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主,萧公子带回来了,安置在偏殿。」花宁躬身进殿,悄声回禀。
萧煜是罪臣之后,我捞他出来的。
萧家二十口人,全部人头落地,我哥杀的。
萧煜对着我,低眉顺眼,再无半点探花郎的清冷。
可我看见,他心中的火,从不曾灭,还越燃越旺。
萧煜,我们两个,天生注定,不死不休。
1.
「公主,萧公子带回来了,安置在偏殿。」花宁躬身进殿,悄声回禀。
我抬眼看了看面前与萧煜长得三份相似的侍奴,勾了勾唇,缓缓起身:「那便去看看吧。」
从天牢捞出来的人,自然是不怎么好的。
他浑身血迹,满身脏污,阖着眼躺在榻上,没有声息,不知死活。
我掩了口鼻靠近他,端详一番,悠悠开口:
「萧公子此番逃出生天,萧煜这个名字,是再也用不得了。
「我这公主府里,大家都是花字辈,从今以后,你就叫花奴吧。
「我想,萧公子应当是个聪明人。
「以后的路该如何,自己省得。
「想明白了来找我。」
萧煜比我想象得更识时务,还没等我迈出门口,就听到沙哑的嗓音传来:
「花奴,多谢公主。」
呵,人啊。
「收拾收拾吧。」我抬脚出了萧煜的门。
当夜,萧煜就被送入我房中。
皮外伤,看着吓人,洗干净倒也不碍事。
这个身子,我已经馋很久了。
拉开帐幔,他身着里衣,衣襟半敞,露出来的皮肤微微泛着红。
我指尖划过他的胸,看着红色加深。
萧煜的气息也重了些,身子紧绷起来。
我停下手,问他:「不愿意?」
「奴,不会。」
我笑出了声,萧探花,芝兰玉树,素来洁身自好,这风月场上的事,自然是不及我懂的。
「不慌,我教你。」
我探入他的衣襟,一路向下,
「如此,这般,就好。」
一番动作下来,萧煜全身红透,喘息声重,眼梢也泛了红,唯有那眼神,仍旧清明。
「萧煜,不专心,可学不会。」
「奴,」他闷哼一声,「愚钝。」
我加快了速度:
「别装了,萧煜。
「你想报仇。
「你要活着。
「你愿意,也得做。
「不愿意,也得做。」
我停在关键处,俯身去亲吻他的耳尖,贴着他发烫的脸,在他耳畔嗤笑:「可真能忍。」
2.
唤人把萧煜抬回去后,我房内的红烛整晚没灭。
老话说,洞房花烛夜,红烛亮到天明,新人才会长长久久,圆圆满满。
萧煜的伤毕竟没好全,我有意放他将养些日子。
可这一早,他就跪在了我门前。
我晾了他一会,梳洗完毕,传他进来。
他膝行到我跟前,眼神真挚:
「奴求公主,救奴家人一命。」
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该不会以为,我的皇帝哥哥放了他,是因为和我兄妹情深吧。
我挑起他的下巴,凉凉开口:
「花奴,你知道你是怎么活的吗?
「你是我拿京州换的。」
我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我出生时,他大喜过望,将最富庶的京州给了我当封地。
京州的赋税,换萧煜到公主府当男宠,我的哥哥,算的精明。
他垂眸不语片刻,攀上我的身子,笨拙地尝试吮吸。
「萧煜!」我一阵慌乱,踢开了他。
他伏低了身子,以头磕地,声音暗哑压抑:
「奴求公主垂怜。
「救救奴的妹妹。
「她尚年幼。」
我稳了稳气息,方才开口:
「萧煜,你觉得我有几个京州,可以救你的家人?
「还是觉得,你家还有谁,值得我拿一州的赋税去换?
