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要活,就随我进这烟花柳巷。从此,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生身父母,忘记礼义廉耻,做那下 贱赔笑的玩意儿。”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沈家获罪时,唯一向我伸出援手的是林十娘。
她是与我爹相好的妓子。
“你要活,就随我进这烟花柳巷。从此,忘记你姓沈,忘记你的生身父母,忘记礼义廉耻,做那下 贱赔笑的玩意儿。”
当时的我啐了她一口:“你休想!”
林十娘推开了绮梦楼的后门。
“那行,你走。外面世道自会成全你做人。”
我看见,门外的贩夫走卒对我流露出了贪婪又恶心的目光。
似豺狼虎豹垂涎三尺一块莹白肥肉般。
这世道,已经容不下清清白白的沈家女。
我转头,朝林十娘磕了三个响头。
改名换姓,成了林十娘的养女,林拾忆。
再十年。
我也成了绮梦楼的名妓。
1
永历十年,深秋。
秋后处斩完。
仍旧热的天气,熏得人血都是臭的。
臭不可闻,令人作呕。
我亲眼见到,刽子手一刀一个,极为利落地砍下了祖父、大伯、三叔、堂哥们的头颅。
人头像瓜熟了般沉沉地砸了下去,脖颈处碗大的口子,看得见雪白的脊椎骨与流淌溅出的浓稠血水。
百姓看得格外热闹。
一开始还有戏谑与吆喝,到后来砍时一刀一刹的惊呼……
行刑结束,人群散去后,自有一两个泼皮无赖吹嘘自个胆大,对比起从前看过数次砍头,评判起刽子手的刀法和身形来。
我本是想哭的。
可看到最后,竟也变得麻木。
尸首,我是不可能收的。
沈家其他男丁非官身者,与女眷一起,都被判了流放岭南。
不知我爹在牢中,是否会庆幸自己读书多年,却屡次科举不第?
林十娘戴着帷帽,走过来牵我。
“看到了?杀头不过是一出戏。杀完了,戏就散了。”
彼时,我穿的是绮梦楼龟奴的绿衣小衫。
连街上的乞丐瞅着我,都目露出戏弄与鄙夷。
“龟 儿子,臭 婊 子,阴阳沟里尽快活……”
我终是活了过来。
宅门很深,闺阁里,我从没听过这样腌臜的一句话。
风一吹,热气里蒸腾熟的人血臭气送到我跟前。
我弯下腰,死命干呕。
却什么都没呕出来。
从天牢被换出来后,我就没再吃过东西,能呕出来什么?
一条狗在街边窜出来,无端盯着我,龇牙咧嘴,吠叫不止。
林十娘伸手扯过我的后领,俏声骂道:
“别装死,看个杀头叫你看胆怯了。
“出个局,你倒有闲心来此处消遣。
“等回了楼里,有的罚你这头王八。”
那些个泼皮无赖闻声笑了。
乞丐也笑了。
狗被一阵阵怪笑吓得不知又窜到了何处。
世人喜欢看人被作践,这作践得越惨,笑得越欢。
林十娘上了马车,叫我在车旁跟着。
“做戏做全套。
“你看看楼外的世界,也叫别人看看你,你……自会明白,进楼里已经是你最好的归宿。”
我垂眸,看了一路的黄泥路、石板路、铺砖路……
唯独不敢再抬头,看一眼这世道。
2
永历二十年,还是深秋。
长安平康坊有三曲,从北到南分别为北曲、中曲、南曲。
中曲和南曲居住的都是较为高雅的风月寻欢地。
可北曲是较为低下的妓子所在,绮梦楼是北曲第一楼。
近日,来绮梦楼的客人越来越少。
街上的行人不见几个踪迹。
寒风打着旋,只见黄土与落叶的尘儿。
今日一早,林十娘将楼里的姑娘唤来,一律发放了卖身契与路费,让她们自谋出路。
一时间,姑娘 们面面相觑。
谁也不愿出头去做第一个拿卖身契的人。
毕竟,绮梦楼这些年号称北曲第一楼,如此大的产业,竟真能随意让姑娘领走自己的卖身契?
上个月刚红的春莺儿,懒懒扶着头顶崭新金钗上的流苏,一步一步风情万种地扭下了楼。
“妈妈,生意还没山穷水尽,怎么就要赶我们走?”
林十娘虽是和气地笑着,语气却很郑重。
“我觉得这楼里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看着心烦,还不是尽早收了。”
春莺儿不信。
楼里其他的姑娘也不信。
围着林十娘,纷纷嚷嚷着要给个说法。
“她们居然还想做这皮肉生意?”
发出疑问的是藏身在我房中,睁着一双好奇眸子的女扮男装的“贵人”。
“贵人”生得甚美,容貌身段要真放在楼里,得是下一个红过三载的头牌。
“为什么?
她们能获自由,我还给了她们路费。
以后不管是回家嫁人,还是做些小生意……她们见过的那么多世面和客人,难道就真没办法自处?”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是扮作欲言又止的柔弱姿态。
“贵人不知……”
靖忠侯府小侯爷申勒然却特意打断我的话。
“你当然不知,这些蹄子天生就是轻佻下 贱。
“能够躺着赚白花花的银子,你让她们走正途,做正经营生,她们哪肯费这样的力气?”
说罢,还专门背过身来,狠瞪了我一眼。
我识趣地闭了嘴。
“贵人”遗憾又无趣地“哦”了一声。
“看来,人散漫惯了,想扶正人心,到底是难。”
3
申勒然护着“贵人”离开后,林十娘便来了我的房中。
“那名『贵人』可算走了?
