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别人都把替身当白月光 沈砚白呢,不落俗套,把我当女儿养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5-21 23:01 2

摘要:沈家小郎君十八年来头一次失了眠。

听闻陆尘舒要和唐小侯爷议亲的消息,沈家小郎君十八年来头一次失了眠。

沈夫人生下他便撒手人寰。沈侍郎虽有妾室,却并未续弦,亲自抚养沈砚白长大。沈侍郎胸中尽是浩浩山河政绩民心,为人严苛自律,把沈砚白教成了芒寒色正的谦谦君子。

加之,沈砚白从小读的是经史子集,写的是针砭时弊。至于话本戏文,碰也没碰过。

他妙笔生花,却不懂如何剖白心迹。

本来吧,不懂,也没什么。

沈公子才名远播,是舜京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买个笔墨都有姑娘往怀里倒,看个风景都有姑娘往身上泼茶。可他一心读书科考,济世报国,未曾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直到有天,金风玉露一相逢,遇见了陆相之女陆尘舒。

十七岁的沈砚白采风归来,在京郊遇到毛贼,被陆尘舒美救英雄。

陆尘舒彼时才十四岁,挡在比她高一头多的沈砚白面前,有模有样。

沈砚白觉得,这小姑娘虽稚气未脱,着实可爱。

多年后回想,他对人的认知,分为「识得尘舒之前」和「识得尘舒之后」。

识得陆尘舒之前,再娇艳的姑娘,在他心里,都是个「人」。人和人,无论妍蚩高矮胖瘦,都差不多。

识得陆尘舒之后,他头一次有了「姑娘」这概念,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姑娘」,分成两种,「尘舒」,还有「其他」。前一种,不足为外人道。后一种,无限趋近于「人」。

后来,沈砚白和陆尘舒成了尚书房的同窗。陆尘舒黏着沈砚白,今日借个琴谱,明日问个考据。

被陆尘舒的春风这么一吹,沈砚白心里的野草疯长,郁郁青青。

但是,他板正了十七年,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心里春意盎然,却偏要别扭着,嘴上不说,面上不露。

只偷偷摹了陆尘舒的一笔小楷。她被夫子罚抄书,都是他偷偷替的。

有天,陆尘舒给兆国侯家的宋小侯爷送了支湖笔,沈砚白莫名酸涩别扭。

散了早课,陆尘舒塞给他一块牛乳酥酪,他冷着脸挡开,「陆小姐此举,于礼不合。」

陆尘舒挑挑眉,「砚白哥哥,我给你送过的点心够装一屋子了,以前怎不说于礼不合?」

沈砚白转过脸去。

陆尘舒拊掌一笑,「啊,你吃醋了。」

沈砚白脸红了,拂袖欲走。

陆尘舒也没拦他,在他身后幽幽道:「那湖笔是穆老将军家的三姐姐托我送的。」

沈砚白头也不回。回府的马车上,书童有点发毛,小心问:「公子,您笑不露齿一路了,有喜事?」

沈砚白从前最不屑两情缱绻的诗词,如今却饶有兴味。什么「当时年少春衫薄」「赌书消得泼茶香」「分曹射覆蜡灯红」,竟都有了画面感。

每幅画里,都是陆尘舒的杏眼桃腮,柔软发丝。

可后来,陆尘舒突然避着他了。

他惊慌无措,却还努力揣测她的心思。她十五岁及笄了,许是害羞?

那日,陆尘舒没来进学。穆家三姑娘和祁家长女吃瓜不亦乐乎,「陆妹妹要定给唐小侯爷,这几日要议亲呢。」

一向端方稳重的沈公子,打翻了砚台,徽墨溅上靛青的袍袖。

次日,沈砚白头一个到了尚书房,望眼欲穿候着陆尘舒。

她姗姗来迟,早课开了半个时辰才到,面色如常。

夫子讲的尔雅,沈砚白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如坐针毡挨到了散学,陆尘舒见了沈砚白绕着走,被他堵在后巷里。

沈砚白努力平缓着语气,「尘舒妹妹,听说你和唐小侯爷……」

「议亲」二字,哽在喉里。

陆尘舒低着头,瞧着檀色的绣鞋尖,语气平淡,「嗯。」

沈砚白平素淡静温和的眼眸里像要迸出火花来,半晌憋出一句,「你不能这样。」

他是想说,你不能丢下我。

陆尘舒转身要走,被沈砚白一把抓住手腕,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他竟结巴了,「你,你,你招惹了我,不能,不能半途而废。」

你既乱了我的心,怎么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

她眼眶有点红,可语气仍冷得钻心,「就当我不曾招惹过罢了。」

沈砚白眼里突然闪过一线希冀,「我嘴笨,你是生气了吗?我改。」

从前待你不够好,以后我会好好把你捧在心尖上。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她甩开他的手,「不是。我如今……于你无意。」

他眼睛急红了,配着霜色的外袍,像只暴走的大白兔。大白兔指着自己的胸口,「陆,陆尘舒,我不是铁石心肠,我……你今日给我说明白,我沈砚白,算什么?」

我心悦你呀,你还肯喜欢我吗?

她转身离去,背影颤抖。

可惜,陆小姐再玲珑心肠,也不会读心术。沈公子再五内俱焚,内心的想法也不为人所知。

沈砚白被书童拉回府里,又一夜辗转反侧。

翌日,沈砚白换了件庄重繁复的袍子,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搞出了个大新闻。

还没到午时,整个舜京城都传遍了:一本正经的沈公子,辍学求亲去也。

沈公子吃了闭门羹,在陆府门前气宇轩昂地从清晨站到掌灯。

沈家世代簪缨。沈尚书和陆相乌眼鸡般斗了半辈子,输赢参半。沈尚书万万没想到,晚节不保,自幼乖巧聪敏的独子,被陆家的小丫头勾了魂。

沈砚白先是长跪求父亲提亲,被脆拒之后直接违了礼制,屈尊做了陆府的门神。

沈尚书气得老脸煞白,绑了沈砚白回府,家法伺候。

沈砚白在祖宗牌位前跪得笔直,受了二十板子。在家躺了六日,伤势半愈,继续来陆府打卡。晨起出门,掌灯归家,有如梁上燕,日日常相见。

又过了几日,一个疏阳却微雨的午后,陆府大门开了条缝。

沈砚白把陆尘舒盼来了。二人都清减了不少。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陆尘舒踮起脚尖,右手给沈砚白撑着伞,左手轻轻捏了捏他被雨丝沾湿的肩膀,「砚白哥哥,回去吧。」

沈砚白接过伞,往她那边斜了斜。

他一脸菜色,却斩钉截铁,「我不走。」

她水汪汪的杏眼里满是心疼,「你瞧你瘦的……我听说你受了家法,身子还没养好呢。」

她甜丝丝的呼吸伴着雨水的清冽扑到他脸上,沈砚白咬牙忍着,笑意还是从唇角溢了出来,「无妨。」

他咽了口唾沫,使出了洪荒之力,终于小声说:「终身大事,耽搁不得。」

沈公子板正了十八年,这句「终身大事」,是他能宣之于口的最露骨的话了。

陆尘舒扑哧一声笑了,笑着笑着,两滴泪滑下来,「你是想说,你愿与我白首不离?」

沈砚白一颗心像是被丢到滚油里,灼热又雀跃,「此番既轮到我招惹你,便不会丢开手。」

他想给她擦眼泪,可心里还循环播放着「非礼勿动」。又转念一想,哑然失笑,他罔顾父命,堵门求娶,家法违了大半本,也不差这一下。

他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她惊讶一瞬,随即嫣然一笑,摇着他的袖角娇嗔,「什么招惹不招惹的。你是想说,尘舒,我心悦你,我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喏,说来听听。」

