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钦廉地区历史悠久，其名称由钦州与廉州合称而来。传统上涵盖原广东廉州府的合浦、灵山及钦州直隶州的钦县、防城，1965年划归广西后演变为今日的钦州、北海、防城港等市。古时候这里有“三都八峒”（旧时钦廉有如昔、时罗、贴浪三都，三都统辖着如昔、时罗、贴浪、思勒、河州、

分治、殖民与离散，钦廉（北钦防）人的越南迁徙之路

◎思恩编辑部（阿素喇）

（一）

钦廉地区历史悠久，其名称由钦州与廉州合称而来。传统上涵盖原广东廉州府的合浦、灵山及钦州直隶州的钦县、防城，1965年划归广西后演变为今日的钦州、北海、防城港等市。古时候这里有“三都八峒”（旧时钦廉有如昔、时罗、贴浪三都，三都统辖着如昔、时罗、贴浪、思勒、河州、罗浮、澌凛、古森八个峒，称为“三都八峒”），为汉越杂居区，居住者十之八九为钦廉人，由广府人、客家人（讲“艾话”）和福佬人构成，另有少量瑶僮（壮）族群，形成了以汉文化为主体、多族群共存的社会结构。

明清时期，钦州、防城港一带统属广东省廉州府管辖。“钦廉”作为地区合称始于近代，清代前，“钦州”“廉州”地位相当。宋代二者分属不同行政区且互不隶属，明代廉州府开始管辖钦州。1888年，清政府因应边疆危机，将钦州升为直隶州，使其脱离廉州府管辖。1911年后，民众称原廉州府辖地为“钦廉地区”。“钦”在前并非简单因声调好念，1906-1911年设有“廉钦道”，辛亥革命后“钦廉”取代“廉钦”，1912年前的历史应称廉州府。

▲清康熙时期廉州府（《康熙朝内府舆图》，点击可看大图）

▲光绪三十一年（1905）时期的钦州、廉州（《大清帝国全图》，右下角为雷州府）

▲1917年时期的钦廉道（《中国新舆图》，点击可看大图）

其“背山面海”的独特地理区位，使这里自两汉起便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明清时期成为“下南洋”的前沿地带，中原与外番文化在此交汇碰撞。另外，钦廉地区中的“钦”对应钦县，“廉”在1912-1949年间并不存在，当时为合浦县，民众习惯称“廉州”多指合浦县城，1950年其附城东镇和附城西镇合并为“廉州镇”。除“钦廉地区”还有“钦廉四属”一称。

（二）

明末清初的政权更迭成为钦廉人大规模迁居越南的导火索。南明高廉雷总兵陈上川、钦州龙门总兵杨彦迪率部退入越南边和，获封“明香社”，开启了钦廉人在越南开发定居的历程。清代，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残余势力为避清军追剿，广肇土客械斗中失利的客家人，以及廉州府各姓分支为谋生计，陆续迁入三都八峒，形成垦荒戍边的浪潮。清末北海、东兴开埠后，广府、福佬商人敏锐捕捉商机，赴越经商并聚居江坪（涵盖东兴和今越南芒街一带）。

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清廷战败后，1887年《中法续议界务专条》将北仑河以北仑江地区划归越南，原居于此的钦廉人被划入法属印度支那。法殖民政府进行人口调查时，因语言误解将以农耕为生的钦廉客家人命名为“Nùng”（音近“农”），统称“海宁侬族”。这一命名虽源于殖民统治的误读，却意外成为越南语境中独特的族群。

1885年《中法新约》签订后，中越开始勘界。钦廉地区与越南历史渊源深厚，张之洞以十大证据（如分茅岭、三不要地、芒街等为中国界）主张钦越边界应维持“中国老界”，提出四线划界方案，强调对钦廉故地的主权。邓承修等勘界大臣据理力争，挫败法军侵占白龙尾、竹山等地的企图，但清廷软弱，最终放弃部分领土。1890年《广东越南第一图界约》将芒街、九头山划属越南；1893年《广东越南第二图界约》割让分茅岭以南等地。此次勘界导致钦廉故地被分割，大批钦廉人划入越南，受法国殖民统治，被强制编户为“艾人”“农人”，设海宁省管辖。

▲30年代时期的广东东兴和越南芒街的分界线

（二）

法属时期（1887-1945），海宁侬族聚居于越南北部海宁省（今芒街一带），在殖民统治下顽强保留着鲜明的中华文化特质。城内通行钦廉粤语，乡间使用艾话（客家话），语言成为族群认同的核心纽带。信仰方面，伏波将军、观音、关帝崇拜盛行，护国观音庙、社王庙等宗教场所林立，广府丧葬习俗得以延续，逝者可葬入广肇义坟，显示了他们对祖籍地文化的认同。