“青楼里能把自己个精心栽培的摇钱树悉数放了的,古往今来算是头一遭。
“要不是申小侯爷陪着来,说那位的身份贵不可言,青天白日谁有工夫陪这厮玩这出戏……”
我听着林十娘念叨,浅笑着为她倒了盏茶。
林十娘却没有接,反而望着窗外廊下风中摇曳的悬铃一阵儿后,心绪不宁地叹了句。
“这楼外的世道,恐怕是要乱了。”
朝堂之上,说是要变法。
革新一派与守旧一派论战对峙了许久,少不得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几个字。
连年天灾,赵地赤地,听闻救济银两并未发到实处。
北面更是频频异动,突厥各部故态复萌,战事怕是又要起。
最令长安城蒙上一层肃杀之色,便是支持变法的卫国公府韦良府上一夜大火,烧死阖府三百余人。
一个活人都没逃出来。
京兆府草草就结了案。
三朝元老、传承数十载的卫国公府说没就没了,老皇帝连吭一声都没有。
这世道也不是要乱了?
尔后,各坊市内也设宵禁。
绮梦楼这才是真的没人来了。
楼外都乱成这般了,偏偏还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好寻开心,跑到绮梦楼里说帮楼里所有的姑娘重获良籍……
“重获良籍?”林十娘笑得轻蔑又凉薄,“一入娼门便都是婊 子,真的走出了楼外,有个劳什子清白、自由!”
放是不得放的。
为求叫“贵人”玩得尽兴,林十娘唯有真将楼里姑娘都聚集到一处,说要遣散了她们。
这戏过于逼真,叫贵人看得却不怎么尽兴。
可那又如何?
靖忠侯府转头就送来了几千两的银票。
林十娘正愁宵禁之事,楼里被禁,不知要缺多少进项。
如今只需配合演一出戏,就有笔不小的进账,总归能缓和几日。
我与林十娘正说着话,忽闻敲门声。
一名新进楼来的婢子,抹了一把眼泪,朝我们跪下了。
“求妈妈,将卖身契还我,放我家去吧……”
看来,今天这出戏演得真真是好,好得都引得底下的人又心存侥幸了。
青楼女子,放在楼里养是朵花。
放到楼外去,人的鞋底下沾了朵花瓣儿,都能嫌晦气。
这些年,离开楼里的不外乎几条路。
一条是被赎走。
一条是死。
还有一条比死还难受,是逃。
4
入了夜。
白日里护着“贵人”如同眼珠子的申小侯爷,带着一身潮气就贸贸然闯入了我的房中。
我睡得极浅,听见楼下动静,早醒了。
可申小侯爷最喜扮作土匪,徒增兴致,我也只能阖眼装作无知惊慌。
申小侯爷一遍着急地扯着腰带,一遍伸手掐上我的纤腰。
我故作害怕地娇叫了几声,胸脯状似上下起伏地喘息,实则早就蹭上申小侯爷的手臂。
申小侯爷的眼神都变了,从急不可耐变得受用温酥。
可他手上的动作还是粗鲁,一把薅过我的头发,将我揽在臂弯中深吻。
长长地吻完了,才发出畅快一声笑。
“你这妓子,身上无一处不是软的,当真是本分得紧。”
我轻笑着吻上他的喉结。
帷幔落下,床吱吱呀呀地响,这温柔乡里厮杀起来也是极为累人。
天明。
我率先醒过来。
先梳洗好了,再等申小侯爷醒来。
这位爷年轻气盛,只一夜怕是不尽兴,时常天亮后还爱胡闹一番也是有的。
我既是做妓子的,自然要先准备得宜,好叫这主顾欢喜。
这一次,申小侯爷却是睡到日上三竿。
我和衣在他身侧守着,久了也觉困乏,随躺在一起眠了半晌。
申小侯爷醒来,娴熟地扯开我的衣带,伸手探入小衣中游走。
我一下子惊醒。
申小侯爷笑说:“好久没如此尽兴,昨夜你伺候得很好,招式可是新学的……”
我佯装娇羞,伸手半捂住他的嘴:“羞煞奴家了,不消说……”
申小侯爷不知想起什么,骤然一怒:“娼家的妓子调笑惯了,手也敢伸到爷脸上……”
说罢,就一脚将我踹下了床铺。
下床来后,还不解气,一面套着衣服,一面又胡乱踢了我几脚。
我匍匐在地上,尽量不让他踢到脸,或是要紧的部位。
申小侯爷骂骂咧咧地走了。
婢子连忙扶我起来。
林十娘送完客后,才赶过来看我。
“拾忆,这申勒然又是为何痛殴你?”
我吐了口血沫,犹自凉笑。
“又不是第一回了,我怎就知道他为何动手?”
林十娘命人请来大夫问诊,又仔细询问了我伺候的微末。
“这爷们不就喜好新鲜儿,你是过于尽心,倒叫他疑心你除了他,还伺候了旁人。”
这话,听得我越发心苦。
从前,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官宦之女,深闺里哪里用学这般讨好下作的不入流手段。
如今,成了半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子,反倒被恩客责备伺候得太好了?
见林十娘还想叨念我几句,我立即道:
“妈妈,我省得了,申勒然下回来,我必会更加小心伺候着。”
如今,北面几个郡县都闹起来了,赵王受皇帝斥责,已失圣心。
可,北面的军权大部分掌在靖忠侯手里。
尊贵如亲王,还不如真正兵权在握的军侯。
更何况,靖忠侯府还出了一位东宫太子妃,那可是将来母仪天下皇后。
将来太子登基,靖忠侯府申家便是我朝首屈一指的外戚,下一任储君的母族。
申勒然就算把我作践死了,我怕在死前还得夸一句,“奴,死得荣光”。
5
坊内宵禁一直未解,绮梦楼就不敢明着做生意。
林十娘开了后门,叫客人们从僻静处儿漏夜进。
因我被申小侯爷包了身,上次之事已叫他不快,唯恐再得罪了他,林十娘更是不敢叫我露脸。
为了拢住那一批客人,林十娘费尽了心思。
除了春莺儿,又叫好几个新人开了脸,更是把曾经的旧人也重新调教了番,让她们陪客人们玩一些偏激又腌臜的游戏。
春莺儿倒是风光。
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不消几日,她就被一名“贵客”花大价钱点名要伺候。
她只去了一夜,次日就病了,第三日花魁就替换下,挂起翡翠的牌子。
第四日清晨,一卷草席从角门运了出去。
世上再没有了春莺儿。
那批能冒着宵禁到访的神秘客人,听闻都是宫里来的。
男不男,女不女,作践起人来,才更加狠辣。
他们是真真正正的奴才。
可奴才底下,还有更贱的蝼蚁。
连那些个旧人都没想到,自己豁得出去都没倒下,反而是风头正盛的头牌死了。
我在绮梦楼十年,看见如这般的下场也不少了。
可当我看见春莺儿最是喜欢簪的金钗到了婢子碧池头上,还是不由得愣了片刻。
碧池就是那日哭求要归家的那个。
她原先也不叫这名,是年轻白净的“贵客”醉后见了她,随口赏的。
“宫里的贵人说了,贱 人就是矫情,贱 人就是碧池,哈哈……你就叫碧池。”
她原本是想离开回家的。
听林十娘说,她既没打她也没骂她,而是开了楼里的后门,让她走出去。
一如我当年。
她确实鼓足了勇气走出去了。
可,那些男人像狼群一样将她围了起来,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她还是挣脱逃走了。
第二日清晨,她却浑身伤痕、衣衫褴褛地重新回到了楼里。
她自己说自己的家人都死了。
林十娘也懒得去辨别真伪。
因为很多逃出去的女子,也有说自己的家人死了,或者说她们自己的家人情愿她们死了。
即便她们的家人还愿意她们回去,那些日夜徘徊在绮梦楼附近的男人是不会放过她们的。
到家后,他们自会找上门去,造谣生事、敲诈勒索……
也闹出过几条人命,可又如何?
