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英小说:“毡帽子”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5-25 11:05 2

摘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处于人生低谷的我,被县卫生局安插到一个叫野鸡岭的小山村去行医。那个山村的风景倒是山清水秀,但是交通极其不便,山外通往村子的道路只有羊肠小道,自行车都没法上去的。村民们常年衣食住行所需生活用品,除了土地里能长出的,其余一切,都要靠人力从山外给山

作者:宁文英

一、初到野鸡岭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处于人生低谷的我,被县卫生局安插到一个叫野鸡岭的小山村去行医。那个山村的风景倒是山清水秀,但是交通极其不便,山外通往村子的道路只有羊肠小道,自行车都没法上去的。村民们常年衣食住行所需生活用品,除了土地里能长出的,其余一切,都要靠人力从山外给山里背回来。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其主要职业就是开山砸石卖石子,以苦力为生,再就是养羊牧牛增加些家用贴补。

至于农事,由于这里都是开采出来的高低不平、沙石土质的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山坡地,本来就不长庄稼加之又不能灌溉,所以每到秋麦两料收获季节,平原的庄稼都是车拉马驮,场院里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麦垛玉米垛,而野鸡岭的庄稼几捆子就完了,村民们常年四季都是缺吃的,野鸡岭人几乎都有一个滑稽的习惯,那就是他们会一边把你从他家里送出,一边还要在嘴里不停的念叨“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诠释他们的这种行为,用他们的话说,那就是“让人是理,锅里没米。”他们自己都没有吃的,哪有多余的食物给外人吃,你若真是缺心眼子地吃了他们半拉馒头,都会惹得人家眼黑你好长一段时间。

穷,交通不畅,贫瘠落后,山外没有女子愿意嫁到野鸡岭,而野鸡岭的女子又都伸长了脖颈的要嫁到山外,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村子里光棍特多的局面。为了传宗接代,野鸡岭的村子就很流行婚姻两换亲的风俗,就是这家一儿一女和另一家一儿一女对调联姻,一对老两口既是婆婆公公,也是亲家母和亲家公,而且往往是没有脱五服的本家又成了亲家,亲上加亲,这样一来近亲结婚的结局又产生了满村子的傻子,所以,我刚到野鸡岭村不长时间就发现了这个山村有两多:光棍多,傻子多。

不用说,野鸡岭由于所处地形地貌之制约,从而世代受穷。

但是,时光转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山下来了一个拥有上万名职工的大厂子,就在距离野鸡岭只有1华里的沟底里。这个厂子的建立,对于野鸡岭人来说,无疑是上天赐予的一尊大财神。因为上万名职工衣食住行的需求,对于野鸡岭一个不到500口人的小山村来说,无异于是一个需求大于供给的大市场。

也就是说野鸡岭人生产的粮食果蔬,全部卖给山下厂子,都远远不够山下全厂职工的生活需求。况且野鸡岭田少土质不好,根本长不出高产丰富的五谷与果蔬来。于是,物稀为贵,一时间,野鸡岭的一把稻草都升值了。这里村民的眼界与生活,也因此渐渐有所提高了。

先前的时候,村子里只出了那么一个能人,常年在外跑牲口生意,日子过得软和的,着实叫野鸡岭人都羡慕咋咧。

现在,自从那个厂子落脚野鸡岭山下以后,山村里能折腾的年轻人,很快地较父辈多了起来,他们虽然没上过几天学校,因为野鸡岭压根连小学都没有,但是长大后凭着年轻力壮好奇心强,经常下山,就多少知道了山外的一些信息,长了点见识。

后来,国家改革才刚刚开放,确切说还没有完全开放的时候,村子里一些穷极了的胆大的年轻后生,就已经开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冒着各种风险进行倒贩物资、开办个体小卖点、小饭馆等营生来。

其中野鸡岭村一位40多岁的后生,在山下厂子的生活区租了两间门面,做起了饺子馆的生意,3年下来就成了野鸡岭村的头号爆发户。

二、第一次听到“毡帽子”的名字

那个暴发户的大名在这里就不提说了,因为比他名字更响亮的,在周围十村八堡子都摇铃了的,知名度远远大于他名气的,是他的母亲一一毡帽子。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毡帽子”名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毡帽子是谁?为什么叫毡帽子?毡帽子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初来乍到野鸡岭,和我见过面的人很多且都是陌生人,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男人女人,使我能将“毡帽子”一词,与他们联系起来。

那是有一次,给我看小孩子的马大爷说他们村子有个“毡帽子”,让我平时提防点。根据马大爷描述的情况,尽管我见过那个人,但还是有些诧异,因为马大爷说的那个人,其行为举止甚至形象,都和“毡帽子”这个形容词联系不到一起啊。

在我脑子储存不多的记忆里搜索,马大爷说的那个“毡帽子”,原来就是野鸡岭村那个大约60多岁,中等个子的老太婆啊。给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位精瘦拖沓、脏兮破烂,身上经年挂件分不太清是什么颜色的大襟袄,兴许是人有点瘦,兴许是为了给里面藏东西(后来才知晓的一点秘密),大襟袄总是宽大的,哐里哐当的不合身,她走起路来总是急急疯疯的,似乎前面永远都有什么紧要事,需要她急着去办理。她有一双黏糊的分不清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的烂边眼睛,永远都是盯着前方的什么目标。总是撅着的薄嘴角上,永远都是挂着那坨令人作呕的溢着的白沫。

是的,这么个形象的老太婆,就是在穷困的山村里,也着实算不上是一位正常的家庭妇女,但是她贫穷也罢,脏兮也罢,怎么就和“毡帽子”一词联系上了呢?

