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穿着牛仔色的围裙,上面沾着画笔随机留下的颜料,骄傲地向我们展示她门口那片空地上开得正好的百合,刚现雏形的葫芦,爬上竹竿的丝瓜藤……
曾于2021年提出“女性抑郁”的概念,
第一次将女性特有的抑郁情绪引入公共视野。
成为播客制作人之后,
张春再次爆火,金句在全网传播:
“保住狗命,无所畏惧”
“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先随便活一活”
“我向你保证,现在就是你一生中最难的时候,
等你长大了就会变好”……
平台上屈指可数播放量破百万的节目,
都有她的声音。
2025年5月,一条去到厦门,
拜访了心理咨询师张春。
我们和她聊了聊,
当代女性的焦虑与抑郁。
张春接受一条的采访
5月的厦门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但是吹过来的风依旧凉爽。摄制组到达位于一楼的工作室时,张春在门口迎接我们。
她穿着牛仔色的围裙,上面沾着画笔随机留下的颜料,骄傲地向我们展示她门口那片空地上开得正好的百合,刚现雏形的葫芦,爬上竹竿的丝瓜藤……
电影《好东西》,宋佳饰演的“铁梅”站在平衡车上,角色原型就是张春
工作室是她业余时间画板画、做泥塑的地方。在有咨询工作的日子,她会沿着海边步道,双手抱胸地站在平衡车上,从这里一路伴着海风海浪,像女巫骑着扫帚一样“飞”向她的咨询室。
这一幕也被借用进了年初爆火的女性主义电影《好东西》中。宋佳饰演的“铁梅”,帮“小叶”赶走变态,这段情节中的“铁梅”原型就是张春,灵感来自她某次下班途中骑平衡车的真实经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鲜活又勇敢的人,曾经有一段无望煎熬的抑郁症史。
张春画的小狗多比
两年前,一条第一次和她对谈的时候,她如此回忆那漫长的三年时间:“病重到三四天无法起床,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但为了我养的挑食的小狗多比,我在第五天,挣扎着走下八楼,去菜场买排骨,用高压锅炖一炖,狗吃肉我喝汤,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这一次,她不再提起过去。她说:“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梳理我在怎样忍受我的内心,我在怎样度过我的生活,今天我想把这个范围放得更大一些,别人在怎样忍受自己的生活,倾听自己的声音,梳理自己的故事……”
心理咨询师的工作经历,让她看到了更多女性隐秘的痛苦。她接待了超过700位来访者,女性占到90%以上。在5000小时的对谈里,她意识到很多女性正在寻常的日常生活中,感到一种强烈的、持久的痛苦和抑郁。
“我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放大那些沉默的声音。”这是张春反复提到的一句话。在她看来,很多重要的感受和经验长期处于被忽视的状态,而她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将这些被忽视的情绪带到光下的人。
“这确实需要我拥有一定的力量才能做到,”她说。“而当我终于拥有了这份力量,我就要把它用在这件事上。”她所说的“这件事”,指的正是她正在制作的播客。
《大小谎言》中,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成长背景的女性,都在受一份自己的苦
她的播客以深度圆桌对谈的形式进行,由她本人策划并主持,选题多围绕当代人特别是女性在亲密关系、家庭、职场乃至精神世界中面临的难题和困境。
“这不是聊天,这是全神贯注地倾听、反馈、消化,还要照顾到听众的状态和评论区的情绪,”她说,“甚至可以说,每一期录音都像是在进行一场马拉松式的心理咨询。”
张春逐渐聚集起一群忠实听众,特别是在二三十岁的女性中引发广泛共鸣。许多听众留言,她的节目给予了她们极大的安慰和陪伴,甚至让她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那些“不敢说出口”的想法和情绪,并不孤单,也并不羞耻。
张春咨询室桌子上的资料
在她看来,情绪不是被解决的问题,而是应该被看见、被理解、被温柔对待的存在。“焦虑是提醒你一种危险,悲伤是告诉你一种失去”,情绪本来就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不去抵抗任何情绪,只是发现,理解,然后记录它们。
张春记录下了被迫辍学的初中女生,因为母职感到痛苦的妈妈们,正在经历和已经离婚的女性等等的故事和声音,就像“铁梅”在漆黑的弄堂里守护“小叶”那样,照看着当代女性敏感而细腻的情绪。
以下是一条和张春的对谈精选。
张春参加活动和观众的合影
一条:作为心理咨询师,你会提供一些性别视角的心理咨询,并在2021年提出了“女性抑郁”的概念,可以解释一下什么是“性别视角”吗?
张春:“性别视角”的意思就是把你的性别,作为你整个人背景的一部分去考虑。但是我觉得过去考量性别的角度是不够的,我所说的性别视角,是把“性别”作为一个更重要、更优先的位置。
好比今天我们看到每一个人,几乎都会问你是哪里人,你是什么学历,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但是我们几乎不会问你是男是女。为什么可以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说明这个人已经清晰地表达出了我是一个男人,或者我是一个女人。
社会的塑造越清楚,就说明社会的塑造越隐形,越刻板。装扮,神情、谈吐、姿态,这些东西都需要在性别视角里面,还原到它应该有的重要的位置。
一条:在你看来,女性在面对社会期待和自我要求时,有哪些特别的压力?