我朝即便不看重女子贞洁,可律法定了良贱不婚。
有谁真觉得从北曲走出来的女子还算良家?
今日看来,她在绮梦楼适应得不错,如今已在最开脸的新妓子婉真娘子身旁伺候了。
6
一个月后,坊内宵禁还未解。
宫里的那批贵客也不来了。
林十娘瞅着沿街莫名多出来的流民与乞丐,眉头蹙得更紧了。
闲暇,碧池和婉真娘子学起了诗词,随口也能吟出“汉家宫里柳如丝,上苑桃花连碧池”。
她一边吟诵,还一边摸着头上的金钗。
目光垂落,仿佛在联想着什么。
楼里其他的姑娘笑话她是捏酸卖弄:“都已经是婊 子了,还肖想什么宫里。”
碧池倒也不动怒,得意笑道:
“我这名字确实是宫里传来的。不舒服,也随我去『贵客』跟前伺候,看看能不能被赏个像阿猫阿狗的好名!”
林十娘觉得,碧池稍加时日也能成角,便想拨来给我。
婉真娘子不乐意不会明说。
碧池仗着胆大,辩驳了两句。
“我跟着婉真娘子,能学些诗文,跟着拾忆娘子,能学守空门?”
申小侯爷已经许久不来了。
早在十天半个月不来的时候,林十娘就遣人悄悄去请。
结果,那人险险叫靖忠侯知晓了。
之后,哪怕再小心,终叫申小侯爷不悦,打折了那人的两条腿。
申小侯爷倒是送了钱到楼里来,权当安抚,可是再不许楼里人去寻他。
林十娘不敢得罪,左右等着包身的期限满了,就要挂我的牌出来接客了。
我身旁的婢子替我不值。
“待到娘子重新挂牌,焉知楼里谁是真正的花魁排面!”
呵。
上一任花魁如何死的,怕是全忘了?
就说那婉真娘子也曾在中曲的楼里受过追捧,最擅长吟诗弄文,是因为得罪了某个人物,这才到了北曲。
平康坊中人,管她是何曲,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嫁作商人妇或是官人妾。
或是,年老色衰后又无银钱傍身,便只能出家为尼姑或女冠。
最惨怕是根本就活不到那时,某日睁眼便是末日。
明明都是余生烂在阴沟里的娼 妓,可下 贱也要分出个高低。
7
在我即要挂牌的前一日,申勒然来了。
他擒着我的下巴,目光得意又高傲,像从我身上享得宛如救世主般的崇拜与感激。
奴颜婢膝这些年,我可太了解恩客身上的想法。
灵魂里已快枯竭死了,躯壳还能做成十足像的戏。
“小侯爷,您……可想煞奴了。”
申小侯爷十分受用,那一夜也往死里折腾我。
次日清晨,我是真没法爬起来伺候他。
申小侯爷却乐了。
“就知道,你这把贱骨头,不添些药,是啃不干净。如今,真晓得爷们厉害了?”
我被他包身两年,无不谨慎妥帖,岂能料到他好的竟是这一口。
婢子进来帮我梳洗,我身上添了不少的伤。
再小心上药,我仍觉得疼。
温热眼泪啪嗒一下掉在我手上,烫进了心里,方觉自己还活着。
林十娘来了,她告诉我,申小侯爷又包了我一年,我不必挂牌了。
可是,这种日子要活到何时?
十年了。
沈家的男丁在流放路上就死折了一半。
我的嫡母害怕流放路上受辱,逼着几个姐妹在牢狱中悬梁自尽。
临了,亲手扼杀了亲骨肉的嫡母,面对我小娘将头磕得淌了血,才没逼我上吊。
“邹小娘,死是解脱,苟活于世才是难。你……真不是个好娘。”
小娘只是哭求,让我活吧,放我有条生路。
嫡母怅然一笑,慷慨赴死。
小娘与我面对着满囚房内齐齐吊着的尸体,一时间抱头痛哭,皆是说不出话来。
可到了第二日。
前一刻,嫡母和几个姐妹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下一瞬,我的小娘就被几名狱卒撕烂了囚服,压在了身下……
8
申勒然再来楼里的时候,婢子在替我上药。
见人进来了,手一抖,险些把药瓶给摔了。
他极少见我不施粉黛,素愁如揉碎了的纸团般的模样。
“爷下了那么重的手?”
我没有力气起身,心底里也实在无力。
只想着,今天对他不敬,被他一脚蹬死了,也就此干净了。
他却支开婢子,亲自动手帮我施药,轻轻地涂抹,最后还吹了一口凉气。
“爷也伺候你一回了,别再耷拉着个脸。”
我撑着起身,拢起衣服,想看他,却禁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还委屈?”