面如冠玉的沈砚白一秒化身大番茄,张了张嘴,像一尾搁浅的鱼,却还是垂了眸,说不出口。

陆尘舒仍笑着,染了绯色蔻丹的纤纤玉指戳了戳他的胸膛,不同他计较。

他没说的,她听懂了。

她的眸光突然黯淡下去,「砚白哥哥,有件事情,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这才冷待你的。」

她一番解释,手指绞着衣角,「我这样......对你不公平。」

「尘舒,我不要什么公平。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她破涕为笑,「你且再坚持几日,我去劝阿爹阿娘。」

「砚白哥哥,你放心。」

四日后,沈砚白被陆尘舒的贴身丫鬟引去了陆府后墙。

陆尘舒穿着桃红的轻薄春衫,坐在高墙上。对他挥挥手,粲然一笑。

「砚白哥哥,你接着我。」

沈砚白此刻却无心风月,只担心她摔疼了,「尘舒,当心。」

她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晃着两条腿,绣鞋尖上的松花色穗子随风摇曳,「我信你。」

他对她伸出双臂,她轻巧落入他的怀里,若烂漫桃花汇入潺潺流水。

那一幕一寸寸烙在他的记忆里,岿然不灭。多年后,沈砚白常在梦里回到这一日,她的嫣红衣带裙裾翻飞在融融春风里,柳丝青翠欲滴,鸟鸣啁啾自在。

她的笑靥仍灼灼其华,令春光失色。

每个梦境的最后,是她朝他一跃而下,却在半空中燃成一捧烈焰,化作飞灰。

他惊醒,寂夜空床,形影相吊。

娘子,你错信我了。你坠落的时候,为夫无用,没能接住你。

陆尘舒被关了几日禁闭,翻墙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和沈砚白一道堵了陆府的门,一个求娶,一个求嫁。

沈砚白还残存一丝理智,「此事恐于你声名不利……」

话音未落,她牵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

言语多余。

不到半个时辰,陆府大门洞开。

沈砚白堵门,丢的是沈家的脸,陆相乐见其成。陆相万万没想到,晚节不保,掌上明珠给沈家的小白脸勾了魂去。一对小儿女在府门口站得郎情妾意,正气凛然。

吃瓜群众围了一圈,指指点点瞧着这一对璧人。不出三日,沈公子和陆小姐这一出风生水起的私订终身,就会被写进话本子里。

门既开了,陆尘舒放开手,狡黠地努了努嘴,「砚白哥哥,走咯。」

她昂首挺胸引路,沈砚白身后相随,没想求亲的腹稿,没担忧陆相的冷脸,只鬼使神差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她的手小他一圈,温软纤细。香香的。

沈陆两家联姻,朝野都要颤三颤。沈尚书儿女缘薄,仅此一子。陆相和陆夫人生了三个臭小子,这才盼来了掌上明珠。陆相和沈尚书都觉得自己亏大了,但毕竟是儿女的终身大事,婚礼还是隆重喜庆。连皇后娘娘都赏脸前来观礼。

陆尘舒抱怨礼节烦琐。沈砚白倒不辞辛劳,一样一样记得清清楚楚。他自诩聪颖,便是礼节再烦琐三倍,也能一字不落背下,也值得一字不落背下。

结果,待到成礼时,他忘了几样礼数,竟还要靠新晋的沈少夫人提点。

因为,他的视线每每被她的纁红盖头攫住。思及她是自己的娘子,便大脑空白,心跳加速。

到了洞房花烛夜,娘子却无法提点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二人都不得章法。

娘子连连呼痛,还咬着嘴唇流了几滴眼泪。沈公子初次躬行,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气喘吁吁,缴械投降。

好在,沈砚白自小勤奋刻苦。三更时分,他朦胧醒来,看着娘子的一点绛唇,盈润如玉的香肩,肚兜的胭脂色细带,忍不住把唇贴了上去。

娘子辛劳一日,睡得迷糊,半合着眼睛,「嗯?」

沈砚白轻轻捏了捏娘子春桃一样的面颊,正色道:「娘子,业精于勤,荒于嬉。」

他如此慨然正气,娘子愣了一下才会意,脸红了,把鼻尖埋进夫君的颈窝里,「登徒子。」

沈砚白醉倒在娘子唇边的笑窝里,焚膏继晷,夙夜匪懈。

三朝回门,娘子选了件高领的春衫。沈砚白窃以为,娘子羞涩的神情颇可爱。

这花影坐前移,流光相皎洁的良辰美景,只有短短三年。

三年后的一个萧瑟秋日。诏狱里逼仄阴湿。脓血的腐败气息和皮肉的焦煳味道混作一处。

陆尘舒挥手赶走眼前盘旋的小虫。昏黄的灯光下,她踉踉跄跄地走过一间间牢房,终于觅得夫君。

沈砚白了无生气地伏在一垛颜色不明的稻草上。他刚受过三十廷杖,双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几只硕大的绿豆蝇叮在他的血肉上。

陆尘舒隔着手腕粗的铁栅,挥手赶了苍蝇,牵了他的手,「夫君,醒醒。」

他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解了自己的大氅,覆在他身上。毛极轻软,可碰到沈砚白的伤口,他仍全身一颤。

她抚上他的面颊,「砚白哥哥,醒醒。」

沈砚白拼命睁开眼,模糊的光影良久才凝成她的面容。她脸色苍白,可衣饰鬓发仍一丝不乱。

受刑以来,沈砚白不知时辰,不知晨昏。神思昏沉中,他的眼前渐次闪过,廷杖之下没了声息的父亲,观刑的陆相晦暗的神情,还有,她。

狱卒的声音传来,「陆小姐。」

陆小姐,这是她待字闺中时的称呼。不是沈少夫人。

他是罪臣之子。罪名虽未定,前程却已断。最好的结局,是街巷田间了此余生。她,仍是陆相的掌上明珠,虽嫁了他,或是嫁过他,不过才十九岁,韶华婉妍。

他想问,她可曾算计过他和沈家。可问了,又如何?

若她说没有,他肯信吗?能信吗?

