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合作画,即由两人或多人共同绘制的画作,是我国传统绘画中一个特殊的品类。一般认为最早的合作画始于五代。据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载:“南唐李后主有与周文矩合作《重屏图》,见《清河书画舫》。关仝画山水入妙,然于人物非工,每有得意者,必使胡翼主人物,见《德隅斋画品》。
合作画,即由两人或多人共同绘制的画作,是我国传统绘画中一个特殊的品类。一般认为最早的合作画始于五代。据清人梁章钜《浪迹丛谈》载:“南唐李后主有与周文矩合作《重屏图》,见《清河书画舫》。关仝画山水入妙,然于人物非工,每有得意者,必使胡翼主人物,见《德隅斋画品》。此皆后世画人合作之始也。”
我国现代艺术大师齐白石也曾画过许多合作画,其中由梅兰芳纪念馆收藏的两幅尤其值得注意。透过这两幅合作画,可以窥见齐白石从“北漂”之初备受冷落,到经过“衰年变法”以后被广泛接受认可的曲折过程。
一只蜜蜂话酸辛
北京梅兰芳纪念馆收藏着一幅《花卉虫鸟》,画面有罗惇曧(号瘿公)题记:“植支枇杷,茫父蔷薇樱桃,梦白画眉,师曾竹石,白石补蜂,瘿公题识。时庚申九月廿四日畹华生日也。”这是1920年农历九月廿四日(公历11月4日)梅兰芳(字畹华)生日那天,凌庠(号植支)、姚华(号茫父)、王云(字梦白)、陈衡恪(字师曾)以及齐白石共同为梅兰芳祝寿的合作画。
审视画面不难看出,参与合作的其他几位画家所作内容,要么处于画面中心,要么占据较大尺幅,唯独齐白石所补之蜜蜂不但处于画面边缘,而且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关于这幅画,齐白石只字未提,但对于“合作绘画”,他在《白石老人自述》中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北京旧有一种风气,附庸风雅的人,常常招集画家若干人,在家小饮,预先备好了纸笔画碟,请求合作画一手卷或一条幅,先动笔的,算是这幅画的领袖,在报纸上发表姓名,照例是写在第一名。
这段文字可以看作对前述合作绘画活动的一个注解——凌植支第一个动笔,齐白石最后一个上手,地位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参与这次合作绘画的各位人士当时的身份。凌植支,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出身,清宣统元年(1909)为江苏省谘议院议员,民国成立后任南京临时政府临时参议院议员,1917年任财政部参事。此次聚会之后不久,他于1922年先后任职代理财政部次长、代理财政部总长。姚茫父,1903年中进士,同年获任工部主事,不久保送日本留学,1907年学成归国,供职于工部及邮传部,1914年任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王梦白,早年在吴昌硕指导下学画,1919年到北京任司法部录事,并任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中国画系主任、教授。陈师曾,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孙,清末民初大诗人陈三立之子,著名学者陈寅恪的兄长,鲁迅的挚友,梁启超评其为“现代美术界第一人”。
齐白石呢?他本是湖南湘潭穷苦农民出身,小时候只念了半年私塾,后来当过木匠,又自学绘画,靠着为乡民画像为生;27岁拜乡绅胡沁园为师,才开始较为系统地学习诗文与绘画;40岁以前没有出过湖南省界。1917年,由于家乡连年兵乱匪患,齐白石来到北京,尝试卖画刻印以谋生。1918年兵乱加剧,齐白石遂决心从1919年起到北京定居谋求发展。在人文荟萃的京城,他只能算是一个新人。
为了谋生养家、为了艺术事业,齐白石必须要融入京城的文化圈子,但是他的草根出身使他备受冷遇。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回忆1917年那次进京:“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能诗能画,以为我是木匠出身,好像生来就比他低下一等,常在朋友家遇到,表面虽也虚与我周旋,眉目之间,终不免流露出倨傲的样子。他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尤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
槐堂风雨忆相逢
除了出身以外,齐白石的绘画风格也是他受到排斥的一个原因。齐白石后来回忆起1919年的情形,“我那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不为北京人所喜爱,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我的润格,一个扇面,定价银币两元,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师曾劝我自出新意,变通画法,我听了他话,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
需要注意的是,齐白石这里说他的画“不为北京人所喜爱”、“很少人来问津”,所指的只是花卉画这一个品类,至于他的“看家本领”工笔草虫,则一直是受到欢迎与认可的。这在他1920年农历五月十九日的日记中,可以找到证据:
余十八年前为虫写照,得七八只。今年带来京师,请樊樊山先生题记,由此人皆见之,所求者无不求画此数虫……
