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起老太太,村里人都竖大拇指。六十多岁的人了,站起来还是一根标枪似的笔直。上山砍柴,下地插秧,一干就是大半天不带歇的。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我婆婆更硬气的女人。
说起老太太,村里人都竖大拇指。六十多岁的人了,站起来还是一根标枪似的笔直。上山砍柴,下地插秧,一干就是大半天不带歇的。
她最拿手的是腌咸菜。每到秋后,院子里总会摆上七八个老式陶缸,密密实实码着白菜萝卜,上面压着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腌好的萝卜干,咸得刚刚好,连隔壁村的人都会特地过来找她买几斤。
我刚嫁过来那会儿,是真怕她。
结婚第二天一早,她就拿了把扫把敲我们房门:“年轻人不是应该早起么?太阳都晒屁股了!”
那时我心里直犯嘀咕:这是找了个婆婆还是找了个连长啊?
现在想想,可能是我脸皮薄,婆婆是真想锻炼我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她自己年轻时就是扛着锄头过日子的,大概觉得细皮嫩肉的媳妇会吃亏。
日子一天天过,我慢慢发现婆婆嘴上不饶人,手上却格外照顾我。
天气冷了,她会往我枕头下塞个暖水袋;下雨天,她总会提前把我的雨鞋擦干净放门口;我爱吃的糖醋排骨,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餐桌上,虽然她嘴上依旧嫌弃:“吃这么油腻,以后皮肤更不好了!”
有次我感冒发烧,小江(我丈夫)出差不在家。我迷迷糊糊听见婆婆在屋里走来走去,凌晨三点多还起来给我换退烧药,我睁眼看到她眼圈通红。
天亮后她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还躺着?感冒又不是病,多喝热水,下午就该好了!”
婆婆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
去年春天,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小江高兴得直跺脚,婆婆倒是异常冷静,只点了点头:“行,吃饭照样要帮忙端盘子,肚子里揣个娃不是当大爷。”
话虽这么说,从那天起,家里的重活她一样不让我碰。我偷偷进厨房洗个碗,她能把锅铲子拍得震天响。
小江还笑我:“妈这是怕你把她孙子摔了。”
日子过得忙忙碌碌,转眼到了六月底。那天下午特别闷热,婆婆在院子里摘刚结的黄瓜。我从医院产检回来,远远就听见邻居王婶在喊:“老林家的,赶紧去医院看看吧,你闺女在卫生院晕倒了!”
原来是我小姑子——婆婆唯一的女儿林月。她比小江小三岁,在县医院做护士。平时忙得很,半个月才回来一趟。
婆婆手里的竹篮子掉在地上,黄瓜骨碌碌滚了一地。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慌张的样子。
我们赶到县医院,林月已经醒了,躺在急诊室的床上,脸色蜡黄。她见了婆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妈,我没事,就是最近太累了,低血糖。”
医生拿着化验单欲言又止。
婆婆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医生,这个转氨酶高,是不是肝出问题了?”
医生叹了口气:“需要进一步检查。”
林月拽着婆婆的手:“真没事,我就是太忙了,休息几天就好。”
婆婆的手在抖,但声音还是那么硬邦邦的:“月月,听医生的,咱做检查。”
三天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肝硬化,晚期。
那天下着雨,医院走廊里的灯管一闪一闪的。林月的主治医生是她同事,说话声音很轻:“这个病……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换肝。”
婆婆站得笔直:“要我的,我给她。”
医生摇摇头:“阿姨,您年纪大了,不适合。而且肝移植需要排队等待合适的供体,时间可能会很长。”
婆婆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
当晚回到家,婆婆把自己关在屋里。我趴在门缝看,看见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林月小时候的照片,那是林月小学毕业时拍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露出两颗大门牙。
凌晨,我起来上厕所,发现婆婆的房门敞开着,人不在屋里。我有些担心,便披了件外套出去找。
院子里,婆婆坐在石凳上抽烟。
婆婆平时从不抽烟的。
那支烟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是在倔强地燃烧着什么。
我走过去,轻轻坐在她旁边。
“睡不着?”婆婆问,声音哑得厉害。
“嗯。”
“你也别担心,月月那丫头命硬着呢。”
我没接话。因为我知道,林月的情况比医生说的还要严重。
婆婆突然问我:“小薇,你说人这辈子,图个啥?”