「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怎么好好伺候我。
「好让我觉得,京州,没白拿出去。」
他仍不愿起身。
我下了塌,往屋外走去,不忘吩咐他:
「想跪就跪着吧。
「萧家,三日后行刑。
「若还有想说的,我给你捎句话。」
此后两日,萧煜并没有来找我。
大抵这个时候,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到了第三日,我怕他出事,叫花宁去看着他。
花宁回来说,萧煜在房内枯坐了一日,并无出格的举动。
花宁一边给我按着头,一边絮絮叨叨:
「公主,萧公子心里难受,您得多去看看他。
「女追男,隔层纱。
「您陪他捱过这几日,您可就走进他心里了。」
我轻叱:「多嘴。」
他哪里知道,我跟萧煜之间隔着的,不是情爱,是血仇。
血仇,是要用血来填的。
我和萧煜吧,能睡一天算一天,旁的还有什么好多想。
最后到底,我还是让花宁给他送去了一碗燕窝粥。
无论如何,还活着,就好。
3.
萧煜果然从来不让我失望,他不仅愿意活着,他还愿意好好活着。
没过几天,我在梅林偶遇了他。
他身披银色狐裘,墨发散落。
他站在一片红梅中,看着我,声色缱绻:「宣安。」
他不再叫我公主,不再自称奴。
他平视着我,唤我闺名,自称臣。
温润的嗓音似寒冬中的温泉,我听在耳中,心头都禁不住颤了几颤。
他是知道的,能让我始终无法放下的人,是那个清冷疏离的探花郎萧煜。
虽然我清清楚楚看见,他眼里的希望之火灭了,他心里的复仇之火,烧了起来。
不过都不要紧,他就在此处,就在我眼前。
我掸了掸他狐裘上的雪,嗔怪着:
「这么冷的天,等了多久?
「你若想见我,直接过来便是。」
他绽开了笑意,温和说道:
「并非如此,这几日,这片红梅开得盛,实在难得,臣就出来看看,不想刚巧遇见你。」
我微微点了点头:
「倒是忘了,你向来爱梅花。
「正巧林湘下了拜帖,邀我去她府上赏梅。
「她们文人世家,府上梅林比此处更雅致些。
「你若得空,就随我一同去吧。
「露一露你探花郎的才华。
「给我撑一撑场面。」
林湘是丞相府的二小姐,与萧煜青梅竹马,若是没有萧家这桩事,他们两是要成婚的。
萧煜笑意未减,携起我的手,凑到嘴边,温声细语:
「臣,定不负宣安所托。」
我越过他的肩,看向远方,原来这人啊,心里有多恨,笑得就能有多暖。
4.
我在京中,名声不怎么好,但碍着地位,这些文人雅士的拜帖总有我一份。
只是我去了,必定冷场就是了。
我也不耐烦同他们作这些无病呻吟的词句,鲜少参与。
仅有的几次,也是为了见萧煜罢了。
这次竟是,怎么就计较起来了呢。
花宁为我描了许久的妆,方才满意,掩着笑将我推出房门。
屋外,素雪纷纷,萧煜手持青竹伞,清然立于这天地间。
他今日穿了岁寒三友暗纹的青色长袍,披着一件黑色大氅,与我正巧是一对。
还真是有心了。
他向我走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萧公子,公主可就交给你了。」花宁在身后嘱咐。
萧煜未答,只是细心将我拢到他的伞下
到了林府,林湘见到萧煜,满眼惊喜,小跑着过来:「萧煜哥哥!」
可是,她马上就看到,萧煜小心翼翼地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惊喜瞬间变成了不可置信。
我看向她,柔柔一笑。
她瞪圆了眼睛,看看萧煜,又看看我,眼里包了泪。
终究还是年纪小,喜怒哀乐,就这样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萧煜面不改色,甚至到了林湘跟前,还礼数周全地行了礼,口称:
「问林姑娘安。」
挑不出错处。
林府的梅林甚是雅致,但这么冷的天,大家其实也是没多少兴致看的。
寒暄一番,我们就进了暖阁,文房皆已备好,题词赋诗才是重头戏。
林湘按捺不住,提笔愤然写下:寒枝不减旧时傲,独占风骚待岁寒。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拿起笔,胡乱划了几下,转身看向萧煜:
「花奴,我写的字不好看。」
萧煜施施然起身,站到了我身后,握住我的手,将我圈在怀中,提笔在素色纸上落下:
独立寒枝雪未销,梅花初绽报春宵。
暖阁中一片静默,我侧过头去看萧煜。
他的侧脸极为好看,红唇微抿,鼻梁高挺,还有那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的眼尾。
真真是,美色误人。
待我回过神来,诗已成,最后两句是:
清香透露凌霜骨,玉貌含羞带雨翘。
这两句一出,林湘再也无法忍受,红着眼迫视萧煜,声音凄楚:「萧煜!」
翰林院编修萧煜,当朝探花,文风向来清峻疏阔,何曾写过这样秀媚的诗句。
如若不是他微颤的笔尖和略带湿意的掌心,我也许会相信,他的心中未起波澜。
我往他身上靠了靠,心里叹了一声:何必,何苦。
我觉得有些无趣,若萧煜露了不平之心,我还能说上几句,可他偏偏是这样周全,没有任何错处。
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怪他太过用心吗?
