支书的膝盖,更跪掉了一个男人的骄傲。
有时候我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总会想起那个雨夜。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跪在泥泞的土地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梦想。
那一刻,什么村支书,什么88万,什么面子,都变得微不足道。
剩下的只是一个父亲,为了儿子的幸福,为了自己的尊严,做出的最后一次挣扎。
虽然这种挣扎,注定是徒劳的。
金钱买不来爱情,这个道理太简单了。
但有时候,最简单的道理,最难被接受。
尤其是当你为此付出了一切的时候。
来源:梦里花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