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0年底万能青年旅店发布了乐队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其精致的编曲、耐听的旋律、充满隐喻的现代诗般的歌词和成熟的演奏让评论界和乐迷津津乐道,乐评人、摩登天空BADHEAD厂牌主理人张晓舟曾说,“这支乐队奇妙地小规模统一了不同战线的审美标准。”有媒体评价他
2010年底万能青年旅店发布了乐队同名专辑《万能青年旅店》,其精致的编曲、耐听的旋律、充满隐喻的现代诗般的歌词和成熟的演奏让评论界和乐迷津津乐道,乐评人、摩登天空BADHEAD厂牌主理人张晓舟曾说,“这支乐队奇妙地小规模统一了不同战线的审美标准。”有媒体评价他们的作品带有西方摇滚乐最根源的文化基因,其精神时空却植根于这个国家流动裂变的社会现实。《万能青年旅店》的面世正好赶上数字音乐和自媒体时代的兴起,其传播性、时效性等与博客和纸媒时代不可同日而语。
《冀西南林路行》
除了音乐节,专场和巡演寥寥无几,从不上综艺,极少接受采访,新歌遥遥无期,转机发生在2014年,万能青年旅店与摩登天空签下演出经纪合约,乐队从日常繁杂的演出事务中挣脱出来,专注于音乐创作,于是有了2015年草莓音乐节上的《冀西南林路行》,新专辑中《早》《泥河》《采石》《山雀》均由此曲延展,15年线下演出中首次出现《河北墨麒麟》的器乐版雏形,2017年11月『渤海洗雷音』成都特别专场,董亚千连续唱了《泥河》《采石》《山雀》三首新歌,并嘱咐在场乐迷不要摄像上传网络,现场乐迷自觉放下手机,之后网上也未见视频流出。直到2018年的一档电台节目上,姬赓透露新专辑的创作已经快了,2019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姬赓和董亚千直言新专辑已经完成底稿,直到一年后专辑发布。
『渤海洗雷音』成都特别专场海报
一切发端自2013年,乐队从河北乘火车到西北,途经鹿泉、井陉一带,太行山体像是暴雷被劈开,露出一道道可怕的伤痕,巨大裸露的矿坑遍布山间,扬尘漫天,碎石遍地,采石场下停着一辆辆等待装载石块的卡车,待挖掘机将石块装进卡车后,这些石块会被投进碎石机打碎,最后运往水泥厂,此情此景震惊了所有乐队成员。改革开放后,河北水泥产量常年位居全国前列,直到2013年,环保部发文将PM2.5纳入监测,节能减排政策收紧,河北省水泥年产量逐年下降。2013年前后,万青乐队成员不止一次经过这些骇人的景观,手头零散的音乐动机似乎有了指向,2014年签约摩登天空后,乐队刻意放缓了演出频率,将更多时间让位给创作和自省,创作出单曲《冀西南林路行》及《河北墨麒麟》,并以此为基础不断增补、打磨,最终形成了一系列完整的概念组曲。
2020年12月22日,时隔十年,万能青年旅店在音乐平台发布乐队第二张专辑《冀西南林路行》,数字版开售一天后卖出三十万张,一周后突破四十万张,创下华语独立音乐数字专辑最高销量记录,获得空前商业成功的同时,也引起了乐迷和评论界的热议,四年之后,余音未绝,这张专辑仍长期占据该音乐平台畅销榜前列,并于今年八月悄然突破一百万张,成交金额突破两千两百万,比某些流量歌手的数字专辑销量还要高。
与乐队首专《万能青年旅店》的不同之处在于,《冀西南林路行》中个体经验的表达不再占据主导地位,新专辑以一个完整的概念呈现,歌曲之间密切关联却又可以单独表述,主题升华的同时对整个时代及个体命运的关切却一以贯之。正是由于这种创作模式,这张专辑中看似没有了前一张专辑中《秦皇岛》、《十万嬉皮》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那样被乐迷广泛传唱的“大金曲”,专辑中的每首歌均为专辑概念的一部分。不过,每一张专辑每一首歌曲都必须经过时间的检验,这张专辑方才面世三年多时间,或许在更为久远的未来,才能得出更确切的结论。
