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嫂的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家里凉飕飕的。她搓着双手,从墙角的杂物堆里找出火柴,一根一根划着,都是湿的,擦不着。
刘嫂的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家里凉飕飕的。她搓着双手,从墙角的杂物堆里找出火柴,一根一根划着,都是湿的,擦不着。
“老天爷,又下雨了。”她嘟囔着,把半盒湿掉的火柴扔进垃圾桶,换了一盒新的。这是她改嫁后第三年才添置的垃圾桶,以前家里从来没有这个,垃圾都是攒在塑料袋里,等满了再拎出去扔。
灶台上搪瓷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刘嫂把炉子重新点燃,水缸放上去,水开了才有力气洗衣服。四个孩子的衣服攒了一大盆,最小的才五岁,尿了床,被罩都是黄的。
院子里柿子树下那块石板不知被踩歪了多少年,刘嫂每次洗衣服都得小心踩,生怕滑倒。她爱人老孙会念叨着要把石板砌平,但每次都因为忙活别的事给忘了。
水缸里的水还没开,门外就有了动静。
先是自行车的铃声,然后是一声不怎么响的敲门,接着是孩子们拖鞋踩过院子的声音。刘嫂知道,回来的是大女儿和老二,他们俩总是一起放学,老二背着大女儿。五年级的大女儿腿有点跛,3岁摔下炕头落下的毛病,当时刘嫂正在灶房烧火,听见响动才冲进来,那会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老三。前夫王建国在外面赌钱,整整三天没回家。
“妈,今天物理老师表扬我了。”老二一进门就喊。刘嫂应了一声,没抬头,一双手被冻得通红,还在搓火柴。
“妈,我帮您烧水。”大女儿把布书包放在椅子上,接过火柴,三两下就把炉子点着了。她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煤,拿抹布轻轻擦去煤末,这才走回桌边,翻出作业本,趴在那只剩半条腿的矮桌上写起来。
那条断腿是用两本发黄的农业知识小册子垫着的,上面落了厚厚的灰,但没人敢动,那是她前夫王建国为数不多留下的东西。
老二坐在大女儿对面,打开数学书,看了两页就开始打瞌睡。他嘴角还有早上的豆浆渍,书包拉链只拉了一半,里面塞着一个咬了两口的窝头,那是他省下来的午饭,想留给放学回来晚的老四。
刘嫂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一酸,老二和大女儿是王建国的亲生孩子,老三和老四是她们俩会了亲后才生的。四个孩子,她不敢有偏心,但老二总会自己主动让着弟弟妹妹,像个小大人。
“你爹身体咋样了?”刘嫂心不在焉地问。
“今天没去。”老二头也不抬,“去了也白去,他又不认我。”
前夫王建国一喝醉就会来刘嫂家闹,说这两个孩子是他的,要带走。后来老孙每次看见他来,就会抄起扁担守在院门口,把他赶走。再后来他酒醒了也来,不提孩子的事,改口说缺钱了,孩子的抚养费没给够,要刘嫂补。
刘嫂心软,每次都偷偷给他几块,但不敢让老孙知道。那个男人拿了钱,转头就进了镇上的麻将馆,两天前被人发现倒在河边的杨树下,浑身湿透了,发着高烧,送去了乡医院。
“明天我去看看吧。”刘嫂轻声说,手上的动作没停,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拧干,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那竿子旁边挂着老孙的工作服,沾了机油,黑乎乎的。老孙在镇上的拖拉机站修车,手艺不错,人也老实,就是话少,和孩子们也不怎么说话,但从没亏待过刘嫂的四个孩子。
刘嫂去医院那天,天还下着小雨。
她撑着一把褪了色的布伞,伞骨已经断了两根,每次碰到风大的地方都要用手扶着。医院的走廊里都是等候的人,刘嫂问了护士才知道王建国住在最里面的病房,是乡政府收留的那种,窗户对着后山,总有潮气。
王建国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瘦了十斤。看见刘嫂进来,他愣了一下,然后咳嗽起来,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病床旁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件脏衣服,有一件还是刘嫂记得的那件蓝格子衬衫,他们结婚那会儿王建国最爱穿的,现在领子都磨破了,扣子也不全。
“医生怎么说?”刘嫂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轻声问。
“肺炎,再加上喝酒喝坏了肝,得住院一个月。”王建国的声音嘶哑,眼睛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你来干啥?看我笑话?”
