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我十九岁,从上海被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运到了这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点。
那一年,我十九岁,从上海被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运到了这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点。
这里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我们管这里叫“世界尽头”。
风是这里的主人,一年四季都在不知疲倦地巡视着它的领地。春天,它夹着沙。冬天,它裹着雪。
我带来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塞满了厚衣服的帆布包,几本被翻烂了的书,还有一把小提琴。
那把琴,是我父亲在我十二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琴身是欧洲的枫木,在上海家里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温暖柔和的蜜色光泽。
到了这里,它好像也水土不服,光泽暗淡了许多,沉默地躺在黑色的琴盒里,像一具精致的骸骨。
我们住的是地窝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冬暖夏凉。
但所谓的“暖”,是相对于零下三十度的“冷”而言。
每天都是无休止的劳动。开垦荒地,挖渠,播种,收割。
我的手,原本是用来按动琴弦的,指尖有常年练习留下的薄茧,光滑而敏感。
几个月下来,这双手就彻底变了样。
裂开的口子像是干涸的河床,泥土嵌在指甲缝里,怎么也洗不干净。掌心里的老茧,厚得像一层盔甲。
有时候,夜深人静,等所有人都睡着了,鼾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漫过整个地窝子。
我会悄悄地爬起来,借着从地窝子顶上小窗户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打开琴盒。
我不敢拉出声音,怕吵醒别人,也怕那点属于我自己的,精致而脆弱的梦,被这粗粝的现实惊碎。
我就只是看着它,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琴身。
那冰凉、光滑的触感,像一道闪电,瞬间能把我带回上海那个小小的,却无比温暖的家。
我能想起梧桐树的影子落在窗台上,能闻到母亲炖的汤的香气,能听到父亲在客厅里读报纸的沙沙声。
然后,我会把琴弓搭在弦上,不出声地,模仿着拉琴的动作。
在心里,我演奏着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那旋律在我的脑海里流淌,神圣,庄严,像是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为我自己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葬掉那个曾经以为世界就是音乐厅和五线谱的少年。
那天,连里休息。
戈壁滩上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刚被洗过的绸布,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实在憋闷得慌,就背着琴,一个人往团部后面的红柳滩走去。
那里的红柳长得很高,能遮住人。
我觉得安全。
我靠在一棵最大的红柳树下,架起了琴。
这是我到这里以后,第一次真正地让琴发出声音。
琴弓与琴弦摩擦的瞬间,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拉的是《沉思》。
那旋律哀伤、悠远,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我心里的叹息。
我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里面。
我不知道自己拉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我睁开眼,准备收琴。
一转头,我吓了一跳。
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小孩。
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的哈萨克族袷袢,袖口磨得发亮。
脸蛋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红扑扑的,像两坨熟透的苹果。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黑亮黑亮的,像戈壁滩上夜晚的星星,干净,又带着一种野生的、不受拘束的光。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琴。
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贪婪的好奇。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琴往怀里抱了抱。
这是我唯一的宝贝了。
他见我动了,好像也回过神来,却没有走,反而朝我走近了两步。
他指了指我怀里的琴,张了张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哈萨克语。
他的声音很清脆,像小马驹的蹄子敲在石头上。
我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他有点着急,又指了指琴,然后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学了一声鸟叫。
那声音婉转动听,惟妙惟肖。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他是在问我,这个“木头盒子”,为什么能发出那么好听的,像鸟叫一样的声音。
我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
这个把音乐比作鸟叫的孩子。
我冲他笑了笑,把琴重新架在肩上。
我拉了一段最简单的练习曲,音阶的上行和下行。
他的眼睛随着我运弓的手臂来回移动,一眨不眨,嘴巴微微张着,完全看呆了。
我拉完,他用力地鼓掌。
那笨拙的、用力的姿A样,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他成了我的小听众。
只要我一有空去红柳滩练琴,他总会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我们之间语言不通,交流很少。
他只是听。
有时候我拉欢快的曲子,他会跟着轻轻晃动身体,嘴角咧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有时候我拉悲伤的曲子,他就不动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眼神里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忧郁。
我慢慢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巴扎尔拜。
是附近牧民的孩子。
他的出现,像是在我这片灰色的、被劳动和疲惫填满的沙漠里,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颜色鲜艳的花。
让我觉得,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有一天,我拉完琴,正在用一块软布小心地擦拭琴身。
巴扎尔拜忽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离琴弦只有几毫米的地方停住了,没有碰上去。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渴望。
我知道他想摸一摸。
我犹豫了。
这把琴,连我自己都舍不得让它沾上一点灰尘和汗水。
我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帮家里干活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小手,又看了看他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天空的眼睛。
我叹了口气,把琴递了过去。
“小心点。”我说。
虽然知道他听不懂,但我还是说了。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动作变得格外郑重。
他没有用手掌去碰,而是用指尖,像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从琴头滑到琴尾。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琴弦时,他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好像被一股微弱的电流击中。
他抬起头看我,眼睛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混合着敬畏和狂喜的表情。
他把琴还给我,又对我比划了半天。
我看了好久才明白。
他想自己做一个。
我被他这个想法逗笑了。
做一把小提琴?这怎么可能?