马大爷说,“全村人都叫她‘毡帽子’,一点没亏她!”

“为啥?”我问。

“这种人就不敢理,粘上你就甩不离手了,你就完了。”

“怎么就完了?”我追问。

“你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你吃饭她陪着,你睡觉她蹲着,整夜整夜地蹲。她老大儿子,就是那个暴发户结婚那会儿,媳妇娘家非要“毡帽子”给一院新桩基,盖上六间大瓦房才肯嫁女。毡帽子没办法,就给村长要桩基。他们家不符合政策规定,不能给桩基,但是,不给不行,“毡帽子”把他村长家整的鸡飞狗跳墙,村长家大白天都关着大门防着她。”

“她那么厉害啊?”我有点不太相信。

“哎呀哦,村长到山外开会回来的半道上,她会从路边庄稼地里突然冒出来,挡住村长的去路,死搅胡缠。村长夜里串门回来刚要掀开大门,旁边一个黑影会冷不丁地窜过来,村长被“毡帽子”吓得半死。村长老婆实在是经不起“毡帽子”天天的软磨硬泡,就成天督促村长赶紧把“毡帽子”家的桩基地给划了,不然她家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所以,村子人都不待见她?”我问。

“不待见她的原因多啦,更要命是,那货还是个三只手!”马大爷气愤地说。

“三只手?”我真的被吃惊到了,一个瘦弱的老太太,还是三只手?

“全村人都痛恨那货这一点哩!”说到这里,马大爷显然激动了,他换了个坐姿,语重心长地说:“咱山里人家,谁的日子好过?谁家能经得起人偷啊!”

“那是的。不过,她真的偷人吗?”此时作为山外来客的我,心里的确是有点发怵了。

马大爷接过我的问话,回答我说:“那还用说,全村人都讨厌那货,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角儿。只要她一迈进谁家门,主家就会提上扫把一边骂着一边给出打。”

“用扫把给出打她?”我吃惊了。

“可不咋地,就是那号货,活该!谁让她是三只手,到了人家屋里见啥拿啥,馍馍她偷,洗衣粉她拿,捅炉子的火筷子她也塞进大襟袄里……唉,真是提不上串的烂沾布!她儿女对她都是那样,棍子还赶不利索呢!”

晕啊,这都是哪跟哪啊,我脑袋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我此时身处何地……一个人活人怎么活到如此地步啊,连她的亲生孩子都敢用扫把撵她打她,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的错……我一时找不到答案。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真切地为毡帽子感到悲哀,她人生的悲哀!

可是,又一想,正如鲁迅先生评价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从我单方面听了马大爷描述毡帽子的情况来说,村子人对她的这种侮辱性态度,我也只能无语了。

此后,毡帽子偶尔也到我的诊所来。尽管我从马大爷那里知道了她的种种劣迹,但是她和我之间,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她身上有什么需要我赶她出门的理由,只会在心里时刻对她提防着,但在表面上,我还是以“进门为客”的礼节对待她,叫她“大娘”,给她让座,有时候自己有些好吃的也给她尝尝,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从内心里觉得她活的可怜。

四、“毡帽子”频繁到我诊所来

可是,野鸡岭除了马大爷之外,还不时有一些好心人背过毡帽子对我说,以后不要毡帽子来我诊所了,说那个人是个红眼边边子,见什么都喜欢的,值钱的偷,不值钱的也拿,谁家都不让她进家门的。

看来,毡帽子以后是不能来我诊所了,因为正如马大爷所述,全村人对她都是下眼看,我要是对她正常态度了,村子人会不会误把我和毡帽子归了同类项啊!

可是,要我说出不让毡帽子到诊所来的话语,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因为和我交往的过程中,毡帽子从没有偷过我一件东西。她每次来诊所都是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跟我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呆的时间不长就走了,从没有东瞅西瞄贼盯项的样子,哪怕是一根不值钱的棉签,都不曾顺过手啊。

不过还好,那段时间,在野鸡岭村子,似乎还没有人对我投来异样的眼神。于是,我对毡帽子的心理防范就放松了些。许是她在我这里多少能感受到些温暖,或者说是受到些人格的尊重吧,反正她明显到我诊所来得勤了,村子里有些什么好消息坏消息,都来给我唠叽几句就走了,每次在诊所呆的时间都不很长,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至于什么事情,我没兴趣,也懒得问她。只是感觉她的到来,多少能填补我一个外乡人的一些孤独与寂寞,试想,村子里正常的村民,都是各忙各的小日子,人家才不会不分斤两的将该说不该说的事,都给我这个陌生人胡乱倒呢。

不过有一次,毡帽子到我诊所来,却撞到了枪口上。

那是给我看孩子的马大爷送孩子来了,在院子里正和我说着闲话,不知情地毡帽子,急呼呼就进了大门。马大爷一瞧见是毡帽子,二话没说,从地上拎起树棍,一边骂一边就朝毡帽子追打过去,毡帽子悄无声息地迅速地,拔腿就给门外面跑了去。

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幕,都傻了。

一直到望不见毡帽子影子了,马大爷才将棍子扔到一边,不看我说道:“以后不要这货来诊所了,她逮着啥偷啥!”