《冀西南林路行》专辑海报
乐队创作者从西方古典和现代文学中汲取养分,借鉴但丁长诗《神曲》及乔伊斯小说《尤利西斯》的文学体裁和艾略特诗作《荒原》及《四个四重奏》的精神内核,力图通过将古代东方神话用现代艺术手段重塑的方式,以音乐书写一则关于当代社会的史诗寓言。类似的创作手法在音乐史上已不鲜见,1971年King Crimson的词作者Sinfield以荷马史诗奥德赛为灵感与Fripp创作了专辑《Islands》。
《冀西南林路行》这张专辑时间轴线从早(《早》)到晚(《郊眠寺》),不禁让人想到《尤利西斯》中布鲁姆从早晨到午夜在都柏林街头的漫游,也与《神曲》中但丁与诗人维吉尔和贝阿特丽切漫游地狱炼狱天堂的旅程暗合。而这场“复杂的漫游”在地理空间上则与乐队成员从石家庄乘坐火车进入太行山的行进路线恰恰相反,从高到低一路东行途经错综复杂的太行山系,进入华北平原最终抵达石家庄。
《早》用萨克斯六重奏勾勒出万物初生,朝露待日晞,东方鱼肚白,太阳从雾霭重重的山间缓缓升起的初晨景观,这里的日出不同于万青上一张专辑中的《秦皇岛》一曲中日光破开海天、霞光万丈的激烈景象,相比之下节奏更舒缓,标志性的小号在这里替代高音萨克斯,配合萨克斯组的演奏,呈现出清晰可辨的古典音乐美学特征,这段旋律走向在《郊眠寺》中还将以弦乐的形式再次出现,首尾呼应,体现出创作者美学表达的一致性。
《早》
作为专辑中第一首出现歌词的歌,《泥河》的叙事性最为丰富,歌曲分为四个小节,情感张力依次加强,编曲丰富严密规整有层次,加入了布鲁斯音乐的元素,显示出这支乐队丰富的美学积淀和音乐素养。仔细聆听后不难发现,这种依次加强的情感与出色的词作和精湛的编曲密不可分,董亚千负责和声、吉他和作曲,姬赓负责贝斯和作词,这对发小二人组的友谊和合作关系让人想到交工乐队的林生祥和钟永丰。
第一小节乐器的编配只有一把木吉他、董亚千的和声以及小提琴。第一小节结束后鼓和贝斯立刻加入,加上之前的和声木吉他小提琴,第二小节有了五种声音,第三小节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十二弦吉他和小号,第四节更是放弃木吉他改用电吉他,并加入管乐组和小河的和声,层次分明,情绪完满,高太行的管乐编写功不可没。《泥河》的词作奠定了这张专辑的美学概念,《冀西南林路行》的神话开端和美学想象由此开启:
骤雨重山 将甘苦注入他
气息交换 吞石铁吐泥沙
水鸟风帆 跟随着他舒展
知觉情感 在形成严格而缓慢
可听到雷声隐隐
可感到夏日来临
高地奔流 掠山光过太行
平原午休 纵鱼儿跃夕阳
明日壮阔 就奋力托帆船
明日难测 就放任潮流划水道
可听到雷声隐隐
可感到未知来临
《泥河》
第一小节中的“他”便是墨麒麟的雏形,在漫长的时光中,当代神话想象中的墨麒麟依照自然法则秩序形成骨骼肌理和“知觉情感”,这种生长脉络与太行山脉山川河流的生成和变迁一脉相承,前两个小节均是在描述这种漫长隽永的自然生长状态。
距今两百万年前,今河北阳原县泥河湾一带开始有古人类活动,从旧时代早期一直延续到新石器时代,而如今的太行山脉正好也是形成于这一时期,就地理概念而言,“泥河”最接近流经太行山脉和石家庄的滹沱河,滹沱河源于山西,归于河北,水性湍悍,土疏善崩,壅决无常,迁徙靡定。上流虽设堤防,也经常淤漫。在山区穿行峡谷,囿于地形,很少变动;进入平原则改道频繁,这条河流在《山海经》中也有记载,称“滹池”。
据古时县志记载,一般年份的雨季,滹沱河沿岸村庄设有渡口以轻舟横渡,上下游之间以风帆相济,内有鱼虾,沿河还有天鹅鱼鹰等水鸟栖息,歌词中“气息交换 吞石铁吐泥沙 水鸟风帆 跟随着他舒展...高地奔流 掠山光过太行 平原午休 纵鱼儿跃夕阳 明日壮阔 就奋力托帆船 明日难测 就放任潮流划水道”均是对这种自然的、未经人类干预的恒久自然状态的细致描写。
不速之客 一贫如洗
劳动 饮酒 叹息
夜宿河床枕露珠
