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从文评价郭沫若的书法时说到自己的不甘，这里面包括自己的书法和自己的创作，有一种“打碎了牙和着血生生给咽下去”的感觉：

故宫博物院 | 1971年.郭沫若题在一张有字的材料纸背，另外河南、湖南、陕西的博物院也是郭题

沈从文评价郭沫若的书法时说到自己的不甘，这里面包括自己的书法和自己的创作，有一种“打碎了牙和着血生生给咽下去”的感觉：

✉️ 故去的有鲁迅先生，活着的有郭沫若院长，文学书法上的成就，都经肯定为第一流，已足够代表中国近半世纪最高成就，‘中外无敌’。所以我因此即早改业，主动放弃了‘作家’名分，转到一般人都认为‘极没出息’的历史博物馆，重新学起。【1975年沈从文致陈从周】

石门天凿 | 1976年.沈从文题.不二门摩崖石刻

当提到自己在设于故宫午门上的历史博物馆里当解说员时，笑么呵呵的沈从文表示安于当下不羡慕别人：

️ 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沈从文·我为什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

建国后茅盾是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郑振铎是文化部副部长，巴金是文联副主席、上海作协主席，老舍是北京文联副主席当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丁玲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的主任，还有这个郭沫若，建国后当了中央研究院院士、政协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他给故宫题字，我在午门上冻的哆里哆嗦的讲解，说不羡慕，也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当年，我可是比你们都火啊！

沈从文和郭沫若都是作家，都写过自传体小说，沈主要写小说，郭主要写诗。

郭沫若以甲骨文、金文研究著称，与王国维并称 “甲骨四堂”。沈从文在文物研究中独辟蹊径，从服饰、器物切入历史，《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成为 “文物与文献结合” 的典范，其学术方法影响深远。

两人有很多共同点，也有一些交集，但是命运把他俩联结到了一起，把两人的时间线拉齐了对比一下，结果令人唏嘘。

1892 年

郭沫若生于四川乐山，十年后沈从文生于湖南凤凰，二人都是泛客家人。

1921 年

郭沫若发表诗集《女神》成为中国新诗奠基人。三年后沈从文发表处女作《一封未曾付邮的信》。

1927 年

郭沫若任武汉国民政府的第二方面军政治部中将主任，次年，没有文凭的沈从文去中国公学当大学老师。

1928年

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期间写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两年后沈从文发表《边城》。

郭沫若与周恩来、叶剑英迎接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 | 1938年.汉口大智门车站

1938年

郭沫若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厅长，同年沈从文任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1944年

郭沫若完成《甲申三百年祭》，作品被中共中央定为整风学习文件。同年沈从文焚毁了七册日记与十五件文稿。

1949年

郭沫若任中国文联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此后又连任四届中国文联主席，成为文坛领袖。同年沈从文的人事关系从北大转到历史博物馆，将所有私藏古董捐给北大博物馆，包括漆器、瓷器、服饰、古籍、碑帖等，北大博物馆初创时几乎清一色的沈家旧藏。

1952年

沈从文将小说《老同学》寄给丁玲，并向她借钱。郭沫若或斯大林国际奖金。

1952年，郭沫若获斯大林国际奖金后讲话

1952年，沈从文在故宫午门历史博物馆

1964年

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系统整理殷墟甲骨，被誉为 “甲骨学史上的里程碑”。同年沈从文《服饰研究》手稿遭焚毁，出版遥遥无期，但郭沫若主动为其作序。

1981年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郭沫若已经作古三载。

沈从文与母亲、妹妹 | 1928年.上海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沈从文宛如湘西杀来的一匹黑马，出道即爆火，销售量直追鲁迅，放谁谁不飘啊！

随后进入大学任教，为了表达自己虽无中学以上文凭，却依然不乏艺术见解有关，于是这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作家无所畏惧的开始给各大报纸当喷子。

1930年，沈从文陆写了一批评论，所论及的作家有徐志摩、冯文炳、朱湘、郁达夫、张资平、闻一多以及落花生、施蛰存、刘半农、汪静之等，后来甚至涉及到了教父级别的鲁迅。

他为卞之琳的一部诗集《群鸦集》写了一篇“附记”：

️郭沫若，使诗夸诞豪华，如疯如狂……

在《论郭沫若》里说：

️郭沫若，这是一个熟人……从‘五四’以来，以那大量的生产，翻译与创作，在创作中诗与戏曲，与散文，与小说，几几乎皆玩一角，而且玩得不坏。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1931年4月，沈从文发表《论中国创作小说》不仅没在乎当年接济过自己的郁达夫，对郭沫若更是毫不留情：

