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日,“彩墨生辉 古壁乾坤——河北古代壁画艺术精品展”正在河北美术馆举办。一场穿越近2000年的壁上丹青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从东汉安平汉墓的车马出行图,到北齐湾漳帝陵的皇家仪仗;从曲阳五代王处直墓的早期山水,到明代毗卢寺的水陆画——河北壁画以完整的时代序列、精
一眼千年
——遥望古代壁画中的燕赵往事
1998年拍摄的安平汉墓出行图白盖轺车。冯 玲摄
近日,“彩墨生辉 古壁乾坤——河北古代壁画艺术精品展”正在河北美术馆举办。一场穿越近2000年的壁上丹青的历史画卷徐徐展开:从东汉安平汉墓的车马出行图,到北齐湾漳帝陵的皇家仪仗;从曲阳五代王处直墓的早期山水,到明代毗卢寺的水陆画——河北壁画以完整的时代序列、精湛的绘画技艺,勾勒出中国绘画史上一段段鲜活的“墙上史诗”。
壁画,是艺术的杰作,是历史的见证。系统梳理与深情回望河北壁画遗存,我们会看到其中所承载的燕赵大地上的礼制、信仰与生活。如今,这些丹青瑰宝正穿越时光,与今人对话。跟随着河北博物院文博研究馆员、壁画专家郝建文的脚步,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读懂壁画的千年故事。
——编 者
一
不久前,我带着河北广播电视台编导一行,专程赴京拜访中央美术学院的孙景波教授,为了给河北壁画拍一组视频。那天,敲响孙老师工作室的门,就望见他熟悉的身影,我心头一热:“孙老师您好!我们来看您了。”他笑着握住我的手,目光落在我头上,轻声道:“小郝的头发都白了。”
我心情很激动。工作室的墙上挂着几幅油画,色彩厚重灵动;画架上,一幅正在创作的作品静静摊开,笔触间还带着未干的气息。我取出一幅高清打印的磁县湾漳北齐帝陵壁画(局部),孙老师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谈及这幅壁画背后的湾漳北齐高洋帝陵壁画,他眼中泛起光彩:“那是中国古代壁画中绘画水准的巅峰之作,就目前发现的墓葬壁画而言,尚无出其右者。”
交谈中,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与孙景波教授相识已30年。1995年暑假前夕,我当时所在的单位(现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邀请孙景波教授一行前来商议壁画临摹事宜。在存放壁画的库房里,他见我独自伏案临摹,不禁感慨:“能有你这样沉下心来钻研的人,太难得。你慢慢画,等完成了,我在北京为你办个展。”我听了只是笑,心里却暗自思忖:“壁画临摹太耗工夫,这几百平方米的画,我一个人恐怕干到退休也不能完工。”
暑假一到,我就赶往北京,接了孙景波教授,还有刘庆和、于光华、武艺、杜飞几位老师,以及十来名学生,一同返回石家庄。在单位新建的办公楼里,我们共度了近一个月:拓稿、接纸、勾线、着色、做旧……当铺在地上的8米高摹本上,人物、神兽鲜活呈现,激动难以言表。那段时间我把家人送回老家,与美院师生同吃同住。正是通过这次实践,我掌握了大幅壁画的临摹技巧,与大家结下深厚情谊。后来能去中央美院壁画系进修,也得益于此。
那时,我首次知晓河北与北京在古代壁画临摹领域的合作有着深厚渊源。
20世纪50年代,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的陈长虹、潘絜兹、陈大章、章毅然便已着手临摹望都汉墓壁画,让汉代属吏形象得以重现;20世纪60年代,中央美院陆鸿年、黄均等画家走进井陉柿庄金墓,将那充满生活气息的耕获、捣练场景细细摹绘;20世纪70年代,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陈大章、李之坛与河北画院的王怀琪、于金才、江枫等人携手,为安平汉墓气势恢宏的车马出行图留下珍贵摹本,同期中央美院陆鸿年还临摹了北齐高润墓门墙与东魏茹茹公主墓的壁画,让北朝的线条风骨得以延续;20世纪80年代,中央美院王定理等师生驻足曲阳北岳庙,将德宁之殿那“吴带当风”的神佛形象悉心勾勒……1995年的这次磁县湾漳北齐帝陵墓道东壁壁画的临摹,我则有幸参与其中,亲身感受着与古人笔墨的隔空对话。
