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工作多年的大姐唠起了嗑,说她都快 40 的人了,却一直被她爸妈当成小孩子,每次打电话,总得叮嘱她过马路要先左看再右看,叮嘱她下班时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叮嘱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买路边的小吃,不要捡地上的食物,不要跟陌生人走……
(前文在上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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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表情逐渐难看,但依旧傲然扬着下巴,保持着端庄。
然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
「你以为还钱就能两清吗?你的命是我给的,我的恩情你这辈子也别想还清!」
「那我把命也还给你啊……」
我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可两只眼睛,却透过朦胧水雾,死死地看着她。
上一次泪流满脸,还是三年前。
一个艳阳高照、有些燥热的下午。
一个工作多年的大姐唠起了嗑,说她都快 40 的人了,却一直被她爸妈当成小孩子,每次打电话,总得叮嘱她过马路要先左看再右看,叮嘱她下班时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叮嘱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要买路边的小吃,不要捡地上的食物,不要跟陌生人走……
同事们纷纷附和,争着抢着讲出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被父母当小孩子的趣事。
唯有我,低着头,用撑额的手掌遮住半张脸,泪珠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那时我 23 岁,第一次知道:
原来父母的爱是可以保鲜那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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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似乎有一瞬间的慌神,因为她下意识地扶住了爸爸的手臂。
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
「就是死,也是欠我的。」
「是我让你看到了这个世界。」
我感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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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对我太过失望,妈妈不再事事针对我讽刺我了,但也不再理我。
「我回来时看见培政的车停在小区门口,是不是来找欢欢的?」
「真的?那我得赶紧给欢欢打电话!」
「那丫头因为这几天小孙不接电话,哭得嗓子都哑了,等会儿陪我去楼下水果店一趟,我买点枇杷给欢欢送去。」
「也不敢多买,欢欢小时候就是蛀牙,牙口不好,不能吃太多甜的。」
其实从回来的第一天起,我的嗓子就是哑的,因为肿瘤已经侵犯、压迫喉返神经了。
但好像,根本没有人记得我原本的声音。
我从房间走出来,刚在沙发上坐下,上一刻还沉浸在喜悦气氛中的妈妈瞬间冷了脸。
她将电视一关,漠然地朝自己房间走去,然后将门摔得震天响。
爸爸一直觉得我上次和妈妈说要把命还她的事情太过分,也还生着气,一声不吭地拿起茶几上的保温杯,接了杯热水,也回房间了。
不多时,里面便传来了轻快的说笑声。
声如洪钟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在家里,又一次沦为了隐形人。
但没关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在这个家里发散着臭味,让他们再也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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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失败。
因为龟孙威胁我了。
说我再不出现,他就要上门讨说法。
我就说他是个骗子。
偏要让我,不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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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他去河畔放了烟花。
黑色的河面被绚烂的花火点亮,微黄的路灯下,淡青色的烟雾缭绕,又被微风吹开,缱绻不舍地飘散向远方。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浓密的眉毛向上一挑,然后微侧着头看向我,长长的睫羽下,映着色彩斑斓的光。
「12 月 31 日 19 时 59 分,刘朝祺,你该履行承诺了。」
他的神情莫名有一种要看好戏的愉悦感。可他气息不稳,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说过了今年就会迎接新生,还有四个小时,我只允许你再渣四个小时。过了零点,你就得对我负责了。」
原本预计今年就能还清父母的债,就能毫无负担地远走他乡,抛下恶名与劣迹,摆脱自卑和怯懦,一身轻松地奔赴自由。
如果那时他刚好单身,如果那时他还心意不改,我就能有胆量,也能有底气地与他站在同一处。
可是好可惜啊,上天它并不眷顾我。
在迎来曙光的前夕,因为一场持续的咳嗽,我被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用半年的时间将他推远,祈祷他真的可以把心思放在别处。
可他找了林欢。找了那个给了我半生梦魇的人。
我知道他在逼我。
但我没有底气去应对。
我希望他渣,真的渣,这样我才有底气去浅尝那么一丁点属于爱情的滋味。
没有任何负担。
「你得找你的一二三四五个前女友负责,咱俩只是炮友,轮不上。」
「那没办法,我刚好今年想结婚,你又正好赶上了。刘朝祺,算你倒霉。」
他说得很轻巧,像个无赖。
「好啊!」
我看着他笑:「再给你最后一个半月的冷静期,你可以随意撩,随意谈,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情人节那天我陪你去领证。」