林府的一场赏梅诗会,传遍了华京。
借着这个声势,我带着萧煜,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诗会。
一时间,华京众人皆知,公主府的花奴,文采斐然,尤擅闺阁女子诗作。
我的皇帝哥哥,自然也知道了。
除夕宫宴,他特特指明,要我带着花奴去。
5.
我坐在皇帝下首,萧煜就站在我身后,垂首默立,乖巧得很。
宴上一场场君臣相惜的戏码过后,皇帝醉眼迷蒙看向我:
「听说宣安府上来了个妙人,诗文颇得女眷喜爱。
「叫上来。
「就以这宫宴为题,写首诗助助兴。」
萧煜应声走出,低头俯首,跪倒在地,浅吟低诵,金声玉振,清耳悦心,可词词句句却旖旎至极。
一首诗了,皇帝开怀大笑:
「妙极!妙极!抬起头来看看。」
皇帝假装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萧煜,“咦”了一声问左右:
「这不是翰林院编修萧煜吗?」
殿上无人敢应声。
做作!我心中暗骂一句,一口喝尽了杯中的茶水。
他自顾自得意着:
「萧爱卿如此诗才,做编修实属屈才了,赐编撰吧。」
要你死,是他一句话;要你活,亦是他一句话。
权术的美妙,大概就是让雄鹰折了双翅,蹦跳着乞食;让猛兽卸了獠牙,跪趴着臣服;让谦谦君子,碎了傲骨,匍匐着求怜。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需要想的。
我只需要知道,今夜,皇帝金口玉言,花奴又成了萧煜,还升了一品。
好事。
宴散,时至中宵。
宫灯幽暗,我与萧煜走在漫漫宫道上,彼此无言。
回到府上,萧煜乖觉地跟着我进了房。
我回身探究地看着他。
他拱了拱手,神态自若:「臣,谢宣安成全。」
「歇着吧。」我吹灭了红烛。
他却欺身上前,细密的吻落在我身上。
这次的他,已不复生涩。
轻揉慢捻抹复挑,徐徐又切切。
我留得半丝清明问他:「萧煜,你满意了吗?」
回应我的是他更猛烈的进攻,和含糊不清的话语:「宣安,你可满意?」
6.