申勒然竟慌乱地寻来了帕子,小心翼翼给我擦起眼泪来。
男人骨子确实是贱。
百般讨好千般奉承不受用,冷怨着张脸倒勾起了柔肠愧意?
我定定地凝着他,想找出些不那么畜 生的优点来。
可微微一动,伤就疼,不免失笑。
我一身伤都是拜他所赐,不必挂牌接别的客也是拜他所赐。
摧残与庇护都结在一身,他就是财主恩客,交易罢了,还能寻什么?
申勒然见我笑了,莫名腼腆了几分。
“又哭又笑的,难为你伺候了我那么久,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一面。”
那夜,他竟没动我,反而与我和衣而眠。
楼外的世事袭扰,我身旁总归还有一人。
只是夜半,申勒然自言自语起来。
“拾忆,我认识的一个人对我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当时就想到了你,俗话说婊 子无情,你说是与不是?”
我恐他喜怒无常,又怕他是在试探,干脆闭目不答。
申勒然冷笑一声。
“我和你也就只能寻着一时半会儿的开心,我估摸是魇着了,竟会问你。”
我也是魇着了,竟会想从这人身上寻得片刻暖意。
9
永历二十年,刚入冬。
大内就乱了。
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率东宫十率,闯入宫门,意图逼宫谋反。
老皇帝似乎早有准备,待到东宫一众杀入皇城,禁军立即禁闭住宫门。
太子一伙成了瓮中之鳖。
不消半日,就被悉数杀尽。
东宫也趁乱,遭到了血洗。
太子妃与诸子葬身于火海之中。
老皇帝次日上朝,却有御史冒死替废太子喊冤。
言其若要造反,为何宫外毫无外援,先前又毫无预兆?
老皇帝闭目不理。
遂又有数名大臣进言,皆被杖毙于宫门之外。
这一场由宫变蔓延开的朝堂梳洗拉开了序幕。
其中被拿下的朝堂大员不知几多。
作为废太子妃昔日娘家的靖忠侯府一夜之间也悉数被捕。
听闻禁军拿人的当日,老侯爷稍稍表露不满,便被一刀削掉了头颅。
申家完了。
天塌下来了,终归会砸死几个垫背的倒霉蛋。
官兵涌入楼中,言明要捉拿谋逆乱党时,林十娘就在我房中。
她把匆匆把一剂毒药打开,叫我指尖沾藏了少许。
“真到万不得已,你才好用。”
向来圆滑又凉薄的林十娘,嘴唇发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护不住我了,却又挣扎着,不愿亲手将我推出去。
我幻想过无数次,身份被揭穿后,被官兵宛如猪狗般拖回牢狱中的场景。
却没想到,这天真的来了,会是因为申勒然。
保命符成了催命符。
造化真弄人。
我推门下楼,对着搜查的官兵,扬声道:“奴家在此处,大人不必麻烦了。”
带队的首领是个英武的年轻人,不消眯眼上下打量我。
“你就是申勒然相好的姘头,林拾忆?”
“正是奴家。”
首领不怀好意地笑了下。
“申勒然当真会挑,果真是藏起来的好货色。随我们走吧,你到了地方,可得和爷们好好聊聊,你与那谋逆叛臣有何交情……”
我笑意嫣然。
“大人,奴家此去多半是不能再回楼里了,求大人全了奴家最后一桩心愿。”
首领笑道:“你说,我听着要如何成全?”
“不是难事,叫我向楼里的妈妈磕个头,谢过妈妈这些年的教养之恩。”
首领像是听见了稀罕事儿。
“难怪说,风尘中亦有重情之人。磕吧,磕吧,也是大人我大义。”
我不由一笑,首领瞧了,心神一荡。
待他侧开了身,叫林十娘正对面瞧见了我。
我像十年前入楼一样,朝她跪下磕头,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林十娘身旁聚了许多楼里的姑娘,平素也不是与我有多交好,可眼底亦是闪着动容与悲戚。
待我走后,龟奴问林十娘:“今日可是要关门?”
林十娘擦干了眼泪,微抬起下巴。
“我女儿给楼里挣来的高义名声,怎可浪费?
“今天楼里的生意接着做,明日我要满长安都能听说,我绮梦楼的妓子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10
我在天牢里见到了申勒然。
以前多威风凛凛的一个小侯爷,如今被折磨得瞧不出个人样。
他的左腿被打断了又接回去,打断了又接回去,反复多次,已经没有接回去的必要了。
右手手指被截断了三根,只剩下小拇指、无名指。
脸,肿得快要裂开的南瓜……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常见的衣衫,我真的认不出这囚徒是申勒然。
我攀着栅栏,蹲下身,轻声唤他。
“申勒然?”
他才有了一丝反应,充血的双眼瞪向我,却又很快闭上了。
我身后的军爷恭维道:“项爷使的好手段,人都烂成泥了,还能活着。”
行刑的狱卒狠笑说:“上头有命令,需要好好伺候,但绝对不能叫他死了,反正玩残了也不会怪罪……”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都这般,我还能利索地死去?
身后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下一刻就该碰到我了,我刚要把指尖的毒含入口中……
“你,不许碰她!”
一个熟悉又稚嫩的女声宛如天籁乍响。
她又急又恼地快步朝我走来,用力地推开了一脸淫笑着的狱卒。
几名侍卫聚她的身侧,严声呵斥:“公主到访,尔等速速退下。”
我又惊又愕,凝着还做女扮男装打扮的公主,说不出话来。
公主见到了申勒然的惨状,心如刀绞,扑簌簌地落下眼泪。
“勒然,原来韦姐姐死了,他们都瞒着我。连大兄(太子)全家也没了,如今连你也……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们……”
11
七公主是当今陛下是过了知天命之年才诞下的,一出生便是千娇百宠。
唯恐她养不大,老皇帝特令钦天监于朝天楼长供明灯祈福护佑。
待她豆蔻之年,其余公主皆已离世,她在后宫中的宠幸,更是冠绝皇帝诸女。
便也只有她,敢在老皇帝震怒之下,还闯入天牢带走罪臣申勒然。
公主将我与申勒然安置在申康坊附近极为隐蔽的一处别院。
别院占地不小,亭台楼阁,曲径通幽。
更是引了活水造池,搬了块假山造景。
我沈家还未倒之时,家中园林还稍逊好几分雅致精巧。
也对。
靖忠侯府也有三代经营,即便是获罪落难,也真能有公主如大罗神仙下凡相助。
我本以为,不必死已是万幸。
可公主竟要留下我,照拂申勒然。
她见我迟疑。
“你不是他的女票,哦,是……相好?他如今这样了,当然由你来照顾。”
我柔柔朝她施了一礼。
“奴此等身份,怎配伺候靖忠侯的小侯爷?”
