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的阳光跟针似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站在县医院门口,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打湿了衬衫后背。
八月的阳光跟针似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我站在县医院门口,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打湿了衬衫后背。
其实我也没想真要回那五万块。十年了,这钱早就在我心里打了折,能要回一半就不错了。要不是厂子放假,我也不会专程跑这一趟。
堂弟小涛上个月打电话来,说做生意赚了点钱,准备还我。我听得出他声音有些闪烁,但还是答应了见面。
大概是2011年吧,小涛来找我借钱。那时候我在县城塑料厂当班长,刚买了房子,手头紧,但好歹有个稳定工作。小涛比我小六岁,头脑灵活,人也机灵,总说要做大事。那年他找到个做餐饮的项目,差五万块启动资金。
“哥,这次肯定行。”他拍着胸脯,“最多三年,连本带利还你。”
我媳妇当时不同意,说小涛以前借钱就没按时还过。但我心软,想着一家人嘛,再说她不知道小涛小时候为我挨过揍的事。
他爹——我叔叔脾气暴躁,有次发现我偷了他家的鸡蛋,举着棍子要打我。是小涛说是他拿的。
“你借,我把私房钱拿出来。”媳妇最后说,“但这是最后一次。”
后来啊,小涛那个餐馆开了半年就黄了。他也不敢来见我,听说去了广东打工。我倒也没多生气,只是有点失望。日子还得过,那年我媳妇怀孕,医院、装修、买奶粉,钱哗哗地流水一样花出去,那五万块的事就这么搁置了。
“您好,请问是来看病的吗?”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这才发现自己在医院门口站了有些时间。
“哦,不是。我找人。”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小涛打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算了,先进去看看。反正他说在住院部五楼。
电梯里贴着”维修中”的纸条,我只能走楼梯。上到三楼时,腿已经有些发软。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大妈正在拖地,拖把上粘着几根黑头发。
“大妈,住院部五楼是不是——”
“肿瘤科。”她头也不抬地说,手上动作没停,“直走到头右转。”
肿瘤科?我心里咯噔一下。小涛没说是谁住院啊。他爸妈早些年就过世了,他自己…不会吧。
五楼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闷。病床旁边站满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面孔,疲惫而焦虑。有几个年轻护士推着药车穿梭其间,小声交流着什么。
“让一下。”
走廊尽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是小涛。他比十年前胖了不少,脸色发黄,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他正推着一张病床往我这个方向来,床上躺着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
我站在原地没动,思绪有些混乱。小涛一直到推到我面前,才猛然停住,目光闪烁。
“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楼下见吗?”
我没回答,目光落在病床上的人身上。女人脸色惨白,手臂上扎着点滴。她闭着眼睛,看不清脸。但有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
小涛还没说话,病床上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那一刻,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是周莉。我初中时的同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女孩。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闭上了。
周莉家在我们村后面的山脚下。初中时,她每天要走五里路上学。
1997年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场大雪,学校到处是打雪仗的孩子。没人注意到周莉没来,只有我发现她的座位空着。那是我第一次翘课,一个人顶着风雪去找她。
她家房子很旧,门口堆着柴火。我敲门时,她爸开的门,说周莉感冒了,不能上学。
我站在门口,搓着冻僵的手说:“我…我给她带作业来了。”
其实书包里除了两个冷掉的红薯,什么也没有。
之后的事情有些模糊了。好像是她出来了,接过红薯,脸红红的。我们坐在房前的石阶上,谁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雪一点点变小。
后来她转学了,据说是去了县城。那年夏天,我鼓足勇气去县城找她,却在她家小卖部前碰见她和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有说有笑。
我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大家都说我是个固执的人。确实,这么多年,我再没主动联系过她。连她结婚的消息都是听村里人说的。
病房里只有我、小涛和周莉。空调嗡嗡作响,设定的温度是26度,但房间里依然闷热。
“癌症晚期。”小涛低声说,“去年查出来的,已经转移了。”
周莉睡着了,呼吸微弱但均匀。我看着她消瘦的脸庞,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个爱笑的女孩,那个帮我补习数学的女孩,现在只剩下一个虚弱的轮廓。
“她…她是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小涛点点头,叹了口气:“我老婆。我们六年前结婚的。”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窗外有人在放鞭炮,可能是哪家有喜事。声音传进来,显得格外刺耳。
小涛起身去窗口关窗,窗帘是淡黄色的,有点发旧,底部有一小块污渍,像是咖啡渍。
“对不起,哥。”他背对着我说,“那五万块钱,我本来想——”
“不用还了。”我打断他,“都过去了。”
小涛转过身,眼睛红红的。他走到床边,轻轻拉住周莉的手。
“她知道我借了你的钱,一直催我还。前些年我在广东混得不错,开了个小加工厂,本来存了钱准备还你。结果她生病了,钱全花在治疗上了。”
我看着病床上挂着的药瓶,标签上印着复杂的名称,记不住,也不想记。
“上个月你突然打电话来,我以为你知道她病了。”小涛继续说,“没想到你是为了钱的事。她知道后,非要我今天见你,说无论如何要把钱还给你。”
我转过身,不愿让他看见我的表情。病房的窗户对着医院后面的一片空地,几个戴着口罩的病人在那里晒太阳。一个小女孩推着点滴架,在奔跑,她的妈妈在后面追着,担心她摔倒。
“我去接点水。”我说,逃也似的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有个饮水机,旁边放着一摞白塑料杯。我倒了杯水,但没有马上回去。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旁边抽烟,虽然墙上贴着禁烟的标志。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神空洞。我们在饮水机前沉默地并排站着,像两个等待什么重要事情的人。
“你家人也在这住院?”过了一会,他问。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没再问,掐灭了烟头,转身离开了。
我拿着水杯,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过去的十年在脑海中闪回:结婚、生子、买房、工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平淡无奇。有时候我会想起周莉,但那种感觉越来越模糊,像是看过很久的一部电影。
而现在,她就在几米外的病房里,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
护士站传来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个年轻护士接起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匆匆朝我这边走来。她进了周莉的病房,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需要加大剂量了。”护士对小涛说,“疼痛控制不太好。”
小涛点点头,眼睛里满是疲惫。护士调整了点滴,又检查了一下周莉的体温。
“你先回去吧,哥。”小涛说,“我明天再联系你。”
我没动,只是看着周莉。她的眼睛闭着,呼吸很浅。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她的被子上,形成一个温暖的光斑。
“不用了。”我说,“我今天就在这陪着。”
小涛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他看起来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份重担。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床。小涛回家照顾孩子——是的,他们有个六岁的儿子,叫涛涛。我没见过那孩子,小涛给我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眼睛像极了周莉。
医院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护士偶尔走动的声音和仪器的嘀嘀声。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时不时看一眼病床上的周莉。
快到午夜时,她醒了。我赶紧递水给她,她摇摇头,示意不渴。
“小涛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回家照顾孩子了。”我说,“我来陪你。”
她看着我,好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病房里光线很暗,只开了一盏小夜灯,但我还是能看清她眼中的光。
“对不起。”她突然说。
我愣住了:“为什么道歉?”