满意,可终究还是有憾。
年节过后,萧煜白天在翰林院点卯,晚上在我这里轮值,未有一日懈怠。
元宵将至,我去福元寺祈福,归来时,花宁掇窜着我去接萧煜下衙。
我听着颇为有趣,就随着他,让马车在翰林院侧的小巷子里停着。
空中还飘着小雪,我抱着暖炉,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萧煜独自从翰林院走出,他怀里抱着一捧书,想是要带回府来读的。
我正要出声唤他,却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从他后面走出来,经过他时,一左一右撞了他,书掉落在了地上。
萧煜矮下身子,一本一本捡起,可雪水洇湿了书页,总有些难以拼凑完整。
他皱着眉,试图将散落在雪水中的书页揭起,一双手冻得通红。
一顶青纸伞遮在他头上,是林湘。
林湘缓缓蹲下,和他一起去揭那书页,碰到了他的指尖。
指尖触碰间,萧煜顿住,只见他指尖轻颤着,最终放弃了那书页,起身,对着林湘行了一个礼,转身走入风雪中。
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会看得如此清楚。
我忍住了没有下车,放下帘子,问花宁:「日日如此吗?」
花宁低了头不言语。
读书人讲究清贵,这翰林院又是顶顶清贵的地方。
萧煜失了风骨,被他们看不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晚间,萧煜照常来到我房中。
我坐在梳妆台前,同他提起:
「我给你置办了个院子。
「选个日子。
「搬过去吧。」
他不明所以,挂上了笑脸与我说道:
「臣身无长物,还望宣安收容。」
我一下一下梳着发,同他解释:
「你不必多想。
「这原是府上的规矩。
「侍奴们到了一定年纪,都是要搬出去住的。
「你如今有了官身。
「早点搬出去,也是应当的。」
他明白了过来,双手搭在我肩上,轻轻揉捏,淡淡说道:「宣安,无妨的。」
是啊,他日日与我厮磨,都不曾有过半分不耐,这些无伤大雅的排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是我多想了。
此事是我多想,但有些事也是要同他明说。
即便没有这次的撞见,我也是要安排他出府。
助他名正言顺地回到翰林院,我只能帮他到这了,自此之后,我没有必要拉着他不放,他也没有理由攀着我不走。
「萧煜,我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了。」
「宣安,我不走。」
烛火荧荧,镜中他的脸色,模糊不清。
我扯断了一根头发,头皮生疼。
萧煜,我放过你走的,是你,执意留下。
7.
那日过后,我与萧煜都不再提起让他出府的事,明明说开了话,却好像心里又都藏了事。
过了元宵,平南王妃攒局,约我们去打马球。
这是我为数不多想要去凑的热闹。
接到帖子,我就迫不及待地朝着马房走去,想要挑一匹好马,到时候拔个头筹。
我骑着马绕马场跑了一圈,猛然发现喂马的小厮今日不在。
我心头一跳,跃下马,抓着花宁便问:「林越去哪里了?」
花宁也不知,忙去找马房的看守问个究竟。
老人家笑呵呵地说:
「萧公子今日休沐,林越找他,讨学问去了。
「林越这孩子啊,有福气......」
我不等他说完,就往萧煜院中奔去。
萧煜和林越,一大一小,倚着窗台,一人一句,读着《中庸》。
萧煜抬头看我,笑得无辜。
可我却觉得,那笑比头顶的太阳还晃眼。
「花宁,带林越回马房。」我寒声吩咐。
我的冷肃吓到他,他忙拉着林越退下。
我走向萧煜,马鞭打在了他身侧的窗台上,木屑飞溅。
「萧煜,不要把手伸向你不能碰的人。」
他“呵呵”笑起,越笑越大声,直直盯着我看,沉声问我:
「宣安,你告诉我,为何他不能碰?」
我握紧了马鞭,关节泛白,咬着牙:「萧煜......」
林越,是我大哥的儿子。
我大哥,是先太子。
太子府一夜大火,上至太子,下至洒扫的奴仆,无一幸免。
幸而嫂嫂心善,接济过的一个卖货郎,从后门接出尚未足月的林越,送到了我手中。
林越,本名李佑安。
父皇在世时曾说,我福大,分一个字给小侄子,分一分福气给他。
他得了我的安,我就要护他平安。
萧煜的声音顺着冷风灌进我耳中:「他自己的东西,他为什么不能要回来?」
为什么不能要回来呢?我也想过。
当今皇帝,并不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太子才是,林越是我嫡嫡亲的侄子。
我何尝不想将他的东西都讨要回来。
可是,我做不到啊。
我没有朝堂的倚仗,也没有将帅的支持,我拿什么去给他要回来。
我试过给皇帝送美人,可没一个掀起风浪,甚至有一个被杖毙了,我便不敢再送。
直到萧煜,除夕宫宴上,面对着杀了他全家二十口人的皇帝,眼神古井无波,进退得当。
我才真正看到了这个人,太傅世家,从小学得就是帝王之术,还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我让他出府之时,若他走了,那这条路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不必再牵连无辜,可他留下了。
我看着萧煜,冷笑连连。
萧煜是个聪明人,略一思索,他就明白了,若没有我的刻意放水,林越怎么会这么容易从马房出来,还到了他身边。
他回望我的眼睛,眼神交错间,我们两心中都已了然。
他略一用力,撑着手跃出窗台,大跨步迈到我跟前,箍紧我,毫无章法地索取。
我松了马鞭,紧紧抱住他的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
萧煜,你有你的血仇,我有我的执念,那么从此,这通往黄泉的腥风血雨路,我们便作个伴吧。
8.