我真想辩驳说,其实毡帽子从来没有拿过我诊所的任何东西,但是,看到马大爷那个气愤的劲儿,我终究半天没敢吭声,似乎自己也做错了事情似的。因为马大爷明确给我说毡帽子是三只手,但我还和她还成了朋友。

“她,年轻时候就是这样么?”我打破尴尬,弱弱地问。

“那倒是没有。”马大爷说。

我看到马大爷从兜里掏出了零散的烟末,赶紧拿了小凳子给他,将他安顿在凳子上,让他从心里熄熄火。因为看得出来,马大爷是真心讨厌毡帽子,同时,也知道马大爷是为了我好。

“甭看那货……”看来马大爷确实是消了点气,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叠旧报纸碎片,将烟末仔细地卷进碎片旧报纸里,捏了捏,又在全身摸了摸,最后才在右兜里摸出一只褪了色的打火机,一下,两下,第三次才擦出了一点如豆的火星,他赶用嘴紧扎着卷烟凑近,猛吸一口,长长地吐出一袭烟雾,在空中袅袅婷婷地飘散开来。不知是过了烟瘾把刚才的气愤平息了,还是尼古丁刺激马大爷的脑袋灵光了,他像是回忆又像是惋惜地说:“要说那货的娘家,还是县城跟前有办法的人家,有个后妈不是东西,为了厚彩礼把她才嫁到了这个穷山沟,刚过门时还没有三只手这毛病。”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只手’的?”

“她男人死了后,就成这货色了。”马大爷说。

“她男人?”

“30多年前,她男人经常在山里砸石卖石子。一次,山上滚下来一块石头,把他男人给砸死了。”

“哦,够惨的!”

“男人给她留了10个活口,自己就走了!”

“10个活口?”

“她一辈子生了10个娃娃,村里人都叫她‘十娃妈’。后来她男人死了,那货就不安分了。人都嫌弃地给她起了个外号——‘毡帽子’!”

“她知道村里人都叫她‘毡帽子’不?”

“咋能不知道,当着她面都喊她‘毡帽子’哩,她也不嫌。”

“你说她不安分,不会是,作风……?”

“没那档子事,谁看上那货!家里男人死了后,她就有了三只手的毛病。先是偷生产队的庄稼,麦子下来偷麦穗,没成熟的绿麦穗,捋得双手血淋淋的;棉花下来偷棉花,经常下工回来,塞得满裤裆都是棉花;地里的时令果蔬,不管是队里的、私家的,本村的、外村的,还是更远村子的,只要叫那货瞄见,就是她家的,顺手就拿。有一次,偷人家地里的香菜中毒了,在炕上睡了几天还没死,命大,又活过来了。但还是死不改悔,经常被生产队干部在群众大会上当众批了斗,斗了批,就,还是那样,橡皮脸,脸还是挺得平平的,跟没批没斗一模一样,过后照样‘不洗手’。”

“她,没有别的办法,就这样偷?”

“有啥法子,那些年农业社除了挣工分,干啥副业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要给割掉。她一家10个张口货,连她11口人,那能够吃?那臭不要脸的就知道偷,偷了大家的偷小家,红屁眼绿盖,见啥都爱,烂‘毡帽子’,村里人谁见了她谁眼黑她。”

“其实,”我弱弱地问:“她养不活孩子,就没想过,把孩子……送人?”

“送过,把那小女子已经送给山外一个日子软和的匠人家了,把人家的800元也拿了,可反悔了。又死磨硬缠地要给人家退钱,硬是把女子给要了回来……唉,那货,把精都叫她给成遍了!”

再一次听了关于“毡帽子”的介绍,我心里像打开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了心头。同情她?可怜她?鄙视她?愤恨她?唾弃她?水平低下的我,当时还真的上升不到一个理论高度去评判她。

自从那次在我诊所被马大爷追打之后,“毡帽子”照样时不时地到我诊所来。只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悄悄的。我正在干活,一抬头冷不丁就见她在我面前了,搞得我真是哭笑不得。

可以说,她是这个山村里愿意到我这里闲聊的唯一一个村民,因为其他的村民似乎对我有些另看:他们总觉得我是城里来的和我有些距离感吧。他们只是生病的时候,要么到我诊所来治病,要么请我到他们家里去诊病,对我都是很尊敬很友好的。

说起来也只是到了这里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山村自古以来压根就没有过诊所,我的到来的确是方便了他们,给他们带来了福音。

六、别人投来了异样的眼神

人常说“高处不胜寒”。在村民的眼里似乎会高看我,其实当时的我已经处在人生低谷阶段,内心是十分郁闷的,也需要情绪发泄。而对于一般正常思维的人,我是不敢轻易造次的,也只有遇到“毡帽子”这样没文化、没思想,甚至没皮、没脸、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我才多少有点放肆,有时候实在压制不住情绪就说出来了。“毡帽子”也是不大理解地答非所问地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搭话。

我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我的情绪上。应该只是到我这里来进行些许的心灵舔伤,要么就是刚刚被谁家用扫帚赶出来,没地去了,到我这里躲避会吧。前面多次说了,她到我诊所一般不会超过半小时。总是神出鬼没的,说来,“呼”地就出现在你面前了;说走,一句话还没说完,就不见她影子了。我有自己的事情与烦恼,对于她这种非正常人之行为,不在乎,也不理会。

但世间好多事情是,你想的做的是一回事,而别人看得想的又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诊所隔壁有一位50多岁的白皮肤圆脸大妈,总是坐在她家大门口的石墩上,手里也总是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她总是矜持地对我这边有着戒心地窥视着一切,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我要是想和她说话,她就会倏地低下头去,继续干她的手头活。

她家一共3口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她、丈夫,还有个三四十岁的光棍儿子。穷归穷,傻归傻,光棍归光棍,但人家是一门正经人家,想必圆脸大妈一定是这么认为的。这位圆脸大妈并不觉得有什么矮人一截的地方,她倒是对于“毡帽子”那样的人等,总是不屑于用正眼看待。而且“毡帽子”到我诊所来的次数多了,不知是我多心了,或者真就是那么回事,我总感觉这位圆脸大妈可能在内心里或者在她的家庭里,会议论对我的看法。说不定也会把我和“毡帽子”拉到一个同类项里去。