孙培政的笑容都快要压制不住了,却还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得意洋洋地扭回了头,去看身后的灯火阑珊。
然后,我就看见他笑肌的位置鼓出了一个包。
「我只是说想今年结婚,你就直接定在情人节了,看不出来,你倒是挺着急。」
我有点难受。
如果他到时候知道我已经去世的真相,该有多难过啊。
我忍不住提醒他:「但你别忘了,我还有过别人的,所以如果在此期间发生了变故,比如我和他死灰复燃了,我就不会……」
「刘朝祺!」
孙培政转头,怒目瞪着我:「你 TM 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说这个?!」
即使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已经成了他心里的一道疤。
「不是只有你有前任,不是只有你感情丰富,我睡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别在我面前得瑟这个。」
「一个半月后谁不要谁,还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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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培政生气了,一个人大步在前面走,跟头倔驴似的,喊也喊不住。
没一会的工夫,修长的背影就被夜色掩盖,不知去向。
我大口喘着气,胸口的闷压感让我不得已停下了追逐的脚步,然后赶紧在河畔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算了吧,我想。
就这么算了吧。
任他去吧。
最后一程也不是非要找个人陪着不可。
可孙培政那货又回来了。
「别闹,咱们以后都好好的。」他说。
「还记得操场角落的那株芍药吗?咱们以前夜跑累了都会在那里休息,你喜欢得不行,还画过它来着。」
「我在海市有套房,院子里刚好种了一大片芍药,白的粉的黄的都有,等开春了我带你去看嗷。」
他牵起我的手,手心灼人,语调是难得的认真。
「你要是喜欢那里,咱们就不回来了。」
好。
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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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家里住了好几天。
已经不太能进食了,感觉食道堵得慌。
咽上一小块面包,喉咙里就跟针扎似的疼,下行一寸都困难。
喝口水,也被呛得半死,闭着房门,咳嗽个天翻地覆。
外面的大门关了又闭,闭了又关,脚步声常常在我门口经过,电视声,说笑声,轰轰烈烈。
「尖子生,我有一场猴戏,想不想看?」
某日,孙培政给我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
「你演的吗?」我故意逗他。
「我可以演根棍。」
看,这人就是傻不愣登。
没过几日,就听闻孙培政和林欢复合了。
我保持观望态度,总觉得孙培政这厮没憋好屁。
后来,听说孙培政又给爸爸加薪了,听说妈妈被送了一个爱马仕,听说林欢拿着孙培政的卡去挑选了喜欢的戒指,静等出嫁了。
小寒那天,爸爸捂着口鼻进入了我的房间。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一进门,就直奔阳台而去,不顾室外呼啸的北风,将窗户开到了最大。
寒气穿过被子和我干瘪的皮肤,直达骨头。
我打了个冷战,忙蜷了蜷腿,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
爸爸皱着眉,「天天咳,都不知道攒了多少细菌,也不说通一下风。」
「以前就跟你说不要光讲风度不讲温度,要多穿点,多喝热水,勤通风,你偏不听,总觉得我们是想害你。这下好了,快咳成肺炎了吧?总得让你长长记性。」
「快起来,趁着今天太阳好,赶紧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再把厨房和卫生间擦一擦,你姐夫过两天要过来吃饭,你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哦,敢情这姓孙的是要上门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瞌睡,眼皮沉沉的几乎睁不开。
「我不舒服,想再睡会。」
气流摩挲着气管,又疼又痒。我的嗓子,哑得几乎失声。
「生前何必贪睡,死后必定长眠!」
爸爸突然文绉绉地整出这么一句,言语间都是失望。
「想睡就换个地方睡去!把房间腾出来,我和你妈好收拾。人家上门看见你大白天地睡觉,不知道要怎么笑话,还以为咱们家都像你这么懒。」
看我半天不肯动一下,爸爸气得将我的行李箱从角落搬出来,扔在地上。
直催:「快快快,不想干活就起来,滚到外面住几天。」
我无奈只得起身。
过一会儿,听见妈妈在客厅惊呼:「你感冒还没好利索呢,哪能干这些?!」
「能有什么办法,」爸爸的声音并不低,还夹杂着两声咳嗽,「儿女不心疼,可不就得自己干。算了不说了,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
拉着行李箱往外走的时候,妈妈刚好迎面朝这边走来。
但她目不斜视,擦着我的衣角离开。
其实我的脸已经肿了一圈。
因为收拾得匆忙,苍白的面色及发黑的鼻头也并未来得及用化妆品进行掩盖。
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好在,她对我视而不见。
鼻子一酸,嘴巴就先于脑子问出了声:「我住几天回来?」
妈妈头也不回,语气藏着浓浓嘲讽。
「你不是说要和我两清,还回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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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想流浪的。
但感觉死在别人的酒店里,不太好。
有些膈应人。
桥洞下又阴又冷,我靠着桥墩假寐,睁眼看见一个小女孩打量我许久。
许是太过好奇,终于鼓起勇气问我:「姐姐你晚上要在这里睡吗?」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回家呀?」
她的妈妈及时制止了她,朝我抱歉一笑,拉着女孩走了。
我觉得,我得找个更隐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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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一大早,林欢就发了陪我爸妈逛菜市场的朋友圈。
还配了一张孙培政给员工们开会的西装照。
配文:再严肃的老板,也得见丈母娘。期待孙先生中午可以气场依旧,不要紧张。