测量绘图 爆破合围
加固文明幻景
开山拦河建水库
泥沙沉积 运动停息
随后水鸟隐迹
人造湖泊无颜色
可听到雷声阵阵
可感到危险来临
乌云汇合 乌云高空踏步
再生泥河 就投身激流冲水坝
可听到雷声滚滚
可感到怒潮来临
《绕越》
大跃进时期,滹沱河大量修筑水库,泥沙淤积河床抬高,于1963年爆发特大洪水,70年代初,由于大量筑堤造坝导致河水断流,加之改革开放后基础设施建设需要大量开采河沙,河床湿地被严重破坏,与此同时经济快速发展带来的污水排放,造成鱼虾绝迹,水鸟也随之消失。歌词中“测量绘图 爆破合围 加固文明幻景 开山拦河建水库”是动因,“泥沙沉积 运动停息 随后水鸟隐迹 人造湖泊无颜色...再生泥河 就投身激流冲水坝”是结果。人类活动对自然山川河流的改造和破坏不言自明,尽管创作者用大量的篇幅描述自然状态被破坏的过程,这首歌的主旨却非强调环保议题,而是书写人类活动对自然秩序破坏,以及这种大自然对人类破坏活动的回应,同时也将歌曲的内容表达与整个专辑的创作概念关联起来。
作为石家庄母亲河的滹沱河,也是华北平原的塑造者之一,流经的轨迹与墨麒麟漫游的轨迹高度重合,从太行山腹地绕过复杂的山脉地形,流经石家庄以及华北平原, 最终注入渤海。创作者用“雷声隐隐”、“雷声阵阵”、“雷声滚滚”以及“夏日”“未知”“危险”“怒潮”等情感色彩依次加强的词汇隐喻了这些人类活动对自然环境影响和破坏程度的加剧,既为整张专辑的美学色彩定下基调,也为《采石》中的爆炸歌舞团以及墨麒麟的漫游作下铺垫。
《平等云雾》的现场版与专辑版本大相径庭,现场版本增加了管乐,而专辑版本只有两把电吉他(其中一把加了无限延音)和有限的打击乐,整首曲子呈现出一种无调性的实验音乐气质,创作者用非常简单的音乐结构展现了一幅云雾笼罩的画面,歌名中的“平等”,意味着在阶级壁垒愈发固化的今时今日,某些阶层享有食品医疗等方面的特权,唯一能让各个阶层都平等享有、无法被特供的,大概也只剩下空气了。值得一提的是,与“雷声”一样,“乌云”这一意象在万能青年旅店的创作中多次出现,每次雷声和乌云出现,便预示着危险即将发生。《早》《泥河》和《平等云雾》可看作这张概念专辑的第一个大章节,为后续的故事进程作下情感与美学上的铺垫。
《平等云雾》
这首专辑中最早被创作出来的歌曲《采石》,既是《冀西南林路行》创作动机的肇始,也为专辑整体的美学概念定下基调。15年万青现场版本中的《冀西南林路行》一曲主要就是这首《采石》,歌词也是那时便已被创作出来,只是那时创作者还没想要怎么把这个曲子装进专辑的整体概念中,便用《冀西南林路行》这个专辑概念作为名字用于现场演出。
《采石》这首歌颇具画面感和想象力,开山采石的场景让人想到赵亮导演的纪录片《悲兮魔兽》中的炸山场景,或言之《悲兮魔兽》的整体结构和美学基调甚至是化用神话的文学手法均与这张专辑的美学表达雷同,片中“日吞一千座山峰”的比摩巨兽幻化为人形,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见证山体被炸药炸开,草原被矿渣一点点吞没,也见证了其中满脸煤灰的劳动者和尘肺病患者的日常生活,从地狱到炼狱最后抵达高楼林立的“天堂”。
《悲兮魔兽》
姬赓在一次采访中说到,2013年那次旅行中见到开山采石的场景,让他感到一种掠夺的感觉,石家庄作为一个数十年间从无到有建立的城市,大量开采太行山的矿藏资源为基础建设和城市化服务,高楼大厦的建造离不开钢筋水泥,也意味着这种掠夺是快速而持续的。
开采 我的血肉的火光
发动 新世界的前进的泡影
……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与困惑
以我之身躯为阶梯
以我之身躯为樊篱
陌生与敌意 其中凝聚
千座山峰化水泥
《采石》