数十载的接力,将不同时代的临摹者与千年壁画连在一起,让燕赵大地上的丹青瑰宝,在一代代人的笔下得以传承与见证。
2014年8月25日拍摄的宣化下八里辽代张匡正墓散乐图。郝建文摄
二
孙景波教授对湾漳北齐高洋墓壁画评价极高,他在临摹题记中写道:“今观先师遗作,或是其绝笔乎?其画道可谓上追魏晋风骨,下开隋唐鼎盛,抗行于顾恺之、吴道子之间,无愧也。”
当时,曲阳五代王处直墓的考古发掘正同步推进。今年9月下旬,该墓壁画临摹工作被提上日程。单位原本计划再请孙景波教授牵头,因与教学安排冲突,最终这份任务落到了我肩上。
王处直墓壁画内容极丰富:人物、花鸟、水墨山水画错落分布,还有精美的彩绘浮雕点缀其间。中央美院美术史系罗世平先生曾撰文,对墓中两幅水墨山水画做了深入研究。他认为,这两幅带有明确纪年的作品,不仅早于传世的五代画家山水画,风格更贴近唐人风骨,其价值足以让美术史研究者格外珍视;更重要的是,作为独立成幅的山水画作品,王处直墓壁画的年代堪称最早。
1996年,中央美院举办河北古代墓葬壁画学术研讨会,专家学者们对河北壁画给予高度认可:
“河北壁画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时代序列完整,自汉至辽千余年各重要时期均有壁画墓发现;二是类型齐全,上至磁县北朝帝陵,下至茹茹公主墓、曲阳五代节度使王处直墓、金代井陉柿庄豪富墓、辽代宣化张氏家族墓,层级分明。”
学界公认河北壁画绘画技法精湛,其中,磁县湾漳北朝大墓(北齐高洋墓)的壁画无论规模还是技艺都堪称一流,“人物生动逼真,线条自然流畅,着色艳丽,写实技巧尽显高度艺术性,气魄与驾驭能力远超同期欧洲绘画大师,堪称国家级、世界级瑰宝。中国绘画的高峰在南北朝,鼎盛在唐代,此言不虚”。
1996年国庆前后,“河北古代墓葬壁画精粹展”在中国革命博物馆(现国家博物馆)举办,除了10块湾漳北齐皇陵壁画实物,其余均为摹本。各大媒体争相报道,让世人初次大规模领略河北壁画的魅力。那时我正在中央美院进修,总听到有人感叹:“以前真不知河北藏着这么多好壁画。”
此后,河北又陆续发现磁县东魏元祜墓、北齐高孝绪墓、曲阳田庄大墓、平山王母唐墓、平山康庄宋墓、磁县宋代韩令坤墓等壁画遗存。其中,平山王母唐墓的水墨山水画,疑似描绘当地风光,是我国考古发现最早的横幅水墨山水。
2012年12月7日拍摄的曲阳五代王处直墓彩绘武士浮雕。 郝建文摄
三
河北壁画类型丰富,有大量的寺观壁画遗存。宋代壁画存世稀少,定州则有三处:开元寺塔一层回廊、静志寺塔基地宫、净众院塔基地宫,尤以开元寺塔壁画最为精美。
定州开元寺塔被誉为“中华第一塔”。据县志载,宋真宗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僧人会能往天竺取经带回舍利,皇帝诏建此塔,至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竣工,历时半个多世纪。1961年,它与故宫、敦煌莫高窟、秦始皇陵等一同被列为第一批国保单位。
开元寺塔内宋代壁画的发现颇为偶然。1973年,定州博物馆维修塔顶取砖时,发现一层回廊竟露出北宋壁画,上部建筑构件还有彩绘。如今可见的壁画分布在回廊西南壁内外两侧的上半部——从地面高度推测,下半部仍有约2米壁画被砖封着。稍加观察便知,整个一层回廊内外侧原都绘有壁画,东门内侧外壁的壁画虽被白灰覆盖,但脱落处可见痕迹,只是内容尚不明了。
如此精妙的壁画为何被砖封住?史料无载,成了未解之谜。
2007年,我应邀参加中日韩敦煌壁画国际研讨会。敦煌研究院为与会者开放9个特窟和一些普通石窟,观摩后我发现:定州开元寺塔壁画的人物造型、色彩与表现手法,竟与敦煌唐代壁画有几分相似。
定州与敦煌相距数千里,何以有此关联?