似乎有许多人给她留言点赞,林欢回复得很勤。
「谢谢二姨,您别看他很冷酷,但其实平时还是很体贴的。」
「直播不太好吧……」
「再调皮,小心你们老板回去收拾你们!」
「好哒好哒,我给你们说说情。」
「嗯嗯,谢谢老同学。」
「我家那位在海市也有房,以后我们可能会到海市住一段时间,具体日子得看我家那位的规划,过去的话找你玩啊!」
再然后,我看见爸爸给林欢点赞了。
还留了一句俏皮的话:叫他不要紧张,我们家不吃人。
林欢:谢谢亲亲姑父,我会转告给他的。
头晕晕乎乎,好像有些发烧。
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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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刮来的风冰冰凉凉,还带着湿意,把我冻醒了。
手机上有数十个未接来电,微信的未读消息也爆了。
有孙培政的,爸爸的,林欢的。
就连半年前将我拉黑的妈妈也发来了信息。
「连你表姐的男朋友也抢,还有没有廉耻心?什么丑事也做得出来!」
「立马和小孙分手,听见了没有!」
原来林欢偷偷开了直播,邀请同事们围观老板拘谨场面,准备暗戳戳秀一把恩爱,没想到直播翻了车,成了公司的大笑话。
直播中,孙培政不仅否认和她谈过恋爱,还警告林欢不要再散播不实消息影响他和女朋友的关系。
他口中承认的、即将领证结婚的女朋友,是我,这让林欢十分崩溃,也让爸妈深感震惊。
现在林欢抑郁症复发,整天窝在房间里要死要活,妈妈照顾得很辛苦。
「所有人都知道你姐和小孙要结婚了,你弄出这么一出,让你姐以后怎么活?」
我捏了捏冻僵的手指,又搓了搓,然后回信息:「她怎么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替她考虑?」
「没良心!」妈妈很快回了三个字。
紧接着,又是一段愤慨的语音。
「凭什么?就凭她是你舅舅的独苗!凭你舅舅照顾你长大!凭你害死了她的爸妈让她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果不是你乱跑,他们就不会深夜出门找你,自然就不会失足掉到山下摔死!可你个没良心的,让你给你舅舅磕个头你都不愿意!你还是不是个人!」
遥远的回忆再次重重袭击了我,我依旧觉得委屈和绝望。
但现在,还搀杂着兴奋。
我扯着喑哑的笑,发出了一丝如锉刀打磨瓦片的声音,伴随着喉咙里囤积的浓痰咔咔作响。
「如果那天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
妈妈似乎不敢相信对面的人是我,打开了视频连接。
我直接就拒绝了。
妈妈:「你三年级肺炎住院,你舅舅在医院照顾了你七天七夜,花了上千块钱,不是他照顾,你早就病死了!你说这样的话不怕遭报应?再说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弄死你,弄死你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愈加兴奋了,兴奋得双眼肿胀。
我没有回消息,而是关了手机,拿出了录音笔,继续给她准备礼物。
声音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因为你的亲哥打着照顾我的名义强奸了我六年,他怕我跟你告状,这算不算一个理由?」
「他所谓的照顾我七天七夜,不过是背着舅妈把我带到旅馆睡了七天七夜罢了,他逼着我陪他看小黄片,他垫付的医药费,都是旅馆的住宿费!」
「后来舅妈为什么讨厌我?因为她发现她的丈夫对我动手动脚,认为我抢了她丈夫!」
「她有多恨我啊,甚至趁舅舅不在家,收了钱,把我塞给了村里的光棍……」
「我为什么不给他们下跪,因为他们不配!为什么不愿意待在老家?因为这里让我恶心!」
「不管是他们,还是你们,都让我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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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我有告诉给爸爸的。
14 年前,我就告诉他了。
但他说这件事丢人,说出来不好,会让我成为所有人的笑话,会让我一生都抬不起头。
说千万不能告诉妈妈,因为妈妈重感情,会受不了这个打击。说她易冲动,会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
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他说舅舅舅妈都不在了,我还想怎样。
还要怎样?
「你父母双全,吃穿不愁,身体健康,模样也好,我们给了你良好的基因和物质基础,你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说刘朝祺,这世上每个人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都会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坷,就像我们遇到困难不会要你一起分担一样,这道坎,你也得自己迈过去。不牵连到无关紧要的人,不打扰其他人的生活,自我消化,是你的教养。
可我放不下的从来不是这些坎坷。
而是我的亲生父亲,在明知道我委屈、我有苦衷的情况下,还能视而不见,并心安理得地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着无伤大雅的风凉话。
他多大度啊,大度到不管自己女儿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都可以替她原谅所有人。
我只是个资质平凡的庸人,不配做圣人的孩子。
我没有回他的消息,只是给孙培政留了一条言:
「我们这个家呀,烂透了,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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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 12 日。
雪下了一天一夜,河畔的行人更少了。
光白晃晃的,刺眼。
我这地儿不错,没风,干净,可以看见麻雀觅食,但怪阴凉。
更糟糕的是。
我好像,尿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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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 14 日,出太阳了。
今天很倒霉,被一条耳朵炸毛的小白狗发现了。
小白狗的主人是个戴着红色毛线帽的老太太,眼神不太好,还啰里啰嗦。
非要说什么「孩子别乱跑了,赶紧回家去,回头天黑了河妖出来,把你抓走呀」。
当谁是三岁小孩呢。
可好想哭是怎么回事?
