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郁闷的中年妇女宝妈”,是成为南京理科高考状元11年后,刘秋艳被贴上的新标签。生育后主动与丈夫分居,每月上门保洁三小时,为了照料家庭犹豫8天的出差,她被网友批评为“浪费学识”“自甘堕落”。有人开始怀疑学习的意义,“卷到南京理科状元,最终归宿还是贤妻良母。”
“郁闷的中年妇女宝妈”,是成为南京理科高考状元11年后,刘秋艳被贴上的新标签。生育后主动与丈夫分居,每月上门保洁三小时,为了照料家庭犹豫8天的出差,她被网友批评为“浪费学识”“自甘堕落”。有人开始怀疑学习的意义,“卷到南京理科状元,最终归宿还是贤妻良母。”
刘秋艳成了众矢之的。从小到大,她成绩优异,被寄予厚望、放在高处,就像悬在半空走钢丝的人,背着“优秀”的平衡杆,直到婚育后来到崩塌的节点。这也是很多“优等女孩”的共同故事,随着多重角色重担的加身,在优秀的高处保持平衡,是一个注定失败的目标。
站在丈夫的住处门口,刘秋艳已经能想象屋内的场景。像男生宿舍一样,衣服往衣柜里随便一塞,柜子上面全是灰,角落里散落着一团团猫毛,卫生间有干涸的水渍。
开门后的场景一如她所想。屋里太乱,清扫下来要3个小时。丈夫工作太忙,而且不爱收拾,只能她亲力亲为。
这是她和丈夫一起买下的房子,两人置办的小家。但她每隔两三周才来一次,像一个临时保洁。分居是她主动提出的,当初,婴儿总在夜里哭闹,她担心影响丈夫休息,决定工作日分开住。育儿的麻烦随之分隔,她每晚被吵醒三四次,忍着困意安抚婴儿。
苦闷日渐积累。每天起床,她挤上北京早高峰的地铁,在漫长的通勤路上刷手机。视频里她看到几个女性科研工作者的日常,想到自己读博做研究的那间实验室。车厢摇摇晃晃,她放下手机,眼前的人头模糊成黑色的小圆点。
自己是怎么过上现在的生活的?在地铁上,刘秋艳偶尔会回忆过去。她记得一篇新闻报道,那是2014年6月30日,一篇名为“南京理科状元弃清华北大报考国科大,圆梦科学家”的文章,写的就是她。配图中,她穿着格子衬衫,戴着厚厚的近视镜片,背着一个红黑相间的书包,把梦想定义为“做科学家”。
图丨刘秋艳的2014年(左)与大学期间(右)
当时,许多网友在新闻下留言,夸她有胸襟、有眼界,还有人祝她成为感动中国人物。11年间,她先是读了生物专业,又转去学材料,本科毕业后直博,每一步似乎都落在当初自我许下的“科学家”的预言里。
2025年9月,刘秋艳早已不再执着于成为科学家。她建了个社交账号,起名“郁闷的中年妇女”,倾吐日常生活,回忆作为状元的往昔。人们从讲述里看见她如今的形象:一个饱受婚育磋磨、被家庭绊住的中年女性。
刘秋艳被骂了。帖子发出来,一口气出现几千条评论,她一条条看过去。有人觉得她自甘堕落。“卷到南京理科状元,最终归宿还是贤妻良母。所以,这种卷的意义在哪里?”有人向她索要一种资源赔偿。“不如把高等教育的资源给别人,你一样可以做你的全职宝妈。”
人们把她当靶子来打:一个天资聪慧的女性,非但没有抓住机会、让学业或事业更上一层楼,反而主动选择相夫教子,心甘情愿做家里的“保姆”。
刘秋艳觉得自己被误解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被人用“堕落”形容过。高中时,她靠好成绩赢得一切,拿下理科状元;工作后,她也是勤恳负责的员工,屡次得到领导的欣赏。
无论出于外界要求还是自我规训,她一直都是站在高处的优等生,懂事、克制、内省、上进,像在半空走钢丝的人。她踩着一根极细的钢丝往前挪,保持着一种稳定的惯性,直到进入妻母的角色,步入无法计算的平衡。
成为状元前的18年,刘秋艳最重要的角色是好学生。
她就读于南师附中,南京最好的高中。高中时代,每个学校的老师都喜欢强调,优秀不是分数,而是一种习惯。成绩,是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第一根钢丝。
走上钢丝后,刘秋艳把习惯推向极致。她将自己的生活切分成小格。周日上午是她的做卷子时间,语文数学英语各1张。晚上是写教辅时间,她买来老师没要求过的物理和生物资料,每天写3页。手上写着题,她耳边听到客厅里传来笑声和掌声,是江苏卫视在播《非诚勿扰》。偶尔的休息时间,她也钻出房间看,男嘉宾出场了1个、2个,看到第3个,她知道自己该回屋做题了。
图丨每周末,刘秋艳要写十几套试卷