1947年成立的“侬族自治区”首府设于芒街，区内出版《农文字典》（艾话字典），兴办华文学校如自由学校、中庸学校，采用“庙产兴学”模式维持文化传承，确保族群子弟接受中文教育。

▲1949年时期的越南海宁省以及芒街一带，与东兴相邻（《越绵辽地图集》）

▲1947年时期的法国殖民地“侬族自治区”，此为区旗。

▲1950年时期的“侬族自治区”芒街，一说为谅山。

祖籍防城的黄亚生是这一时期的关键人物。他毕业于法属军校，1933年赴法国受训，历任法军中校，深谙殖民体系规则。1945年日军投降后，他率部加入法军，在芒街、姑苏岛等地与越盟、越革武装作战，因骁勇善战被整编入法军主力，其“忠孝帆船”军旗成为族群象征。1947年，在法军支持下，黄亚生成立自治区，面积达4800平方公里，人口约12万，作为北部反○堡垒存在，至1954年奠边府战役前达鼎盛。

（三）

1954年《日内瓦协议》签订后，北纬十七度线将越南分割为南北两部分，越南南北分治局面形成，协议规定1954-1956年为自由迁徙期。

在此期间，越南北方的亲国民党势力及平民开始大规模“南撤”，约85万北越居民南迁，其中海宁侬族据不同记载有2万至20万不等。他们从海防港登船，经法、英、美军舰运送至西贡，大部分南撤者首站为平顺省潼毛市，后逐步扩散至芽庄、藩切等多地，被安置于平顺省潼毛、同奈省边和等地，如靠近西堤的嘉定省自由村（包括自由新村、决胜村等）成为重要聚居地，由国府（台湾当局）协助越南政府置地分建木屋及帐篷安置难民，隆庆省春禄、林同省保禄等地因适合开荒耕种，也聚集了大量南迁者，他们建立“自由村”（后改称“团结村”），以木屋、帐篷为居所，靠军政补贴和农耕维生。

▲越南分治后，大约100万难民在自由之路行动期间逃离北越。/图源网络

▲60年代的南越西贡

在世界冷战地缘政治的大背景下，一场规模浩大的迁徙成为了越南族群的生存选择，同时也成为钦廉人南下迁徙的重要转折点。

祖籍防城的黄阿桑（真名黄福盛），在抗日战争时期曾率部抵抗日军，后被法军收编。1948 年海宁自治区成立，1954 年，黄阿桑率部南迁支持吴廷琰。他选定平顺省毛河流域（潼毛）作为定居地，此地山地、平原、海洋等地形多样，不仅适合耕种，交通也十分便利，距离西贡约 270 公里 。

侬族军队主要为海宁自治区军事力量，以钦廉艾人为主，包含多个民族，原属法国联邦军第6山地师。1954年7月，8400名士兵及家属共3万余人南迁，成为支持吴廷琰的重要军事力量。南迁后，部分部队成为总统府防卫军核心，其余编入第6侬族师及多个野战营。1956年，第6侬营与其他营合并为第41野战师（后改第3野战师、第5步兵师），参与越南共和国军事活动。

1954 年 9 月至 11 月，3 万余侬族人民从海宁自治区迁至潼毛，与黄阿桑的军队会合。随后，吴廷琰政府在此设立了平顺省海宁县，以松茂县为中心，下辖 4 个公社，这也是吴廷琰政府在南方设立的首个新区。到平绥省成立时，海宁县已有 3 万移民。当地将马澳河命名为 “毛河”，沿用 “海宁” 旧名，这些都饱含着他们对祖籍的深切纪念。然而，因黄阿桑的势力威胁到吴廷琰集权，他被迫提前退休转任虚职，但依然是海宁侬族的精神领袖，后来还当选为第二共和国参议员。

▲1954年钦廉人由海宁省南迁的发祥地：潼毛。/图源：钦州市天涯文化研究会 张淦侑

（四）

南迁的侬族被南越政府整编入军，其中黄亚生部被改编为陆军第 3 野战师（后改第 5 步兵师），75% 的官兵为侬族。他们参与了 1963 年推翻吴廷琰政权、1972 年安禄战役等关键战事，成为南越军队中的重要力量。

▲越南共和国第5步兵师，该师曾因官兵当中有75%为华裔侬族出身，而得到“侬族军队”（Sư đoàn "Nùng"）之称

钦廉人（含客家人、艾人等）南撤后，国府（台湾当局）协助越南政府在嘉定省平政郡置地建设自由村予以安置。自由村设有村长，如刘练生主任，负责组织国庆、“1・23自由日” 等纪念活动，协调解决村民行政法律问题，并与 “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 及驻越大使馆联动。