这是我凭着第六感觉得到的信息,而且无数事实证明过我的第六感觉是比较准确的。

诊所邻居这位圆脸大妈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三只手”,只是会觉得我的人品、或者思想、或者意识,甚至那根神经,都和毡帽子差不多是一个段位的吧。不然,“毡帽子”怎么会与我关系暧昧,经常给我诊所跑。没听人经常说“要看其人,先看其友”么。

然而,尽管我满耳灌得都是“毡帽子”“三只手”等等劣迹,但是我从没有亲眼见过她偷一次我的或者是其他人的东西,所以,我总也从内心里对她恨不起来。也许这就是我的劣根,凡事都要亲自经历才认可。况且,我平时让给她好吃的东西,她总是争气地拒绝说她“不喜欢吃”之类的推辞话。所以,尽管顶着隔壁圆脸大妈甚或野鸡岭其他村民,对我和“毡帽子”和谐来往的不理解,我还是没有理由拒绝“毡帽子”来我的诊所。

不在一个层面上的人,想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对于野鸡岭村民来说,他们就是成天过日子,防偷、防盗、防“毡帽子”。而对于我来说,想的却是,在野鸡岭这种近乎于流放的日子,生活的质量已经降到了冰点。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以后,我在这里还要呆多久,我的生活、我的命运,会不会有个奇迹的转折……

“哎呀哦,她姐啊……”一个大热天的正中午,“毡帽子”突然一串呻吟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赶紧走出房门去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只见“毡帽子”用湿毛巾捂着头急匆匆地从街门闪进院子来。我问她是头部受伤了?她不答我的问话。自顾自地一溜走到我诊室内,顺势给我的诊疗床上就是一躺,诊室内顿时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腥臊味。不用说,这种味道是从“毡帽子”肮脏的身体和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我来不及照顾她的面子,马上捏着鼻子到屋外换了一口新鲜空气再折回来,才急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想解开她头上的湿毛巾看个究竟。

“哎呀哦,我头疼头疼啊。”

“哪里疼?”

“满头疼,满头疼!”

“满头疼?”

“满头疼,快给我扎干针!”

我知道“毡帽子”说的扎干针就是针灸。但是针灸我不太在行,因为我卫校是学习西医的,中医把脉针灸没学过几节课。不过原理还是知道的,在医院实习期间也上手过。只是现在她的病情还没有弄清楚,我还是不敢贸然下手扎针。

“没事,你就给我头上随便扎,每次我头疼得厉害都是扎针就好了。”“毡帽子”可能看出了我的畏怯,给我打气说。

这个时候,我真想对她说,那你以前在哪里扎针就到哪里去。不过,我还是把这句话给咽回去了。一个是,“毡帽子”现在分明头疼得厉害,好多疾病的治疗是要抢时间的。另一个是,她之前扎针的地方绝对不在他们野鸡岭村,因为之前他们野鸡岭就没有过诊所。这么大热的天,她毕竟60多岁的年纪了,身边也没陪人,半路上出事了怎么办?还有一个我猜“毡帽子”的小九九,就是在别人那里扎针肯定收费。而在我这里……她会不会凭着和我的交情……不想给钱。

关于扎针费用,我自然不愿收“毡帽子”的。一是没有啥本钱,只是动动手指。再是她的情况不同,尽管全村人都恨她、唾弃她,但我还是从心底里同情可怜她。如果给别人扎针收费是自然的,我也要生活啊。

所以,我迟迟没动手并非怕她不给钱,而是病情没弄清,一时不敢下手。因为有N种病可以引起头疼,不从根上治疗,会误了病情。我这里简陋的医疗设备,仅仅只能应付平时感冒、拉肚子、小外伤之类的小病小灾。再深奥一点的病,我的水平与医疗设备有限啊。

“她姐啊,快,快,快给我下针!没事的,你只管下针,扎到哪里是哪里,出了事不找你麻烦,我担着!快下针啊!”

“毡帽子”这话说得我有些心动了,尽管知道她说她“担着”的话是屁话,是哄人的话。因为万一一针下去她没命了,她还能替我担着么?就是她愿意替我担着,卫生局能饶过我吗?她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又一想,不管何种病,紧急情况下对症治疗倒是应该的,万一把她疼休克了怎么办!

八、给“毡帽子”扎针

于是,我小心地先用寸针在“毡帽子”的头顶百会穴下了一针。百会穴是治疗头疼的主要穴位,而且没有脏器,扎百会穴是安全保险的。

扎完针,观察“毡帽子”一会,看她没有不好的反应,我胆子就大了起来。随后,又在她头上其它几个常用的穴位以及哪里疼就扎哪里的“阿是穴”,都下了银针。

要承认祖国医学那叫一个神奇。几分钟时间,“毡帽子”身体就慢慢放松了,不再呻吟了,她明显舒服了。不一会儿功夫,“毡帽子”居然打起了长长的呼噜,鼾声如雷,这是进入了深睡眠状态,好像她几天都没有合眼似的。

也许是真正的太劳累了,我没有打搅她,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之后,我就忙着自己的手头活。

房门外,太阳火烤似的,院子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木的叶子,以及地上的花草,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街门外那棵大杨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扯着嗓门“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

“她姐,给我来碗水喝!”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一两个小时后吧,“毡帽子”突然平静地对我要水喝。

我赶紧给她递了碗凉白开,她接过后一股脑就喝光了。完后,将碗给诊疗床上一搁,一个字也没说,溜下床就朝房门外走。

“哎,大婶!”我急忙追到房门外,见她已经出了诊所街门。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她转身时扑闪着的大襟袄下摆的一个角角。