平南王妃的马球赛上,萧煜大放异彩。
我未曾想到,他的马上功夫,和他的笔头功夫一样好,我们并肩驰骋在场上,默契如一。
最后一球定胜负之际 ,他从我身侧飞驰而过,墨发飞扬,竟是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我们胜了,他打马回到我身边,笑意里带了张扬,朗声问道:「宣安,我可还行?」
「萧郎好俊的功夫。」这次我答得真心实意,引得台上哄笑一片。
马球赛的彩头是一枝白玉簪子,虽是我领队获胜,可平南王妃死活要把这簪子交到了萧煜手上。
他也不推辞,众目睽睽之下,替我簪到了发上,我笑的妩媚,风情万种。
有好事者将萧煜当众为我簪发的事传到了皇帝处,据说皇帝也笑了一场。
随后,赐婚我和萧煜的圣旨就到了府中。
走在这荆棘路,我便没打算好过,只是这当下,心里也有些怅然。
我从未想过,我的驸马会是萧煜。
这么些年,为了让我那皇帝哥哥放心,我自毁名声,府上养了众多侍奴。
华京但凡有点根基的人家,都不会考虑将自家的儿郎配给我,我也不会考虑他们便是了。
没想到最后竟是这华京最璀璨的那颗星成了我的驸马。
我想睡他是一回事,但让他面对这样的难堪是另一回事。
更遑论,萧煜成了驸马,那他的官也就到头了,一个没有实权的翰林院闲散编撰,既全了我皇兄宽宥的好名声,又能时时招来逗乐。
不愧是我皇兄的算计。
领旨谢恩后,我和萧煜双双回到房中,我紧握圣旨,骨节有些发白。
萧煜轻扫我一眼,淡然一笑,从我手中拿过圣旨,随手扔在桌上,背对着我,语气听不出喜怒:「宣安,这不好吗?」
我不禁泄了气,觉得自己有点好笑,都走上了这条路,还在矫情什么劲呢。
「我想把林越送到林府去。」在我恍神之际,萧煜已转过了身,面对着我,
「就说是投奔林家的远房亲戚。
「他不可能一直在你的马房。
「林相与我爹是挚友,信得过。
「皇帝将我们两个绑在了一起,这段时间会放松些,正是好时机。」
一道赐婚的圣旨,换林越一个能见光的身份。
好,好的很。
萧煜,你比皇兄还会算计。
我当真是没有找错人。
我扑上前去,狠狠咬破他的唇,尝到血的滋味,我才笑出声。
萧煜也低声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包住了我的手,轻轻摩挲,似在安慰我又似在自言自语:
「宣安,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了。」
是啊,回不了头了,我闭了眼。
9.