张春:我觉得女性有一个普遍的抑郁。我们的社会生活在对每一个人提出要求,比如说你要上进,要求就是你生活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有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焦虑和危机。但是在这个里面,女性的处境和男性的处境确实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对一个男性来说,你念书越多就越好。而对女性来说,你既不可以是没文化的,也不可以太有文化。你太有文化了,就会变得很强势,会不讨男人喜欢,甚至是大专生更好找工作,女硕士、女博士就会高不成低不就。
社会对男性的要求是单向的,你只要一直向前。但是在女性身上,这种危机是双向的,是冲突的。一直向前是不够的,你还要注意不能太前,不能太满,不能太强,这个是女性特有的。这就是一个性别的视角。
张春在海边步道上骑着自己的平衡车
一条: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有这种具有“性别视角”的经历吗?
张春:有的,在我的整个生活里面,跟朋友的相处,跟家人的相处,我都会不断回望这个标签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比如说我在家里面,如果我穿得很少,我妈妈就会说,你这样穿会不会太随便了。但是我想了一下,如果我是在一个伴侣面前这么穿,他反而不会说。
这说明什么呢?按理说我穿着内衣裤在妈妈面前,这应该是一个很普通的事情,当她说我不得体的时候,她其实在说我对于世界来说不够得体。也就是说我跟我妈妈的关系是她帮着世界来看管我,而我跟伴侣的关系是你被规训成这个样子,就是给我看的。
你看这样子的事情就很有趣。但是当我用这种角度去生活的时候,其实我挺累的,我的思绪是无时无刻不在旋转,一直在运行的。
张春自己种植的葫芦和给葫芦做的姓名牌
一条: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你的态度有发生什么改变吗?
张春:在我更年轻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东西它不停地在向我提出要求,或者是在剥夺我。但是今天我可以稍微有一点距离,超脱一点地想,哦,我观察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而且我也已经发展了一些新的办法,比如说我会去画画,去干一些体力活,去弄一些种菜,看看垃圾剧。在这个过程里面去调整自己,让自己没那么辛苦一些。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以前开过一家冰淇淋店。有一次有客人买完东西准备离开,我明明知道他没付钱,但我不敢叫住他。他已经转过身去,我只能在背后默默地用口型告诉他“你没付钱”。那时的我觉得很害羞,很赤裸。
但经过多年个体户的经历和职业锻炼,今天我就觉得我跟利益的关系很好了,我可以平等地只是正视我的要求和别人的要求了。
这其中最关键的是有十五年时间的积累;其次是生计的压力逼迫我去学习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如果顾客买了东西却不付钱,总是这样下去,我的店就要关门。这种现实让我不得不学会面对。
所以今天我也会对那些害羞的女孩说:如果你不好意思争取,暂时可以选择放弃,但迟早会有一天你受不了,你会学会去争取。就像我当年一样,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你必须站出来,对那个没付钱的客人说:“你得付钱。”这是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
张春和她的小狗多比在海边
一条:从之前自己写书,编辑自己的文字,到现在聆听、编辑别人的声音,你考虑的东西和心态有没有什么变化?
张春:你这个问得很好。看起来我以前是在讲自己的事情,现在我在关心别人的事情。但是说到底,我选择听到的声音,其实也是我想听的声音,也是和我有关的事情。
很多时候,一个选题的灵感来自某个反复出现的情绪主题。我会把这个主题发布到听众社群里,邀请有共鸣的听众来投稿。收到稿件后,我会一篇一篇阅读,挑选出那些相对少见、但极具代表性的个人经历——也就是我们平时很难听到的声音。
这些愿意在节目中倾诉自己困境、分享如何走出困难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不愿出镜的。相较之下,“文字”所要求的组织力和表达门槛对他们而言反而更高。因此,我选择声音作为媒介,正好能够承载他们的表达意愿。
我有一天突然想起这些年做播客的意义,心里升起一种温柔的安慰:也许在今天听到或参与节目的听众中,就有一个年轻时的我。我知道,那时候的我,会很想要听到这些东西的。
《百元之恋》,讲述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生活苦闷的女性一子,开始习练拳击,无论输赢如何
一条:你经常谈论没有上大学的人、感到痛苦的母亲等并不主流话题,为什么会关注这些声音?
张春:这个也跟我平时的工作有关。在我的咨询室里面感觉到的,那些人们最难启齿的那种苦恼、焦虑和不安,这些声音它通常是羞于被提及的,即使被提及也是形单影只的。
“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只有我?”这个声音是我在咨询的工作里面经常听到的,比如“我不喜欢当妈妈”,“我身为母亲却不快乐”,这些话听起来非常微弱,几乎无处可说。我是刻意地在做这种声音,我希望集中地表达这些声音,让人知道——这种感受是存在的,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比如在做“母亲”这一期时,也有听众建议我们做一期“做母亲的幸福”。我当时回应说,这样的表达其实已经非常多了,几千年来,社会对于“母爱伟大”的叙述从未缺席,我们这个节目并不需要再去重复。
我们也会收到男性的咨询者,但是我发现很多时候男性的烦恼就不是很独特。比如说有一个男性说,作为男性我开车也很不安。我觉得你的不安跟女性的不安比起来就还好,所以我就没有选这样的稿子。
张春在咨询工作结束之后用画笔记录
一条:如何看待自我表达与公共表达之间的张力?