据了解,敦煌文书中保存着6件定州开元寺相关文献,均出自莫高窟,内容与僧人归文有关。其中2件明确纪年为后唐同光二年(公元924年),另4件推测为同光元年(公元923年)。《同光二年定州开元寺僧归文牒》记载“敕旨往诣西天取经”,说明归文西行是官方允许的佛教活动。《定州开元寺僧归文德全等启》显示,归文并非独行,至少有德全同行。他们途经敦煌时,应该是见过当地唐代壁画,极有可能带回壁画粉本并流传开来。如此,定州开元寺塔壁画受敦煌影响,也就顺理成章了。
现暴露的近20平方米壁画,回廊内侧绘说法图,外侧绘千手观音图,构图对称。回廊内外两侧壁画风格也有差异:内侧色彩绚丽,人物面部多晕染,属工笔重彩;外侧线条与色彩稍显粗犷,多了几分写意。人物绘制先用淡墨起稿,朱砂勾勒面部与手部,裸露皮肤处采用晕染,立体感十足。总体而言,画中人物面颊丰腴,透着唐代艺术风格的东方美;色彩以朱砂、石绿、石青为主,绚丽而沉稳;线条稳健流畅,墨色有轻有重,起落间满是自信,颇具吴道子遗风。
当年中国美协副主席何家英先生见到定州开元寺塔壁画照片时,脸上满是惊讶,转头疑惑地问我:“这真是壁画原作的图像?”他指着画面中人物的面部,语气里带着赞叹:“你看这晕染,层次多细腻,立体感太强了,连肌肤的质感都表现得这么逼真。”
定州开元寺塔宋代壁画,藏着太多精妙。画师用淡赭石打底,再以朱砂、胭脂层层晕染,让人物面颊透着自然的血色;眉骨、鼻梁处采用留白,光影交错间,仿佛能触摸到肌肤的温润。这般技艺令当代无数名家都为之动容,更让我觉得,这些藏在砖塔深处的丹青,太值得被更多人看见、读懂了。
四
河北民间有“曲阳鬼、赵州水”的传说,称曲阳北岳庙德宁之殿西壁的飞天神与赵州(今赵县)柏林寺大殿的水壁画均为唐代吴道子所绘。如今柏林寺壁画已不存,但德宁之殿的飞天神仍在:相貌狰狞,肌肉健硕,画师的高超笔法跃然壁上。
曲阳北岳庙在清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前,一直是历代帝王祭祀北岳恒山的场所。德宁之殿的东、西两壁及神龛后壁背面满绘壁画:东、西壁各高约6.52米、宽约17.55米,神龛后壁背面高约7.66米、宽约25.43米,均为道教题材,描绘五岳四渎等天神地祇聚会北岳的场景,神龛后壁背面则绘一位帝王般端坐宝座的人物,身后有侍女相随。
在国家祭祀建筑中绘制如此大面积的独立山水画,唯北岳庙独有。主要人物位于下层前排中心,高约3米,线条洒脱遒劲,尽显“吴带当风”之韵,衣袂似有满壁风动之感。颜料采用矿物质,搭配和谐,辅以沥粉贴金,画面华贵典雅又深沉庄重。
石家庄毗卢寺的毗卢殿壁画非常有名。作为寺内主体建筑,殿内供奉毗卢遮那佛,两旁有明代石佛,佛坛石供桌正面有宋代罗汉浮雕及历代重修题记。毗卢殿壁画绘制于明弘治八年(1495年)至嘉靖十四年(1535年)修缮期间。
大殿墙壁满绘壁画,面积达122平方米,绘有500余个人物、120余组画面。每组壁画都有榜题,内容属水陆画,体现佛道儒三教融合的特色。其风格既沿袭唐宋传统,又融入元明新元素:线条灵动似生风,人物鲜活欲跃出,色彩和谐典雅,加之沥粉贴金与描金技法,画面富丽堂皇、光彩夺目。
涞源阁院寺藏有辽代壁画,如今墙面被白灰覆盖,但脱落处仍能窥见遒劲的线条、典雅的色彩与耀眼的沥粉贴金,可想象到人物的高大气势。