谁又不想成为三岁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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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挪到个干爽些的地方,可是好像起不来了。
雪真美啊。
铺在阳光下,跟一地碎玻璃渣子似的。
扎得我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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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朝祺失联的第二天,孙培政报警了。
但对于警察的询问,刘建忠却有不同的想法。
「这丫头从小脾气倔,一不高兴就喜欢闹失踪,巴不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前几天刚说了她两句,就又气走了。」
他怕给警察添麻烦,将其劝走了。
但在 1 月 20,腊月二十八这天,警察又找上了门。
说在柳江南段沙陀村附近高架桥下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让夫妻俩去认尸。
走到停尸间的时候,林云霞的脑袋都是空的。
只一双眼睛紧盯着警察的皮鞋跟。
它走,她也走。
刘建忠跟在她后面。
咚咚咚,每一声都在走廊里回响许久,似也要被这寒冷永久冰冻一样。
白布被轻轻掀开,一顶深栗色的假发滑落下来,露出一颗紫红色的光头。
很吓人。
林云霞的手剧烈地颤了颤,心脏却仿佛骤停。
她木讷地扭头,看向刘建忠,手停在半空不敢再动。
刘建忠僵着一张脸,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林云霞憋着一口气,在心里默数个一二三,然后猛地将白布拉开,露出了被覆盖的人脸。
是一张极致瘦削的、毫无人气的、陌生的脸。
林云霞骤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嘴角不自觉露出劫后余生的弧度。
「不是。」
她告诉刘建忠。
「假发和衣服很像,但人不是。」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夫妻俩离开了。
回家路上,两人各怀心事,都很沉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下车前夕,林云霞叹了口气,终于妥协道:「叫她回来吧,明天除夕了。」
刘建忠也回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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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还是小瞧了刘朝祺的执拗程度。
数条让她回来过年的留言,全部石沉大海。
就连手机,也永远是提示「已关机」。
直到凌晨 12 点,喧闹的爆竹声响彻大街小巷,林云霞才忍无可忍地摔了瓜子。
这一次,她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耐心。
是她,让自己失望了。
看来刘朝祺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离了他们夫妻俩,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待她呢。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林云霞一点都不着急。
春假期间,林云霞照样走亲访友,照样谈起那个逆女时满脸心酸和无奈。
直到 2 月 6 日,正月十六这天,一条爆炸性消息刷爆朋友圈,彻底打乱了她的生活。
2 月 6 日,00:00,刘朝祺发布了几张文字图片。
密密麻麻的文字讲述了舅舅林云涛对她长达近 6 年的侵犯始末,和舅妈罗素珍对她的身体和心理进行虐待的详情,以及将她卖给同村老光棍李耀平、李家兴兄弟俩凌辱玩弄的犯罪事实。
「我那时常常在想,为什么一周只上 5 天课,为什么黑夜会那么长,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还不回来看我……」
「林欢的值日我做,作业我写,书包我背,闯的祸我扛。我不敢得罪她,否则她会故意把老光棍叫来家里玩,玩一次,她可以换一根棒棒糖。」
后来回了城里的家,林欢的欺辱也没有停歇。
她仗着姑姑的宠爱霸占了刘朝祺的一切,把刘朝祺替她扛过的祸宣扬得人人皆知,她造她的谣,带头孤立她,霸凌她,只要她敢反抗,林欢就会给她惩罚,比如陷害她偷东西、毁坏他人财物,让她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她给刘朝祺制定了严格的规矩,不准违背她的意愿,不准和她不对付的人玩,不准跟别人说三道四,否则。
「她有一万个办法对付我」。刘朝祺这样写道。
「她说她随时都能把李家的光棍兄弟接到城里玩,劝我好自为之。」
刘朝祺上大学后,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得转林欢一半,毕业工作后更是每个月得固定「上贡」1000 元,否则,「她会把我被老光棍睡烂了的丑事宣扬得人人皆知」……
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刘朝祺都详列了年月日,地址精确到具体的门户,细节很多,谁都不知道这些经历在她脑海里重复过多少遍。
文章很长,短短的朋友圈无法呈列所有。
所以刘朝祺还添加了一个网络链接,并附有访问密码。
林云霞顺着链接找过去,看到了持续 8 年的转账记录,以及翻不到头的,林欢辱骂、诅咒、威胁、索要钱款的聊天记录和音频。
贱人,傻 B,白痴等词,几乎贯穿对话的所有。
「信不信我弄死你」,「B 痒了是不是」,「欠 C」,更是张口就来。
林云霞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在她面前乖巧可爱的侄女,背后竟是这样一副面孔。
她去找还在熟睡的林欢对峙。
面对重重铁证,林欢无法否认,但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她害了我爸妈两条命,我骂她两句怎么了?她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姑姑,矫情的人不配活在这世上,这可是您亲自对她说的。」
「滚!你给我滚!」