这几句歌词残酷地再现了这一掠夺的过程,山石被开采粉碎,然后成为水泥铸造高楼大厦,“阶梯”、“藩篱”、“陌生与敌意 其中凝聚”,这何尝不是对当下居住在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生活状态的精准描摹。这首歌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展开,这里的“我”即指代太行山化身的“墨麒麟”,着重描写的是“我”的感知和状态,通过将古代神话意象作拟人化的描写,赋予了墨麒麟这一神兽以现代人的感性和思维,这是对古代东方神话的再造。
墨麒麟产生“知觉情感”的过程,与人的成长以及独立人格的形成相似,只是在歌曲中这种“成长”却伴随着社会经济现代化发展进程中对人的消耗和掠夺,也就意味着这场即将开始的“漫游”注定是复杂而悲怆的。“沉默”、“卑微”、“困惑”、“愤怒”、“不安”和“此生再不归太行”都是此刻墨麒麟的情绪表达。董亚千用三分多钟的器乐片段,完整复刻了“爆炸歌舞团”在太行山开山采石的场景,这个片段极具画面感,随着音乐的进行,山崩地裂的骇人场景在脑海中浮现,歌曲最后出现的小号像极了一声声悲鸣,然而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一切陷入死寂,也标志着这场掠夺大戏进入高潮。
《河北墨麒麟》
朝霞化精灵 轻快 明亮 恒温的伴侣
她与你共存 违背 对抗 相同的命运
爱与疼痛 不觉茫茫道路长
生活历险 并肩莽莽原野荒
相比世间的爱情,这里的爱情更像两个孤独灵魂的相遇和共振,是超越爱情的完美“爱情”。这首歌是整张专辑里旋律最动听的一首,或许是木吉他和长笛的关系,整首歌前半部分轻快明亮,而后半部分情感基调急转直下
山崖复远望 仓皇 无告 不回的河流
平原不可见 晦暗 无声 未知的存亡
大雾重重 时代喧哗造物忙
火光忷忷 指引盗寇入太行
《山雀》
后半部分的情绪和美学表达与专辑的悲怆底色相呼应。这首歌或许是姬赓在这张摒弃个人经验的专辑中倾注私人情感最多的一首,“山雀”与墨麒麟相似,也是太行山脉中依照自然秩序形成的造物,属于姬赓“21世纪的神话想象”的一部分,这一形象或是受到《神曲》中贝阿特丽切影响,贝阿特丽切与但丁同游《神曲》中的炼狱和天堂,是但丁一生的挚爱和灵感缪斯。《神曲》中这两段诗句或许可以解释《山雀》的灵感来源:
(一)
倘若你有心升上天去瞻望这些灵魂
有一个魂灵则在这方面比我更能胜任
届时我将离去 让你与她同行
因为坐镇天府的那位皇帝
不愿让我进入他统治的福地
这正是由于我生前曾违抗过他的法律
(二)
还有你 如此温文尔雅的灵魂
对她向你说的那些真情实话 你是那样立即听从
你的一番叮咛,慰藉了我的心灵
使我甘心情愿与你同行
我回心转意 恢复我原来的决定
现在 走罢!我们二人是同一条心
你是恩师 你是救主 你是引路人
我对他这样说 他随即起步动身
我于是走上这条坎坷、蛮荒的路径
对爱情和命运的书写令人动容,但创作者在这里不是要将墨麒麟与山雀间的情感上升到宗教神学的高度,恰恰相反,创作者此时要赋予墨麒麟这一当代神话造物以世俗、感性的现代特质,与古代神话传说中的麒麟区别开来。“并肩莽莽原野荒”与接下来《河北墨麒麟》中的“他起身独立向荒原”和郊眠寺中的“电子荒原”呼应。
《神曲》贝阿特丽切,罗塞蒂于1863年所画
在整张专辑中,《绕越》这首器乐最有即兴爵士的感觉,董亚千的创作博引众家之长,用这首爵士乐色彩浓厚的《绕越》完美接续《郊眠寺》,却又明显和《河北墨麒麟》有一个区隔,说明接下来的《河北墨麒麟》和《山雀》与之前的《采石》和《山雀》是两个不同的大段落,也预示这场漫游将进入新的阶段。
无论从整张专辑的结构抑或万青企图构建的神话体系中,这首《河北墨麒麟》都是最重要的一首歌。墨麒麟在这里不再是古代中国神话中的坐骑角色,而是被创作者赋予了新的知觉情感和灵魂,成为太行山中依照自然秩序法则而诞生的造物。墨麒麟作为《冀西南林路行》这则当代史诗寓言中的寓体,是整张专辑最重要的概念,承载着万青厚重的情感及美学表达,也是姬赓笔下“神话握手现代化”的载体。