小时候,她原本对自己没有这么严格。坐在书桌前,摊开的课本里全是字,哪有外面的世界有意思。刘秋艳想跑出去玩,想和别人聊QQ,作业写得三心二意。妈妈时不时进屋监督,看她写错了太多,巴掌直接落在头上,很疼。
最初的严厉教训,来自于父母。1996年,刘秋艳在南京出生,母亲在宾馆做服务员,父亲在工地当工人。后来,母亲被内退,回家做全职主妇,父亲的工厂也濒临倒闭,差点让叔叔供她上学。吃过学历不高的亏,父母怕女儿重蹈覆辙,狠狠抓她学习,希望她有“向上选择的自由”。
在父母的长期管教下,刘秋艳自己有了忧患意识,一丁点都不允许出错。后来,她患上强迫症。走路时,一旦踩到了树叶、花瓣,她就觉得自己会考低分、被同学排挤,宁愿踮着脚尖。
在分数的钢丝上,她也踮着脚尖向前挪。高考前,每隔两三天都有一次模拟考,刘秋艳观察着考试成绩,小心地调整自己的步调:生物每次都拿A+,要继续保持;数学有次考累了,偷懒不做题,下次要改正。
拿到高考状元,是对走钢丝的她的巨大嘉奖。刘秋艳一直知道做好学生可以尝到甜头,比如老师和父母的夸奖、同学的拉拢,但这一次,甜头比以前还要大得多。
后续的生活,也因为好学生的身份而有了参考的样本。
博士毕业后,她进入职场,接连结婚、生育。校园消失了,新的钢丝仍在脚下延展。
生完孩子的第5天,刘秋艳接到一项工作任务,要做PPT,她拿出电脑就开始干活。那段时间,往电脑前一坐,她整个人被分成两半,一半是哺乳期的好母亲,抱着孩子喂奶,一半是工作单位的好员工,每份材料都写得认真仔细。她没抱怨,能同时做好妈妈和好员工,没什么不好。
刘秋艳还想做好妻子、好女儿。各个身份是平行的多根钢丝,她的时间被劈成几半,日夜不停转。白天上班,妈妈的电话打进来,说家里晾衣杆坏了、暖气不热了、婴儿没有奶粉了,她打电话预约上门服务。晚上回家,婴儿开始在身边哭闹,她庆幸自己分居的决定,让丈夫不受到干扰,可以每天都睡好觉,卯足劲在企业赚钱。
这么多年以来,作为优等生的刘秋艳,走钢丝的技术已炉火纯青。但她偶尔还是会做一个梦。梦里,她有一个大房子,她在里面收拾着、闲逛着,突然发现房子缺了一面墙,外面的游客像蚂蚁顺着糖罐的缝隙钻进来。她很着急,手忙脚乱,想办法堵住这面墙,直到从梦中惊醒。
梦境与她儿时的经历有关。起初,她和父母一起住在60平米的两居室,后来外公外婆生病,她只能让出房间,搬去和父母同住。小刘秋艳不开心,给母亲说想要自己的空间。但家里的亲戚都反问她,“你是要把外公外婆赶走吗?”
这是刘秋艳对自我渴望的第一次扼杀。她直摇头,觉得自己“怎么会有如此邪恶的想法”,是“天大的不孝”。从此,懂事成了生活的主色调,她也习惯于牺牲自己的需求,做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做久了,她几乎忘记自己是如何站上钢丝的。在无数个关于“好”的身份里穿梭,她觉得自己的每个身份一样重要,“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立体的我。”
直到今年8月,单位领导叫她去海外出差进修。听到这个消息,她有些惊讶,自己还在哺乳期,不好离开孩子出远门,对公司的安排毫无预料和准备。
图丨刘秋艳和孩子在一起
仔细想想,她也能理解领导选择自己。她被单位招进来时,是为数不多的博士生,别人觉得她“能徒手捏飞机”。而且,她总是在工作中很用心,产假结束后,还主动放弃了每天1小时的哺乳假,给同事提供工作支持。
但这次出差,她有些犹豫。好母亲、好女儿和好员工的身份冲突了:孩子离开自己会哭,父母独自带孩子会累......她没法同时走上几根钢丝。像往常一样在优等生的高处保持平衡,成了一个注定失败的目标。
到底要不要出差?她发了一条帖子出来,寻求网友的建议。
等来的只有指责。“14年前进入高中努力学习的你,11年前靠自己三年奋斗考了理科状元的你,放弃了清北进入国科大为了科研梦想的你,一路从大学读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的你,看到今天被孩子困住8天的差都犹豫不决的你,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一路走来的辛苦努力都是笑话。”
看到这些话,刘秋艳发现,悬在高处的她,被架上了一根新的钢丝。作为曾经的状元出现在舆论场,新角色的规则,是精英、自由、独立。大家把不果断接受工作机会的她看作笑话,把如今她的苦闷看作堕落与下滑。
在此之前,刘秋艳也遭遇过成绩之外的审视。那时她高考完,从分数的体系里走出,却找不到下一个可以跻身高处的评价系统。她短暂来到一个不需要走钢丝的空地。