春去秋来,转瞬三年。
自从那赐婚的圣旨下了后,萧煜在翰林院的差事少了起来,可他这些年又实实在在地忙碌起来。
萧太傅门下学生故旧众多,太子府和萧太傅出事后,这些人也慢慢散了。
而现在,萧煜穿梭其中,将这张网一点一点补回来。
他打点着前朝,我策应着后宅。
现如今,我们虽身在公主府,却对朝堂风云变幻,了然于胸。
我打算过完年送林越去平南军中历练几年,他如今已满十岁,待他归来,也该事成了。
我跟萧煜说起我的打算,他弹了弹我的额头,笑着说:「宣安真是女中诸葛,思虑周全。」
我被他逗得说话也少了顾忌,敬了他一杯茶:「多谢萧探花教得好。」
他毫不客气,一饮而尽。
说来难以置信,我和萧煜虽未完婚,但过得却像是老夫老妻。
他长袖善舞,可闲暇之时却多与我窝在这公主府,插科打诨,泼墨煮茶,有些相濡以沫的味道。
我想到平南王妃的几句话,便起了些促狭的心思,当个笑话说给他听:
「平南王妃托我给你带句话,他们家女儿看上你了,只要你去陪她十日,整个平南军听你调遣。」
平南王只此一个独女,从小就是照着男子养的,为的是将来独掌平南军。
男女大防在她眼里,全是屁事,因此日常行事,与我倒有些殊途同归。
萧煜拿着杯子的手顿住了,有些错愕地看向我。
「别不信,是真的。」我是真没骗他,平南王妃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完整的话是:
「我瞧着萧煜对你,倒不像是完全没有真心,不信你去告诉他,只要来陪我们夙儿十日,平南军便听他调遣,看他应不应。」
我掐了头,拿了后半句说与萧煜听。
他手指抚摩着杯壁,垂眸不语,忽而嗤笑一声:「宣安,如今,倒也不必再如此。」
他抬眼看我,眼神深邃。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让他想起了被迫进了我府中的缘由和刚进我府中的那些日子。
不等我解释,他已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声:
「今日天色尚早,我去看看林越。」
便抬脚离去。
我有些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
这日晚膳,他并未回来,待他回来时,我已睡下。
他身上带了酒气,却不依不饶地闹我,一遍又一遍,嘴里还含糊念着:「我不愿。」带着呜咽的尾音,无端叫人心疼。
直到东方将白,我们才沉沉睡去。
我比萧煜醒的早,侧过头去看他,眉目依旧如画,这些年,我也不曾看厌。
三年里,府中的侍奴一个个出了府,如今只剩下花宁一个了。
他也是个不愿走的,他说要看到我和萧煜成亲才敢放心。
一个个的,不是疯的,就是傻的。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说着:
「萧煜,此间事了,若我们还有命,若林湘还未嫁,你去娶她吧。」
这些年,林湘也一直未嫁,不好说是不是在等他。
但我知道,年少时见过惊才绝艳的人,从此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萧煜久久没有回应,久到我以为他还没醒,清明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他说:「宣安,我们这样的人,不要再做这样的梦了。」
一晌贪欢,原是连做梦也不可以了。
10.
过了几日,萧煜便将林越送去了平南王府。
平南王妃与我母后是手帕交,太子府出事的时候,她就要起兵,被平南王生生劝住,一切只因时机未到。
如今,这个时机,离我们越来越近。
可是从平南王府回来,萧煜却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直至晚膳,也未出来。
我叫花宁去瞧上一瞧。
花宁回来说萧煜院中漆黑一片。
我想了想,还是提了灯去看看。
推开他的门,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他靠在塌边坐着。
「萧煜?」我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我正想将他扶到塌上去,手腕被紧紧握住,他重重地将我拉进怀中。
昏黄宫灯下,他的眼睛亮得有点吓人。
他盯着我看,一言不发,却描摩起我的眉眼,手指停在了我的颈侧,来回摩挲。
突然他一把推开我,抓起地上的酒瓶,狠狠砸了出去。
「宣安,你手上还有半枚虎符!」他的声音沙哑粗粝,
「当年,你为何没有用这半枚虎符救下我妹妹?
「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就被你那个哥哥砍了脑袋!
「我不敢想,我从来都不敢想,她会有多痛,她会有多害怕!」
他双手捂住脸,声声如泣: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宣安?
「我们萧家二十多口人……
「我从未怪过你,我甚至感激你,感激你救下了我,让我有机会去报这个仇。
「可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下我妹妹?」
这些年,我和萧煜之间太过平和,平和得我差点忘了,我跟他,隔着二十条人命。
可这半枚虎符不是我的,是父皇留给林越的,我怎么能拿来交换呢。
萧煜,萧煜。
我枯坐在满地碎片中,等着萧煜酒醒。
等着他酒醒,就告诉他:「萧煜,我们这样的人,还奢望什么呢,早已没了回头路了。」
萧煜永远都是最清醒的那个人,一朝酒醒,他甚至不用我多说一句话,就神色清明地同我道歉:「宣安,昨日,对不住了。」
声音清冷,带着疏离。
萧煜又回到了三年的样子,永远地温柔有礼,永远叫人挑不出错处。
这三年的时光,恍若一场旧梦。
可我却没了三年前的心境,我以为他已是我的夫君。
我原本拿来说服他的话只好拿来说服我自己:「宣安,你这样的人,还奢望什么呢,早已没了回头路了。」
11.