若她说有呢。

他还想问,父亲含冤而逝,为何要留得他沈砚白一口气在。

何苦。

他发着高烧,耳鼻咽喉里都似梗着火炭。她与狱卒的对话,他听不真切。

最后,她尖利了声音,他才完整听得几句,「你们若敢伤我夫君,便踏着我的尸体过去。若伤了我陆尘舒,我保你,和你背后的人,明日人头落地。」

相识五年,夫妻三载,她从不曾如此疾言厉色。

狱卒脚步渐远。她冰凉的手又回到他的面颊。

他费力地抬眸望进她猩红的双眼,「你走吧。」

「我不走。」

他没来由地想起,三年前,那个疏阳却微雨的午后,他长立陆府前求亲。她穿过斜风细雨,为他撑伞,要他回去。

他也如此说,「我不走。」

焚琴煮鹤。柳花桃花半委泥。

他每出一声,喉咙胸口都是撕裂的痛,「你是陆家人。」

她的胸膛起伏一阵,但咬紧牙关没有哭,「我既是你的妻,便也是沈家人。」

「父亲所谋,我并不知情。没犯过的错,我不认。我只错在,护不住你周全。」

她的拇指指腹轻轻拂过他的颧骨。仍是熟悉的甘松香。

「你我既有白头之约,即使黄土枯骨,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我知道你恨陆家,恨我。陆家欠你的,我并不能补偿万一。」

「可是,你要活着,才有来日。」

自小柔弱畏寒的她坐在污秽冰冷的青砖地上陪了他一夜。

她隔着铁栏,牙关打着战,逼着他说话,与他一道背了三套琴谱,和了一回诗,还下了两局默棋。每当他要合上眼,都被她摇醒。

三更时,来了个医生,草草上了伤药。

鬼使神差地,沈砚白全都乖乖从命。

窗外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沈砚白终于想通,原来自己是想活的。

沈砚白后来的记忆都是错乱混沌的。

圣旨下,流放南境麓郡。

医生说,若要保他双腿,要剜去腐肉,再上伤药。

她的手抓着他的小臂,突然收紧了。

他受廷杖时不肯呼痛,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渗着血的牙印,被她一抓,钻心的疼,他却没挣开。

他说:「你先出去。」

她哪受得住这个。

她松了手,欲起身,右膝撞在床沿沉闷一响。她撑着床沿踉跄移步,出了屋。

他在一刀刀剥皮削骨的剧痛里反复昏厥又醒来。

他要活着,才有来日。

不知几许日升月沉,沈砚白再醒来时,陆尘舒正靠在床边睡着,牵着他的手,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他将手抽出来,她猛地抬起头。她憔悴得可怜,显得眼睛极大,三分悲戚,三分惊喜,三分怔忡。

他喑哑,「何日启程?」

「过几日。先养伤。」

她犹豫着将被子掀起一个角,躺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身子抖得厉害,却没落泪。

他没躲闪,也没回应。

她只喃喃唤他,「砚白哥哥。」

他沉默。

沈砚白养伤的一个月,药都是陆尘舒亲手换的。

陆相偏疼掌上明珠,她在锦绣绮罗里长大,比庶出的公主们还要金贵娇养些。她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左右手都留着修长莹润的指甲,平日里呵护得仔细。从他受刑,她再没用蔻丹染过指甲,指尖的嫣红褪成模糊的暖橙。

换药的时候,她的指甲碰到他的伤口,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就那么短短一瞬,她觉察到了,随手取了剪子,没半点犹豫,将十根寸来长的指甲齐根剪了。

一月之后,沈砚白的腿伤尚未痊愈,离京之期却已至。

她收拾了盘缠细软,问他可要带些什么。他指指衣柜,「下数第二层有个布包。」

青绸布包柔软,似是衣物。她不问也不看,装进行囊。

离京之日,陆尘舒背着包袱,荆钗布裙,发髻衣饰仍一丝不乱。

沈砚白戴着三十斤的铁枷,创口仍抽痛,步履蹒跚。

出了舜京,她停步回望冽冽冬阳下高耸的城楼。余光里瞥见他在看着自己,忙藏起了眼里的流连凄怆,像个犯错的孩子。

这一路,艰辛苦寒。他沉默,她便扶着他,随他沉默。他入口的饭食水茶,她都要先尝一尝。

及至麓郡东郊,腿伤又添虚弱,他已经站不起来,跪伏在地。差役不耐烦,飞起一脚,却落到她的膝上。

她被踢倒在地,理理裙裾站起来,脖颈脊背仍挺得笔直,如一株劲竹。她逼视那差役,差役竟被她的目光烫得移开了视线。

他垂着头。她蹲下来,双手捧住他的面颊,与他目光相交。

「夫君,还有最后十里。」

「就算跪着走完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随你堂堂正正站着回舜京。」

最后这十里,沈砚白是跪伏在地走完的。

陆尘舒没哭,没求差役,也没拉他,只安静随他慢慢前行。

他的衣袖破了,双肘磨出了血。她见到地上的血迹,蹲下身,扯了自己的半幅裙裾,轻柔熨帖地包好了他的双肘。

这碾尽尊严的一路,沈砚白心里反反复复都是她那一句话,「就算跪着走完这一程又如何。他日,我随你堂堂正正站着回舜京。」

他要堂堂正正,站着回舜京。

初入麓郡,沈砚白动了和离的心思。

他们的小院极简陋。南境的冬冷湿无雪,却寒意刺骨。沈砚白和陆尘舒都习惯了舜京熏暖的地龙,哪里体会过这一床旧絮冷似铁。

沈砚白仍虚弱,陆尘舒推他睡在暖些的墙侧,自己睡在床边,把厚衣都压在他那边。

北风吹彻的寒夜,恰如父亲去世的那一日。

父亲鲜血淋漓的躯体委顿于地,双手枯瘦,因为剧痛,右手拇指和食指扣进身下的青砖缝里,指甲断了,断甲颤颤巍巍地挂在血淋淋的指尖上。

这双手,在母亲去世后,一力将小小的他抚养成人。

这双手,指着《仓颉篇》,一字一句地教他开蒙识字。

这双手,扶着他的手腕临帖,教出他一手板正的颜体。

这双手,扯了他敷衍了事的文章,从此他再不敢顽劣懈怠。

梦的最后,是观刑的陆相,表情隐没在烛影里,看不分明。

沈砚白全身痉挛地醒来,眼前是一张和陆相极似的脸。他来不及思考,用了十足的力气将那人推开。

陆尘舒从床上滚下去,额角撞在脚凳上,青紫一片,她伸手去揉。

沈砚白猛然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伸手去扶她,「抱歉。」

她躲开了他的手,仍坐在地上,揉完额头揉眼睛,一手泪水。

他执拗地朝她伸着手臂。她的泪没落在他手臂上,却落在他眼里,热油浇心似的烫。

就在数月之前,她还是个娇滴滴的爱哭的小姑娘。夫子评点文章严苛了些,府里的丫鬟生了病,穆将军家的三小姐出嫁,他策马崴了脚腕,她都要哭上一场。

从他入狱,到这一路艰辛苦寒,她却再没哭过。

沈砚白喉头有千言万语,可梦里父亲那双枯瘦的手,掐着他的脖颈,他半个字都说不出。

陆尘舒回床上抱了自己的被子,径自去榻上睡了。没说话,也没看他。

沈砚白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一夜未眠。

父亲之死,怪不得她。甚至,不能完全归咎于陆相。父亲的对面,是世家大族把持的满朝文武,陆相不过是世家祭出的一把刀。他和她,都是被裹挟进波诡云谲里的浮萍飞絮,随波东西,无所依凭。