笑死。
我方才经历的惊险算什么?
和一介罪臣扯上关系,是想等着被作践着死吗?
她比我还诧异。
“你怎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他们不是说你挺重情义的吗?
“难道,你们不是真心相爱?
“因他落难了,你还赶到牢中与他同生共死?”
焉知这坊间已将我与申勒然传什么鬼的患难真情?
可公主这等良机就在眼前,今日不替自己搏一搏,明日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登时跪了下来,无比郑重道:
“奴家愿意伺候申小侯爷。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行,奴家也愿搀扶在旁伴他左右。
“哪怕他今生再不能提笔,奴家也愿为他写书画画。
“只要有奴家在一日,便不会离开小侯爷。
“可是……可是……”
公主愣怔了一下:“可是啥可是?”
“可奴家的身契还在绮梦楼中,是贱籍,终是不得自由……”
公主定定地审视着我,仿佛想在我脸上捕捉到什么破绽。
可转身,也是一叹。
“我和你较真又有何用?无论如何,如今申勒然也只有你了,他全家……已经没了。
“本宫从前有很多朋友。可变天之际,本宫谁也没能保住。
“你不必当作陪他同生共死,只当是帮本宫一个忙,救回这个朋友所剩无几的求生欲,可好?”
良言一句三冬暖。
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叩头跪拜都显得诚心了几分。
“公主言说帮忙二字实在折煞奴家,奴家不敢不领,只求公主吩咐。”
公主摇头,伸手托住我行礼的动作。
“别再对我跪了,你要是真救回申勒然,我再给你……工钱?”
话说得再满,还不如银子。
我从未见过像七公主般天真悲悯又不失洞察人心的“贵人”。
于是,谢恩应下了这份——差事。
12
申勒然再度醒来时,先挣扎着掀被去看自己的双腿。
接着发现,自己的右手手指仅剩下两根。
他震惊不已,霍地躺了回去,颤抖的双手去摸索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脚……
哀号声响彻屋内,像是一头无能又悲哀的怪兽。
我在门外听着,不敢进去。
被包身的两年,我是怕他多过于敬他的。
待他发作完了,我才进屋内收拾。
申勒然见了我,青白面容颓然中又抱着一份希冀。
“你为何在此?可是我父母命你前来……”
我不敢抬眸,只道:“是公主救了你我,此间也是公主所赐。”
申勒然一听,便猜测到了大概。
“靖忠侯府是不是都完了?”
是完了。
老侯爷被当场砍杀,其余稍有反抗者,也被随口寻了理由,就地正法。
在审讯时,侯府中男丁多遭虐杀,女眷也难以幸免。
除了申勒然因去废太子妃收敛之地祭拜,晚了几日被擒获时,侯府几乎不剩什么人。
老皇帝是派了与申家有世仇的政敌去清理的门户。
手段极其狠辣残忍。
就是申勒然,我也是不眠不休和大夫忙活了好几天,才将他养得能清醒过来。
否则,光是截肢,就能要了他的命。
“你为何要我活着?”
“因为你不能死!”
我既应下了公主的差事,他便不能死。
起码,暂时不能死。
否则。
我怎么恢复良籍?
怎么重新昂首步入世间?
我想握紧了他的手,他却甩开了我。
“我已是废了,何必苟活于世?”
苟活?
我忆起小娘被凌辱完后,几名狱卒瞅见缩在角落里的我。
有一个意犹未尽地来抓我的腿。
“这也太小了,才六岁,能有什么滋味?”
“怎么没有,小的自有可玩的乐趣……”
小娘在磕头,男人在狂笑,我想吐却吐不出来。
“华儿,你得活,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
沈家没了,独留我一人活,也已苟活了十年,是时候该换个活法了。
申勒然尚在崩溃怒吼,我居高临下地赏了他一记耳光。
“阖家倾覆,血海深仇,你说死了就死了?
“你的命再不值钱,也是公主救的!
“我本以为你生于靖忠侯府,也算个血性之人,徒留大仇与大恩在世上,只会捶胸顿足一味寻死,确实是人废了,心也废了!
“你想当废人可以,可你必须给我活着……”
我场面话说得极敞亮,心里也明白,他若死了,那我想脱离贱籍的念想也就断了。
他便是半死不活,我也需供着,当作今后的安身立命符。
13
之后,我照样伺候他穿衣吃饭,清伤换药。
可,外伤易治,心伤难医。
我不愿与他说话,他自是平静得像个死人。
过了大半个月后,他终是可以坐起身来,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手脚残疾的部位。
行刑之人似乎明白如何更好地折辱摧残于他。
右手断指,正是拉弓搭箭用到的三指。
左腿神力,助他在蹴鞠场上现威风。
如今,他再也骑不了马,射不了箭,也无法蹴鞠了。
公主没再来过,倒是派侍卫崔晖隔三岔五送钱送物。
听崔晖说,公主因插手靖忠侯府之事,被老皇帝责罚去皇陵思过,并未言明期限。
申勒然闻言,孱弱笑道:“公主大恩,我等废人该如何相报?”
崔晖与申勒然相识,劝道:
“公主言明是去避祸,嘱咐小……申公子务必好生保重,来日必有重逢日。”
又对我转达公主的话。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还要劳烦娘子费心照顾。”
我应下了,送客回来,申勒然却是很不自然地盯着我。
“你为何不回绮梦楼?”