神话学专家袁珂先生曾说,就寻求对社会和对人生作出某些可以接受的解释而言,神话与哲学和科学并没有什么不同,它包含着深邃的智慧并具有不可取代的文化价值,作为对绝望与毁灭的反抗,神话在任何时代都有其必然发生的心理基础。荣格也曾说过:“神话是古老社会的宗教,原始氏族失去了它的神话遗产,就会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立即粉碎灭亡。”
姬赓选择用墨麒麟这一古代神话中的瑞兽重新塑造作为整张专辑的核心概念,或许是想借由这一被民间敬畏的神话意象反思现代文明发展对人类价值体系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这首歌曲也是整张专辑最早被创作出来的歌曲之一,从15年到16年的现场演出的纯器乐版本一步步增补、完善,到17年这首单曲写完,18、19年现场演出版本出现歌词,直到形成疫情期间线上演出以及新专辑发行时最终呈现的样貌。
《河北墨麒麟》
除了新专辑数字版,由于人员配置和编曲的不同,现在视频网站上可以听到的《河北墨麒麟》至少有六个以上版本,甚至新专辑发布后现场演出版本也与数字版不尽相同,乐队在采访中说到歌曲中有很多段落是开放的,也就意味着每一次的现场演绎可能都不一样。专辑发布之前三个月,董亚千把全国各地的乐手们召集到郊眠寺录音棚,只为修正之前录音的几处小瑕疵,专辑完成后删除的废弃录音便有好几百个G,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新专辑的创作时间会这么长,好在这种精益求精的创作精神也让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河北墨麒麟》采用四重奏的架构,既有爵士乐丰富的层次和肌理,又有古典音乐恢宏的音色和旋律,整首歌长达十一分钟,却没有一个音符、一种乐器是多余的,整洁而干练。这首歌的录制除了吉他贝斯鼓小号萨克斯的乐队常规编制,更加入了大量的管乐和弦乐以及其他元素,情绪层层递进,不断堆叠、升温直到爆发最终消弭。尤其是小河和李增辉模仿墨麒麟的嘶吼和啸叫,配合激越的音符,所有的困惑、不甘、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被悉数释放出来,迸发出惊世骇俗的情感力量。
听雷声 滚滚
他默默 闭紧嘴唇
停止吟唱暮色与想念
他此刻沉痛而危险
听雷声 滚滚
他渐渐 感到胸闷
乌云阻拦明月涌河湾
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这里的三个第三人称“他”与《泥河》中“将甘苦注入他”中的“他”,《采石》中“开采我的血肉的火光”中的第一人称“我”以及《山雀》中“她与你共存”中第二人称的“你”均指墨麒麟本身。“他起身独立向荒原 试试 冰冷昂贵入云涉水的轻身术 看看 演员王公游民盗贼的心电图”则预示着墨麒麟的漫游将进入下一阶段,即从山川(太行山)到城市(石家庄),连接专辑的最后一首歌曲《郊眠寺》。
《郊眠寺》
作为收束整张专辑的曲目和《冀西南林路行》这则当代史诗寓言的指向,《郊眠寺》重要性不言而喻,姬赓在采访中坦言,这首歌在专辑发布前几个月才写就,是整张专辑最后写完的歌,直到写出《郊眠寺》里那句“西郊有密林,助君出重围”,他才意识到,冀西南林路行此刻恐怕真的开始了。有心的听众不难发现这段前奏与专辑第一首《早》的器乐部分几乎完全相同,只是这里是以弦乐呈现而《早》则以管乐呈现。随着山风吹动塔铃,伴随着木吉他和小提琴的柔和旋律,《河北墨麒麟》中大量的管乐退场,取而代之的是董亚千轻柔缓慢的吟唱。从暮色入夜,这场悲怆漫游也逐渐接近尾声。在《郊眠寺》中,姬赓展现了他在当代华语乐坛首屈一指的作词能力,不止是这首歌,甚至这张专辑整体概念的最终成形,姬赓的词作起到了无可取代的作用。