沈陆两家不共戴天,他该恨她。

可他既恨不起来,也无法待她一如往昔。他对她笑一笑,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

这每一刻沉默,于她都是伤害。他的小姑娘,明明为他舍弃了钟鼓馔玉,只为了拢住他心头最后一丝热气。他不理她,还动手推她。

他没问过,他了无生意之时,她怎么进的诏狱,哪里找来的医生,为何留得他一条命在,如何求得几日养伤的宽限。

可他确信,一定都是她。

沈砚白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陆尘舒的榻边。

东方已白,她睡着了,消瘦的小脸上还挂着两条晶亮的泪痕,因为冷,蜷成小小一团。

他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又抱了床上的衣服,压在她身上。脚边踩到了什么,他信手捡起来,是她的镯子。

她十二岁时,陆相千方百计寻来稀世美玉,请了宫中侍奉皇后娘娘的师傅亲自雕琢,才成了这一只莹润剔透的镯子。她从小带在手上,大了便再摘不下来。

如今,她消瘦至此,动一动,镯子便掉了。

沈砚白握着镯子,想起今晨,她坐在窗边刺绣,乌黑的发里透出莹白一点耳郭。见他望过来,她轻轻地说:「绣品能卖些钱。」

他看着她手上的冻疮,说不出话。

她仍好声好气道:「我们不用陆家的钱,你放心。」

他把镯子放到她的枕边。

她本是人间富贵花,不该仅仅为了年少时的白首之约,陪他过零落成泥的日子。

他定定地看着熟睡的她,要把她镌进自己的瞳仁里。过了不知多久,她慢慢醒转,看着身上盖的衣服,愣了一瞬。

他说:「尘舒,和离吧。你我都能过得容易些。」

这两句都是真心实意。十四个字,他在熹微晨光里反复练习了无数次,还是没出息红了眼眶。

她抚了抚额头青痕,嘴角绷紧了,「好。」

陆尘舒收拾行装启程那日,滴酒不沾的沈砚白在酒楼坐了一整日,第一次喝到人事不省。

第一次红鸾星动,是初见十四岁的稚拙可爱的她。

第一次辗转无眠,是听闻她要嫁与旁人。

第一次剖白真心,是与她的终身之约。

还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都是她啊,都是她。

他做不到眼睁睁送她走。不如不见。

沈砚白醉眼惺忪听着小曲,琴师指法粗简,不及娘子万一。

哦,和离书都写了,不是娘子了。

可叹他沈砚白,笔落惊风雨,文采动舜京,竟不曾为娘子写过缱绻诗文,初次下笔就是和离书。

他第一次在心里爆了粗口,去他娘的一别两宽。

沈砚白醒来时,头痛欲裂。床头一盏残灯如豆,陆尘舒靠在床头,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瞧着他。

他揉了揉眼,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这梦怎么还不醒。

陆尘舒被逗笑了,「我没走。你是真心要我走吗?」

此时应该点头,可沈砚白的头不听使唤,死活不肯点。

她从床头拿起那青绸布包,打开来,里面赫然是她的纁红盖头。

「我那日收拾行装,偶然翻了这个出来。你若真舍得下我,又为何留着?还千里迢迢从舜京背到麓郡来?」

她悠悠叹了一声,「你啊,那时不信我会守着你,想留个念想。」

「砚白哥哥,你放不下心结,却也放不下我,是不是?」

沈砚白眼眶酸的厉害,索性把头埋进双臂间,闷闷地出了一声,「嗯。」

娘子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夫君,来日方长。我不急,你也别急。」

他仍埋着头,「娘子,是我不好。」

娘子哼了一声,「那这和离书呢?」

他一把抢了过去,在床头的烛火上烧了。烧完,拍拍手上的灰,回头忐忑地看娘子。

娘子眉眼弯弯,抬手,拭了他眼角的一滴泪。

沈砚白自此再没想过放开她的手。

她是他的妻,更是他的知己。他说不出的,她全都懂。

可是,她没说的,他总是后知后觉。

比如,他偶然见到,她偷偷对着舜京来的家书垂泪,这才惊觉,他失去了父亲,她又何尝不是为他远离父母家乡。且她夹在至亲中间,矛盾辛苦,却从未对他言明。

比如,一蔬一饭,她总先自己尝过,才许他下口。 那日,一筷青菜,她竟吐了血。

医生说,是鸩毒,幸好所食不多。

他心惊肉跳。他们远遁南境,可朝中的波谲云诡从未停歇。世家大族皆欲杀他,以绝后患。若不是她时时挡在他面前,若不是京中黑手忌惮陆相千金,他早已横尸街头。

医生还说,「夫人曾长期服用寒药,怕是不易成孕,还需好好调养。」

他送医生出屋,细细问了调养之道。

回到屋里,她正暗自垂泪,「是阿娘。」

他们已夫妻四载。在舜京时,陆夫人说抱外孙心切,常送药材给女儿,陆尘舒都一日不落服下。如今看来,这药是给女儿留的后路。既无子嗣,沈家一倒,女儿便可心无挂碍地改嫁。

他心疼,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她僵了一瞬。他才惊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肌肤之亲。

「娘子,我们两个,就很好。」

她流着泪摇头,「可我想与你生儿育女。」

他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儿女缘分乃天定。我啊,倒希望没有。」

娘子瞪他一眼,神情却舒缓了些。

他贴着她的面颊,「母亲难产而逝,父亲再未续弦,我常见他黯然祭奠母亲。娘子,诞育孩儿,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我……很怕。」

娘子终于不哭了,怕他念及亡母伤感,调侃道:「妇产千金之事,夫君很懂?」

沈砚白脸红了,干脆顺着娘子的脖颈一路吻下去,「不懂,愿与娘子一同探讨。」

娘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像条灵活的小蛇,游进他的衣襟里,「恭敬不如从命。」

夜里,娘子抱着沈砚白的手臂睡熟了。

窗外融雪,滴答一夜。麓郡的春天来了。

一同来的,还有四皇子派来的说客。

说客在乡绅的家塾中觅得沈砚白。昔日快马轻裘的贵公子,如今竟安贫乐道做了教书先生,可作一叹。

黄昏归家,娘子已摆好饭菜,正专心修剪新插的一瓶烂漫桃花。

他进屋欲抱娘子,她却皱了眉,放下剪刀,指着他额角的一块淤青,「怎么回事?」

「学童顽劣。」

娘子欲言又止。

她心疼的,不是这不足为道的皮肉之苦,而是他的尊严。他拉她坐下,把筷子塞进她手里,柔声安慰道:「娘子连厨艺都学会了,我也早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公子了。」

娘子一笑,「也是。喏,这茄子火候极好。」

「是极好。娘子慧极。」

饭毕,沈砚白拥着娘子赏月,「这般生活,也很好。」

娘子长叹一声,「可惜,这一辈子,你我都做不成寻常夫妻。」

她一向通透,怕是早已看穿他的心事。

他握住娘子的手,「四皇子募我出仕。你若不愿,我便不去。」

一旦出仕,便走上了父亲的路,为陆相劲敌,不死不休。可若不出仕,他既护不住自己,亦护不住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就不得不担起家族浮沉,苦难与荣华自古相依相承。他和她终究无路可逃。

恰恰因为,他和她都不愿伤害对方一分一毫,这个选择,怎样都是错。

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砚白哥哥,有你这句话,我很欢喜。可是,你的青云之志,不该堕于麓郡这方寸之地。」

