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三住院了,不行了,你快回来吧。"侄儿的电话在夜里炸开,我立刻踏上了归途,却在医院的走廊被三婶拦住:"周志明,你回来添什么乱?"
封门外的冷月
"老三住院了,不行了,你快回来吧。"侄儿的电话在夜里炸开,我立刻踏上了归途,却在医院的走廊被三婶拦住:"周志明,你回来添什么乱?"
十年未归的家乡,迎接我的竟是这样的冷脸。
那一刹,我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往事涌上心头,喉咙里泛起一阵酸楚。
走廊上的日光灯惨白,映照着三婶憔悴的脸。
我默默站着,背着从省城带来的旅行包,里面装着给三叔精心挑选的补品,还有几包他以前最爱的碧螺春。
省城到县城的夜班火车上,我一夜未眠。
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我在想,十年了,三叔变了多少?他的鬓角是不是已全白?我们再次相见,该说些什么?
这些问题在火车的轰隆声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
八十年代初,县棉纺厂是全县最大的集体企业,三千多工人,十几个车间,烟囱日夜不停地冒着白烟。
我那时刚从纺织学院毕业回来,凭着三分本事,七分关系,被分配到厂里当了技术员。
三叔周建国,我父亲的亲弟弟,是厂里的副厂长,后来升任厂长。
在别人眼里,我是沾了三叔的光,可三叔从不在厂里偏袒我,反而对我要求更严。
"志明这孩子有出息,不能娇惯。"三叔常这么说。
那几年,厂里生产红红火火,我凭实力很快从技术员升为车间副主任,再到主任。
每天早上六点,收音机里播放《东方红》,工人们就排着队进厂。
那时起床不用闹钟,小区里的广播喇叭准时响起,一首《社会主义好》唱醒了所有人。
我和三叔常常是厂里最早到的。
冬天的清晨,厂区飘着雾气,我们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白霜,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三叔有个习惯,每天都要绕厂区走一圈,检查设备安全,顺便拣拾地上的棉絮。
"一把棉絮攒起来也是钱啊,"三叔常说,"咱们厂子,就得一点一滴攒出来。"
那会儿,家家户户都不宽裕,厂里的福利却还算可以。
每逢过年,厂里会发一些肉票、油票,还有一小袋白糖,大家伙儿都把这些东西当宝贝似的。
我成绩好,工作也卖力,三叔却从不给我开小灶。
年终奖金评定,我的名字总在中间位置,从不靠前。
这让一些暗地里说我靠关系的人闭了嘴,却也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九十年代初,改革的春风吹进了我们县城,也吹乱了许多人的日子。
一天,三叔把我叫到办公室,推了推眼镜,表情异常严肃:"志明,上面决定把你调到省供销社。"
他的办公室里摆着一台老式座机电话,还有几摞发黄的文件。
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和一幅字画:艰苦奋斗。
"为什么是我?"我一下子懵了,"厂里不是正缺人手吗?"
三叔不看我的眼睛,只低头翻着桌上的文件:"你文化高,能力强,到哪都吃得开。"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厂里的经济效益每况愈下,这是要动大手术了。
"是不是李家的关系起作用了?他女婿不就想要我的位置!"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家的女婿韩东明,是县委书记的侄子,一直觊觎我的职位。
三叔猛地抬头,拍案而起:"纪律!服从组织决定!"
他的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那一刻,我看透了这个世界——血缘算什么,在权力和利益面前。
次日,我默默收拾行李,头也不回地去了省城,从此与三叔老死不相往来。
十年后的今天,站在医院走廊,面对着三婶通红的眼圈,我的心像被刀割。
"他早就不该熬到现在了。"三婶声音嘶哑,"上个月查出肺癌晚期,一直拖到现在。"
冬日的医院走廊阴冷,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远处的护士站,值班护士打了个哈欠,收音机里播放着轻柔的老歌。
"他一直念叨你,"三婶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递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这是他留给你的,说是万一哪天走了,一定要给你。"
信封已经有些发脆,边缘磨损,像是被人拿出看过很多次。
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下,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三叔熟悉的字迹:
"志明:当年之事,我有苦衷。县里要我裁员三成,否则整个厂子都保不住。我看过名单,你在第一批。那时省供销社正缺人,我求了老同学李国平三天三夜,才给你争取到这个名额。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能看你受苦。厂子已经不行了,留下来只有一条路——下岗。我不想看到你的前途毁在我手里。爱你的三叔。"
信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有力,像是刚写下不久。
我的眼前模糊了,十年来的怨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原来,他是在保护我。
推开病房门,三叔躺在那里,白发苍苍,呼吸急促。
他比我记忆中消瘦太多,脸颊深深地凹陷,青筋突起的手搭在病床边缘,插着点滴的手背上青紫一片。
我默默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满室寂静,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像一层薄霜,覆在我们之间。
记忆中的三叔总是精神抖擞,腰杆挺直,走路带风。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只剩下一层皮囊。
这十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我想到厂子后来的命运——破产、改制、工人下岗。作为厂长,三叔要面对多少指责和非议?