林云霞发疯似地把林欢往外面赶,连给她收拾一下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把林欢的衣物用品扔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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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忠是上午请假回来的,带着满腔怒火。
憋了一路,一进门就吩咐林云霞:「赶紧想办法联系朝祺,让她把朋友圈删了,再发个声明说是开了个玩笑!没点羞耻心,什么都要往外发,我这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天丢尽了!」
「你丢什么脸?」
「你以为别人会怎么说?他们只会说我们不负责任,把她扔在乡下六年不管。」
「可是这些都是事实。」
「什么事实?是我不想把她带过来吗?是你嫌带孩子累,嫌做家务麻烦,是你说你哥哥好嫂子也好,让我尽管放心。我就问你,他们好在哪里?!」
林云霞终于忍无可忍,将手边的抱枕狠狠砸向刘建忠。
「你现在怪我了?你现在怪我了?!」
「当时是谁说借读费太贵,让我想想办法的!又是谁嫌没赚到钱,回去没面子,硬是拖了六年、拖到丫头要上初中了才肯回去的?是我吗?」
刘建忠:「拖了六年又怎样,她花的钱我有少付一分吗?我每天拼死拼活地上班赚钱为的是谁?你这些年每天就知道打麻将,买衣服,攀比,有赚过一分钱?」
林云霞气得声嘶力竭:「刘建忠,你混蛋!!」
32
随着事情的发酵,越来越多有关刘朝祺的事情被知情人提供了出来。
小学同学说看见她尿过血,吃过垃圾;同村居民说经常听见罗素珍打骂孩子的声音,说李家兄弟还给村民吹过牛;老师说她在一场重要的期末考试中写《我最爱的人》,交了白卷……
林云霞每天默默关注着,突然就想女儿了。
可是翻遍了家里的照片,始终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想起有一次和女儿吵架,当着女儿的面就把两人的合影撕碎了。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林欢比女儿好一千倍,说这个女儿她不要了。
林云霞的眼睛有些酸涩,用手背沾了沾,然后在麻将室角落的快递箱里找到了女儿的毕业证和各种荣誉证书,「刘朝祺」三个大字依旧清晰如前,可粘贴的证件照都没了踪影。
她去翻女儿的朋友圈,去翻她的博客,却发现上面竟没有女儿的一张照片。
哪怕只是背影,也没有。
她突然,就记不起女儿的模样了。
轮廓,眼睛,眉毛……
她怎么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明明年前女儿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月,明明她就在自己面前晃悠,每天走来走去,和自己争吵不休。
怎么就是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了呢。
她在微信和短信上都给刘朝祺道了歉,并没有收到回复。电话,依旧是关机中。
33
李耀平、李家兴兄弟俩死了。
一个从农用车上摔下来被后车碾压,当场死亡。一个在家喝农药而死。
据说是在当地公安机关收到报案,却因为年代久远,证据不足而做出不予立案的决定后不久。
2 月 14 日。
刘建忠被查出了三年前的重大违规,被辞退了,连赔偿金都没有领到。
据说他那天垂死挣扎不肯离开,体面了一辈子的人,又耍无赖又吵着要见女婿,脸涨得通红,后来还是被保安拖出去了,连孙总的面都没有见着。
谁知回家后再遇噩耗:林云霞竟然要和他离婚。
因为当天林云霞收到了女儿发来的一封邮件,其内记录着父女俩因多年前的强奸一事而产生争执的录音。
原来刘建忠早在十四年前就知道了林云涛死亡的真相,却打着为女儿好为妻子好的名义让女儿保持沉默。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女儿受了委屈你一声不吭,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把你哥嫂从土里扒出来?人都死了我应该怎么替她出头?」
「可是姓李的两个畜生还活着!」
「他们也死了。」
「他们是因为你死的吗?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欺负了你姑娘的畜生还好好的活着?你没心吗?不难受吗?」
刘建忠哼了一声,一脸正义地说道:「善恶终有报。你看,他们的报应不是来了吗?」
「呸!我看你就是个懦夫!一个没本事又死要面子的窝囊废……」
「啪!」刘建忠打人了。
林云霞昂着头,顶着火辣辣的脸,用一双鄙视的眼睛轻飘飘地盯着他,道:「所以你不是不敢打人,你只是不敢打外人。」
34
2 月 28,刘朝祺 27 岁生日的前一天。
林云霞收到了女儿的最后一封定时邮件。
邮件中附有银行卡的密码,及一段简短的文字。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知道我死亡的消息了吧……」
刚看见第一句话,林云霞的心脏就重重地抽搐了一下。
霎时觉得天地都开始扭曲起来,屏幕上的字迹晕晕散散,无法看清。
她堪堪定住身形,又伸出微颤的手指,死死抠住了座椅的靠背,指甲因太过用力而发白,字迹这才重新聚拢,并逐渐清晰。
看见她的异样,刘建忠也聚拢了过来。
「肺癌晚期,治不好了。
抱歉没有活成您心中女儿该有的样子,也辜负了您之前愿我朝气蓬勃、平安吉祥的期待。临别之际,我想给您汇报一下我的一生。」
「我当了 6 年的留守儿童,做了 6 年的住读生,在津城学习加工作共耗时 8 年。
品尝了大盘鸡,油泼面;
坐了火车,地铁;
看过了乡村的泥泞和朝露,城市的烟雨和星辰;
读了不算少的书,认识了不太多的人;
大半生都在漂泊,却来不及欣赏一处风景;
没看过电影,没吃过外卖,没浪费过任何一个休息日,花过一分不该花的钱;
有坚强地活过,但很遗憾,结局没有成功。
2023 年 2 月 28 日,很抱歉我只能把生命延长到这里了。
体会过,很缤纷,不遗憾。
妈妈,我把 27 岁的刘朝祺还给你了。
连同她享受过的人生,用过的钱,从你身上掉下的血肉,一点不剩地还给你了。
林云霞女士,在余下来的日子里,愿你幸福。」
林云霞将文字前前后后翻阅了几遍,突然给自己披上外套,又把钥匙、身份证、瓶盖、牙签盒等乱七八糟的物件往包里塞,仓皇无措的样子,刘建忠拉都拉不住。
「别碰我,我的祺祺怕是要寻短见了,我得去找她。」
「卡呢?」
她看向刘建忠,嘴唇都没了颜色,问:「祺祺给的银行卡呢?」
「快拿出来给我,我去还给她。」
「她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要她的钱干什么?她想还清我的债,呵,想都不要想!」
林云霞有些语无伦次地碎碎念,将刘建忠钱包里女儿给的银行卡抽走后,又拿走了抽屉里的存折和金条。由于手不稳,光滑的金条往地上掉了好几回。
嘴里是一刻没停。