新语言 旧语言
该怎样回答 不眠的时间
星河下 电子荒原
亿万场冷暖 亿万泥污人
何为新语言旧语言,“亿万泥污人”出自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泱泱泥污人 听听国多狗”,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叛军占领下的长安城,杜甫借宿在大云寺内,备受主持赞公照料,艰难时局下诗人因此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不眠的时间”和“电子荒原”则让人联想到艾略特的诗歌《荒原》(1922)和《四个四重奏》(1935-1942),这两首诗的写作正值一战后和二战时,彼时的西方社会正面临着巨大的精神危机,诗人敏锐地意识到,用传统的个人经验来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浪漫主义创作方式已经无法对时代的问题做出真正的回应。《荒原》中,艾略特将现代世界比作荒原,“诗中不断插入的伦敦城描写,在交替刻画时达到了互相象征的效果。现代社会中的芸芸众生都在或明或暗的古今对照中显出本相。”《四个四重奏》则呈现了关于时间和拯救的可能性:
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
一座座房屋不断竖起来又倒下去
化为瓦砾一片 被扩展
被运走 被毁碎 被复原
原址成了空地、工厂或僻径
从旧石块到新楼房 从旧木材到新火焰
从陈火到灰烬 从灰烬到泥土
万能青年旅店
姬赓将古代汉语律诗意象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语言相结合,试图描摹当代中国社会图景,并从中找到一处哲学意义上的安身立命之所,郊眠寺便是这处理想中的场域,专辑英文名《Inside The Cable Temple》也间接印证了这一点。在一次访谈中姬赓说到,新专与上一张专辑表达的其实是同样的东西,但新专在主题上更深刻了,因为现实正在变得越来越糟,从“临时收入 临时生活”、“共享富裕 共享恐惧 东方睡衣 涌上街头 街头嘈杂 公共聋哑”、“亿万场冷暖 亿万泥污人”这几句歌词便不难看出万青在现实指涉及人文关怀上的延续和突破,他们依然是当代中国对社会现实体认最准确的音乐创作者之一。
渤海地产 太行水泥
宗教医保 慈善股票
幻觉贸易 阶级电梯
高级魔术 高级发明
凝聚神与心 建此不夜城
这几句歌词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这几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船长、商业银行家、卓越的文人
慷慨的艺术赞助人、政治家、统治者
著名的政府工作人员、众多委员会的主席
工业巨头、小承包商,全都进入了黑暗
黑暗,太阳和月亮,《哥达年鉴》
《股票交易所公报》,《董事长指南》
感觉冰冷了,行动的动机失去了
我们与他们一起去,去沉默的葬仪
无人的葬礼,因为没有人需要埋葬
“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围”这两句歌词中的“西郊”既是指地理概念上石家庄西侧山林密布的太行山脉,亦是指“郊眠寺”这个可以让当代人疲惫心灵栖息的哲学概念居所,“助君出重围”亦表达了创作者期盼这一朴素美好愿望得以实现的希望,“君”在这里既是指创作者本身,也是指生活在当下的每一个具体的人,正如歌曲最后徒然转调升高的弦乐尾音,让人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一抹亮光和希望。
《冀西南林路行》巡演主视觉