小提琴的制作工艺那么复杂,对木材、尺寸、弧度的要求都极其严苛。
我摇了摇头,想告诉他这不可能。
但他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鼓励他。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是一种要去完成一件伟大事业的坚定表情。
然后,他转身跑了。
我以为这只是小孩子一个异想天terr的想法,很快就会忘记。
但没想到,他是认真的。
过了大概半个多月,他又在红柳滩等我。
这一次,他怀里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块被他用小刀削成了大概形状的木头,有点像琴身,但歪歪扭扭,非常粗糙。
上面还牵着几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羊肠线,算是琴弦。
他还削了一根弯弯的树枝,上面也绷着一根线,算是琴弓。
他把这个“四不像”献宝似的递给我看。
我看着他手里那个拙劣的仿制品,又看了看他被小刀划得到处都是口子的手,和那双写满了“快夸我”的期待的眼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在这个连饭都吃不饱,娱乐活动只有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石头的年代。
在这个除了劳动,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青年”几乎已经忘记了理想和艺术为何物的地方。
一个哈萨克族的小男孩,仅仅因为听过几次琴声,就凭着一股最原始的冲动,用最简陋的工具,想要复刻出一个他心中的“音乐梦”。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接过他那个“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检查了一遍。
我指了指“琴身”上一个过于尖锐的棱角,又指了指“琴弓”上松垮的线。
他立刻明白了,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那天,我没有拉我自己的琴。
我用他那把“琴”,煞有介事地比划了半天。
虽然它发不出任何称得上是音乐的声音,只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
但巴扎尔拜听得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临走时,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备用的松香,递给了他。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好奇地闻了闻。
我拿起他的“琴弓”,把松香在上面来回擦了擦,然后拉了一下那根羊肠线。
虽然声音依然难听,但比起之前,确实多了一点“涩”的质感。
他一下子就懂了,宝贝似的把那块小小的松香揣进怀里,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那笑容,比戈壁滩上的太阳还要晃眼。
冬天来得又快又猛。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
我们这些知青被派去修水渠。
那是最苦的活。
天不亮就得起床,顶着能把人骨头吹裂的寒风,在结了冰的土地上挖石头,砸冻土。
一天下来,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覺,腰像要断掉一样。
人的精神也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色和寒冷,磨得越来越麻木。
我很久没有去红柳滩了。
琴盒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甚至都快忘了巴扎尔拜,那个眼睛像星星的孩子。
直到那天,我病倒了。
高烧,说胡话。
在那个年代,兵团里医疗条件很差,一场重感冒都可能要了人的命。
我躺在地窝子的土炕上,浑身滚烫,脑子里像是在放走马灯。
上海的弄堂,父亲的背影,母亲的眼泪,还有巴赫的旋律,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给我喂水。
那水带着一股浓浓的奶味和咸味。
是哈萨克族的奶茶。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张焦急的脸。
是巴扎尔拜。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胡子很浓,应该是他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连里的卫生员给我打了一针,但烧一直不退。
是巴扎尔拜的父亲,用最古老的法子,一遍一遍地用雪水浸湿的毛巾给我擦身体,逼着我喝下一碗又一碗滚烫的羊肉汤。
巴扎尔拜就守在我身边。