我从来都知道,无论萧煜面上多么清冷平静,他心中那团复仇的火,是越烧越旺。
但我从来没想到,萧煜的报复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林越在平南王府没待上三个月,萧煜就将他领回了公主府,同来的还有平南王。
林越被萧煜他们教得很好,他规规矩矩向我行礼,恭恭敬敬喊我:「姑母。」
而萧煜一身青衣,立于我身后,林越向他行了大礼,口称「萧太傅」。
他面色坦然,不躲不避受了这个礼。
「姑母,请把虎符交于我吧。」林越伸出了手。
三年未见,甫一见面,便是向我讨要虎符。
「佑安,你尚年幼,再跟皇叔历练几年,姑母定将虎符交到你手上。」
林越却摇了摇头:「萧太傅曾与我说,皇爷爷十岁之时便已亲政,我是李家的血脉,必不逊色于皇爷爷。」
「萧煜?」我看向了他。
他挺直了脊背,身形丝毫未动:「宣安,林越已十岁了,如今朝纲混乱,时机已到,不必再等下去了,夜长,梦多。」
平南王在一旁点头称是。
「呵,呵呵,我若是不给呢。」
「宣安,何必呢?花宁早上去给你买点心,还没回来吧?」
「萧煜!你要动花宁?他与此事无任何关系。」
萧煜冷笑了一声:「有关无关,重要吗?无辜而死的人,还少吗?」
「姑母,虎符本是皇爷爷留给我的,如今只是物归原主罢了,还请姑母全了皇爷爷的一片心。」林越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他们都好,很好,守了十年,既如此,那便物归原主吧。
佑安随着平南王回了平南王府,萧煜留在我房中。
他像往常那样为我煮了茶,摸了摸我的头顶:
「佑安当了皇帝,你听政,我辅政,他有平南王的支持,手上还有虎符,你还要等什么时机?」
「所以他就是个儿皇帝?在内要听你我,在外要听平南王。」
「宣安,这样不好吗?」还是那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萧煜看向我,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宣安,等新帝登基后,我们就完婚。
「你可等久了?」
12.
佑安如愿当了皇帝。
平南王如愿掌了兵权。
我和萧煜如愿完婚。
大家都在如愿,是最好的时机吧。
我和萧煜的大婚,声势浩大,新皇亲至。
佑安以晚辈礼,跪了我,也跪了他。
烛火明灭间,我仿佛也看到了少年清冷的外表下,那颗跃动的心。
又是一年七月七,萧煜含笑约我去上宁湖游船。
我本不想去,可他的笑,我总是无法拒绝。
七月七日的上宁湖热闹非凡,萧煜却能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
他一袭青衣立在船头,言笑晏晏,仿佛与我回到了旧年的时光。
他搀着我进了船舱,里面温着酒,配着吃食,皆是按我的喜好备的。
「宣安,坐好了。」他撑着浆,鲁声咿呀,向着湖心而去。
满天星辉下,陪伴我们只有岸上的蟪咕声悠悠。
他躬身进了舱,挨着我坐下,为我甄一杯酒,感慨着:「宣安,委屈你了。」
如今他这话说得熟稔。
我无所谓笑笑,一饮而尽杯中酒。
船舱狭小,他靠得又近了些,目光灼灼看着我:「宣安,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说完,他垂眸不语,长睫轻颤,眼梢泛着微红,像极了刚进我府中的模样。
罢了,我伸出手轻抚他的脸侧:「萧煜,我们从此,好好过吧。」
他顺势吻上我的手心。
梦里不知天接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我们又进入了旖旎的梦。
「宣安,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陡然清醒,抓着他的肩头,问他:「萧煜,那枚虎符是不是在你手上?」
他不置可否。
「你想做什么?」
「宣安,我们的孩子,一定是顶顶聪敏的,他配得上这世上最尊贵的东西。」月影星辉下,他眼神清明,目光坚毅。
此后,萧煜几乎每天都来和我一起用晚膳,他神态自若,甚至还像往昔那般为我布菜。
萧煜,我该拿你怎么办。
不管想不想,不管愿还是不愿,佑安三年,我有了身孕。
萧煜的眉眼添了亮光,皇帝的赏赐流水般进了府。
花宁更是喜不自禁,忙前忙后,张罗着各种注意事项。
真是个傻孩子。
这个孩子,留不住的。
孩子没了的那日,萧煜红着眼来到我这里,他眼神阴鸷,死死地盯着我,疯狂大笑:
「宣安,你好得很!当初你就为了他,死死守着虎符,不肯救我妹妹半分,如今你还为了他,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
「宣安,你真是好!顶顶好的姑母!