同时，留越的钦廉人聚居于西堤（胡志明市第五郡）、同奈省隆庆、定馆等地，建起 “护国观音庙” 等庙宇作为信仰寄托与文化中心。他们通过 “以庙养校（会）” 模式，创办华文学校，如自由村的自由学校、西贡新平郡的中庸中学等，传承钦廉粤语、艾话及广府文化，维持社王祭祀、标花炮、斩大番等民俗，办学经费多由乡亲和殷商赞助。

尽管面临政治压力、社会变迁及初到时语言不通、谋生困难等问题，但他们顽强守护族群文化火种，从事教师、耕种、军人、小商业（如 “叶记烧肉”）、手工业（磨豆腐、制作香纸等）等多样化职业，在南越社会中逐步站稳脚跟，推动华文教育发展，并保留相关传统直至越南统一。

钦廉人在越南军政界占据重要地位，涌现出众多知名人物。黄亚生曾任海宁自治区领袖、越南国会上议员；张英贵官至少将，担任丰盈省省长兼芹且市市长；阮乐化神父创办报纸、学校，投身侨社服务，曾任台湾当局海外侨选立法委员。此外，还有李德君、李少光等多位将校级军官及国会议员，他们在越南政治军事舞台上展现了自身的影响力，同时为族群争取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阮乐化，1978年在台北发起成立世界钦廉同乡会并担任理事长，此外还多个华人华侨团体的领导职务

▲1961年广东合浦人越南华文学校毕业证书 /图源：抖音 广东钦廉人

旅越钦廉人士积极投身华文教育事业，彭伯鸿、韦泉等在越南多所华校担任校长或教务主任，培养大批懂中文、认同中华文化的新生代。

1954年后南迁的钦廉人在南方各地创办多所中小学，如隆庆省春禄郡守正中小学、培智小学等，确保中华文化薪火相传。宗教领域，他们通过护国观音庙举办庙会、标投圣灯等活动筹集资金支持中文学校和会馆运作，形成“以庙养会（校）”的独特模式。

（五）

1975年后，南越政权灭亡，侬族面临二次迁徙。1975-1986年，约20万钦廉人因政治压迫乘船逃离，史称“船民”，他们辗转至美、英、法、澳等国及中国港台地区，形成广泛分布的海外钦廉社群。这场离散是族群历史上的又一重大转折，使其从东南亚一隅走向全球各地。

越南境内的钦廉后裔至今仍保留粤语（钦廉片）、客家话及传统习俗，部分村庄如潼毛、自由村（现团结村）至今可见钦廉文化痕迹。尽管历经政权更迭，部分侨校（如忠义学校）在革新开放后恢复母语教学，美洲自由学校校友会等组织持续支持教育，维系文化纽带。

钦廉人主要分布于胡志明市堤岸（原自由村）、平顺省潼毛、同奈省宝含等地，部分后裔移民美国、法国、台湾等地。近年来，中越钦廉后裔通过宗亲会、文化活动等加强联系，部分越南村庄老人仍能以粤语交流。

▲西堤自由新村门口，直入是自由学校。/图源：钦州市天涯文化研究会 张淦侑

▲越南隆庆市隆庆钦廉会暨护国观音庙 /图源：抖音 广东钦廉人

▲胡志明市，钦廉人创办的华文学校 /图源：抖音 广东钦廉人

▲澳洲钦廉同乡会

海外钦廉人仍称“广东人”，拒绝被归为“海防人”或越南少数民族，坚持使用钦廉粤语、艾话，强调“根在廉州府”，通过代代相传的乡音，维系着对族群根源的认同。据粗略估算，现于海外的钦廉人族裔约有200万人。

2010年后，世界钦廉恳亲大会定期举办，防城港、东兴与越南芒街形成跨境文化交流，如清明祭祖、观音诞联谊等活动频繁开展。这些交流活动打破了国界的限制，使离散族群与祖籍地的脐带始终未断。

钦廉灵防乡亲身处异国仍心系中华文化，涌现出许多文人雅士。吴怀楚着有多部散文集、诗集，马玉强为著名古诗词学人，担任美国《洛城诗社》社长，推广诗联传统文学。

海外钦廉社团如澳洲雪梨钦廉同乡会、美国海宁同乡会等活跃异常，不仅设有观音庙、华文学校，还定期举办恳亲大会，如2017年第五届世界钦廉恳亲大会在防城港举办，世界各地钦廉人不时回乡寻根问祖，凝聚了族群力量，推动了中华文化在海外的传播与发展。

本文参考：【1】张书铭《越南近代史上，一支由法国殖民政府支持的客家军团：黄亚生与海宁侬族》；【2】张淦侑《钦廉人的越南迁徙之路》；【3】阮红林：钦廉人1954：最后的迁徙地——越南潼毛（Sông Mao）；【4】刘仲恺：“钦廉”一称漫谈。

来源：思恩府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