张春:我非常清楚,有些言论可能会得罪一部分人,但我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冒犯谁,而是为了表达我真正想说的内容。
过去我会更谨慎,常常字斟句酌,担心引起误解或反感。虽然现在我依然保持一定的克制,但这种“小心”的范围已经被缩小了,我越来越不再担心是否有人不喜欢我——因为无论如何,总会有人不喜欢你。
有时候我觉得被某些人不喜欢也是一种“荣幸”,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成绩”。我可以想象,如今的我在表达上看起来比过去更锋利、更有棱角。虽然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有委屈的时候,但是过去了就好了,最多就是一场噩梦我醒了就好了。
张春的部分作品
一条:对比现在的年轻人和二十年前的年轻人,大家是过得更幸福了还是更难受了?
张春:这个问题太难了,我觉得我没法回答。就我个人而言,现在的我肯定比年轻时更幸福一些。但如果你问今天的20岁女孩是不是比20年前的20岁女孩更幸福,我真的不知道。
比如我小时候,我的父母不可能有啃老或者是待业的,就是去捡猪粪你也得工作,因为你不工作,就会没有饭吃,是生存不下去的。但是今天你不工作,你有饭吃,在这一点上好像是幸福了。
但与此同时,由“没有工作”带来的愧疚感、羞耻感和焦虑感,在幸福的“绝对值”上是不是比过去要更高?我不知道。
如果一个女孩说“我痛苦得快死了”,那我就相信她真的痛苦得快死了。我不会觉得这样的表达是言过其实的。
张春在朋友的新书签售会上
一条:现在年轻人经常“没有活着的欲望”,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张春: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活得很开心的人,生活中也并没有太多让我真正开心的事情。对我来说,所谓“最幸福的状态”大概也就是60分左右,但这已经是我所能达到的最大值了。
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真正快乐。当然也有过那种不可言喻的、神奇的瞬间——在某一刻,突然觉得“啊,这一刻太好了”。但这种时刻极其罕见,回顾整个人生,大概也就那么一两个小时的总量。
但除此之外,日常生活大多只是“及格”而已。
我曾在许多段恋爱关系中经历过这样的情境:对方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而我无数次地去反抗这个声音,我并不想被强迫去表现出快乐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会想,快乐会不会也是一种“成功学”?好像非得活得快乐,人生才算没白过。但听多了这种话,快乐反而变成了一种规训和压力。现在我决定把这种要求从自己身上卸下来——我就这样“不太快乐”地活着,也可以。
张春正在雕刻的雪弗板
一条:你清楚自己的一生想要什么吗?
张春:我很清楚自己此刻想要什么,但至于这一生到底想要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工作室里,光是手工类目就有十几种:泥塑、石塑、纸塑、超轻粘土塑……绘画方面也一样,版画、水彩、油画、丙烯、粉彩,版画里还有木板、胶板、铜板等不同技法。仅仅这些就已经是二十多种我曾经尝试过的门类了——说到底,我就是不知道。
而且这些东西大多数时候都在闲置。因为我就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几乎所有兴趣都只有三分钟热度。
这件事最初曾带给我很大的精神焦虑,我会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固定下来做一件事?为什么总是花了很多钱,结果又都浪费掉了?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无法全情投入到一件事上并一直坚持下去——那也没关系。
我非常敬佩那些能够坚定说“这一生我就想做这个”的人,因为他们和我很不一样。但眼下我想做什么,那是很清晰的。比如今天我想吃一顿粉蒸肉,或者一顿火锅;今天我想躺着休息,或者追看一部垃圾剧,这些我都是确定的。
我以前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时我不敢接受“只知道眼前该做什么”其实是可以的,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对未来有更长远的规划。但到了四十多岁,我意识到,不知道未来的计划也没关系,于是我就专注于眼前一两天、两三天要做的事情。
一条:我们应当如何处理焦虑情绪?
张春:我觉得所有情绪本身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人类的本能就会更倾向于去留意生活中那些可能预示危机的信号。因为愉快的信号即使错过了,影响也不大;但如果忽视了危险的信号,可能会带来严重后果。所以我们不用把焦虑当成敌人,因为焦虑本身就是在保护我们。
但是,如果某种情绪已经明显影响了你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者开始对身体造成了负面影响,说明它已经达到了需要被认真处理的程度。那么,就请你着手处理它,去想一些具体可行的办法。
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认为咨询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当然,也有许多人会通过其他方式应对情绪,比如吃点辣的、去公园散步、辞职、与父母断联等等。如果你感觉是时候面对这些情绪了,那就请勇敢地采取行动,用适合自己的方式去处理它们。
来源:左右图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