凌晨三点,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稀疏。
三婶回家接替照顾孙子,只留下我守在病床前。
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和三叔微弱的呼吸声。
黎明时分,三叔醒了,睁开浑浊的眼睛,看见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志明?真的是你?"
"三叔,我回来了。"我哽咽着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声音虚弱,却带着掩不住的欣喜。
"昨晚,才到。"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好让你三婶多准备点菜。"他说着就要起身。
"别动,您躺好。"我连忙按住他,"我不饿,真的。"
他虚弱地笑了笑:"省城生活好吧?我听说你当上处长了。"
"您知道我在省城的事?"我有些诧异。
"每年过年,你妈都会告诉我。我还让老李打听你。"他咳嗽了几声,"那个位置适合你,我没看错人。"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照在三叔满是皱纹的脸上。
"您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我忍不住问道。
三叔沉默了一会,眼神有些闪烁:"你那么倔,会不肯走的。"
"哪怕解释一下也好啊。"
"解释有什么用?你听得进去吗?"三叔苦笑,"当时厂里已经不行了,上面压力大,我能保的人不多。你年轻,有文化,留在那等死,我心里不安生。"
我沉默了,想起那时自己的年少气盛,确实听不进任何解释。
"您后来...过得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三叔叹了口气:"厂子垮了,我提前退休,赔了不少钱。你三婶开了个小卖部,我在家看孙子,日子凑合过。"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些年挺难的,不少工人找上门来,骂我卖厂子,害他们下岗。有人半夜砸我家窗户,你三婶被吓得不轻。"
我听得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
"后来慢慢好了,大家都找到出路。政府也安置了一批人,工厂的地卖了,分了点钱。"三叔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现在县城变化大了,你认不出来了吧?"
我点点头:"路上看到很多新楼盘,还有大商场。"
"是啊,改革就是这样,痛也得改,不改就得死。"三叔的话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窗外的天色渐亮,医院开始忙碌起来。
护士进来换药,看见我,惊讶地说:"这是您儿子吧?长得真像。"
三叔笑了:"是我侄子,比儿子还亲。"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些年我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不是三叔的决定。
早晨八点,医生查房后,三叔的精神好了些。
我推着轮椅,带他去医院的小花园晒太阳。
初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照在三叔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
小花园里有几棵老槐树,几位老人正在树下打太极。
"你还记得厂区那棵老槐树吗?"三叔忽然问道。
"记得,夏天工人们都在树下乘凉,您还在那挂过一个表扬栏。"
"那棵树比厂子还老,听说有八十多年了。"三叔仰头看着眼前的槐树,"厂子拆了,那棵树也砍了,盖了商品房。"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我听出几分惋惜。
"当年厂子最后还是垮了,我对不起那么多工人。"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满是愧疚。
我握住他的手:"您已经尽力了。那是大环境使然,不是您一个人能改变的。"
三叔的手粗糙而温暖,掌心有厚厚的茧。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保住厂子,也没能跟你解释清楚。"他轻声说,"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如果你知道真相,会不会原谅我?"
"没什么可原谅的,是我太不懂事。"我哽咽道。
"你刚毕业,满腔热血,想大干一场,怎么会理解我这个老头子的无奈?"三叔拍拍我的手,"你走了也好,省城机会多。"
初春的风轻拂过花园,带来淡淡的花香。
"志明,当年的事,我有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做错了?"三叔忽然说,"把你送走,厂子最后还是没保住。"
"三叔,您没错。如果当时我留下,可能现在还在县城打零工,哪有今天的位置?"
