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是六月二十四号,我永远都记得。天气特别热,我们县城的马路上像铺了一层火炭。电线杆上的喇叭在播放着防暑降温的广播,隔壁李嫂子刚买的西瓜正摆在她家门口的凉水里,还没来得及切。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去镇上理发店找我儿子小明。
那天是六月二十四号,我永远都记得。天气特别热,我们县城的马路上像铺了一层火炭。电线杆上的喇叭在播放着防暑降温的广播,隔壁李嫂子刚买的西瓜正摆在她家门口的凉水里,还没来得及切。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去镇上理发店找我儿子小明。
理发店的王老板指了指后院,他今天刚把丢了三年的老钳子找到,说是卡在水沟的缝隙里,笑得满脸的褶子都挤在一起。
“小明在里面坐着呢,从早上就来了,一句话都没说,我也不敢多问。”王老板一边收拾剪刀一边说,声音压得极低。隔壁的收音机正放着什么流行歌,听不太真切。
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但还是希望自己猜错了。
今年的高考成绩昨天就出来了,小明一大早就跑出去,说是帮舅舅去县城拉货。我那时还埋怨他这么大个事都不着家,心想这孩子估计是考得不错,才这么没心没肺的。
后院只有一张破旧的藤椅,小明就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一个蚂蚁窝。他还穿着早上出门那件深蓝色T恤,胸前有个褪了色的火箭图案,那是三年前他生日我给他买的。
“成绩出来了?”我直接问他。
小明的身子抖了一下,头低得更深了,只是点了点头。
“多少分?”
“392。”
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我们县重点线是530,今年听说涨了十几分。小明从小学习不错,初中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他能考上个好大学,改变这个家的命运。我没念过几年书,一辈子种地、打工,但我知道知识能带人走出这个县城,去看更大的世界。
“差了多少?”
“150多分。”
我沉默了。这么大的分差,就算专科都悬,更别说本科了。老婆早些年得了类风湿,干不了重活,全家就靠我在工地上打零工维持生计。
蚂蚁窝旁边放着一只生了锈的铁桶,里面积着半桶雨水,水面映出云天的倒影,边缘积了一圈泥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那桶水发愣。
小明突然站起来,冲着我深深鞠了一躬:“爸,对不起。”
“算了,人生这条路长着呢,高考只是一站。”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心里难受得要命,但我不想让孩子看出来,“走,回家吃饭,你妈包的韭菜饺子,还热乎着呢。”
回家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路过李家炒货店的时候,李老板叫住我,问高考怎么样。我只说还行,李老板就笑着点头,说他家老二去年出去打工了,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四千。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笑,没接茬。
家里,老婆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看到我们回来,她眼巴巴地看着小明,还没开口,我就用眼神示意她别问。她立刻明白了什么,转身去厨房倒水,倒了一半突然停下来,肩膀微微颤抖。
那顿饭吃得特别沉默。老婆的韭菜饺子很香,但吃在嘴里却没什么滋味。饭桌上方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因为背面是小明小时候的一张照片,老婆舍不得扔。
晚上,小明说要出去走走。老婆想拦,被我制止了。
“让他自己静静。”我说。
等小明出门后,老婆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怎么办啊?这孩子从小多懂事,学习多用功,怎么会…”
“行了,哭什么,”我打断她,“大不了复读一年,不行就去技校学门技术。”
“可是复读要钱啊!咱家哪来那么多钱?”老婆抹着眼泪说,“你那条伤腿也不好,我这身体也是…”
确实,我前年在工地上摔了一跤,腿落下了毛病,现在干不了太重的活。复读一年至少要两万多。家里的存款不到五千,就算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钱。
小明回来得很晚,眼圈红红的,但脸上却有种奇怪的坚定。
“爸、妈,我决定了,不复读了,明天就去县城技校报名,学电焊。表哥说现在电焊工挺吃香的,学成了能挣不少钱。”
我和老婆对视一眼,没说话。
“其实我已经打听好了,县职业技术学校学费不高,两年就能出来工作。”小明继续说,声音很平静,好像已经想通了。
那晚我睡不着,起来喝水时,发现小明的房间还亮着灯。我轻轻推开门,看见他坐在桌前,翻着高中课本。桌角夹着一张报纸,上面圈了几所学校的名字,都是复读班。窗外的月光斜照进来,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小明居然不见了。他留了张条子说去县城找表哥了,让我们别担心。老婆急得直哭,一直说是不是孩子想不开。我心里也担心,但表面上还得稳住她:“孩子心里有数,别胡思乱想。”
三天后,小明回来了,说是和表哥商量好了,准备跟着去工地上干活。看他红着眼圈,瘦了一大圈,我知道这孩子心里难受,但又拉不下脸来求我们。
我没多问,只是嘱咐他:“男子汉,认准的路就大步走,别回头。”
小明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县城复读班的老师。他告诉我,小明去报名复读了,学费两万一,已经交了五千块钱定金。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哪来的钱?”
“他说是自己攒的。”老师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我看这孩子挺有志气的,分数虽然不高,但态度很端正。如果家里有困难,学校也可以申请减免一部分…”
我忙道谢,挂了电话,赶紧去找老婆商量。老婆说,那五千多半是小明这几年做家教、假期打工攒下的钱。他一直说要给我们买东西,我们不让,他就自己存着。
“让他去复读吧,”老婆哭着说,“咱们再想想办法。”
我打电话给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勉强又凑了七千。还差九千。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告诉小明,独自去了县城,找到复读班的负责人,说明了家里的情况。那位姓张的主任听完,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剩下的钱可以分期付,每个月两千,但必须准时交。”
我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回家路上,我在想怎么和小明说这事。但当我到家时,发现小明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去表哥工作的工地上了。
“爸,我决定不复读了,”他说,“我知道家里困难,与其花那么多钱,还不如早点工作,减轻你们的负担。”
我突然有点生气:“谁说我们负担不起?你小子长大了不听爸妈的话了是吧?明天收拾东西,去县城报到!”