唉,这个人。这么厉害的病,好了就以这种方式走了。不给钱,也不道声谢谢!其实,我并没有收取她医疗费用的念头,只是觉得给她救了急、治了病、没出事,这么光溜地好了,我心里多少还有些成就感哪。我本想和她好好聊聊这种病的起因,得病时间,以及每次的治疗情况。当时的我,还想积累医疗经验,继续晋升医疗职称的。可是,唉,望着她轻快的背影,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没事就是万幸,跟她这种人还上什么计较。

不过,自从“毡帽子”那次头疼,赶得我“旱鸭子上架”扎针后,我就加紧了针灸的学习。翻出卫校教科书以及针灸相关资料,我要研究一阵子针灸了,因为实践就是召唤啊。在临床中,什么样的病人都会出现啊!作为医生,总不能面对患者束手无策,那像什么话!那样的话,自己还能在野鸡岭呆住吗。

还真叫“热蒸馍现卖”。我在加紧的研究针灸,“毡帽子”也是隔三岔五的来诊所让我给她头上扎针,并说我扎针的效果很好。我更是来了劲,就越发的对针灸感了兴趣。

一个阶段后,“毡帽子”说她的头疼让我给彻底扎好了。说她原来经常犯病,一劳累一生气就犯,最近几个月了都没有再头疼了。但她只限于说我把她头疼病扎好了,就不再有下文。至于治疗费多少钱,或者是顾个面子说以后有钱再给之类的谎话也没有。也许她认为扎干针没有本钱就不收费的;也许她觉得和我之间是朋友就不用给钱;也许“毡帽子”从心里就觉得我是个善茬好糊弄吧……反正,她总是说我扎好了她的头疼,完后就没了下文。

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半点嫌弃“毡帽子”的意思,因为“毡帽子”就是“毡帽子”么!况且不记得哪位名医说过治疗抑郁症的良方是:“一个小丑进城,胜过一打医生!”我人生低谷跌到在野鸡岭行医的苦修生活,其心中之郁闷,也多亏了荤素不知的“毡帽子”的陪伴啊。

奇怪了,自从上次“毡帽子”说她头疼病让我扎好后,就再也没到我诊所来了。就她那种人,来了不多,不来不少,我每天还是照常我的行医营生。

可是,一天拂晓的时候,我正在酣睡。大家都知道,“鸡明觉”那叫一个香甜啊。但朦胧中,似乎听到两扇木板的街门轻轻地“支呀”了一声。是做梦?还是有贼进来了?还是真有病人要进来?说实在的,做医生最讨厌的就是,半夜三更或者我睡“回笼觉”的时候有患者来就医。

不管是那种情况,惊醒过来的我,还是不由支棱起耳朵。昨晚两扇街门是插上门闩的,所以我在仔细辩听是否真正是我的街门在响。尽管我十分讨厌这个时候来病人,但是一般情况下我还得起床接诊。且不说医生是白衣天使,应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只是在人家地盘上混饭吃,万一耽误了人家的病情,我还能在这个小山村呆下去么?要明白现在是自己最背运的时候。

我仔细听了一阵子,再没见响动。心想,只要不是来病人就行!要是刚才的梦境就不用说了。要是小偷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诊所除了简单的诊疗仪器以及不多的常用药片,自己穷得跟要饭的差不多,小偷来光顾也不嫌寒碜。再说了,马上就天明了,小偷脑袋除非给门夹了,才会这个时候来等着人抓他!于是,我就安心的又进入了梦乡。

好静谧的小山村!要是在城市,早上三四点就能听见来自外面的动静了。有汽车发动的突突声、有扫地声,甚至还有那么几嗓子做生意人的喧哗声,惊扰得人睡不安稳。但是这个虽然贫穷却没有污染、没有噪音的小山村,就是这点好。平日要是没有早来的病人,我完全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

今晨虽有街门“支呀”那一声音小插曲之外,再也没有丝毫动静,仿佛这个世界完全处于静止状态。

我睡足了懒觉去开街门时,发现谁从街门缝里塞进了一簇绿油油的还带着露水的绿叶菜,只见它们静静地躺在街门里。我好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啊?不由打开街门,外面一切如常,大清早的没有一个行人路过,我想打听事由也没有机会。

一会儿,给我带孩子的马大爷来接孩子了。我好奇地求证马大爷是怎么回事,马大爷不慌不忙地说,是“毡帽子”塞进你门里的。

“‘毡帽子?’你怎么知道是‘毡帽子’?”我不相信地问。

马大爷不以为然地说:“不是她还有谁。那货偷了一辈子菜谁不知道!再说了,我刚才到这里来,看见‘毡帽子’在诊所旁边小河里洗得正是这种菜。她看我到你家方向来,站起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快到你门口了,那货撵上我才给我说,她夜个买了些菜,刚才给你诊所门里塞了一把。”

“这菜果真是她的?”我确认。

马大爷瞟了一眼地上的绿菜,没接我的话茬,自顾自地说:“哄人的鬼话!几十年了,经常起五更跑半夜的在地里乱寻摸,啥时候见过她买菜!我就没理那货!”

“那,你说,这菜,是她刚才偷的菜给我送来了?”因为我也发现这些新鲜的绿菜,还带着湿漉漉的露水啊。

“给你就拿上吧,扔了也可惜。”不过,马大爷背过身去甩过来一句话,“让那货以后再不要给你送菜了!不然……”我知道马大爷“不然”字眼之后的潜台词,那就是:“毡帽子”再要是给我送菜,那村里人对我的看法,可就真的很大了!