️ “以夸大的，英雄的，粗率的，无忌无畏的气势，为中国文学拓一新地，是创造社几个作者的作品。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使创作无道德要求，“但三人中郭沫若，创作方面是无多大成就的。”（1984年版《沈从文文集》改为“但三人中郭沫若，创作方面似不如其他两人”）郭沫若的成就，是他那英雄的气度写诗，在诗中，融化旧的辞藻与新的名词，虽泥沙杂下，在形式的成就上毫无可言，（此半句前举《文集》删除）调子的强悍，才情的横溢，或者写美的抒情散文，却自有他的高点。但创作小说，三人中却为最坏的一个。

创造社成员：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 | 1926年.广州

️ 因为中国诗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

做漂亮文章的可就难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达夫都不行的，鲁迅近来不写，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

在上海，近来是无数靠译日本作品成伟人的。从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现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转贩到中国来了。【1930年沈从文致王际真】

️ 做漂亮文章的可就难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达夫都不行的，鲁迅近来不写，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1930年沈从文致王际真】

️ 在上海，近来是无数靠译日本作品成伟人的。从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现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转贩到中国来了。【1930年沈从文致王际真】

郭沫若与冯乃超 | 1946年，在去往上海山阴路恒丰里群益出版社的路上

三十年代的口诛笔伐，未见郭沫若的反应，到1948年，郭沫若写了一篇《斥反动文艺》，直接就对沈从文贴脸开大，并且一击致命：

️ “什么是红，我在这儿只想说桃红色的红。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尽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借口，说屈原的离骚咏美人香草，所罗门的雅歌也作女体的颂扬，但他们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的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着‘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正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里再生的时候，他又装起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谥之为‘民族自杀悲剧’，把我国的爱国青年学生斥为‘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万道童’，而企图在‘报纸副刊’上进行其和革命‘游离’的新第三方面，所谓‘第四组织’。这位看云摘星的风流小生，你看他的抱负多大，他不是存心要做一个摩登文素臣吗？”

当过兵见过各种杀人场面的沈从文，竟然选择自裁，这可把张兆和吓坏了，由此郭沫若口诛笔伐的能量可见一斑，当然，郭有政治身份，说话也和纯文人不是一个重量级了。

所以这个“桃红色的红”一杆子把沈从文打回了起点，从此远离创作，埋头文物。

✉️ 三月二十八的上午，忽然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幸好在白天，伤势也不太严重，即刻送到医院急救，现在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他平常喜读《变态心理学》，写文章联想又太丰富，前两年写东西遭受人家不公平的误解，心里不痛快。【19490402 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琨】

西南联大中文系全体师生 |1936年5月3日，二排右一为沈从文

回想1941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的一次讲演里说过未来的计划：

️ 还要再写三十年……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特点照例“相当顽固”，所以虽被派“落伍”了十三年，将来说不定还要被文坛除名，还依然认为一个作者不将作品与“商业”、“政策”混在一处……

他猜到了“除名”，但是没猜到他的小说创作生涯在1949年就戛然而止，然后就改行去博物馆的“杂物组”研究杂物去了。

但是，他心里始终有一团火，一个摇滚青年的精神，就是梗着脖子，“不服”。

1968年3月9日，他给儿子沈虎雏说：

✉️“许广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宾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郭沫若。就只那么一个人。

1969年11月15日，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中说自己给郭沫若搞配套服务：

✉️也有做的不尽对处，如帮同郭沫若四个历史戏搞服装道具，曹禺搞《胆剑篇》也参预其事。【19691115沈从文致张兆和】

在给许杰的信念念不忘把自己一棍子打死的人：

✉️到郭院长时，就再升级，定为‘粉红色作家’矣。还在文前预先说明，‘从来不看’我作品，不必看，即赐以‘粉红色作家’佳名，和近年写《李白与杜甫》有连续性的。【1976年2月4日沈从文致许杰】

1976年给许杰的信中又说到老郭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 老兄过去所作之批评文章，很有鞭策作用，提起来，我倒应分感谢老兄，才合情理！因之改业及时，正如古人所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分明显，是得到多方面鞭策帮助而来的。甚至于还应把郭院长的十分不公正的批评算在应该感谢之列！他可以译歌德《浮士德》或《少年维特》，有权利写浪漫诗歌，却不许别人更严肃来写点五四以来男女问题。正如张宗昌、韩复榘可以无限制增加如夫人以外再搞小家庭，却派警察到公园门前站定，不许女人不穿袜子进公园。

在致沈虎雏、张之佩的信中，承认搞研究的确很寂寞：

✉️ 《现代中国文学史》没有我的位置，是应当的……这三十年改业搞得工作虽十分寂寞，但也比较平静，不至于卷入争夺漩涡中，不算十分失策！【19800127沈从文致沈虎雏】

1980年给张香还的信中，在老郭过世后仍旧选择不原谅：

✉️ “至于某大师特赐的‘粉红色作家’佳称自然更深入人心。尽管这位大人生前即以‘巧佞’见称。”

