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的雨季,是从我三婶子下葬那天开始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月。三婶子一辈子节俭,可老天爷却把雨水毫不吝啬地浇在她的坟头上。我奶奶说,这是老天都在哭三婶子。
雨季来得迟了些。
今年的雨季,是从我三婶子下葬那天开始的。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月。三婶子一辈子节俭,可老天爷却把雨水毫不吝啬地浇在她的坟头上。我奶奶说,这是老天都在哭三婶子。
三婶子姓王,叫王兰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的南边开了间小面馆,叫”兰花面馆”。招牌是用木板手写的,可能是油漆当年没抹匀,字迹有点东倒西歪,但这反倒给小店添了几分烟火气。
我小时候放学经常去她店里混碗面吃。虽说她叫我三婶子,其实跟我家没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多年前从山里嫁到城里,恰好就住我家院子后面的胡同里。我妈说,是看她一个外乡人不容易,就叫我喊她一声婶。
“小文,来了?饿了吧?坐下,婶给你煮碗面。”
每次去,不管店里有多忙,三婶子总会为我煮一碗加了肉丝和青菜的面,还会往里面打个荷包蛋。我每次想付钱,她总是摆手,“快去吃,钱算什么?吃饱了好好读书。”
面馆的墙上挂着一张她儿子的全家福,我叫他三表哥。照片里三表哥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旁边的媳妇也笑靥如花。每次我吃面时,总能看到三婶子擦桌子经过那张照片时,会停下来多看两眼,嘴角含着笑。
后来听我妈说,三表哥大学毕业就去了广东,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娶了当地姑娘,生了个胖小子,过年都很少回来。我问为什么不回来,我妈说:“人各有志,城里人谁不想往外走?”
那天是六月初,天气闷热得很。我正在城里的公司里加班,忽然接到我妈电话,说三婶子不行了,已经送到县医院。我赶到医院时,病房门口站着几个街坊邻居,脸色都不太好。
“癌症。”我妈小声说,“晚期了,什么都做不了。”
我愣在原地。
晚上,三婶子醒过来,看到我,眼神有点迷茫,似乎是在回忆我是谁。我叫了声”三婶”,她才恍然,想说话,但没有力气。
“别费劲了,”护士进来换吊瓶,随口说道,“肺癌晚期,还转移了,能撑几天就几天吧。”
我和我妈惊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事…”三婶子的声音细若蚊蝇,“我早就知道了。”
我问三婶子要不要联系三表哥,她摇摇头,艰难地说:“不用…他们…忙。”
我妈叹了口气,走出病房打电话去了。
三婶子在医院住了三天就走了。人走的时候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更让人吃惊的是,没过几天,邻居们发现三婶子的房子卖了。那是她一辈子的积蓄买的,虽然不大,但在南城有套像样的房子已经很不容易。买主是个开发商,据说要拆了重建商品房。
消息传开,我们都在想:三婶子怎么会卖房?钱去哪了?为什么临走前不告诉任何人?
这事很快就被更多的闲话盖过去了。有人说三婶子看病花光了积蓄;有人说她把钱给了远在广东的儿子;还有人说是开发商强买强卖。县城小,人们的嘴碎,什么都能编出一套道理来。
七月的一个晚上,我去奶奶家送菜。自从爷爷走后,奶奶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死活不肯搬到我爸妈的新房子去。
“奶奶,今天蔬菜市场的芹菜特别新鲜,我给您买了些。”
奶奶坐在院子的竹椅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奶奶?”
她回过神来,看着我,眼神有点怪,“小文啊,来了。”
我把菜放进厨房,出来时看见奶奶还是那个样子,就问:“奶奶,您怎么了?”
“你三婶子…”奶奶慢慢说,“昨晚托梦给我了。”
我心里一惊。这种事我是不太信的,但奶奶那一辈人,对梦境看得很重。
“她说什么了?”我顺着奶奶的话问。
“她说…”奶奶迟疑了一下,“她说院子里有坛酒,是给她儿子留的。”
“什么酒?在哪个院子?”