怀安昭化寺壁画同样为水陆画内容,有明确纪年与画工姓名,虽未用沥粉贴金,却以大量描金尽显华贵。张家口一带还保存着大量壁画,尤以蔚县为多,多为民间寺庙,却不乏精品。
五
这些天,“彩墨生辉 古壁乾坤——河北古代壁画艺术精品展”正在河北美术馆举办,来自全国的参观者络绎不绝。为了传承与解读这些千年丹青,我举办了壁画讲座,涵盖如何欣赏、为何珍贵、怎样保护以及在哪能亲眼见到这些千年丹青等方面。
散落在燕赵大地的壁画,每一幅都是时代的缩影,共同织就了河北壁画“代有精品、史脉绵延”的独特价值。
安平汉墓车马出行图在同类汉墓壁画中是最出色的,国家博物馆常年陈列它的摹本,2024年人教版七年级历史课本选了它的局部,足见其分量。湾漳北齐帝陵壁画是北朝北齐唯一确认的帝陵壁画,画中人物的神态、衣袂的流转,代表当时最高绘画水准。曲阳五代王处直墓壁画里的水墨山水画,比传世的五代名家作品更早,线条里还带着唐人的洒脱。宣化下八里辽墓的“散乐图”“备茶图”是辽代生活的鲜活切片。井陉柿庄金墓6号墓的“捣练图”虽脱胎于唐画,却大胆修改了服饰与面相,让人物带上了金代市井的烟火气,更见艺术传承中的变与不变……
这些壁画如何保护呢?有哪些有趣的故事可以挖掘和传播?
在湾漳北齐帝陵与高孝绪墓墓道壁画的发掘中,先用手铲去掉靠近它的填土,再用竹签清理,最后用软毛刷一点点扫去浮土,然后再去掉承载着壁画的墙皮水分(脱水),揭取时得先在壁画正面贴层纱布加固,稍不留神就可能损毁。
曲阳北岳庙修复中,德宁之殿“曲阳鬼”曾裂了道两米长的缝,墙皮像要随时坠落。修复师用胃镜管子连接针管,把纯净水调的黄土浆精准灌进裂缝,外面用包着毛毯的木板顶住,一点点拧螺丝让墙体回位,光是补那两百多个小洞,每个都要比原墙低0.01厘米——就为给后人留个辨识标记。
目前,在河北博物院能看到湾漳壁画的6幅原件;石家庄毗卢寺可看到明代水陆画;正定大佛寺摩尼殿、井陉苍岩山桥楼殿、公主祠,还有蔚县的玉皇阁……
这些“写在墙上的千年河北史”,本就该被更多人读懂。行走在展厅时,孙景波先生谈论河北壁画的身影浮现眼前——那天采访时,他望着那些高清壁画影像,语重心长地念叨:“山西出了那么多壁画专著,河北这么多好东西,就不能也出几本?”
这话像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望着展厅里那些跨越千年的线条与色彩,从东汉安平墓的车马扬尘,到北齐湾漳墓的仪仗凛凛,再到明代毗卢寺的水陆浩浩,哪一幅不值得被细细描摹、好好言说?然而整理这些散落的丹青遗珍,既要考证明晰每处细节的来龙去脉,又要让专业论述能被大众读懂,岂是易事?
肩上的担子,随着思绪一点点变得沉重。但再抬头看那些壁画里的人物——无论是执剑武士,还是捧物侍女,眼神里都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劲儿。或许,这便是力量吧。总得有人把它们从时光里轻轻捧出来,让更多人知道。这些在燕赵大地上的璀璨夺目的丹青瑰宝,应被更多人看见、读懂、传承。(郝建文)
来源:河北新闻网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