是啊,这绿菜明显是“毡帽子”偷来的赃物。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是,就算这次真切冤枉“毡帽子”了,但是野鸡岭村民包括马大爷在内,都会百分之一百二十铁定我手里这把绿菜是脏物。除非我以后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的话,就放纵“毡帽子”以后继续给我送菜吧。所以,我果断决定:再见到“毡帽子”,定要认真给她说说,今后再不要给我门缝里塞菜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一个问题。捏着手里叫不上来名字的不值钱的绿菜纳闷地问马大爷:“真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她也偷啊?土地到户后,咱村人的日子应该不太紧巴了吧,怎么她还?”

“现在日子是宽松了,她屋里人也不多了。两口人,就她和她小女子。”马大爷说。

“不是说她有10个孩子么?”

“那是过去,后来孩子都大了,都像鸟一样飞出笼,各有各的窝了。她有3个男娃。大儿就是在山下厂区开饭馆的那个暴发户,二儿在东沟开了个小型砸石厂,三儿长得也是白白净净的一表人才,常年在外跑着做生意。”

“那7个女子应该也不拖累她了吧?”

马大爷朝天喘了一口气,然后说:“人家女子个个过得都不赖。3个女子嫁到山下县城跟前了,3个女子嫁到了野鸡岭本村。家里只剩一个巴巴女。”

“野鸡岭还有她女子?谁家?”我在脑子里飞速地思索着。我来野鸡岭一年多了,总共两条巷道200来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瘫痪在床的人、满地跑的碎猴娃,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但怎么就没有一位能与“毡帽子”这个形象沾上边的。

“大女子嫁在南巷里,二女子是我对门子,三女子就是你对门子,宝娃媳妇。”

“我对门?宝娃嫂子?不可能吧!”我对门那个性格稳稳实实、家道也较殷实的宝娃嫂子,竟是“毡帽子”的亲生三女儿?谁会信!况且“毡帽子”平时进进出出我诊所,有多少次对门嫂子就在我门口,她们从来招呼都不打一个的啊。

“要是亲女子,对门宝娃嫂子不可能见她妈一个招呼都不打,一个表情都没有,像是见了不认识的人!”

“不打招呼事小,只要不打她都是好的。”马大爷慢条斯理地看着地面说。

我再次瞠目结舌:“她女儿打她?!”

马大爷:“不打她打谁?她儿女都打她。”

“为啥?!”

“打她就有打她的理由。”

“什么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儿女也不能打她妈啊!”

马大爷木讷了:“就打哩,她那个货,就不是人。”

我简直要哭出来了:“这些儿女也真是,别人瞧不起你妈,你们也瞧不起你妈啊!”

马大爷说:“你不知道根由。”马大爷抬脚慢慢往院子深处走去,我也紧随其后,将旁边的小凳子递给了马大爷。

马大爷坐上凳子,又从怀里掏出他那套烟具,卷了碎末烟丝,猛吸了一口,吐出烟花,然后慢慢道:“‘毡帽子’简直就不做人事。”顿了顿又说,“她到儿女家去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是拿就是偷。有一回把大儿子饭馆正用的半桶食油给提回来了。顾客来了急着上饭,厨师咋都找不见油壶……成天把人家生意搅和得稀酸。”

听到这里,我一时也无语了。但又一想,不解地问马大爷:“她为什么要偷儿女的呢,儿女们不主动给她吗?”

“谁给她,见了她不打就算好的了。就那货,驰了名的烂‘毡帽子’,儿女们谁待见她,都为有她那样的妈感到丢人!”

我真切得欲哭无泪,欲笑不得。一个孤寡母亲,含辛茹苦,背着骂名养活大了一群儿女,给他们一个个垒了窝。儿女们个个都过得幸福了,反倒过来,觉得母亲给他们丢人了,嫌弃母亲了。

“唉……”在上下五千年汇集的浩瀚的中华词汇大全里,我居然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语,能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

“还有,还有……”马大爷似有说不出口的难色,“她还……经常偷听儿子两口子睡觉……被儿子发现了,儿子提了棍子就追打,满院子跑得打!”

晕,我又一次被震惊到了!真的不知道谁错谁对。这天下的事,都是哪跟哪啊!

这时候,天空中无声地漂浮着几朵黑云,空中没有一丝儿风,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您不是说她是和她小女子在一起生活么?怎么会……”沉闷了一会儿,我终于在“鸡蛋”里挑到了一根“骨刺”。

“那是先前时候,他们儿子还没有分门另户的时候。”

“给儿子们结了婚就都搬出去了?”我问。

“对,农村都是这规矩,她要给她儿子一个个娶了媳妇、买了桩基、盖了房子,再分门另过。

“她,一个山村老婆子要办这么多事情,实实在在太不容易了啊!”

“谁容易,野鸡岭谁家日子过得软和?谁不是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去花。”

我无语一阵后,又想到:“那,她一辈子养活了10个孩子。现在这个小女子要是嫁出去了,她就一个人过活了,儿女们都是那个样子,她老了咋办?”

马大爷这回被噎住了!过了半天才嗫嚅道:“所以,‘毡帽子’就不想让这个小女子嫁人么。”

“她不想让小女子嫁人,能成啊?”一提到“毡帽子”的小女子,我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一个30多岁的额头上,刻了细密皱纹的农村老姑娘形象来。那是“毡帽子”的小女子,见人不笑不说话,见我不叫姐不开口的麻麻利利、活活泛泛的女青年。

“能成啥!小女子30多岁了,‘毡帽子’硬是不让嫁人。那个老姑娘就成天在崖下沟边和山下厂矿里那些光棍汉们胡染在一起,野鸡岭人谁不知道!听说,听说,唉……,你没见,‘毡帽子’那碎女子,现在肚子都有六个月身孕了。”

啊?!惊愕之余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天自己从山外进药回来,看见“毡帽子”的小女儿正挺着大肚子在村口的菜地里吆喝着一群鸡。

“她没有结婚么?”我当时以为“毡帽子”小女儿跟谁结婚了,就没稀奇。

马大爷怼了我一句:“跟谁结?”