下一句艰难,他酝酿许久,方才出口,「我答应你,若四皇子登极,我必尽全力保陆家老小性命。」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我求过阿爹,可还是未能……砚白哥哥,是我对不住你。」

她说不出口,可他明白,没能保住父亲性命,她负疚至今。

「娘子,父亲对抗的是世家权势,凶险至极。没有陆相,也会有别人。」

她语带凄怆,「阿爹是能臣,却也做过许多得已不得已的恶。没有你,没有四皇子,也会有别人,终有一报。」

她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砚白哥哥,你我从小锦衣玉食,全归功于这世家权势。可世家把持权柄,寒门无晋身之途,绝非长久之计。」

他的小姑娘啊,通透明慧,让他心疼。他思虑多日,终于甘心放下父亲的血仇,只因不愿她承受丧父之痛。 她呢,夹在夫君和父亲之间这样辛苦,还怕他为难,为他计长远。

若他少爱她一点,或她少爱他一点,哪里会这样难,这样痛。

沈砚白把娘子揽进怀里,娘子回抱住他的腰,「砚白哥哥,你放手一搏,我不怪你。谢谢你,肯为我放过阿爹性命。」

「不必谢我。我这一生,都要感念陆相,将你抚养成人,许你与我相守。」

沈砚白出仕后,由一县父母官做起,政绩斐然。

二十七岁时,几经升迁,官至麓郡郡守。这已是他和她在麓郡的第五年。

人怕出名猪怕壮,麓郡百姓都吃起了沈大人的瓜。

坊间传闻,沈大人为官清正廉洁,铁面无私,却是个宠妻狂魔。在外彬彬有礼,在家春光满面,恨不能黏在夫人身上。

坊间还传闻,沈大人理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却每日雷打不动陪夫人用晚饭。没批完的公文,搬回府挑灯夜战,夫人烹茶研墨,红袖添香。

坊间又传闻,沈大人一表人才,年近而立无子,竟未纳妾。前些年,常有年轻貌美的丫鬟千方百计入沈府伺候,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直到有一日,有个颇有姿色的丫鬟被沈大人黑着脸撵了出去,传说是因为递茶时摸了下沈大人的手,因着沈夫人求情才免了一顿板子。沈府从此消停了。

麓郡百姓都很好奇这位沈夫人。不过,沈夫人出圈,不靠沈大人,而是靠一手绣工。

沈夫人身世神秘,传说绣工师承舜京名家,一绣难求,有价无市。数年前微时卖过的绣品,早被炒到了十金之价。

沈大人听闻娘子绣品昂贵,打趣道:「为夫这全身上下,香囊汗巾并寝衣,全出自娘子妙手,算来竟值百金之价。」

娘子狡黠一笑,云淡风轻落下一枚棋子,「夫君弈棋不专心,又输了。罚你烹茶。」

沈大人正烹着茶,急报到了,麓郡治下的岚汐城蝗灾。

他放心不下,当即决定亲自出马。

娘子要随行,被他拦下了。此行劳苦,可不能累着她。

娘子气鼓鼓地嘟了嘴。沈大人蜻蜓点水般亲亲娘子的樱唇,忙不迭承诺,「为夫保证,速去速归。」

没想到,岚汐城父母官全是酒囊饭袋,粮仓里只有砂石,账簿都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

沈大人黑着脸,当场一顿板子打哭了几个贪官污吏,紧锣密鼓安排了治蝗,又着手向周边郡县借粮。多数郡县给了面子,可最富庶的延郡却百般推诿。

这一忙起来,就过了两个月。沈大人白天下田埂批公文,晚上给娘子写家书,洋洒数页,文采斐然。

这日,沈大人掌灯时分方回府。侍卫苗叔喜气洋洋迎上来,「大人,夫人来了。」

沈大人一个箭步窜进了屋,绊在门槛上,一个趔趄。

屋里黑灯瞎火,没人。

「夫人何在?」

「夫人在城门口施粥呢。」

沈大人思及自己冒冒失失的蠢样,尴尬地摸摸头,「不早说。」

苗叔缩了缩脖子,心想,没来得及说,您就窜出去了。

沈大人一骑绝尘到粥棚。

娘子荆钗布裙,正给一个小娃娃盛粥。小娃娃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阿姐真好看。」

沈大人揽过娘子的肩,黑了一天的脸一秒解冻,眉开眼笑,「好眼光。」又羞涩地小声补了一句,「吾妻甚美。」

回沈府的马车上,沈大人盯着娘子傻笑,娘子被看得脸红,戳戳他的额头,「夫君,说正事,这米是今日从延郡来的。」

沈大人被戳醒了,「慕容氏怎么肯借粮了?」

娘子凑到他耳边,温热的呼吸酥了他半边身子,「我给慕容夫人绣了一套十二件炕屏,前日托人送去的。」

「夫君,我厉害吧。」

娘子满脸写着「求表扬求抱抱求亲亲」,他忍不住吻上了她香软的唇。

府里摆了晚饭,娘子吃得慢条斯理,清心寡欲了两月有余的沈大人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饭,望眼欲穿。

大概过了两年那么长,娘子才温文尔雅地放下了碗筷。

沈大人的端方持重荡然无存,手指探上娘子小巧莹白的耳垂。

娘子巧笑嫣然,打开他的手,「瞧你这一身泥,先漱沐。」

漱沐完毕,娘子像只小猫偎在他怀里,捂着衣带不容他解,「砚白哥哥,你说点好听的,我才肯。」

沈大人谆谆教导娘子,「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云散雨歇,娘子娇喘细细,伏在沈大人汗湿的鬓边,「夫君把闺房之趣编派得如此一本正经,尘舒佩服。」

沈大人骨节分明的食指意味深长地摩挲着娘子莹白的脖颈,「娘子何时启程?」

「明日。」

「别走了。」

娘子点着他的鼻尖,「是谁不肯带我来的?」

沈大人无暇亦无心与娘子理论,手指顺势向下一滑,欺身压了上去,「娘子,孟子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在岚汐城的最后一日,沈大人上折子举荐了贤才,在西郊田埂上和老农们唠了半日,又挽裤脚下了一回水田。

他蹲在田边提上鞋,一抬头,娘子站在一株广玉兰边,笑意吟吟令天光失色。

他摘了朵莹白的玉兰,好生簪在娘子鬓边,「怎不叫我?」

「你忙公务呢,」娘子拍拍他袖上的尘灰,「夫君,我们走走吧。」

初夏好时节,他牵着她,信步走过青翠芳菲,熙攘街巷。

娘子摇摇他的手臂,「砚白哥哥,你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他扬眉,「黑了吗?」

娘子忍俊不禁,「是黑了,可还是好看。」

「我从小就觉得,砚白哥哥是舜京最俊朗的少年郎。到了八十岁,你仍是最俊朗的沈阿公,鹤发鸡皮都要比别人好看些。」

沈砚白心中暖意融融,欢欣得像个少年。

在这雀跃里,心上焐了多年却说不出的话,也忽然容易了些,「娘子,若非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沈砚白,更没有八十岁的沈阿公。」