陈师曾可谓齐白石艺术道路上的“贵人”。齐白石画梅花,除了取法宋朝扬补之,也参酌同乡尹和伯的笔意,大体都是工笔的路子。陈师曾对他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齐白石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
据胡佩衡《齐白石画法与欣赏》,陈师曾在自己的画室里挂着白石老人的作品,他曾对胡佩衡说:“齐白石的《借山图》,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可惜一般人不了解,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为他的绘画宣传。”
陈师曾说要为齐白石的绘画做宣传,绝非空谈。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1922年5月,第二回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在日本东京举行,陈师曾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去参展,大获成功。从此以后,齐白石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
1923年9月,陈师曾猝然去世,齐白石得知消息,伤心不已,多次写诗悼念陈师曾,其中《题陈师曾画》写道:
槐堂风雨忆相逢,岂料怜公又哭公。
此后苦心谁识得,黄泥岭上数株松。
幸有梅郎识姓名
上述合作画是为梅兰芳而作的。梅兰芳当时刚满26岁,年纪虽轻,但早已名扬天下。在陈师曾之外,梅兰芳是另一个让齐白石特别感恩的“贵人”。《白石老人自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我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都是阔人,他们看我衣服穿得平常,又无熟友周旋,谁都不来理睬。我窘了半天,自悔不该贸然而来,讨此没趣。想不到兰芳来了,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座客大为惊讶,才有人来和我敷衍,我的面子,总算圆了回来。事后,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雪中送炭图》,送给兰芳,题了一诗,有句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查齐白石《庚申日记并杂作》,此事发生在1920年农历七月廿一日。他去应酬的并非“一个大官家”,而是梅兰芳的搭档、戏剧演员姚玉芙。这件事给齐白石的刺激很大,以至于在同年农历八月廿八日,当好友齐如山将所藏一幅梅兰芳书法作品请齐白石题跋时,他仍耿耿于怀:
余尝读渔洋先生句云,文人从古善相轻。余以为工于技艺者更有甚焉。独梅郎兰芳不然……梅郎因如山兄识余后未尝再见,一日姚玉芙娶妇,以书约余喜酌,梅郎先至,余入门,梅郎呼曰齐先生至矣。余于归途戏作句云:“记得先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呼姓名。”梅郎知余沦落而不相轻,尚能记得有齐先生,可感也。如山兄索跋,因及之。
面对冷落乃至鄙视的目光,光气愤是没有用的。齐白石之所以能够“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陈师曾的提携是一方面,更多则取决于齐白石自己的不断思考与艰辛实践。1919年农历八月十九日,齐白石在同乡黄镜人家看到黄慎(瘿瓢)真迹《桃园图》,以及花卉册子八开,大为震惊,对自己的画法进行了对比反思:
此人真迹余初见也,此老笔墨放纵,近于荒唐,较之,余画太工致板刻耳。
看到黄瘿瓢真迹直接成为了他“衰年变法”的导火索,八月廿三日,齐白石在给方叔章作画的题记中就表露了毅然变法的决心,并将其记在当天日记里:
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自注:为方叔章作画记)
这里所说的“变”,主要是指从工笔花卉转变为写意花卉。除上述黄瘿瓢之外,齐白石还针对性地师法了明清时期著名画家徐渭(号青藤老人)、朱耷(即八大山人,又号雪个)和石涛(号大涤子)。在1920年农历九月廿一日的日记中,齐白石有这样的记录: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能生前三百年,或求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余想来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惜我不能知也。
这则日记写于前述合作绘画活动的三天之前。很显然,由于齐白石的“变法”尚在进行之中,新的绘画风格尚未定型,所以在这次合作绘画中,他最保险的做法仍是祭出自己最拿手、也最受认可的工笔草虫,于是便有了那幅大画中的小小蜜蜂。
两年后的1922年,齐白石的花卉画已有了脱胎换骨式的变化,他的名声也已今非昔比。1922年农历七月初四,梅兰芳喜得一子。八月里,梅兰芳宴请众好友,大家按惯例合作绘制了一幅花卉横幅,款题:“畹华得子,宴客缀玉轩,合画此幅为贺。白石秋海棠,半丁芙蓉,师曾双钩白芙蓉,茫父菊,梦白紫薇,拱北凤仙花,直支瓜。以落笔之先后记之。壬戌秋八月,师曾。”
仍然是上次那些画家(只多了陈半丁、金拱北),出场次序却大不一样——齐白石不仅首先落笔,而且所画的秋海棠居于画幅中央。这里应该不仅仅是梅兰芳捧场的因素,更多的还是体现出同行对齐白石“衰年变法”成果的一种认可。
来源:子清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