我冷冷道:“若是我回了楼里,从前与你有过节的仇敌上门滋事,我该如何?”
“那你也可以走?”
“等公主回来了,我自会走……”
申勒然听出了我的不耐,垂落了眸子。
“你到底……是受我连累的。”
我没由来地恼怒,才想讥讽他几句,却胸闷恶心得止不住干呕了几下。
申勒然下意识想上前,却骤然发现单腿根本连路都站不稳。
几日后,大夫上门看诊,帮我也号了脉。
他面色古怪地瞧了我,又瞧了申勒然。
憋了半日,在临走时,才匆匆对我说明了病症。
“娘子,你是有身了。适才把脉发现娘子似曾饮过大寒之物,体质实在难以受孕,这怀胎十月可是要慎之又慎才好。”
我如遭电掣。
有身?
如何可能?
我从十五挂牌起,每回必喝避子汤,被申勒然包身的两年里也从未有过错漏。
诚然避子汤并非绝对,楼里意外有身者十之八九会滑胎,哪怕拖到生产,多半也会血崩或是难产。
青楼女子除了那些难言病症,多半会死在怀胎上的。
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指尖亦是冰凉。
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线生机,怎就怀上那浑人的孩子!
转身之后,却又见到申勒然拄杖立在我身后。
他是何时学会了行走?
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慢慢升腾起了悲喜交加。
我怕得奔回了房中,他则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
“拾忆,你别跑,仔细……仔细孩子。”
他果然都听见了。
我猛地把门阖上,将他关在了外面。
他在门外苦苦恳求。
“拾忆,你开门,我不会伤害你。我知道孩子必是我的,我求你别怕我。
“这些时日,你待我如何,我都晓得。若是你有旁的人旁的路,你早就走了,可你没有。
“拾忆,我全家都死绝了,我已是这般废人模样。我求你,留下申家最后一点血脉……”
我捂脸痛哭,眼泪根本抹不干净。
14
我就没妄想自己能在青楼里活得长久,更没奢望过自己能做娘。
那天,我一直没开门,哭累了,自是躺回床上歇息。
睡梦间,我听闻有人在喊娘。
是个小女孩,即将被换出牢房的时候。
林十娘一开始并不是想救我,而是想救爹爹嫡出的女儿,我的三姐姐。
可是嫡母抢先一步让她自尽了。
上吊那么多人,三姐姐是第一个将头伸进腰带的。
若是她们泉下知道,我活成了这个鬼样子,必然是要笑话我的。
可是小娘还是要我活下来。
她嘱咐过我的:“但凡有条活路,你就活。横竖命在你自己手里,可是死了,命就不在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娘。
我是时候该换个活法了。
直到第二日开了门,我才发现申勒然一直坐守在门外,腿伤处又沁出了血。
他虚弱又痛苦地看着我。
“求你,留下他/她……”
我没有答应。
“留不留得下,要看天意。”
我们都选择了妥协。
一来这胎不一定坐得住。
二来即便我存心落胎,可也没把握落了后,我还能活下来。
既然是天公爷非要让这个孩子托生,那便看他/她的造化。
我怀孕初期,浑身难受。
稍加动弹,便是吐个没完。
有次,申勒然想靠近照看我,我下意识地将手举起挡。
我缩得极小心。
申勒然却深愣住了。
我俩对视,相顾无言。
半晌后,他才恍然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畜 生?难怪你会如此怕我。”
我没搭理他。
若非他家的案子牵连到了我,我又怎么会和他再有瓜葛。
侥幸案子当真没有连累到我,可我怀了他的孩子,这多半要落胎,横竖也要受罪,性命也是堪忧。
思及如此,我瞪向他越发仇恨,可是不知怎地,莫名还是哭。
“我知你委屈,你别哭,今后我……会对你好。”
他的手刚要触碰我,我立马打掉。
“孩子生下来,我就走,你别想有什么今后!”
申勒然对着我第一次流露出了惶恐与受伤。
可我还是恨啊。
“从前你是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我一个妓子有何资格替你生子?
“今日你也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残疾,我若不是奉公主之命留在此处,怎会愿替你生子?
“我们之间半点情谊都没有,你妄想说什么今后!
“被你包身这两年,动辄打骂轻则试探,稍有不慎你便是杀了我,衙门也不敢寻你一句不是。申勒然,你有当我是个人吗?谁要与你有什么今后?”
15
永历二十一年,元旦前夕。
年关将至,小别院并无年节布置。
平日负责做饭的厨娘告了假,厨房诸多事宜还需我亲自动手。
崔晖再来时,我将他请入屋内。
他见到申勒然能拄杖行走,笑出了几分诧异与欣喜。
“小侯爷,您可算活过来了。”
申勒然神色一变,崔晖立刻改口。
“申公子,是我不是,一时口误。”
申勒然淡然。
“从前你在七公主身旁当差,是我对你多有不敬,近日承蒙你不弃照拂,我又岂敢责怪?”
呵。
原来他是风光无限的小侯爷,骄傲跋扈,怎会懂得礼贤下士。
想必明中暗里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如今,他的罪名虽然被饶恕,可到底是受公主接济,这等奉养岂会长远?
他对崔晖说,他如今身残,可到底在朝堂官场中行走多年,比寻常士子到底有几分独到之处,想择一良主投效之。
崔晖说什么都不答应。
“公主好不容易才把你捞出来,你何必再回去蹚朝堂那摊子浑水?
“新党、旧党对峙多年,赵王、齐王、晋王哪个是好相与的?
“和废太子相关的卫国公府韦家,还有你靖忠侯府,几家有好下场……
“申公子,你听我一句劝吧,别再想报仇的事情了。”
申勒然感慨道:
“我家一直独善其身,并未参与新旧两党党争,却与前太子落得如此下场。
“可如今,我已并非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谋生……”
“废太子支持新政,令长姐又是昔日太子妃,在外人看来东宫与靖忠侯府便是一体。老侯爷手掌北面兵权,四镇节度使王世忠调兵行事也需顾及他老人家……”
他们还说了什么。
我转身去了小厨房,端回来两碗糖丸。
因是记得申勒然不爱甜食,于是他那碗只盛得少许。
崔晖对我的称呼也从“林娘子”变成了“嫂夫人”。
糖元宝吃没几口。
崔晖便寻借口先走了。
申勒然瞧着崔晖那一碗,酸涩道:“他吃了几口的,都比我的多。”
“爱吃不吃,不吃我拿走。”
申勒然护着自己的。
“谁说我不吃的。”
待咬到我特意夹了料儿的,顿时被辣出了眼泪鼻涕。
“好你个林娘子,使诈啊!”