「祺祺得了肺癌,我得去救她,我得让她好好活着,让她看看我又为她付出了多少,看她到底还不还得清……」
「别拿了,全拿出来小心弄丢。」
刘建忠想拦,却拦不住。因为这一刻,林云霞的力气大得出奇,倔得跟头牛似的。
一次次拉扯中,刘建忠终于忍无可忍,喊出了那句话。
「还救什么救,她早没了,死透了!」
林云霞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又翻出手机不断地佐证:「不可能,她刚给我发过消息,你看,你看,13 点 16 分,就是刚才,不信你自己看……」
「都是定时发送的。」
刘建忠将掉落的金条捡起,擦了擦,放好,不敢看林云霞的眼睛。
声音也是低到听不见:「除夕前一天我们就见过她的尸体了,你忘了吗?」
「那不是祺祺!」
怎么可能,那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她的祺祺,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
林云霞松了口气,赶紧否定,「祺祺根本就不长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她好陌生,好陌生,眉眼轮廓她都没有一点印象。
她敢笃定她不认识那个人。
刘建忠:「她的右手小指上有道疤,是三岁那年被铁丝勾过留下来的。我看见了。」
又补充:「不过我没敢看,当时听你说不是,就没说这个。」
林云霞一愣,尸体的手指她还真没注意。
但还是不信:「那也不是。」
祺祺不长那样。
才半个月不见,怎么能瘦成那样呢。
刘建忠突然就笑了。
「我刚查过了,肺癌晚期是会吃不下饭,暴瘦的。」
失业的打击让他颜面尽失,这段时间苍老了不少,此刻又意识到已经丧女,一笑起来,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壮。
只见他语带嘲讽地问:「云霞,你真的记得祺祺长什么样子吗?」
「当然……」
林云霞想反驳,但又无从开口。
因为林云霞不记得。
印象中的祺祺寡言少语,喜欢低着头,缩在角落。常年不修剪的刘海耷拉下来,总是遮住她大半张脸。
林云霞老奚落她:「年纪轻轻,却没有一点朝气,活着像个鬼。」
她在家的这些天,林云霞也没好好看过她一眼。即使她在跟自己讲话,即使她就坐在自己面前。
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听闻家里被撬门、匆匆赶回去看到的那一面。
那天女儿化着浓妆,自己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撇开了头,说了一句:「真丑。」
「我的祺祺……」
霎时间,林云霞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无尽的寒冷吸走了她的一切能量,心里的那点可笑的傲慢啊,全部土崩瓦解。
35
两人匆忙赶到殡仪馆。
却被告知刘朝祺的尸体已经火化处理,并被人领走了。
那人自称是死者的未婚夫,却在停尸房里骂了好久。
「你怎么能让别人领走?她是我的孩子啊!」
面对夫妻俩提出的质疑,工作人员满脸鄙视,问:「你们不是来认过吗,怎么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认识?」
刘建忠解释:「她是肺癌死的,瘦脱了像,我们不知道她的病情,一时没认出来。」
「谁说她是肺癌死的?」工作人员否认。
「年前不是下了好几场大雪?她是冻死的。」
工作人员很是唏嘘:「找到的时候裤子全是湿的,都结冰了。」
36
刘朝祺的追悼会没有办,据说烧了后直接送进了公墓。很低调,全程没有任何旁人参与,也不知埋在了哪里。
亲朋好友都不理解,质问两人为什么冷落了孩子一辈子,连个追悼会也不给办。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
两人无从解释。
他们没有遗体,没有骨灰,甚至连刘朝祺的遗像都没有一张。
他们如何举办?
又如何解释连自己孩子的遗体都认不出来这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们也曾拦过孙培政的车,找他讨要骨灰,但孙培政却只回了两个字:「撒了。」
他并不搭理二人,并在三月搬去了海市,再也没回来。
其实对林云霞来说,现在的生活和以往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也是老两口,加一个不归家的孩子。
但林云霞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能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就弥漫上无法诉说的愁。
不小心瞥见一个字,就想起了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
她给她起「朝气」的朝,寓意着平安的「祺」,愿她一生活泼快乐,平平安安。
后来,女儿活得死气沉沉,胆小怯懦,没有半点孩童该有的朝气与天真,阴郁沉默的样子像个垂死的老人,让她提不起半点喜欢。
可她的女儿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张着胖乎乎的小胳膊求抱抱,蹬着白嫩嫩的小脚丫往她怀里蹿,撅着红嘟嘟的小嘴巴在她脸上留下大片的口水印。
就因为她初叫「妈妈」时自己笑了,她就扶着床栏,仰着小脑袋,冲自己叫了一整天的「妈妈」,得到回应后就开心地手舞足蹈,咯咯傻笑也不知道疲累……
她明明是生日许愿也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的孩子啊,怎么会离开。
怎么能舍得和自己断绝关系。
直到某一日,林云霞辗转许久,弄到了 2008 年元旦时女儿班级联欢会的视频。
五年级。
她的祺祺坐在角落,瘦瘦小小地被欢腾的人群淹没,却比谁都要显眼。
因为她是全班唯一没有穿自己衣服的人,也是唯一没有带零食、桌面空空的人。
她穿着污迹斑驳的蓝白色校服,捂着一不小心就从拉链炸开的口子里露出的、锈红色干瘪鼓坨的袄,长长的刘海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家长们对各自孩子的新年期许和祝福。
孩子们穿着各自最漂亮的衣服,互相交换着零食。
她的祺祺,吞着口水,却连眼睛也不敢瞟一下。
局促得,像个误入高档宴席的乞丐。
那一天,所有孩子都收到了家长准备的惊喜视频,除了祺祺。
可她的笑容却没有一刻落下过,更是在老师引导孩子们感恩父母时说得比谁都大声。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祺祺,眼睛都在闪光。
林云霞不断重复着最后半分钟的视频,听着女儿对自己的高调表白,心里酸酸涩涩,悲恸不已。
那时她的宝贝已经身陷囹圄,千疮百孔,却仍将最赤诚的爱给了自己。她无时无刻没有深信不疑,她的爸爸妈妈定会拯救她于水火。
可自己后来都做了些什么?