刘嫂没回答,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她早上熬的红糖姜水。她把杯子拧开,递过去:“喝点暖和暖和。”
王建国迟疑了一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放那么多糖,谁喝得下去?”但还是又喝了一口。
“孩子们都好吗?”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都好。大女儿初中毕业准备考高中了,成绩不错;老二念小学五年级,老师夸他数学好;老三上幼儿园,老四……”刘嫂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些年你没见过他们,怎么突然问起来?”
王建国转过头,望着窗外的雨,眼里有湿润的光:“梦见他们了,梦见大女儿还扎着两条小辫子,在院子里追蝴蝶。”
刘嫂沉默了,那是10年前的事了,大女儿那会儿才5岁。
“你知道吗,前年冬天,就你第一次来敲门那晚,下了好大的雪。”刘嫂突然说道,没头没尾的,像是自言自语,“老孙出差修拖拉机去了,孩子们都睡着了,你在门外又砸又踹,嘴里骂骂咧咧的,说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抢了你的孩子。”
王建国闭上眼睛,不吭声。
“老二被吵醒了,躲在被窝里发抖,以为是鬼来了。第二天他发烧到39度,我抱着他跑了五里地去镇医院。”刘嫂说着,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疲惫,“那天开始,他就不叫你爹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瓶里的药水滴答的声音。
“对不起。”过了很久,王建国才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那时候……”
“你那时候怎样都过去了。”刘嫂打断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床边的药盒,把几片没吃完的馒头装进塑料袋,“我明天让老二来看你,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
王建国点点头,突然伸手拉住刘嫂的衣角:“那两个小的……他们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刘嫂轻轻拿开他的手,“我没瞒他们,告诉他们你是大女儿和老二的亲爹。老孙也没意见,他说孩子不能不认根。”
离开前,刘嫂从口袋里掏出50块钱,放在床头柜上:“够你吃几天饭了,别乱花。”
走出医院大门,雨已经停了,天空擦出一点蓝色。刘嫂把伞收起来,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家走。路过那条小河时,她停下来,看着水面上漂浮的几片树叶,想起很多年前,王建国曾在这条河边给她编了一顶柳条帽子,说要遮住她的脸,不然路过的男人都要多看两眼。
那时候,她还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医院的日子长得出奇。
王建国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算着日子。今天是老二来看他的日子。
自从刘嫂那天来过后,孩子们开始轮流来医院。先是大女儿,她已经比刘嫂还高了,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坐在床边给王建国削苹果,问他有没有好点。王建国不敢看她,只盯着她的手,那双手和年轻时的刘嫂一模一样。
“上次你来,我喝醉了,说了不好听的话……”王建国支支吾吾地说。
“我知道,您那时候不舒服。”大女儿笑了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医生说您得按时吃药,不能再喝酒了。”
她走的时候,王建国鼓起勇气叫住她:“你腿……”他指了指大女儿微跛的右腿。
“早就不疼了,就是看着不好看。”大女儿无所谓地说,“老师说我数学好,将来可以当会计,坐着算账,用不着走来走去的。”
王建国点点头,心里堵得慌。他记得女儿摔伤那天,他正在镇上的麻将馆赌钱,有人来叫他回家,他嫌晦气,骂走了来人,直到第二天才回家,看见女儿的腿已经肿得老高。
“你们娘……对你们好吗?”他突然问。
大女儿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妈很好,老孙也对我们好。家里条件不好,但妈从不亏待我们,四个孩子的学费她一分没少给,自己的衣服倒是好几年不换了。”
第二天,老三来了。他十岁了,长得像刘嫂,圆圆的脸,走路一蹦一跳的。他不认识王建国,刚进门就怯生生地叫了声”王叔叔”,然后掏出一个煮鸡蛋,说是妈妈让带来的,说鸡蛋补身体。
王建国接过鸡蛋,捧在手心里,感受着余温,突然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鸡蛋?”