“就她家院子啊,”奶奶有些激动,“她说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下面。”
我想起三婶子家确实有棵老梨树,每年开春时白花满枝,像是下了一场雪。但现在房子都卖了,院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拆。
“奶奶,那房子已经卖了,我们不能随便进去挖人家院子。”我试图劝奶奶打消这个念头。
“这我知道,”奶奶轻轻拍了下手,像是打蚊子,“但她说那是留给她儿子的啊。”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来我家敲门,非要我和她去看看三婶子的老房子。我拗不过她,只好请了半天假,陪她走到南城去。
三婶子的房子看起来还没动工,院子大门上挂了把新锁,门口贴了张告示,写着即将拆迁,闲人免进之类的话。
“这可怎么办呢?”奶奶站在门口,叹气道。
正不知如何是好,隔壁的李大妈出来倒垃圾,看见我们,惊讶地问:“文啊,你奶奶,你们来干啥?”
奶奶把梦的事情一说,李大妈摇头笑道:“你们老人家,还信这个?”
但见奶奶神色认真,李大妈又有些迟疑:“不过…那院子里的梨树确实挺奇怪的。”
“奇怪?怎么奇怪法?”我问。
“王家搬来时就有那棵树了,估计有几十年。可奇怪的是,这树结的梨,又小又酸,根本不能吃。”李大妈皱着眉,回忆道,“我记得有一次,王兰花她婆婆还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树下面埋了东西,不能动。我当时以为是什么迷信说法,也没放心上。”
我和奶奶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毛。
“那院子钥匙在谁那儿?”我问李大妈。
“听说是卖给龙盛地产的王总,他家就在城东头的别墅区。”
我记得这个王总,县里有名的开发商,据说和市里某领导是亲戚,仗着这层关系在县里地产界呼风唤雨。
思量再三,我决定去找王总。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一说明来意,王总的秘书就让我们直接去他办公室了。
王总四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不苟言笑。我把奶奶的梦和我们的请求说了一遍,心里直打鼓,觉得这事听起来太荒唐了。
出乎意料的是,王总听完后,沉默片刻,竟然答应了。
“其实,”他缓缓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温和,“王兰花阿姨卖房子时跟我提过那棵梨树。她说那是她婆婆的心爱之物,希望我们能尽量保留。当时我答应她尽量考虑,但实际上那位置正好是规划中的主干道,很难留下。”
王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你们去看看吧,如果真有什么东西,尽快拿走。下周我们就要开始拆了。”
拿着钥匙,我和奶奶又回到了三婶子的老房子。打开锁,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院子比我记忆中的小多了,梨树倒是老样子,树干上爬满了青苔。
“就在这下面。”奶奶指着树根部说。
我找来院子角落里的一把老锹,开始小心翼翼地挖。土很硬,可能很久没有松动过。挖了约莫半米深,锹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咚”的一声响。
我蹲下身,用手扒开周围的土,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坛子,看样子有点年头了。
“真有酒坛子!”奶奶激动地说。
我们把坛子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擦掉上面的泥土。坛子不大,约摸能装两三斤酒,上面封着红蜡和黄泥。
“要不要现在打开看看?”我问奶奶。
奶奶摇摇头:“三婶子说是给她儿子的,咱们得先联系他。”
回家后,我通过当年的老邻居打听到了三表哥的电话。拨通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男声。
“您好,请问是王建国吗?我是小文,您还记得我吗?我是…”
“小文?”他打断我,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是叫你二叔公家的小文吗?”
“对,是我。”
“记得记得,你小时候经常去我妈面馆吃面。”他的声音温和了一些,却又很快变得低沉,“我妈…走了,我知道。我昨天刚从广东赶回来,现在在宾馆。打算明天去看看我妈的坟…”
“三表哥,”我斟酌着词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奶奶做了个梦…”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梦境、梨树下的酒坛。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断了。
“小文,”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们。那个坛子…确实是我妈留给我的。我明天能去你家看看吗?”
第二天上午,三表哥来了。他比照片上显得老了不少,眼角已有了皱纹。这大概是我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他。
我们把酒坛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三表哥看着坛子,眼眶红了。
“这是我奶奶…也就是我妈的婆婆的坛子,”他慢慢说道,“据说是我们老家流传下来的。”
他小心地揭开坛子上的封蜡和泥封。一股淡淡的酒香飘出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坛子里除了一点酒液,更多的是一叠塑料袋包裹的东西。
三表哥把塑料袋取出来,打开一看,我们都惊呆了——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现金和一些文件。
“这…这是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
三表哥翻看着文件,脸色越来越苍白。那是房产证、银行存折,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合同文件。
“房子…卖了一百八十万,”他喃喃自语,“存折里还有二十多万…”
我心里一惊:三婶子把卖房的钱和存款都埋在酒坛里了?