我愣住了。婆婆从来不问这种问题。
她自己回答道:“我觉得啊,就是活个明白。命是自己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夜色更深了。
婆婆掐灭烟头,拍了拍我的手:“回去睡吧,对胎儿不好。”
第二天一早,婆婆就不见了。小江急得团团转,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直到下午三点多,婆婆才回来,手里拎着一叠厚厚的纸。
“卖了咱家村头那两间老屋。”她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今天买了两斤猪肉。
我和小江都惊呆了。那两间老屋是小江爷爷留下的,虽然年久失修,但地段好,靠近村口,值不少钱。
“妈,你卖屋子干啥啊?”小江急得直跺脚。
婆婆把卖房合同往桌上一放:“钱给月月看病。”
“那得多少钱啊?”
“一共七十二万。那老王八蛋还想压价,我直接跟他说不卖了,他这才服软。”婆婆哼了一声,眼里闪着得意。
那天晚上,婆婆喝了两杯酒,破天荒地跟我们聊起了往事。她说她年轻时不容易,生下小江后没几年,公公就去世了。婆婆一边拉扯两个孩子,一边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最难的那几年,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在砖窑打零工,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那时候想啊,只要孩子们好好的,我就是累死也值了。”婆婆脸上泛着酒后的红晕,“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林月被安排住院治疗。她病房对面就是产科,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屋子待产的孕妇。
“小薇,你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林月问我。
“不知道呢,我和小江都没看。”
“生个女孩吧,女孩贴心。”林月笑着说,眼睛却是红的。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她这次熬不过去,婆婆就只剩下小江这一根独苗和即将出生的孙辈了。
林月病床头摆着个小闹钟,是她小时候用的,粉红色的,上面贴着Hello Kitty的贴纸,已经泛黄了。婆婆特地从老房子里翻出来,说这是林月小时候最喜欢的东西。
“时间不准了,但丫头喜欢,就让她看着吧。”婆婆嘴上这么说,回去后却让小江买了新电池,重新调好了时间。
七月的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
婆婆每天早上五点出门,坐最早的一班车到医院,晚上九点多才回来。有时我起夜,能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婆婆在那里做林月爱吃的小菜。
“这孩子从小就挑食,现在病了,胃口更差。”婆婆一边切着萝卜丝,一边自言自语。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多了几道伤口,问起来才知道,是她在帮林月找偏方时不小心被药草划的。
“网上说什么灵芝煮水喝能治肝病,我就上山去找。结果那鬼地方荆棘丛生,害得我爬了半天。”婆婆笑着摇头,“最后找着了一点点,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想说那些偏方大多是骗人的,但看着婆婆满怀希望的样子,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林月的病情在逐渐恶化。医生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肝源,她最多还能撑三个月。
婆婆听后脸色煞白,但走出诊室后又挺直了腰杆:“没事,咱有钱,去省城大医院再看看。”
那段时间,婆婆像是突然老了十岁。本来乌黑的头发一下子冒出好多白丝,连走路都不再像从前那样虎虎生风。
唯一不变的,是她那股倔劲儿。
小江悄悄告诉我,婆婆去查了自己能不能做供体,结果发现她的肝脏也有问题——多年的操劳让她患上了轻度脂肪肝。
“医生说她自己都得注意保养,根本不可能给月月做供体。”小江红着眼睛说,“可我妈一个字都没提。”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在医院陪林月,突然肚子一阵剧痛。
“嫂子,你怎么了?”林月惊慌地按呼叫铃。
护士进来后,看了看我的情况:“要生了!得赶紧去产科!”
我被紧急送去了产房。在意识模糊之际,我似乎看见婆婆冲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小薇,你别怕,妈在这儿呢!”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叫我”小薇”,而不是”城里媳妇”。
八个小时的产程,痛得我几次昏过去。醒来时,护士告诉我:“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七斤六两。”
婆婆站在婴儿床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小孙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居然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好家伙,长得真像他爹小时候。”婆婆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小江急匆匆从单位赶来,一进门就开始手忙脚乱。婆婆白了他一眼:“慌什么?孩子又跑不了。”
当天晚上,林月也被推到我的病房来看弟弟的儿子。她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睛亮亮的。
“小家伙真可爱。”她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妈,你看他的手指,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
婆婆嘴硬道:“胡说,像他爹还差不多。”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一家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是一家人。
出院后的第三天,医院那边突然来电话,说有个供体可能匹配林月。
婆婆听到消息,先是愣了半晌,然后突然蹲下身子大哭起来。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子,平时再大的事她都是咬着牙扛。
“老天爷开眼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
但好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那个供体只有70%的匹配度,不够理想。
婆婆听后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事,咱再等等。”
回家路上,她突然对开车的小江说:“停一下,去趟镇上的银行。”
小江照做了。半小时后,婆婆从银行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这是啥啊,妈?”小江问。
“我申请了一笔贷款,下周带月月去广州的大医院看看。”
小江惊讶地回头:“您还能贷款?”