小明愣住了,随后眼泪就下来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爸,我不想连累你们,我知道你的腿不好,妈的病也需要钱…”
我把他拉起来:“去复读!这是命令!”
小明走后,我去了建筑工地。以前我只在周末去打工,现在我每天天不亮就去,直到天黑才回。老板看我拼命干活,问我是不是急着用钱。我只说儿子上学需要,没细说。其实那时我腿疼得厉害,每天晚上都要用热水泡半个小时才能缓解。
但我从没在小明面前提起过钱的事。每次他从县城回来,我和老婆都会做一桌好菜,问他学习情况,却绝口不提学费。我怕他有压力,影响学习。
每个月,我都会准时去县城交那两千块钱。冬天特别冷的时候,工地停工,我就去火车站扛大包,去饭店后厨洗碗,什么活都干。有一次在站台上搬东西,遇到小明的班主任,他很惊讶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请他吃了碗面,问小明在学校表现。班主任说小明很拼命,经常学到深夜,模拟考试成绩突飞猛进,很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
“他还不知道您在火车站工作吧?”班主任问我。
我笑着摇头:“不知道,也别告诉他。男孩子嘛,要有点志气,现在吃点苦算什么。”
其实那段时间,我的腿已经严重到晚上痛得睡不着觉的程度。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了,建议做手术,至少要一万多。我偷偷瞒着所有人,每天吃止疼药撑着。
第二年高考那天,老婆特意包了小明最爱吃的肉粽子,说是考场上沾喜气。小明穿着他表哥送的那件新衬衫出门,背影挺拔得像个小树苗。
放榜那天,我早早去了工地,不敢在家等。
下午三点,手机响了,是小明打来的。我的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接起来。
“爸…”电话那头,小明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爸,我考了643分!”
我愣住了:“多少?”
“643分!超重点线86分!可以上省重点大学了!”
我当时在脚手架上,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工友赶紧把我扶住,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等我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回到了家。小明买了一瓶二锅头,说是要和我小酌一杯。老婆难得地没有阻拦,只是忙着在厨房里准备菜肴。
饭桌上,小明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然后跪在了我面前。
“爸,这是我的通知书,还有…”他的声音哽咽了,“这是我这一年来每个月都收到的汇款单,我知道是您偷偷寄来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发现了。
“我每个月收到钱,都不知道是谁寄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县城邮戳。后来有一次,我在学校附近的邮局看到您在汇款,才知道这钱是您寄来的。”
小明停顿了一下,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那天我看到您穿着工地的衣服,手上全是伤口,还一瘸一拐的。我问邮局的阿姨,她说您每个月都来,风雨无阻。”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嘿嘿一笑:“发现啦?我还以为瞒得挺好呢。”
“爸,我知道您的腿伤很严重,却一直没去医院。班主任告诉我,您在火车站搬运货物,就为了我的学费…”小明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我…我对不起您和妈妈…”
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傻孩子,说什么呢,你能考上大学,就是对爸妈最大的报答了!”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酒过三巡,小明突然说:“爸,大学四年,我一定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个好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带您去最好的医院看腿!”
我笑着摇摇头:“不用等那么久,你妈前几天刚领了低保补助,加上亲戚朋友借的,够我做手术了。”
“您早该去的!”小明有些生气地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爸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舍不得分散精力。你高考是正事,其他都得靠边站。”
老婆在一旁听着,突然插嘴:“你爸就这样,从你出生那天起,他就把你放在第一位。”
小明转向我,犹豫了一下,问:“爸,您当初为什么那么坚持让我复读?万一…万一我考不好呢?”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笑着说:“因为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看见你夜里还在看书,看见你藏起来的复读班报名表,看见你眼神里的不甘心。”我顿了顿,“儿子,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我宁可砸锅卖铁,也不能让你带着遗憾过一辈子。”
小明沉默了,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窗外,夏夜的星星特别亮。院子里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那是我小明出生那年种下的。树下,小猫小花正舔着它的幼崽,一家子挤在一起,温馨得很。
日子依然不容易。我做了腰椎手术,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小明去学校报到那天,我们夫妻俩送他到车站。看着他背着那个旧书包上了车,我的心里既骄傲又有点空落落的。
“他长大了,”老婆拉着我的手说,“以后的路,要靠他自己走了。”
我点点头,看着客车远去的方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没有白活。
儿子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兴奋地说学校图书馆特别大,比咱们县城的影剧院还大。他已经申请了勤工俭学的岗位,每个月能挣几百块钱。
“爸,您别再往我卡里打钱了,我自己能行!”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笑着答应,挂了电话后,还是偷偷往他卡里转了五百块钱。老婆知道后,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明穿着学士服,站在领奖台上,朝我和老婆招手。醒来后,我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慢慢起床,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想着今天该去哪找点活干。
腿还是有点疼,但已经好多了。就像生活一样,再难熬的日子,也总会好起来的。
医生说我今年冬天之前最好别干重活。我寻思着去县城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比如看仓库、看停车场什么的。
日子总要继续。老婆的病也需要长期吃药,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我。但每当我看到冰箱上贴着的那张照片——小明穿着我们县高中校服,眼神坚定地看向远方——我就知道,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因为他是我儿子,他的路还长,而我,会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更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也许我这辈子都去不了,但没关系,他能去,就足够了。
院子里的槐树又高了一截,树杈上多了几只鸟窝。我听说,槐树能活三百年。它会看着小明从大学毕业,工作,成家,然后有自己的孩子。
我常常坐在树下想着这些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的孩子,比自己过得更好。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