「从前,江山百姓,与我皆是模糊遥迢。如今,走过乡间下过田埂,才算见过了世情民生。我从前自诩文采精华,其实百无一用是书生。」

「廷杖流放,打碎了曾经的沈公子。这些年,是你撑着我,蜕变成今日的沈砚白。」

「谢谢你,娘子。」

娘子抱住他的手臂,眼眶泛红,「你我夫妻一体,若没有沈砚白,亦没有今日的陆尘舒。」

她抚抚他的面颊,「也谢谢夫君,不曾自弃,也不曾弃我。」

「砚白哥哥,你便不说,我也懂得。可听你如此说,我很欢喜。」

暖日晴岚,光阴静长。

自至南境,沈砚白先养病后忙碌,极少与娘子执手同游。

他捏捏娘子的手,「日后,我要多陪娘子。」

娘子畏热,莹润面颊在夏阳下微泛嫣红,「夫君不是一直陪着我吗。」

沈砚白和娘子与岚汐城的缘分,却未尽于此。

打道回府不久,娘子有孕,算算时间,正是在岚汐城的时候。

沈砚白第三百零一次拉着医生,一脸虔诚求教妊妇调养之道。娘子扶额偷笑,转移了话题,放走了医生,「夫君,想个名字吧。」

阅尽诗书的沈砚白绞尽脑汁想了几日,写废了一地宣纸,头发都掉了一把,总觉得不好。

这日,他揉着娘子水肿的脚踝,突然福至心灵,「既是在岚汐城有孕,不如叫岚儿吧,男孩女孩都好听。」

娘子点头,「再加个墨字。陆放翁妙句,古砚微凹聚墨多,这便融进夫君的名字了。」

「我从小便觉得,砚白二字,顶顶好听。」

娘子生产那日,两个稳婆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沈大人拦在了产房门外。

自幼不语怪力乱神的沈大人,在佛堂里心惊肉跳地跪了一整夜。

黎明时分,嘹亮哭声响起,沈大人险些瘫倒在地,当机立断,明日就去庙里给菩萨塑个金身。

稳婆眉开眼笑,「恭喜沈大人,龙凤双生。」

他左拥右抱,当机立断,塑两个金身,不,四个,四十个也成。

娘子醒来时,沈砚白刚现学现卖,给一双儿女换好了第一茬尿布。

「砚白哥哥?」

廷杖流放都不曾落泪的他,被娘子这一声唤出了眼泪。

娘子吓得要坐起来,「可是吾儿有恙?」

他轻轻按住娘子,把眼泪都擦在了娘子衣袖上,「放心,都好好的。」

娘子微笑,抚着他的脊背,「你看,我不是也好好的嘛。」

「既然说好白首不离,我还没见过八十岁的沈阿公,怎么舍得丢下你。」

娘子满目温柔看着一双儿女,「真好,岚儿汐儿的眼睛都像夫君。」

沈砚白想,像娘子才好看。

斗转星移,一双儿女转眼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哥哥沈墨岚活泼好动,像阿娘。妹妹沈墨汐沉稳安静,像阿爹。

在这之后许多年,沈砚白都觉得,蓼州的最后两年,是他这一世,最好的时光。

那一年,沈砚白三十二岁,陆尘舒二十九岁,一双儿女未足两岁。

太子夺位,召他回京。

如陆尘舒流放途中所言,他们堂堂正正站着回了舜京。

可是,未及半年,他便失去她了。

还有,他香香软软的掌珠,汐儿。

沈大人一家回京,陆府已被围成了铁桶。

新帝登基,杀鸡儆猴,雷厉风行。

别人进不去,沈大人兴许可以。尽人皆知,沈大人是陛下微时的知己,更是股肱之臣。

坊间传闻,陛下有意让吏部孟尚书「主动」告老还乡,给沈砚白挪地方。

沈砚白与陛下长谈一番,保下了陆家老小性命,却也官降两级,没做正三品的吏部尚书,只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

陛下仍赐了从前的沈府。在这里,沈砚白曾临风窗下习字诵书,也曾与娘子洞房花烛赌书泼茶。

南境八年,亦从这里启程。他脱出了从前沈公子的躯壳,被她捧在手心,熔铸成一个如今的沈砚白。

府中丫鬟小厮忙忙碌碌,洒扫安顿。

陆尘舒一身素色,坐在廊下,怔怔把玩一只簪子。回京这一路,她神色如常,夜里却睡不安稳,人瘦了一圈,他心疼得很。

他上前牵了她的手,「娘子,我带你回陆府。」

沉吟片刻,「带上岚儿汐儿。」

她对父母哥哥的八年思念,他不能补偿万一,只能尽他所能,予她纾解。

娘子在陆府盘桓两个时辰。沈砚白候在府外,瞧着陆府紧闭的大门,恍惚想起,十二年前求娶陆相千金,吃了闭门羹的沈家小郎君。

恍若隔世。可他记得毫厘不差,她桃红的春衫,翻飞的裙裾,令春光失色的笑靥。

他不禁翘起了唇角。转念一想,来日若有谁家的小白脸强娶自己的宝贝汐儿……笑容逐渐消失。

门开了条缝,娘子红着眼睛,「夫君,阿爹……要与你一叙。」

上一次与陆相四目相对,是八年前。那日,父亲在廷杖下殒命,死不瞑目,血肉模糊。

沈砚白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他不是不恨。

只是他的恨,远远敌不过他的爱。

陆相没求活命,没论朝政,只若有所思盯着沈砚白,依然寒光四射的瞳仁里,映着当年拐走了掌上明珠的沈家小白脸,如今着朱红官服威仪凌肃的沈大人。

瞧着瞧着,陆相笔直的腰仿佛弯了些,半是防备,半是哀求,「好好待我的舒儿。」

「你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你。」

沈砚白不是没想过,让陆相在父亲墓前叩头谢罪,让陆相也走一遍铁枷加身碾尽尊严的流放之途。

最后,思绪莫名定格在今日清晨。他给汐儿梳丱髻,汐儿肉嘟嘟的小手上沾了几滴桂花油,笑嘻嘻地抹在他袖口。他佯作生气,拿胡楂蹭她香软的小脸。

沈砚白转身离去,只撂下一字,「好。」

你我同为人父,又都挚爱尘舒。我不原谅你,也不折辱你。

次日,陆相自戕,半月后,陆夫人郁郁而终。

纵使新帝赦陆相不死,居相位数十年,一朝失势,宿敌故旧虎视眈眈,性命哪里还能保全。

沈砚白提心吊胆地守了娘子一个月。她竟出奇平静,安葬了父母,痛哭几场,而后饮食依旧,神色如常。

想是因为岚儿汐儿刚过两岁,正是活泼耗神的年纪,她无暇悲恸。

汐儿虽是妹妹,说话却早,日日拉着阿爹要听故事,且听过的都记得清楚,不能重样。从小没读过话本戏文的阿爹搜肠刮肚,才思枯竭,只得自学了山海经话本子,在而立之年勉强补上了儿时缺的课。