婆婆轻哼一声:“我老林家在村里几十年,信用第一。再说了,我那块地也能值点钱。”
我这才知道,婆婆把自己留的最后一块责任田也抵押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听见婆婆在房间里跟林月的照片说话:“闺女,你可得挺住啊。妈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你可不能不争气……”
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妈这辈子没求过谁,现在就求老天爷给你留条活路……”
我儿子满月那天,意外发生了。
婆婆一大早就去镇上买了一只烧鸡,说是要给全家补补。她刚进厨房准备切菜,电话就响了。
是医院打来的,说有个高匹配度的供体出现了,让林月立刻去医院准备。
婆婆手一抖,菜刀差点掉在地上。
“真的?真有合适的肝源了?”她声音都变了调。
对方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婆婆挂了电话,眼泪夺眶而出。
“老天开眼了……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我们连忙收拾东西赶往医院。一路上,婆婆的手一直在抖,嘴里念叨着:“月月有救了,月月有救了……”
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们,供体来自一位意外身亡的年轻人,各项指标都非常吻合。
“手术有风险,但这是最好的机会了。”医生说。
林月被推进手术室前,拉住了婆婆的手:“妈,万一我……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嫂子和小侄子……”
婆婆打断她:“说什么胡话!你肯定没事!”
林月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妈,我知道你卖了老屋,还抵押了地。你别折腾了,钱留着给小侄子上学用吧……”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婆婆声音陡然提高,“只要你好好的,妈什么都不怕!”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婆婆盯着那扇门,像是要用眼神把它盯穿。
十个小时后,林月被推出来了。
主刀医生疲惫地摘下口罩:“手术很成功,但后续恢复还需要观察。”
婆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被小江赶紧扶住了。
“谢谢医生……谢谢……”她不停地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林月的恢复情况出乎意料地好。一个月后,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医生说,如果继续保持,半年后就能恢复正常生活。
婆婆每天守在病房里,寸步不离。有天下午,我去医院送饭,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妈,我听小江说,您把老屋子卖了七十多万,怎么医院账单上显示交了一百多万?”
沉默了一会儿,婆婆回答:“你别瞎操心,好好养病。”
“妈,您到底还做了什么?”林月的声音有些急切。
又是一阵沉默。
“我…我把咱家那块风水宝地也卖了。”
“什么?那块地您不是说打死也不卖的吗?那是爷爷留下的……”
“地再好有啥用?人才是最重要的!”婆婆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你是我闺女,我这条命都是你的,别说卖块地了!”
我站在门外,不忍心打扰她们。
转身要走时,听见婆婆低声说:“我这条命换你们仨,值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婆婆的全部。她表面上冷硬如铁,内心却柔软得像春天的棉花。她把全部的爱都藏在了看似粗暴的外表下,却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
冬天来了,林月出院了。
婆婆每天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逼着她按时吃药,不允许她干一点重活。这跟她平时的作风截然相反——在我们家,她从来不惯着任何人。
一天晚上,我抱着儿子去厨房喝水,看见婆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对着星空发呆。
我悄悄走过去坐下:“妈,天冷,您回屋吧。”
她摆摆手:“不冷。”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小薇,我这人一辈子没读过啥书,但我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人活一世,啥都带不走,唯一能留下的,就是把命给了下一代。”她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我妈把命给了我,我把命给了你们,你们将来也会这样。”
我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婆婆见我哭,有些慌了:“哎哟,咋还哭上了?我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抱着熟睡的儿子靠在她肩上:“妈,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婆。”
她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傻丫头,婆媳之间哪有隔夜仇。咱们是一家人。”
夜深了,月光洒在老槐树上,院子里满是桂花的香气。婆婆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小脸,眼里盛满了星星。
那一刻,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意义吧——把爱传递下去,生生不息。
就像婆婆说的,她的这条命,换我们仨,值了。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