️ 【郭沫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序】

工艺美术是测定民族文化水平的标准，在这里艺术和生活是密切结合着的。

古代服饰是工艺美术的主要组成部分，资料甚多，大可集中研究。于此可以考见民族文化发展的轨迹和各兄弟民族间的相互影响。历代生产方式、阶级关系、风俗习惯、文物制度等，大可一目了然，是绝好的史料。

遗品大率出自无名作家之手。历代劳动人民，无分男女，他们的创造精神，他们的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毅力，具有着强烈的生命脉搏，纵隔千万年，都能使人直接感受，这是值得特别重视的。1964年6月25日。

书还没出版，序言就早已迫不及待的写好？对于这桩令人费解的事情，沈从文的助理王亚蓉猜测：

️ “沈先生和郭先生曾在一次会议上邻桌，郭老主动提出给这部作品写序言，而且序言很快就送来了，郭老其实并没有看过书稿，所以很多人总觉得序言和内容不符，这就是原因；沈先生理解郭老在用这个方式表示一些歉意。”

沈从文说过书稿曾经给过郭沫若，沈觉得郭应该看过：

✉️ “且在六四年把图象及说明样稿，分送郭老及文化部、中宣部和许多有关方面审查，再来就各方面意见反复修改，岂不是小题大做。”【1978年9月13日沈从文致胡乔木】

这部研究中国历史服装的著作之所以能够成功问世，背后离不开周总理的关注。当时周总理频繁出访，而能拿出手的礼物只是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总理认为如果文化部能够编写一本历代的服装图录，作为外交礼品送给国际友人更合适，于是齐燕铭就举荐了沈从文来主持编写这部书。

所以有人猜测这才是郭沫若主动提前为此书作序的原因，作为“巧佞”道理是说得通的。

助理王亚蓉和沈从文 | 1975年.历史博物馆新馆前

沈从文总结自己从写作转向研究是明智的选择，并且处乱不惊的冷眼相看第三次的改行，终于，第三次没来，沈老于1988年去世了，享年九十岁。

️ 能改弦易辙，从另一方式的工作里，作些新的试探。希望剩余下的一部分生命，也许还有可能做点别的事，既配合得上社会需要，又可维持得住个人的独立思考惯性，又不至于受过大干扰而失去安全。所以从五二年起，即或有种种机会，回到过去本行中去，且明知只要乐意去，“生活”和“社会位置”即刻就可得到改善。可还是乐意放弃了“作家”的空名与由之而来的种种实惠，用个“破甑不顾”老办法，不折不扣的在冷清清的午门楼上作了整十年“说明员”。学习“为人民服务”，也用的是一个笨而可悯的方式求实证！这种新的考试，看来是近于得到了通过。但客观的种种变化，却越来越剧烈而倏忽得出乎历史规律。所以我的一切努力，从总理故去为一道线，也许又将近于“完全失败”，报废于刹那间的可能性已十分显明。所以看来最后这五几年可用的生命，也许还得作第三次改业的安排，亦早即料想到的意中事！【1980年11月24日沈从文致徐迟】

✉️ 《现代中国文学史》没有我的位置，是应当的……这三十年改业搞得工作虽十分寂寞，但也比较平静，不至于卷入争夺漩涡中，不算十分失策！【19800127沈从文致沈虎雏】

“《现代中国文学史》没有我的位置，是应当的”这句话说出来心里的酸楚不言而喻。

现代文学史最著名的当属美国夏志清的版本了，终于有人给出正确公正的评价：“沈从文在他成熟时期，他对几种不同文体的运用，可说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

2003年，我在读完一本沈从文后，在扉页上写了几句诗：

幻想很宽

寂寞很大

结实的世界在沉默中驻扎

僵持间我落荒而走

等待回答

没有回答

——2003年4月6日于新谈虎斋

郭沫若故居 | 前海西街18号，什刹海体校西邻

沈从文故居 | 青岛市福山路3号

沈从文曾在信里提到过初来北京的感受，他回忆起郁达夫在西单请他吃饭的情景，回忆起那次吃完饭郁达夫看他瑟瑟的样子把围巾给了他，还把服务员找回来的三块多钱塞他兜里，那时候的沈从文是北大的一名旁听生：

️ ……记起初来北京……东单那座“克林法碑”，欧战后改为“公理战胜”牌坊，即是这时移过中央公园的。“共产党”名称还刚在学生中说起。孙中山在北京市民口中还叫作“孙大炮”，以为专只会放大炮、说空话。国内还无“职业作家”，鲁迅也绝不可能靠写作生活，更想不到将来会有个“鲁迅博物馆”在白塔寺附近。我还常跟着游行队伍，散散传单，并不明白要“反帝”，但是又十分讨厌洋人。过不久，许多人都过武汉参加革命去了，我却变成了第一批职业作家。【19590312沈从文致云六大哥】

来源：张氏道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