表弟表妹的玩笑,无意中让她找到了新的重心。表弟说她胖得“像暖羊羊”,家里凳子坏了,就说是她坐裂的。年纪相仿的表妹也说她胖,再加上表妹比她受长辈宠爱,刘秋艳决定开始减肥。一开始是不吃碳水,后来她过午不食,自己的升学宴上也不吃东西。
病态的减肥让她痛苦,但她“一吃东西就坐立难安”,只有忍受痛苦才能获得安全感。
大学的一次微积分习题课上,刘秋艳爆发了。十点半,下课铃正常响起,但助教一直拖堂。她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突然感觉愤怒到极致,憎恨周围的一切。看到同学们在前面安静坐着,她无法理解,只觉得有火往头上涌,想抓起一只烤乳猪往嘴里塞,想像野兽一样撕咬。
2014年的冬天,19岁的刘秋艳被确诊为进食障碍。彼时,社交媒体上正流行着一些关于女性身材的神话:锁骨放硬币、反手摸肚脐,A4腰。
社会的规则与刘秋艳自己的规则相遇。在身材的钢丝上,她也想走在高处。但过度的自我规训,已让她不堪承受。
彼时的男友成了她的安全网,带她吃饭,告诉她什么是一个女生的正常食量和正常身材,还为她学习摄影、买相机,给她拍好看的照片。她闹过几次,哭过很多场,最后走上平地,告诉自己,不在高处也没关系。
但最近这次,问题变得更复杂了,外界的几种声音开始在她心中打架。以前,她从来不觉得“家庭主妇”是贬义词。母亲是家庭主妇,特别会做家务,小时候她放学回家,经常发现家里的布局换了,床、柜子、书桌都在不同的地方,耳目一新。她觉得家庭主妇就是一个普通职业,和其他的工作一样,都应该领工资。
但她读帖子的评论,发现“家庭主妇”是贬低人用的。她不想成为一个被贬义词定义的人。
她开始反刍自己之前的每个决定。博士毕业时,是不是应该听导师的,去海外做博后?做科研,比现在的生活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女主”的选择。或者,找工作时,应该接受某个大型车企的高薪offer?收入高了,在小家庭里的话语权才会变高。再或者,现在的选择也没有错?起码工作充实,收入稳定,是家庭的安全网。
图丨刘秋艳实习期间,晚上加班
20年多前,刘秋艳上幼儿园时,贤妻良母还是一种褒奖,她梦想成为一个母亲。等她真的成了母亲,贤妻良母变成了对女性的枷锁。
始终想要上进的她,第一次不知道哪个选项更对。在社会价值急速变动和分裂的时代,一切判断都混沌不清。
刘秋艳的姨妈和婶婶也是家庭主妇,但她们都有各自对“好”的理解。姨妈是计算机硕士,移民后虽然只能相夫教子,打些零工,但依旧活得自洽;婶婶是中文系硕士,在家进行文艺创作,还出版了一本谍战小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有她过得拧巴。从小到大,她只知道要做“对”的事,做好学生。但当“对”的标准本身开始撕裂,她掉进了几套系统的裂缝中,成了夹缝中的人。
有人觉得刘秋艳过得苦,带着对她的心疼和朴素的好奇,问她:“婆家为什么不能带娃?而且你老公呢?”刘秋艳听从了建议。丈夫挣钱多,不做家务就算了,但父母天天带孩子累得不行,公婆却因为休养身体待在老家,对育儿参与较少。
她和丈夫商量,拉公婆一起出资请家务阿姨。公婆两人也正有此意,表示赞同。但刘秋艳的父母特别生气,第一反应是说他们俩乱花钱。
父母找理由拒绝:带孩子根本不累,做家务很轻松等等。刘秋艳知道,这些都是借口。老一辈人,总觉得自己吃点亏没什么,要多忍让,才能让女儿在婚姻里更幸福。劝不动父母,她和丈夫迫不得已,上了硬手段,磕了头,才得到同意。好在家务阿姨来了,和父母也相处融洽。
刘秋艳身上也有父母的延续,背负向外付出的责任,有着自我牺牲的觉悟。像好学生一样走在各种角色的钢丝上,严格地自我要求,不是她想要的终点,却是她最熟悉和擅长的路径。
真正想要的是什么?2023年,刘秋艳在中国科学院大学的网站上发过一篇自述,题目叫《博士毕业,我还是一位很普通的学生》。在最喜欢的一种自我叙述里,她不是成功者、不是模范,只是一个普通人。
在庞杂的外界声音之外,仍有一些真实的感受可以掌握。刘秋艳记得自己学生时代去做志愿,在敬老院和社区里,别人不知道她曾经是状元,也不知道她所背负的精神压力,只把她当普通孩子。那段时间,她有种难得的轻松感。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