“她没对象啊?”

马大爷低头不屑理我。

“那,肚子大了她妈也不管?”我追问。

“嗨,那‘毡帽子’还是人!她宁愿小女子把娃生在自己家炕沿上,也不愿小女子结婚!”

“为啥?”

马大爷反问我:“小女子结了婚谁给她养老啊?”

这回轮到我被噎住了。是啊,成了家的儿女们,个个见母亲如仇人。剩下这个小女子要是再嫁出去,不又是多了一个仇人。自己一个浑身有毛病都舍不得去医院看病的老太婆,万一那天跑不动了怎么办?不是只剩下饿死一条路了。所以,就像马大爷说的,“毡帽子”宁愿让小女子,将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生在自家炕沿上,也不允许小女子嫁出去。

我想“毡帽子”指定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打算的。不然,小女子成天挺着大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眼尖的“毡帽子”能看不见?

罢罢罢,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说她家的事情了,只考虑我这面的事情,以后,坚决不要“毡帽子”再给我门里塞菜了!

给我门缝塞菜之后的几天过去了,“毡帽子”没再到我诊所来。我心想,“毡帽子”要是再不来,我就直接上她家把话说清楚,要她以后千万再不敢给我门缝塞菜了。

没成想,我还没顾得去她家,一天清晨,诊所街门塞菜的事情又重演了。

在外面碰不到她,几次路过她家门口,就进去找她,也是没人。她家大门、后门永远就是那种大开着。但即便是那个样子,村子里的人也懒得进去“顺”东西。估计,一是觉得没东西值得“顺”。二是,更不屑看那贼门一眼吧。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的奇怪:不怎么想见她的时候,她总是隔三差五地忽闪在你面前;着急要见她的时候,却总是鬼使神差般见不到。

不知道她是在故意躲我,小心眼地认为,我那次治好了她的头疼病,她没给钱心里亏欠我,尽管我没有对她张口要;还是她有钱也舍不得给我,只是用偷来的菜送我,以便填补她内心对我的亏欠;还是她之前在别的地方治疗头疼病没给钱,被医生或众人谩骂甚至被追打过也不一定……唉,当然这些都是我在胡思乱想,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毡帽子”在我这里治好头疼之后,为什么总是见不到她。

其实,“毡帽子”并不知道我的心思:那次医治她的头疼病,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她的钱。一是扎针不像用药需要本钱,二是自己并没有治疗她头疼病的把握,她那次头疼是将我逼上梁山,歪打正着治好的。我心里是非常暗自庆幸甚至有点感激她的,因为是她让我知道了头疼病扎针那几个穴位会有奇效。作为一名医生,我真切觉得自己的收获不比她小啊。

遗憾的是,我这种想法,“毡帽子”应该是意想不到的。而总是见不到她,我的心理也无法对她表白啊。

人就是这样,在事情特别多的时候,总是由事情推着人走。

这天,我又从山外进药回来。从一个大山坡爬到野鸡岭村口的时候,大老远就瞧见正对着村口的巷道上,停放了一顶抬埋死人的豪华轿子。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这是谁家老人不在了?之所以猜测是老人不在了,是因为在农村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那就是夭折的未成年人、没有后嗣的青壮年离世后,一般不举行埋葬仪式,更不会抬轿子送到坟茔。通常会当天就要将他们埋到土里去,有的还会给坟茔周围插一圈酸枣刺用于防邪,好像是怕“凶”。

既然停放了抬埋死人的轿子,那指定是谁家老人去世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挪到村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毡帽子”死了。

毡帽子死了?!怎么会呢!她前段时间还给我诊所门口塞菜来着,我这几天正在找她要警告这件事呢,她怎么会死了呢!

身旁一位胖大嫂说,确实是“毡帽子”死了。原因是她昨天在邻村一块菜地里撅了些青菜,今天下面吃了,吃完后她们母女都中毒了。刚发现时有人到村诊所叫我,我没在。“毡帽子”吃的菜太多,当时就口吐白沫翻白眼没气了。就把小女儿给山外镇医院送去,算是捡了一条命,但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现在还在医院里……末了,胖大嫂来了句:“唉,也好,野鸡岭村的天,总算是敞亮了!大家都能安心了!”

我听后,先是震惊,后是心虚。因为我最近也吃了两次“毡帽子”偷来的菜,想必村里人都知道了?村民现在这种幸灾乐祸,大有拔出眼中之钉的快意情绪,得意之余,不会也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吧。

不过,此时的我,已经无暇顾及胖嫂的眼神以及话里是否有刺,我心里泛起来的只有懊悔。懊悔最近怎么就寻不到“毡帽子”,怎么就没能制止到她偷菜;同时,我还有些遗憾,或者说自责,那就是,我终究没有机会对她说,我给她针灸头疼是不收费用的。扎针没有本钱,是她的头疼病还让我学到本事了;还有,最让我不舍的是,自从给她针灸治好头疼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是她故意躲我,觉着没脸见到我,还是怕我给她索要医疗费……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走了。她平时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这回,真正是匆匆地、永远地走了……

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是有几分悲哀的,亦或是自责、亦或是同情、亦或是理解。而野鸡岭村几乎所有村民,包括“毡帽子”子孙在内,此时却像是送走了一尊长久扰人的瘟神,心情都舒爽起来。穿白戴孝的孝子们出出进进,没有丝毫悲哀之色,倒是徒添一份轻松喜庆之韵。