万青的整张专辑呈现出一种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美学特质,在专辑的视觉设计上乐队也做足了功夫,专辑封面便是一幅麒麟卧躺回首的画面,突出了河北墨麒麟在专辑创作概念中的重要位置,设计师阮千瑞负责专辑整体视觉概念的设计,在实体专辑和现场演出的视觉呈现中, 巡演海报主视觉上一个人骑着鸵鸟的图案继承了北朝壁画灵动飘逸的艺术表现力,而实体专辑和VJ的视觉呈现则使用了中国古代纹样图案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碑帖,颇具神韵。类似天马行空想象力的视觉设计概念与万青之前的视觉呈现一脉相通,既增加了古朴和厚重感,又与《冀西南林路行》整体的美学特质完美契合。
新器乐单曲《永嘉彗星》的VJ视觉设计也继承了这一设计思路,红色背景和大量的黑色古代图案纹样符号依次动态堆叠,配合越发激越密集的器乐节奏和旋律,让了解那段黑暗历史的听者不寒而栗,下一阶段的万能青年旅店或许会有更多类似器乐曲目和视觉美学结合的创作出现。
回望《冀西南林路行》这张专辑,除了艺术和商业上的空前成功,它的影响力已经不止局限于一张音乐专辑,而是成为一种蔚为壮观的文化现象,甚至形成了一种文化生态,向内反哺石家庄城市文化生活的同时,亦向外辐射其自身强大的影响力。专辑发布后,乐队巡演一票难求,实体专辑也基本秒罄,演出场地也从livehouse到大剧院再到上海梅奔中心,演出地点从内地到香港台湾日本东南亚再到美国。泥河成为石家庄麦忘馆酒吧出品的限量款精酿啤酒,山雀成为原石家庄拾萬当代艺术中心空间内的高级西餐厅,郊眠寺则成为国内颇具影响力的音乐厂牌,由万青乐队成员成立,旗下有位于河北电影制片厂的郊眠寺录音棚,开始服务于全国各地的音乐人和乐队,国内后摇领军乐队惘闻和中国垃圾摇滚先驱苍蝇乐队的新专辑均在郊眠寺录制。
《永嘉彗星》
《泥河》歌词中的“平原午休”成为郊眠寺发起的系列线下音乐艺术活动,《郊眠寺》歌词中的“自然友谊”成为郊眠寺的唱片代理发行序列,同时也作为一个友推项目,“幻觉贸易”则成为郊眠寺旗下一家商店,一个销售专辑和周边的平台。与此同时,郊眠寺注资成立的“古务运动”组织也悄然成立,这个松散的组织用现代的眼光去发掘古代中国民间的声音文化,再将其呈现在世人面前,透过打捞中国浩瀚如海的历史和传统民间余韵,与当下的人发生情感连接,这或许代表了万青今后的某种创作思路或方向,近年万青现场演绎的纯器乐新单曲《永嘉彗星》的出现大概就是这个创作思路的产物,它与《冀西南林路行》的创作主题偏移了,因此没有被收录在这张专辑中,但其美学表达和视觉呈现无不预示着下一阶段乐队的创作方向。
活动海报
一家名为郊眠寺的文化艺术公司在香港悄然成立,未来或许负责万能青年旅店海外唱片销售和相关演出事宜。2022年开始,万青旗下的郊眠寺厂牌开始与国际演出巨头LiveNation合作,而2023年的石家庄和上海特别专场,主办方一栏已经没有了他们之前的演出经纪方摩登天空的身影,在可预知的未来,他们在音乐版权、唱片发行和演出市场方面将掌握更大的主导权,这意味着这支中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摇滚乐队将来会登上更大更远的国际舞台。
位于石家庄的拾萬当代艺术中心搬迁到石家庄西郊太行山腹地井陉县的一座百年历史的废弃天主教堂,未来郊眠寺也将在此展开音乐活动与实地录音,“开拓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土和当代艺术的更多可能性”。从城市到郊野,亦契合万青在《郊眠寺》结尾“西郊有密林 助君出重围”的心态,又或者,这只是《冀西南林路行》这场“漫游”现实维度的延续。
来源:鲁门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