呵。
在我手底下过活,哪能叫你得意。
16
自那天起,申勒然开始用左手练习提笔写字。
冬日浓墨化不开,浪费纸张过多,怕我责备。
索性在雪地里,提着根树枝,写了推,推了写,倒也省事儿。
我闲来在窗下做针线,一抬眸,却见他在雪地里安静地凝着我笑。
别苑围墙外有孩童投掷鞭炮的嬉笑。
四下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
这个年关,我是和他一块过了。
静默了阵儿。
申勒然貌似随口问的。
“拾忆,可还有小字?”
小字?
沈家世代簪缨。
我父多年科举不中,平日只喜好附庸风雅,是拈花弄月饮酒作诗的个中好手。
可嫡母治下宽厚,她不但允许我们这一房女眷读书识字,更是默许几个争宠的妾室写诗作画。
妾室生得子嗣,也一律叫她母亲,养在她跟前。
所以,妾室无一不服她。
我行七,家中姊妹皆以花取名。
到我小娘生我时,爹随口说一句那就叫沈花儿吧。
小娘不愿我名字太随意,求问了许多人,知道花同华,才私下又替我取了华儿的小名。
嫡母知道后,也允了,在族谱上也记作沈华儿。
“自是有的,你问来作甚?”
申勒然苦笑。
“你我相识三载有余,我从未知晓你有小字。”
我没接他的话。
过往,他几时把我当作有血有肉之人,估摸着就是个爱不释手的玩意儿罢了。
我阖上窗户,不再瞧他。
留他空喊:“那你也告诉我,你小字叫甚?”
待夜里守岁时,申勒然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不耐道:“小字华儿。我是被林妈妈收的干女儿,她叫十娘,我便随她叫十一娘,可楼里姑娘行数太多,不易记住,就改了叫拾忆。”
他又问:“我知道你是七岁时进的楼,那你还记得岳父岳母的名讳?”
岳父岳母?这称呼真新鲜。
“何人能做你申公子的岳父母?是明媒正娶?还是过了衙门婚书?”
“你别恼,我总归得知道孩儿的外祖家是何人吧。”
我冷冷道:“将来孩儿能生下来,也能将养大,你不要和孩儿提到我。有个做妓子的母亲,会连累到孩儿。至于外祖?我那只生不养的爹姓沈,我小娘姓邹。若是真的要知道,就说我姓邹!”
他连声道:“莫动怒,莫动怒!”
17
本是阖家团圆的时节,长安却迎来了一场惊天哗变。
上元节的东市举办灯会,忽有数丈高的灯塔起火坍塌,扬起的火种蔓延开去,一下子燃遍了城内沿街的商铺民居。
巡城司、京兆府赶过去救火之际,长安西面的金光门大开,京畿大营中一支从赵地刚入京数千人的兵马趁乱杀入城中,直奔皇城的顺意门去。
顺意门早有内应,竟大开方便之门,让这支虎狼军单刀直入地进了皇城。
老皇帝的又一个儿子——赵王反了!
公主安排的小别院靠近与皇城相邻的大街。
左皇城右东市,两处火光照天,滚滚乌烟遮月,杀声更是依稀可闻。
那夜,我除了将大门闩好,更想搬院内几筐砂石去堵门口。
申勒然忙阻止我。
“我们这样矮的院墙,贼人若真想进来,轻轻一攀就能成,你何必白费力气。”
见我实在是怕,又劝道,“若有贼人趁乱打劫,多半会去三曲或是靠近东市民居,此间乃七公主封地的进奏院后舍宅,一般人不敢擅闯。”
我焉能不怕?
犹记得沈家被抄家时,官兵叫门见不应,径直一刀劈开门闩。
破门之后,当即处死了门房奴仆。
对记账册时,一旦发现有一处错漏,一刀又是一条人命。
反正死的都是奴籍,末了说一句抗旨不遵,就是主家也要添上一罪。
公然抄家都这般严酷,乱军洗劫哪还讲什么顾虑?
申勒然拄着拐杖立在我身后,郑重道:“有我在,必会护着你与孩儿。”
我没回答,眸中自倒映这漫天的火光。
18
闭门三日后,坊内里长派人上门整记,我与申勒然才晓得街上事态。
赵王造反当夜,不但带兵杀入了宫中,更是命人破开了多家官邸,将右相与中书令等大臣掳走以作人质。
北城多个官邸居住的坊市,多人皆遭屠杀。
东市大火天明前就被扑灭,一时死伤无数。
皇城禁军起初疏于防范,和赵王叛军厮杀了近一个昼夜,才平定叛乱并将赵王生擒。
尔后,长安城内一派灰烬焦土。
朝堂之上,新旧两党对赵王逆案如何处置,又是一番推诿。
唯一一件好事是七公主被召回了大内。
逆案过去整整七日,崔晖才来探望。
说是宫里皇后为救圣驾,受了重伤,命悬一线。
老皇帝仓皇受惊,圣躬不豫。
幸得七公主陪伴身侧,圣心稍被安抚。
赵王因大逆不道,已令其自裁。
新旧两党吵成了一锅粥,右相已上奏辞呈,中书令也自罚闭门谢罪。
……
“此番赵王作乱,你猜为其大开金光门与顺意门的是何人?”
申勒然淡淡道:“左右不过是乱臣贼子。”
“是京兆杜家!
“好家伙,从南衙到北衙,从金吾卫、羽林军,甚至是陛下亲卫千牛卫,都被他们家安插了人。
“近日朝堂就在议论,若非靖忠侯被杀,哪会叫赵王的叛军走得出京畿大营!