“五万块钱。”她说,“小涛一直没还你。”
我摇摇头:“不用提那个了。”
“不,我们欠你的。”她坚持道,声音虽轻但很坚定,“我知道那是你的房子首付。”
她知道?我有些惊讶,但没有追问。
“我一直催他去还你,可是…”她顿了顿,“后来生病了,钱都花在治疗上。现在也没用了。”
“别这么说。”我打断她,“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那种知道你在说谎但配合你的笑容。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你。”她突然说,“那年下雪,你给我送红薯的事。”
我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那时候我妈问,是谁送来的。我说是同学。”她继续说,声音越来越轻,“她说,是不是那个总盯着你看的男生啊。”
我感到脸有些热,幸好房间很暗。
“后来我转学去了县城,你还特意来找过我。”她说,“那天我看见你了,在小卖部对面。但你没等我,就走了。”
我愣住了。原来那天她看见我了?
“我以为你讨厌我。”她说,“因为我没告诉你我要转学的事。”
我摇摇头:“不是的。我看见你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以为…”
“是我表哥。”她打断我,“那天他来送我上学。”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们之间好像有太多的误会,太多的错过。
“后来我听说你结婚了,有了孩子。”她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点点头:“我也是。”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听说她和小涛结婚时,我喝了一整晚的酒。那是唯一一次我对小涛心生怨恨。但现在,看着她病榻上的样子,那些感情都显得那么不重要了。
“谢谢你不计较那五万块钱。”她说,“小涛其实是个好人,只是运气不太好。”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有个请求。”她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他们父子?等我走了以后。”
我握住她的手:“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眼中带着哀伤但很坚定:“我知道自己的情况。”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又远去。大概是又一个紧急病人被送来了。
“答应我。”她看着我的眼睛,“照顾他们。看在我们曾经是同学的份上。”
我点点头:“我答应你。”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以为她又睡着了,但她很快又睁开眼。
“能不能…拉开窗帘?”她问,“我想看看天。”
我起身去拉窗帘。外面的天空很暗,但可以看到几颗星星。
“今晚的星星真多。”她说,声音很轻,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雪地里的小女孩,吃着我带去的红薯,脸被冻得通红。
“嗯,很多。”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她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周莉走了,在秋天来临前的一个夜晚。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亲近的人参加。小涛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整个人都佝偻了。涛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葬礼后,我找到小涛,把一个信封递给他。
“里面是十万块钱。”我说,“先用着,不够再找我。”
小涛愣住了,眼睛红红的:“哥,我不能要你的钱了。”
“不是给你的。”我说,“是给涛涛的。周莉托我照顾你们。”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天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走在乡间小路上。路边的田野里,稻子已经开始泛黄,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我想起周莉曾经说过,她喜欢秋天的稻田,金灿灿的,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发光。
有些事情,终究没能说出口。但也许正如那五万块钱一样,有些债,不一定要用钱来还。
我走到村口,雨停了。阳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闪闪发光。
我突然想起,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不计较、不在意那五万块钱。
就像是一个人终于放下了一件沉重的行李,然后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去年冬天,县城下了一场大雪。我去看望小涛和涛涛,带了两个热腾腾的红薯。
涛涛已经上小学了,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小涛说他遗传了周莉的聪明。
“涛涛,叫你赵叔叔。”小涛对儿子说。
涛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赵叔叔”,然后接过我手里的红薯。
“烫不烫?”我问。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剥开红薯皮。
我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亲切感。这孩子真的很像周莉,尤其是认真的时候。
离开前,涛涛拉住我的手:“赵叔叔,下次还来看我好吗?”
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一定来。”
回去的路上,雪又开始下了。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逃走,如果我能等周莉解释,如果我们之间少一些误会,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但我马上又摇摇头。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如果”,但我们只能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
那个雪夜,我回到家,妻子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躺下,想起小涛临别时说的话。
“哥,谢谢你。”他说,“周莉总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滴泪水滑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但我知道,春天总会来临。就像那些过去的伤痛,总会被时间抚平。
那五万块钱的账,终于可以一笔勾销了。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