“妈说的啊,她说您以前最爱吃她煮的鸡蛋,说她煮的刚刚好,不老不嫩。”老三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条腿晃来晃去,“我也喜欢吃妈煮的鸡蛋,但家里鸡少,下蛋不多,妈都留给我和弟弟吃,姐姐和哥哥都舍不得吃。”
王建国低头剥鸡蛋,眼睛有点湿。这么多年了,刘嫂还记得他爱吃她煮的鸡蛋。
老四是王建国最喜欢的。这个七岁的小男孩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一进门就嘻嘻哈哈的,把医院的乏味空气一扫而空。他给王建国讲学校里的趣事,说他们班上有个男孩尿裤子了,被大家笑话,他还给王建国画了一幅画,上面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小人,旁边写着”王爷爷早日康复”。
“我不是你爷爷,我是你大姐和二哥的爹。”王建国哭笑不得地说。
“我知道啊,但妈说叫爹有点怪,叫叔叔又不对,就叫爷爷吧,反正您看起来也老了。”老四天真地说,扒在床边仔细打量王建国,“您的胡子好长啊,我爸的胡子没这么长,他每天都刮。”
王建国摸了摸自己好几天没刮的胡子,有点不好意思:“明天我刮干净。”
老四走的时候塞给他一颗水果糖:“这是我省下来的,给您吃,医院的药太苦了。”
只有老二,一直没来。
刘嫂做了一锅红烧肉,老孙爱吃,但她很少做,一是肉贵,二是怕勾起王建国的馋虫,那男人从前最爱吃她做的红烧肉,每次都要把汤汁舔得干干净净。
“香死了,”老孙进门就赞不绝口,“今天什么日子?还做红烧肉。”
“老二考了年级第一,奖励他。”刘嫂笑着说,把肉盛进碗里,又盛了一小碗,用保温盒装好,“你先吃,我去一趟医院。”
老孙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盛了一碗米饭:“你也吃点再去,路上饿了不好。”
刘嫂摇摇头:“我不饿,你和孩子们吃吧。”
走到门口,老孙突然叫住她:“那个……”他犹豫了一下,“你问问他,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刘嫂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问问。”
医院里,王建国正靠在床头看报纸,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白瓷碗,里面有半个苹果,是大女儿昨天带来的。看见刘嫂进来,他赶紧放下报纸,有点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被子。
“老二怎么没来?”他问。
“他有点事。”刘嫂没多解释,打开保温盒,红烧肉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尝尝,肉炖烂了,你现在吃没问题。”
王建国盯着那碗肉看了好久,才接过来,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然后突然停下筷子:“老二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刘嫂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他还记得你的事,心里过不去。”
“我知道。”王建国放下碗,叹了口气,“我那会儿不是东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打,怎么能指望他原谅我?”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窗户上贴着几道胶带,防风,但还是有冷气渗进来。隔壁床的老人咳嗽声不断,走廊上护士的脚步声来来往往。
“老孙对孩子们好吗?”王建国突然问。
“他很好,虽然不爱说话,但从没亏待过孩子们,把自己攒的钱都用来给大女儿治腿了。”刘嫂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就是手艺活干多了,回家总是一身机油味,孩子们都不敢靠近他。”
王建国低下头,手指绞着被单:“那就好,那就好。”
“医生说下周你就能出院了,有什么打算?”
“回老家吧,我妹妹在那边,她说村里收麦子缺人手,能给口饭吃。”王建国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别担心,我不会再来找你们麻烦了。看见孩子们这几天,我……”他哽咽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嫂看着这个曾经对她拳脚相加的男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孙说了,”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如果你愿意,可以住在我们家后院的小屋里,那里原来堆杂物,收拾收拾能住人。你可以帮着看孩子,老孙每天早出晚归的,家里人手不够。”
王建国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水还没擦干:“他……同意?”