“还有,和杜家并称『城南韦杜』的卫国公府,若不是能与之抗衡的韦家倒了,怎轮到杜家一门独大,贼胆包天!”
申勒然听完,只问了最要紧的。
“有何圣裁?”
崔晖道:“北衙禁军大将军杜盛被褫官职,打入天牢,不日处斩。可杜左相只被罚了半年俸禄。”
申勒然沉吟。
“杜盛不过是被杜家推出来的弃子,杜恭、杜博父子仍旧安然无恙。
“便是杜左相多次弹劾前太子,又假传圣旨,致其率东宫卫兵前往宫中缉拿盗匪,却被诬陷造反!
“废太子一死,不过三月,赵王也被教唆着谋逆。
“诸多皇子宛如棋子,皆被杜左相玩弄股掌之间。
“咱们这位陛下,当真不知?”
崔晖脸色都白了。
“申公子,这话可不能随意说。”
杜左相杜恭是朝堂之上守旧一派。
更是当日陷害废太子和靖忠侯府的罪魁祸首。
申勒然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可如今,杜家权势滔天,就算参与了赵王谋逆这样的重罪,尚能弃车保帅,得存实力。
他要报仇谈何容易?
19
王皇后薨了。
这位和老皇帝相互扶持走过四十余载春秋的原配,弥留之际,仍旧挂念着废太子一门的冤屈。
她一生无所出,可到底亲自抚养大了废太子,又让东宫几位小皇孙承欢膝下多年。
可惜临终前的肺腑之言,到底没能唤醒老皇帝的迟来醒悟。
赵王被勒令处死后,皇帝下旨将他挫骨扬灰。
因赵王生前与新党的官员走得较近,新政变法被暂定搁置。
支持新政的右相告老还乡,中书令被革职夺爵。
老皇帝念在老臣份上,才免了这两位的死罪。
杜左相虽也遭惩罚,可对比起新党一派的官员处理,根本不值一提。
一时间,朝堂之上隐成了杜党一家独大。
冬去春来。
我身形显怀的时候,七公主到了别院探望。
她一见我,满眼惊奇。
“拾忆娘子照顾申勒然,当真是照顾得极好……”
崔晖望天,申勒然看地,皆浑不自在。
我道:“秉公主,妾的身孕六月有余。”
七公主心算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
“对不住了,嫂子。我一时太过开心,主要是崔晖也没告诉我。”
我更为惶恐。
“妾当不得公主这般尊称。”
七公主还有话要说,申勒然直接道:“公主,林娘子执着于身份,你不必再提。”
“好……好。”
待我退下时,还听见七公主的质问。
“她如今都怀了你的孩子,你连名分都不给的吗?”
“并非我不愿,而是我亏欠她太多,她不愿……”
20
七公主走后,便让我与申勒然搬去京畿道蓝田县的庄子。
“如今,长安不太平。
“皇后娘娘走了,宫里能护佑我的人又少了一位。
“父皇精神不济,我以要替先皇后守孝为由,先拒了一波婚配的提议。
“今后也不知谁能继承大统,反正齐王、晋王两位皇兄也开始了夺嫡。
“申勒然,我听崔晖说,你想谋个差事,那你就帮我料理一下我名下的汤沐邑吧。”
七公主的笑容真挚而伤感。
申勒然长叹。
“我长姐曾是公主伴读,更是当初太子妃人选之一,所以我们才从小认识。
“不只是我和她,还有卫国公府的韦家儿女等诸多宗亲贵胄的子弟。
“那些昔日长大的青梅竹马,来来去去,到现在也只剩下她还看重年少相识的情谊。”
时隔数月未见,这位小公主眼角眉梢已悄悄敛走了天真率意。
长安城确实不太平。
短短数月,皇家便有两次谋逆。
乘马车离开长安时,我忍不住挑帘眺望这座城。
我虽长在长安,奈何在沈家时我是不被看重的庶女,长到六岁都鲜少出过自家府邸。
待到七岁换了身份,入了风流薮泽的平康三曲,为避人耳目,我更是甚少出现在别人面前。
直到一十三岁,楼内楼外皆知林十娘有位精心栽培的女儿,皆翘首等看我挂牌亮相。
林十娘以月信迟来为由,拖过了一年多,到了十五时才将我送到绮梦楼的众人前面。
进了青楼就没有不接客的道理,林十娘能拖到如此已然是尽力。
我挂牌后,也正经红过一阵儿。
林十娘对我可谓殚精竭虑。
在那么些流连青楼楚馆的诸多恩客间,为我了择名能撑腰的贵人——卫国公家的幼子韦锦城。
那日,我赴楼外一处赏花宴,被人引到韦锦城面前,正欲与其说话。
一名登徒子身上还染着酒气,冒冒失失地抢着将我挡住,目光灼灼地笑问:
“今日赏花,我看着满园花团锦簇都不及你一人,你又是何人?”
那厢,韦锦城像是与这登徒子相熟,笑着摇头。
“申小侯爷怎可唐突了佳人。”
“这位是……”
我缓缓行礼道:“奴家是绮梦楼的林拾忆。”
“北曲绮梦楼?满长安有名的歌伎舞伎我都见过,怎就没见过你。”
话虽说得极孟浪,可人确实是生得丰神俊朗,与风流倜傥的锦城公子站在一处儿,更是赏心悦目。
周围的女眷,见到此二人,便嬉笑着拥簇了过来。
我得以抽身。
岂料,次日他登了绮梦楼的门,将我包了一年的身。
林十娘奇道:“这一位素有风流之名,可包身之事从未有过,更是交代了要隐秘行事。拾忆,歪打正着,你还真寻了贵人。”
人世曲折,风流云散。
当初能给我撑腰的贵人,如今也沦落到一起避难。
我不免一笑。
申勒然像是极紧张我,问:“你……可是不舍长安?”
“我笑的是这世道。人生得意时,长安才是长安,失意时,身在长安亦不知是长安。”
长安,埋葬了我不为人知的年少与悲哀。
或许走出来后,我才真正能换个活路。(未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