人啊,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有的一“落草”就是帝王之家,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一出生却掉在四面徒壁、揭不开锅的寒门。野鸡岭村人口头上的“毡帽子”,则是早年在山外县城跟前的娘家享了几天福的,后娘将其嫁到穷困贫瘠的野鸡岭以至于到她现在闭眼,几十年来,甚或说一辈子,都一直在生存线上挣扎,准确说,一直在“偷”。

做贼三十年,偷得自己钱。如果说这个民谚用在“毡帽子”身上,还不是很确切的话,那么就只能直白地说,她偷了一辈子,到大限,也落到了偷字上。

天地轮回,因果不虚。真不知“毡帽子”一辈子起早贪黑地“三只手”图了什么。为孩子?孩子们一个个视她如仇人。为自己?她总是饥一顿饱一顿、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半个铜子也舍不得花……临到头,落得了什么下场?猪嫌狗不爱。不是被骂,就是被追打。别人那样对她,她的儿孙们也照样那么对她……

不无遗憾的是,劳苦一辈子、挣扎一辈子、偷人一辈子、人格尊严落地一辈子的“毡帽子”,赶到最后彻底闭眼的时候,借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想象到自己的身后事,会是那样的风光,绝不亚于野鸡岭村村长父亲去世时,那样叫人眼热的大场面的丧事。

农村一般停尸三天,供亲朋好友前来吊唁。第二天晚上就是“接灵”大热闹。所谓“接灵”就是迎接逝者的灵魂归来。在世者按照亲疏长幼的次序依次为逝者摆设的灵堂前行礼,以此来做对逝者最后的告别。因为第三天就要将逝者埋入墓地去。

“毡帽子”丧事也没有脱俗。在“毡帽子”倒头的第二天晚上,野鸡岭村比过年还要热闹。“毡帽子”的大儿子叫来了民间奏乐队;二儿子从县城叫来了戏班子;三儿子不甘示弱,干脆从省城叫来了歌舞团。

由于“毡帽子”居住的老桩基地窄小龌龊,屋里要设毡帽子的灵堂,院子要设席面招待来宾,还有叫来的三家文艺团队,地方空间是远远不够的。特别是考虑到三家文艺团队之间声、光、影之互相干扰,就只有在野鸡岭村子高低不平的两条巷道里均匀的设点,分散开来表演。

“毡帽子”的女儿们,这个时候也是争先恐后的进行食箩大比赛。所谓食箩,就是给死者吃的东西。大女儿抬了一副食箩,除了花钱在馍铺定做的三个“大供”(老碗口大的大白馍》之外,还着实在纸花店又花了一百多元给“毡帽子”购置了摇钱树、一对孝顺娃娃;二女儿抬了两幅食箩,除了大女儿上述购置的物什外,还在纸花店多加了一个大超市;三女儿,也就是我诊所对门的宝娃嫂子,尽管平时不理母亲“毡帽子”,但是今天也是慷慨大方,除了抬了三幅食箩,在纸花店除了购置上述姐姐们购置的那些物什外,还给“毡帽子”购置了一辆汽车、一款豪宅。之后的四女儿、五女儿、六女儿……更是一个个争先恐后比排场,亮阔气,唯恐落到谁后面去被人笑话。

不可否认,“毡帽子”的丧事着实让野鸡岭村民开了眼界,饱了眼福。整个丧葬事过程中要说有一点遗憾的话——那就是“毡帽子”的遗像问题。

灵堂里需要竖立一副“毡帽子”的遗像,可是“毡帽子”一辈子都没有照过一张照片,这可难煞了主事的头儿。大儿子知道后大腿一拍:好办!马上从县城请了一位画师,按照已经躺在院子冰棺里的“毡帽子”描了一张遗像。

画师来了,高超的技艺一会功夫就完成了一张“毡帽子”的遗像。

由于画师没有见过“毡帽子”生前的尊荣,脑子里没有储蓄“毡帽子”平日里的印象,只能完全依凭冰棺里僵硬的“毡帽子”的形象来描画。所以画出来的“毡帽子”神色异常冷森不说,问题是尸体的眼晴是紧闭的,画匠无法知道毡帽子生前眼晴长得什么样,是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寻思着:“死者为大”,神来一笔,就给“毡帽子”按上去了一双大而明亮的丹凤眼。这一笔瞄得,使围观者不由得哈哈哈笑出声来。因为一辈子都是然眼不清的“毡帽子”,现在换成这么一双清澈明媚的大眼晴,一下子使得整个人都变得漂亮而又精神!再配上华贵的天蓝色碎花寿服,人样、家当、神韵,活把野鸡岭村民人人喊打的“毡帽子”,一下子装扮成了俊样富贵的老妇人!

不过笑归笑,这时候的野鸡岭村民已经不计较这些了。要是在平时,“毡帽子”真敢这么装怪一回,真有人会马上提起扫把追她去打。

可是现在没人敢言语。一是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成精祸害人了;再是,人家二十多个儿孙一大群出来进去的,谁敢没眼色的多一句嘴。

妈呀,自己身后事会有如此的风光体面。假如“毡帽子”生前被看到,定会兴奋得口吐白沫、上窜下跳、四处招摇一些时日……

(宁文英,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剧作家协会会员、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参政议政智库特聘专家。出版文学书籍6部,搬上舞台的小品剧本30余部,陕西电视台播出的电视短剧剧本100余部。喜马拉雅听书平台播出4部文学作品《文化馆那些事》《汾水呜咽》《华山演义》《宁文英专辑》)

来源:文艺天地—宁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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