三叔点点头,眼里有泪光闪动:"我这辈子没念过多少书,就懂得一个道理——家人之间,要互相扶持。你爸走得早,我就把你当儿子看。"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三叔,对不起,这些年我误会您了。"
"傻孩子,家里人,说什么对不起。"三叔抬手擦擦我的眼泪,动作笨拙却温柔。
中午时分,我们回到病房,三叔的精神好了不少。
三婶带来了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碗鸡汤。
"这是特意给你炖的,"三婶对我说,语气已经和昨晚大不相同,"你三叔昨晚说梦话,念叨你名字,没想到你真回来了。"
饭桌上,我们谈起了这些年各自的生活。
我在省城工作顺利,结了婚,有了儿子;三叔退休后,承包了一片果园,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你三叔这人啊,认死理,当年就是为了保全你,得罪了不少人。"三婶边盛汤边说,"李书记的侄子后来当了车间主任,没几个月就把设备卖了换钱,厂子更快垮了。"
"三婶,别说这些了。"三叔轻声制止。
"我就是气不过!当年多少人骂你,现在他们哪个过得比我们好?"三婶情绪激动起来,"你付出那么多,到头来还落一身病。"
三叔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必比较。只要志明现在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下午,医生过来查房,说三叔的情况稳定了些,但还需要长期治疗。
晚上,三婶回家照顾孙子,我留下来陪床。
夜深人静,三叔突然开口:"志明,我有个心愿,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三叔,您说。"
"我想再看看老厂区。"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那里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所在。"
我有些犹豫:"您现在身体..."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三叔打断我,"如果不去看一眼,我怕会带着遗憾走。"
看着三叔恳切的眼神,我无法拒绝:"好,等您好一些,我带您去。"
第三天,三叔的气色好了很多,医生同意他短时间出院,但必须有人陪同。
我开了车,带着三叔来到老厂区。
十年过去,这里已经面目全非。
曾经的厂房变成了商品房,高大的烟囱不见踪影,只有厂门口的一段围墙还依稀可辨。
三叔坐在轮椅上,目光扫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这里原来是染布车间,那边是织布车间,那片空地是职工食堂..."他指点着,仿佛看到了往日的景象。
"全变了,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三叔喃喃道。
我推着轮椅,沿着曾经厂区的围墙慢慢走。
"你知道吗,我刚到厂里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我亲手栽下第一棵树,看着厂子一天天建起来。"三叔的声音充满回忆,"最辉煌的时候,我们的布销到全国各地,厂里的职工家家有电视,孩子都能上学,日子红红火火的。"
阳光照在老人消瘦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改革是大势所趋,我们这些老人跟不上时代了。"他轻叹一声,"但我不后悔,至少我做了对的事情——把你送出去。"
"三叔..."我想说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看着你长大成才。"三叔转过头,笑容慈祥,"你是我的骄傲,比我厂长当得再久,也比不上你现在的成就。"
回到医院,三叔显得格外疲惫,但精神却很好。
他握着我的手说:"志明,我心里的结解开了。人这辈子,能做几件对的事,就值了。"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生活中的两难选择——情与义,私与公,一个决定背后的艰难抉择。
三叔病情稳定后,我不得不回省城工作。
临行前,我和三叔坐在医院的花园里,阳光正好。
"等您好了,带着三婶和小侄子来省城住一阵子。"我说。
三叔笑着点头:"好,等我好了就去。"
我们都明白,这个承诺或许难以实现,但此刻,阳光很暖,微风拂面,一切美好如初。
"志明,记住,无论生活怎么变,家人永远是家人。"三叔拍拍我的手,"十年的误会,一朝释然,这就是缘分。"
我点点头,眼中含泪。
离开医院的那天,透过车窗,我看到三叔坐在轮椅上向我挥手。
阳光下,他的身影依然挺拔,像是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厂长时代。
我知道,无论将来如何,这次重逢已经弥补了我们之间十年的遗憾。
有些理解,不需要言语;有些情感,穿越时光依然深刻。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是这样在平凡日子里上演,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
来源:奥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