三表哥的手微微发抖,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建国收”。
他打开信,读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和奶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良久,他抬起头,红着眼睛对我们说:“能借我一杯水吗?”
我倒了水给他,他喝了一口,似乎平静了些。
“我妈…早就知道自己有癌症了,”他的声音嘶哑,“大概是半年前查出来的,医生说可能撑不过三个月。但她一直瞒着所有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
“她偷偷把房子卖了,把钱都留给我,还特意找了那个什么王总,让他别告诉任何人…”三表哥擦了擦眼泪,“信上说…她不想让我为她操心,更不想…不想我花钱给她治病。她说她这辈子没病没灾的,这次得病是命该如此,不想再拖累我了…”
我想起了那个总是笑盈盈的三婶子,不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上个月还跟她通过电话,”三表哥的声音哽咽,“她说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别担心她。我还问她要不要来广东住一段时间,她说面馆忙,走不开…我竟然就这么信了…”
我奶奶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你三婶子这人啊,一辈子都这样,从来不肯麻烦别人。”
三表哥从信封里又拿出一张纸,是一份地契一样的东西:“这是…我奶奶留下的老宅地契,在山里老家的。我妈在信里说,想葬在那里,和我爷爷奶奶在一起…”
“你三婶子已经…已经下葬了,”我犹豫地说,“在县城的公墓。”
三表哥看着那份地契,久久不语。然后他抬起头,眼里满是决心:“我要把她迁回老家去。那里是她的根。”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兰花面馆的小板凳上,看着三婶子在面锅前忙碌的背影。
“三婶,”我在梦里问,“您为什么不告诉三表哥您生病的事?”
梦中的三婶子头也不回,只是专心地煮着面条:“当妈的,不就是希望孩子少操心、多顺遂嘛。”
第二天一早,我和家人陪三表哥去公墓处理迁葬的事情。办完手续出来,已是中午。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那坛酒…其实是真的酒吗?”
三表哥笑了笑,是那种带着一丝苦涩但又温暖的笑容:“是的,那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黄酒,叫’女儿红’。传统上是女儿出嫁时娘家酿的,等女儿生了孩子才能打开喝。我妈小时候,我奶奶就酿了一坛,后来我妈出嫁带到了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妈一直没舍得喝,说是要等我儿子满月那天。后来我在广东结婚生子,她也没来得及带去…”
我们沉默地走在回城的路上。路过一片荒地,长满了野花,五颜六色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艳。
“小文,”三表哥忽然对我说,“谢谢你们,要不是你奶奶做了那个梦,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我妈的心意。”
我看着远处的野花,想起兰花面馆东倒西歪的招牌和墙上那张全家福。那时的三婶子,每次擦过照片,脸上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三表哥又说:“等我把我妈安顿好,我打算回县城,把面馆重新开起来。”
“真的吗?”我有些意外。
“嗯,”他点点头,神情坚定,“我向公司申请了调回省内的分公司。我想把面馆开下去,就叫’兰花面馆’,招牌还用原来那个。”
我们走过一座小桥,桥下的溪水叮咚作响。一只蜻蜓从水面掠过,又飞向远方。
回到家,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着天空发呆,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看到我回来,她招招手让我过去。
“小文啊,”奶奶慢慢地说,“你说那个梦,是真的托梦吗?”
我想了想,笑着说:“奶奶,这重要吗?”
奶奶也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柔和的光:“是啊,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
夕阳的余晖洒在奶奶的脸上,也洒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上。树上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或许这世上,有些爱就是这样,不言不语,却又深入骨髓。像三婶子给我加的那个荷包蛋,像她卖房子留给儿子的钱,像她忍着病痛依然撑起的小小面馆。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过了大约半年,兰花面馆重新开张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招牌还是那个歪歪扭扭的木牌,但面馆翻新了,更大更亮堂了。三表哥和他媳妇一起经营,他儿子也从广东接了过来,在县里的小学上学。
那天我去吃面,三表哥给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里面依然有一个漂亮的荷包蛋。
“尝尝,”他说,“我妈的手艺,我学了好久。”
我尝了一口,眼泪不知怎的就下来了。那个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墙上挂着一张新的全家福,三表哥一家三口站在面馆门口,笑得灿烂。照片旁边,多了一张三婶子的单人照,她穿着朴素的蓝色衬衫,笑容温和,就像我记忆中的样子。
窗外开始下雨了,是那种温柔的毛毛细雨。雨水打在窗户上,滑落下来,像眼泪,也像笑容。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