「你等着看,他一定也会是你的好侄子!」
我挣扎着起身,好想抓住他,想告诉他:
「萧煜,这个孩子,我也想要的啊,不是我,萧煜,真的不是我。」
可他已愤然离去。
佑安下了两道圣旨,一道将京州还给了我,另一道将林湘赐给了萧煜。
佑安真的被教得很好,帝王心术,他已信手拈来。
两道旨意,试出了谁的真心,又试出了谁的假意。
萧煜拒了,他拒了林湘。
我知道时,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讽刺。
萧煜难得来到我房中,却是久久不曾言语。
那就让我来说吧:「你舍不得将到拉到我们这么细碎的日子里吧。」
他动了怒,摔了杯子。
瞧瞧,这就是被说中了心事。
「宣安,你又好到哪里去?一个孩子,换一个京州。」他说出口的话冰冷刺骨,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好像要将这些年的不甘全部宣诸于口,
「你想要京州,你告诉我啊。
「当年你拿京州换了我,你告诉我,我还给你。
「你拿自己的孩子去换!
「宣安,你好狠的心!」
「滚!」我用尽力气朝他扔了杯子。
他额头挂血,却笑出了声:「宣安,你说的,我们天生注定,不死不休!哈哈哈哈哈!不死不休!」
13.
佑安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李家的血脉,他花了七年时间,终于亲政。
萧煜被擢升为首辅。
那一晚他又来到了我房中,我们并未点灯,极尽缠绵。
在我昏昏睡去之际,我好像听见他在问:「宣安,我们还能好好过吗?」
新的一天,我为他穿上新的朝服,大红的朝服衬着他清隽的面容,恍如谪仙。
我为他系上腰带,看着勾勒出的宽肩窄腰,我想起了他初到公主府时,我们的荒唐,不由笑了。
萧煜握住了我的手,捏了捏,方才放下。
我静静地看着他走出门去。
他不知,佑安前几日来见过我,他说:
「姑母,你该歇歇了。
「或者,萧太傅该歇歇了。」
我看着这个孩子笑:「佑安,姑母累了。」
少年天子,这一次向我行了大礼:「姑母放心,朕会升萧太傅为首辅,让他当这这大宁国最最有权势的人。」
我走了,他就能拿回虎符。
萧家无后,萧煜是孤臣,从此外戚不再,山河景明。
佑安啊,这李家的江山,你可要好好守住了。
十七年,我看了他十七年,我和萧煜也已十年,是个整整的年数。
「花宁,给我倒杯茶吧。」话刚出口,我才想起花宁也已不在了。
萧煜说的,他最是细心,让他去看护我们的孩子去了。
瞧我这记性,我是该歇歇了。
我拿出了佑安专门送来的茶叶,清香四溢,是好茶,入口,回味甘甜。
「宣安!」我仿佛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是我眼花了吗?我看见风雪中一袭红衣飞奔而来,我生出了些恍惚。
恍惚到我在想,我第一次见到萧煜,是什么时候呢?
华京三月的上宁湖畔,惊才绝艳的探花郎,一袭青衫,墨发高束,眉目含笑,那多情的眼尾,不笑也带着三分春意。
只是东风留不住,春不许,再回头。
萧煜,我爱你,爱了很久很久了。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