夜里,陆尘舒正睡意蒙眬,感觉夫君翻身下了床,良久方归,带着一身甜香。

她睡眼惺忪,「夫君?」

沈砚白展开手臂,把娘子圈进怀里,语气低沉,「吵醒你了?睡吧。」

她靠在他的胸膛,指尖轻轻点点他的喉结,柔声问,「怎么啦?」

「我去看看汐儿。」

「汐儿怎么了?」

「汐儿好好的。今日苏尚书幼女大婚,嫁的是佟家那个纨绔四郎。我想着……汐儿绝不能嫁给如此不成器的夫君。」

娘子笑了,轻轻拍拍他的脸颊,「砚白哥哥,快醒醒,汐儿刚满两岁。」

他一脸羞赧,摸摸头,「我知道。」

娘子柔声细语,「待汐儿成人,我们好生选个珍重她的良人。不妨,就照着她阿爹这样的,虽笨嘴拙舌,好在体贴入微,还会给她梳发髻。」

他朗声笑了。可即使是良人,总还是不够好。自己的宝贝汐儿,交给谁,都不放心。

可他的汐儿,终究没能长成娉娉袅袅的少女。

若没有那一场急病,他的汐儿,后来,也许会学着阿娘绣山川白鸥,也许会临摹阿爹的一手挺拔颜体,也许另辟蹊径,策马扬鞭舞刀弄枪。都由得她。若都不喜欢,就伏在他膝头听一辈子的故事也好。

娘子缠绵病榻,沈砚白一个人安葬了汐儿。

最后一次为汐儿梳发髻,她真小,真轻。

沈砚白在青白香烟里席地而坐,冥思苦想一整日,是哪里错了,他怎么会把汐儿弄丢了。

回到府上,屋里没掌灯。月光里,娘子抱着膝,在床角缩成小小一团。

沈砚白靴都没脱爬上床,将娘子抱进怀里。他和她的泪落在一处,却无法相互疗愈。

懵懵懂懂的岚儿扒着床沿爬上来,扑进阿娘怀里。

她抱着岚儿,哽咽着轻声说:「岚儿,你要记着,你有个孪生妹妹。」

「阿娘啊,也有个孪生妹妹。」

「阿娘不是个好姐姐,也不是个好娘亲。」

再后来,沈砚白无暇悲恸汐儿早殇,因为娘子病势沉重,水米不进。

她也努力加餐饭,苦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却还是急剧消瘦,如风中残烛。

沈砚白告了假,又请了陛下的恩旨,将太医们请了个遍。他们众口一词,「心病难医,积重难返。」

沈砚白努力回想,当年自己了无生意之时,娘子是如何咬紧牙关忍着眼泪,撑起他的颠沛流离。

她说,「你要活着,才有来日。」

沈砚白再顾不得矜持羞涩,学着娘子的样子,把心里藏的话全捧给她。

「娘子,你我既有白头之约,你还没见过八十岁的沈阿公,不能丢下我。」

「我爱你啊,十七岁起,十三年了,还不够呢。」

娘子把头埋进他怀里,哽咽着,语不成句,「砚白哥哥,对不起。」

「我也很努力了。可我也没办法好起来。」

「我也爱你。」

「可我好累啊。」

她怎能不累啊。

南境八年,他怨恨陆相,怨恨草菅人命的世家大族。可她呢,甚至无人可怨。她体谅夫君的不得已,体谅爹娘的不得已,却无从纾解自己的一腔委屈苦痛。

陆相和陆夫人去世,她的平静,是长久哀痛后的麻木。自从八年前,她踏进诏狱守他一夜,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父母夫君,不能两全。她不能选,也由不得她选。

汐儿走后,她的怨怼终于有了靶心,便是她自己。这怨苦是如何日日锉磨着她,他不得而知,又后知后觉。

如今他都懂了,还来得及吗?

他又想起,八年前,流放前夕,他剜股疗伤,痛至昏厥。醒来时,她犹豫着将被子掀起一个角,躺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身子抖得厉害,却没落泪。

他没躲闪,也没回应。

她喃喃唤他,「砚白哥哥。」

他沉默。

八年后的沈砚白,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为什么不肯理她。你该抱抱她啊。

她多难过啊。

回到屋里,娘子睡着,沈砚白抚了抚她枯黄的头发,又在她苍白的面颊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岚儿咿咿呀呀,他怕吵了她安眠,抱着岚儿在主屋里踱着。

岚儿额发软软,一身甜香,肉嘟嘟的小手指了指卧房的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阿娘,妹妹。」

寒凛北风把门帘掀起一角,沈砚白被那钻心刺骨的冷风一激,气梗在喉,咳出了眼泪。

当年廷杖诏狱,他也不曾如此绝望。

她清醒的时刻已经极少。

他牵着岚儿上街走走。许久不出门,岚儿颠着两条小腿,左跑跑,右看看,笑得开怀。

路过一家寿材店。沈砚白在门口站了一刻,逃也似的走了。

许多人好意提醒他,该早做打算,这是他为夫君的本分。

尘世夫妻缘分,逃不过紧密交缠的生老病死。生老病他都愿与她一同承担,且甘之如饴。

可他不敢想那日渐临近的最后一步。同来不同归。

她病入膏肓,由不得他不想。

夜半,他极少睡过整个时辰,时常下意识地醒来,颤抖着手指去试她的鼻息。探得那点微弱的热气,他短暂释然,长久悲戚。

及至元夕,她已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沈砚白哄睡了岚儿,在她身边躺下,拥住她,又觉得她太安静,伸手试她的鼻息。

她竟醒了,失焦的双眸慢慢转向他,「砚白哥哥?」

他把她抱紧了,面颊贴在她的鬓边,「在呢。」

有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上天的怜悯慈悲。只能暗自希求,长一点,再长一点点。

她声音喑哑却仍娇软,「我要沐浴。」

她喜洁,即便病着,只要醒来,总不忘净身濯发。

他没唤下人,亲手为她沐浴。她瘦得形销骨立,两叶锋利的蝴蝶骨直戳进他心窝里。在蒙蒙水汽里,皂荚清香里,她似是鲜活了几分。

浴毕,他将她抱回床上,为她穿好寝衣,又取了柔软的巾帛擦拭她湿漉漉的青丝。她的头发掉得厉害,他把落发悄悄拢进袖里,不叫她看见。

她乖乖靠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不一会儿,竟调皮地解了他的寝衣。

沈砚白愣住了。她撑起身子,微微带着笑意,瞧着他。他许久未见她眼里如此明亮的光,只觉得移不开眼,毛茸茸的暖意,游走全身。

她又解了自己的寝衣,坦诚相见,融进他的怀里。

他觉得不妥,正要说什么,被娘子以吻封缄。

夫妻十一载,他从没办法拒绝她。

她的腰肢纤弱,一掐即断。他的动作轻柔缱绻。

最后的时刻,娘子的身体震颤着绷紧了,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背里。

电光石火落幕,沈砚白伏在娘子身上,捧着她的面颊,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一如十九岁的,笨嘴拙舌的,沈家小郎君。

那竟是十一年前了。他在陆府前站了十几日,求娶十六岁鲜妍明媚的她。

她穿过斜风细雨,与他并肩,含泪带笑,摇着他的袖角娇嗔,「你是想说,尘舒,我心悦你,我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喏,说来听听。」

不是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他蓦地明白了,她的温热肌肤,悱恻唇舌,婉转迎合,都汇成一句,再见。