她,林云霞,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妈妈……
37
林云霞再次和刘建忠提了离婚,态度很坚决。
「我不管你晚节保不保,我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笑话。」
「我不像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一分一秒都和他待不下去。刘建忠,你知道我现在有多讨厌你吗?」
刘建忠几近卑微:
「祺祺的事情或许是我处理得不妥当,但你我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我为这个家操劳了一生,你不能让我没了女儿也没了老伴。百年后,我还是想跟你们埋在一起的……」
「那你去收拾林欢。」林云霞打断了他的话。
嘴角扬着诡异的笑,字字清晰:「给祺祺报了仇,我就原谅你。」
「好。」刘建忠一口应下,「回头我就开个小号,把她做的那些事转发出去,让她彻底名声扫地。」
「就这?」
刘建忠皱眉:「总不能做得太过,要不然得不偿失。而且转发的痕迹人家网络警察也是可以查到的。」
林云霞突然就什么也不想多说了,只有一个诉求,就是离婚。
且态度坚决。
刘建忠失去了耐心,音调增高:「你还想让我怎样,祺祺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全是写给你的。她有把我当爸爸吗?」
「我供她吃喝,任劳任怨,临了还不落个好,你们一个个的都怨我,一个好人做了一件错事就被否定一生……难道她经历的那些是我做的吗,她得的病是我传染的吗?我能不计前嫌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
却激怒了林云霞,这下,是彻底谈不拢了。
为了维持最后一丝联系,保留最后一丝体面,刘建忠提出了「离家不离婚」的提议,并在钱财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房子留给了林云霞,刘朝祺留下的 50 万两人对半分了。
刘建忠拿着分得的钱款,以新工作太远,要长期住宿舍为由搬了出去。
一月后,林云霞将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卖了,将女儿留下的 25 万一道,全部捐给了本市关爱留守儿童的「乡村守望计划」项目。
38
(孙培政视角)
高一那年,我的公寓对门搬来了一个名声很差的女生。
据说她中考全市第一,却是个惯偷,手脚不干净得很。
我当天就在门口安装了监控。
那个女生的作息很规律,每天比我早一个小时出门,晚上比我晚半个小时回来。搬来整整一个月,我都没和她打过照面。
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不止我,全校都认识她。
呆板无趣的中分头,参差不齐的潦草短发,加一成不变的校服套装。
每次课间操,我都站在他们班旁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狗啃似的发尾,和修长白皙的后脖颈。
同学们都悄悄喊她「冬菇头」,我也觉得像。
她标准认真的动作,在一群敷衍耍酷的高中生中间,正经得像个异类。
我很难不注意到她。
在别人都三五成群、生怕被落下的时候,她总是孤身一人,淡定地做着一切。
晨读,早自习,上课,晚自习,夜跑。
流言蜚语似乎被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影响不了她丝毫。
我真的很佩服她强大的内心。
期中考试,她又毫无悬念地拿到了全校第一。听到别人谈及她的各科成绩时,我被狠狠地震撼到了。
她怎么可以每一门,都比我的总分还高。
难道她上课的时候,从来没觉得瞌睡吗?
而且她每天起那么早。顶着个饱满的大冬菇。
我每次去卫生间都会路过她的班级,无数次与她擦肩而过,在我默默关注她的时候,她却连个眼神都不给我,高傲得像只目中无人的花孔雀。
我也开始夜跑。
一圈又一圈,比她跑得还快,还好。
我可不跟她一个速度,总是超过她五米左右,只让她欣赏我矫健又挺拔的背影。
她的脚步声追来了,我就提点速。
声音浅了,我就跑慢点。
我特地穿了修身的款式,肌肉的线条一定很好看。只是不知道这操场上昏暗的灯光,能不能让她看清楚。
还有……要是我没有因为分神被自己绊倒,那就更好了。
「你没事吧?」
她追上来扶我了。
声音可真好听!
小冬菇的眼睛黑溜溜的,刘海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齐,厚的厚薄的薄,靠近眉尾的地方还有个大缺口,一看就是她自己的手笔。
好可爱!