“他说了,孩子不能不认根,两个大的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刘嫂整理着保温盒,没看他,“再说,你一个人住外面也不方便,万一又病了呢?”
王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谢谢。”
老二终于来医院的那天,王建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他穿着刘嫂新买的毛衣,头发也理过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精神了不少。老二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馒头和几个水煮蛋。
“妈让我带来的。”他把袋子放在床头,没看王建国,转身就要走。
“等等,”王建国叫住他,“坐一会儿吧,爹有话和你说。”
老二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但眼睛盯着地面,不看王建国。
“对不起。”王建国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以前爹……不是个好爹,对不起你和姐姐,也对不起你妈。”
老二没说话,手指绞着衣角。
“听说你考了第一名?”王建国换了个话题,“真棒,比爹强多了,爹当年连小学都没念完。”
“你会留下来吗?”老二突然问,声音有点发抖,“还是又要走?”
王建国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头:“不走了,我答应你,这辈子都不走了,在你们身边好好补偿你们。”
老二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红红的:“真的?”
“真的。”王建国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头,但又收回来,怕孩子不愿意,“爹发誓。”
老二突然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递给王建国:“这是我的数学作业本,老师说我很有天赋,将来可以考大学。”
王建国接过作业本,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全是红色的”优”字,他虽然认不全那些数学符号,但还是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捧着什么宝贝:“真厉害,爹真为你骄傲。”
“下次我教你认这些符号,”老二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然后你可以检查我的作业。”
王建国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爹一定好好学。”
他们就这样坐着,没再说话,屋子里只有翻书的沙沙声。
病房外的走廊上,刘嫂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医院的窗外,一只麻雀飞过,停在了窗台上。王建国和老二一起转头看着它,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脸上,照亮了那些曾经被阴影笼罩的岁月。
后院的小屋还需要收拾,四个孩子还在长大,日子还很长,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后来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刘嫂的前夫王建国真的住进了后院的小屋,戒了酒戒了赌,每天早起晚睡,给孩子们做饭送学,帮刘嫂洗衣做菜,还在院子里种了一小块菜地,老孙不会做的木工活他都帮着做了。
四个孩子轮流叫他爹,连老孙的亲生儿子老三和老四也是,刚开始村里人都笑话他们家关系乱,后来也就习惯了。
王建国和老孙成了忘年交,一个教另一个修理农具,一个教另一个种菜,两个男人谁也不提从前的事,就这样慢慢熬成了一家人。
大女儿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老二的数学越来越好,连老师都夸他是块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又充实。
刘嫂有时候晚上做完家务,站在院子里看着屋里的灯光,听着孩子们的笑声,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至于那些人背后的议论,她早就不在意了。她只知道,这一家人,虽然来路不同,却在最需要的时候彼此依靠,这就够了。
柿子树下那块歪掉的石板,最终还是被王建国和老孙一起砌平了,刘嫂再也不用担心洗衣服时滑倒。
当然,最让村里人啧啧称奇的,还是那四个孩子每次生病,王建国比亲爹还紧张,恨不得替他们难受;每次老孙出差,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个灰尘都看不见。
人们说,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人心的向善。
刘嫂不这么想,她只是觉得,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犯错、道歉、原谅、改过,如此循环,才能活得通透。
至于她自己,早已放下了过去的怨恨,那个深夜里砸门的男人,如今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是作为丈夫,而是作为孩子们的父亲,家庭的守护者。
每当新来的媒婆好奇打听他们家的故事,老街坊们总是摇头笑道:“别问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
但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一个被生活打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家庭,在时间的长河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彼此依偎,共同前行。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四个孩子,还有一棵柿子树,一块平整的石板,和无数不曾说出口的宽容与理解。
刘嫂想,这大概就是她能给孩子们的,最好的人生教科书了。
来源:勤勤娱乐视频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