她卧病以来,沈砚白在她面前总假作不忧不惧。可此刻,他的泪,他的惧,他的痛,夺眶而出,再藏不住。

他的泪落在娘子枯瘦的面颊上,她被灼痛了,勉力抬手为他拭泪,却越拭越多。

她的声音如细软初雪,日光一舐,便融化无踪,「夫君,慢慢会好的。」

他哽咽着拼命摇头,「不要。」

最后,娘子力尽神危,枕着他的手臂睡去。他不敢下床,更不愿哭出声,生生在自己手臂上咬出一个渗着血的齿印来。

他还有岚儿。他甚至有些怀疑,她早就料到了这样一天,特意留下岚儿,把他牵绊在这世上。

两日后,娘子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沈砚白踉跄扑到床前,「娘子?」

娘子神情恍惚,「渴。」

他喜出望外,又提心吊胆,这莫非是回光返照。

娘子就着他的手饮了水,竟又喝了小半碗粥。

最后,伸个懒腰,皱着眉,困惑地上下打量沈砚白。

「姐夫?」

沈砚白手里的粥碗落到地上。

其实,她对他坦诚解释过。

十一年前,陆府门前,他求娶十六岁鲜妍明媚的她,「此番既轮到我招惹你,便不会丢开手。」

「我啊,有个怪病。」

「我曾有个孪生妹妹,陆尘落。虽然她性子与我迥异,跳脱活泼些,可我们从小亲厚。五岁那年,我贪玩,避开爹娘,带落落游湖。她落水受了寒,高烧不退,没几天就……去了。」

「若非因为我,她不会出事。阿爹阿娘不怪我,可我没法放过自己,生了心结。」

「我七岁时,有段时间,非说自己是落落。医生说,是因为我愧疚心痛,才想象出了一个落落。过了几日,我神志清明了,阿爹阿娘却吓坏了。」

「我这怪病,再没犯过。可是,现在虽无妨,或有一天,落落会取代我,我怕我……不识得你了。」

沈砚白正色道,「尘舒,我不要什么公平。无论落落还是尘舒,你都是你,对吗?」

「对,都是我。」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果然,娘子说,自己是落落。

她忘了汐儿早殇,忘了父母过世,忘了沈陆两家的羁绊,忘了令她病入膏肓的种种心结。

也忘了,他和她十一年相依相伴,忘了她是岚儿的娘亲。

她日渐康复,看他的眼神,却一直困惑冷漠。

沈砚白由衷感恩,上天并未夺走她。

可是,上天也同他开了一个诡异残忍的玩笑。

沈砚白耐心等娘子记起来。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她依旧不记得。

他给她讲,他们在世事沉浮中不离不弃的相伴。

他说,你不是落落,你没有姐姐。你是陆尘舒,是我的娘子。

她坚定摇头,「姐夫,你骗人。」

他强忍蚀骨之痛,讲起汐儿。她抖若筛糠,捂着耳朵尖叫。

他最怕见她哀恸,不敢再提。

更怕的是,若她忆起过往,会不会依然了无生念,油尽灯枯?

他打了个寒战。他曾眼睁睁看她病入膏肓,却无能为力。这绝望痛楚,他再承受不起。

她病愈之后,高卧闲行,画船载酒,常常笑靥灿然。

这样也好。

自从八年前沈砚白入了诏狱,她就再也不曾笑得这样畅快。从前,她即便眉眼弯弯,也覆着蒙蒙愁绪。

她在府上作威作福,夜半翻墙出府逛花楼,打扮得花枝招展珠翠满头。

他宠溺她,甘之如饴。

她挚爱他许多年,假以时日,总会重新爱上他。

哪怕,漫长余生,他和她的缱绻过往,只有他一个人记着。

只要是她,只要她欢喜,只要他能陪伴她,怎样都好。

可她偏偏喜欢上了旁人。

听闻她撩拨陈太医,沈砚白狠狠摔了一方端砚。

她那些拙劣又似曾相识的伎俩,又令他哑然失笑。即使从头来过,她仍与当年稚拙的陆小姐如出一辙。

就连她喜欢的人,陈颐知,也像当年端方守礼的沈家小郎君。

沈砚白当然不肯放手。可她坚韧如斯。恰如当年,她不惜拂逆父母,也要嫁与他。

坚韧,且残忍。他醉酒那夜,她一身荼白,温柔唤他,「夫君。」

不是姐夫,是夫君啊。

他日日夜夜企盼这一声久违的夫君。

希望熊熊燃起又被猝然扑灭,他眼前一黑,咳出一口鲜血。

再后来,她要随陈颐知离开。

沈砚白急红了眼,将她锁在屋里。他虽已用尽全力说服自己放她走,却终究无法这样失去她。

十三年,十三年啊。她是他的妻,他的知己,他的光明,他的心跳。

要他如何舍得。

她不肯进食,他才真正乱了阵脚。

因为,这让他想起曾经水米不进的她。两年来,他的梦魇里,总是当年她病入膏肓的样子。

沈砚白枯坐数日,终于痛下决心,放她离开。

斜风细雨中,她与陈颐知并肩,回头望他。

他拼命撑着门柱,才未曾委顿于地。

他终究要永永远远失去她了。

他对不起岚儿。

可是,尘舒,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沈砚白的娘子,沈墨岚的娘亲。

他毕生所求,不过愿她平安顺遂,畅意喜乐。

纵使,隔山海,长相思,久离别。

尾声 故人心尚尔

南境回舜京途中,我问陈太医:「为何助我忆起过往?」

他面色平静,「夫人此病蹊跷,陈某既为医者,自然好奇。」

「况且,陈某向来敬重沈大人廉正孤直。」

他顿了一顿,「沈大人对夫人用情至深。陈某当日过府,探问夫人病情。沈大人和盘托出,盛赞夫人冰雪聪明,却不曾详述与夫人举案齐眉的过往。」

「想必,沈大人误会陈某欲夺人之爱。他怕说得多了,陈某不肯善待夫人。」

我胸口酸痛,潸然泪下。

我的夫君啊,我的砚白哥哥。

这三个月,我随陈太医在南境故地重游。

初入南境,我与夫君暂住的破败院落。

夫君为郡守时的沈府。

还有,岚汐城。

在岚汐城祠堂,青白香烟里,我忆起了一切,毫厘毕现。

与夫君十数年的执手不离。

失去汐儿和爹娘的锥心之痛。

也不曾忘记,我做落落时的点点滴滴。

我曾怨怼自己多年,终日思量,我做错了什么,才会失去落落,失去汐儿,失去爹娘。

未知死,焉知生。历经生死,我终于洗脱怨苦哀恸,同自己和解。

回到沈府,夫君正端坐院中,瞧着一株广玉兰出神。

一别三月,他瞥见我,愣住了,猛地起身,「落落?」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夫君,我是尘舒啊。」

他拍拍我的脊背,「落落,别骗我了。」

我的热泪沁湿了他的胸膛。

他憔悴支离至此,瘦骨嶙峋。

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细语,「夫君,十三年前洞房花烛,你说,业精于勤,荒于嬉。」

他的胸膛猛地一震,两颗眼泪落下来,砸在我心上。

「娘子,可不许再走了。」

我含泪带笑,吻上他温软双唇。

来源:小故事来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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