39
可她真的有点瞧不起人,隔天就把我忘了。我在楼道遇到她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呆滞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朝我点了点头,「同学你好。」
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又夜跑了一段时间,终于让她勉强记住了我的模样,校园内遇到的时候,她也会冲我微微一笑。
12 年冬天,我打篮球扭伤了脚,打了石膏,拄了几天拐。
照例屎遁逃课到卫生间偷偷抽烟的时候,发生了大地震。
教学楼里瞬间充斥着尖叫,都呼呼啦啦地往楼下跑,大楼晃得更厉害了。
我裤子还没拎好就被晃倒在地上,另一只脚也扭到了。
我窝在狭小的隔间里,眼看着无数人影惊惶失措地从门口闪过,谁也不肯为我驻足,我以为我的小命该交代在这里了。
是那个小冬菇,逆着逃命的人群挤了过来,进了男厕所。
「同学别紧张,我扶你出去。」
她一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安慰我。后来担心来不及,更是直接将我的两条胳膊往肩头一扛,把我背了起来。
整整五层楼,小冬菇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力气还真不小。
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早就下楼了,只是一直没看到拄着拐棍的我,才又寻回来的。
她冷漠孤僻,却在别人有事相求时从不吝啬伸出援手。做了好事不邀功,承了冤枉也不委屈,永远不诉苦不埋怨不喊疼……
我真的,
好喜欢她。
后来文理分班,我找关系和她进了同一个班,成了她「有些呆头呆脑,又爱问问题的傻大个」同桌。
高考后,我向她表白过,被她拒绝了。
小小的冬菇,脾气还挺倔,短短一个暑假,拒了老子二十回,后来更是连短信都不回了。
40
可我知道她也喜欢我。
那年我趁她帮我补课,装睡倒在她肩膀上,她都没舍得推开我。
她说她是不婚主义者,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怎么可能一辈子不谈恋爱?没有人能忍受那么长久的孤独的。
嘴硬的小冬菇,瞧不起谁呢,我又不是等不起。
为了不让她有压力,我聘请了几个女朋友,然后以朋友的身份陪伴着她。
整整七年。
第八年的时候,小冬菇又不理我了,好气。
这一回,我找了那个整天捏着嗓子跟我打招呼的前台,冬菇最讨厌的人:林欢。
我不信她能忍受林欢占有这么有魅力的我。
后来小冬菇联系我去酒店的时候,我生怕她反悔,直接推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就屁颠屁颠地赶回去了。
她理了光头,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冬菇,好酷。
我也想剃个光头,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对。
可还来不及提上日程,就发现她竟然不是第一次……
我嫉妒得心脏都疼了。
我守了她 11 年,连亲她一口都舍不得,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趁我不在,碰了我的小冬菇!
可我还是忍不住再约她,试探着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一辈子。
元旦放完烟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在车里睡着,做了个噩梦。
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哭着喊「妈妈」,让妈妈别丢下她,我心疼坏了。
他们家的情况我有所耳闻,对林云霞和林欢那两个女人,我厌恶透顶。
我想早点带她离开,所以决定上门拜访。
但从那天后她就消失了,还在年后发了一条控诉丑陋的朋友圈。
我逐字逐句地看完时,心脏都疼得抽搐了。
我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啊!
41
我发了疯地找她,可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停尸房。
我的小冬菇生病了,瘦了好大一圈,可可怜怜地被放了二十天,没有人认领。
一把火,烧出了三斤灰。
我找人收拾了李家两个杂碎,又将认不出女儿的刘建忠辞退,然后带着小冬菇搬去了海城。
至于林欢,我得留着慢慢折磨。
三月初,不负责任的两口子终于意识到她没了,还来拦过我的路,找我要骨灰。
我自然没有给。
我的女孩,做梦也想离开这座城市, 我怎舍得不满足。
五月一日劳动假期的头一天,老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林云霞下药迷晕了在外躲避流言蜚语的林欢, 将其从酒店的八楼扔下,致其当场死亡。
林欢落下的位置距离酒店大门很近,还紧邻着繁华的街道, 门口右拐就是地铁站出口,出事后不到一刻,现场就被无数路人包围,难堪的照片顷刻就刷爆了视频平台。
据说林欢落地时穿着暴露的情趣内衣, 下体还弹出一只硕大的 Y 具。
羞耻的死法, 瞬间就成为网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不到半日, 酒店坠楼案主角林欢的身份就被扒了出来,连带着刘朝祺的遗言截图也一起冲上了同城热搜。
事后林云霞来到刘建忠的出租屋,刚袒露杀人事实,还没来得及填一填饥饿的肚子, 就被刘建忠反手一个举报,告诉给了警察。
想来也是好笑, 女儿失踪时他死活不让警察找,妻子犯事了他联系警察却比谁都积极。
不过林云霞发现后倒也没吵没闹, 只是再度提出了离婚。
这一次, 刘建忠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警察赶来的时候, 两人已经领了离婚证。
他让林云霞别害怕,他来请最好的律师帮她。
可第二天上午传来消息, 林云霞在看守所服用事先准备好的药,自杀身亡。
一句话, 都没给他留。
42
一年后。
我带着小冬菇的一小捧骨灰出门旅游的时候,遇到了刘建忠。
他开着辆全是毛病的破二手车,穿着件洗得发灰起皱的皮夹克,苍老得不成人样。
他蹭了我的车, 全责。
修理费预计 25 万,不多。走保险的话,就更不是事了。
但刘建忠就跟天塌了一样,即使灰发被梳得一丝不苟,旧皮鞋被擦得油光发亮,也挡不住他的颓败。
他痛哭流涕地跟我哭穷, 还说自己得了抑郁症,是如何如何才坚强地活到现在。仿若我让他赔钱, 就会逼他上绝路。
我无所谓地笑:「那你就去死啊。」
他惊恐地摇头:「祺祺给的钱还在我手里, 我死了钱就充公了,我舍不得。」
这是我大学四年,加工作四年,积攒的所有。
「(那」「赔呗。」
我冷笑了一声,不想让小香菇听见,把她贴身藏起来, 提醒刘建忠:「早点花完, 早点死。」
「我还准备攒着亲手还给她……」
「谁又稀罕呢。」
该算清的时候他犯糊涂,不该算清的时候他倒是算得比谁都清楚。
别过处理事故的交警,我一脚油门离开。
那时阳光明媚和蔼,有人仍在阴暗的角落苟且偷生, 有人陪伴爱人嗅着自由的芬芳,而海市的芍药花啊,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绚烂。
来源:快乐的阳光啊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