他见我醒了,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他的那把“小提琴”。
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造,它比之前像样多了。
琴身被打磨得光滑了一些,虽然形状还是怪怪的。
琴弦换成了更结实的马尾鬃。
他把这个“宝贝”举到我面前,然后用他那根树枝“琴弓”,在上面笨拙地拉动。
没有旋律,不成调子。
就是“咿咿呀呀”的声音。
但在我当时烧得混沌的耳朵里,那声音却像是天籁。
他一遍一遍地拉着。
神情专注而虔信,像是在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看着他,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用他以为的“音乐”,来叫醒我。
我的烧,在那天晚上,奇迹般地退了。
后来我才知道。
是巴扎尔拜见我很久没去红柳滩,就一路找到了我们连队。
他不会说汉语,就跟门卫比划拉琴的动作。
大家才知道,他是来找我的。
知道我病了,他又跑回家,把他的父亲叫了来。
他的父亲是附近有名的老牧民,懂一些土方子。
我病好的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我穿上厚厚的棉袄,跟着巴扎尔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家走。
我要去谢谢他的阿爸。
他家住在离我们连队十几里外的一个冬牧场。
几顶毡房,散落在山坳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像童话里的场景。
一进毡房,一股混杂着奶香、肉香和皮革味的暖气就扑面而来。
巴扎尔拜的母亲,一位慈祥的哈萨克族额吉,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和刚出炉的馕。
巴扎尔拜的父亲,那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看着我,用力的点了点头,眼神里是草原民族特有的那种淳朴和真诚。
我从怀里掏出我带来的“谢礼”。
那是我攒了两个月的津贴,托人从县城买的两瓶白酒和一条烟。
这是当时我们能拿出的最体面的礼物了。
巴扎尔拜的父亲摆了摆手,不肯收。
他指了指巴扎尔拜,又指了指我,说了一长串哈萨克语。
巴扎尔拜在一旁,用他会的有限的几个汉字,加上手舞足蹈的比划,给我“翻译”。
“阿爸……说……朋友……朋友……”
我懂了。
他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帮忙,不需要谢礼。
那一刻,我一个来自大上海,自认见过些世面的青年,在这个简陋的毡房里,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哈萨克族男人面前,感到了深深的惭愧。
我带来的那些“礼物”,和我所得到的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他们给我的,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最纯粹的善意和温暖。
那天,我在他们家吃了一顿饭。
那是我到新疆以后,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饭后,巴扎尔拜的父亲拿出了他的冬不拉。
他拨动琴弦,唱起了哈萨克族的民歌。
歌声苍凉、辽阔,像是从天山之巅吹来的风,又像是额尔齐斯河奔腾不息的水。
毡房里的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巴札尔拜也唱着,他的声音清亮,充满了生命力。
我听不懂歌词,但我能听懂那旋律里的情感。
那里面有对草原的热爱,有对生命的赞美,有流浪的孤寂,也有找到归宿的喜悦。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一直以为,我所珍视的,巴赫、莫扎特、贝多芬,那些西方的古典音乐,才是音乐的圣殿。
而此刻,在这顶小小的毡房里,我听到的这种最质朴的,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歌声,同样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音乐,原来是不分国界,不分形式的。
它的灵魂,是共通的。
我看着唱得满脸通红的巴扎尔拜,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在我心里埋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和巴扎尔拜成了真正的朋友。
我会教他几个简单的汉字。
他会教我几句日常的哈萨克语。
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用音乐交流。
我拉琴给他听,从巴赫到维瓦尔第。
他唱歌给我听,那些古老的,关于雄鹰和雪山的歌谣。
我发现,他有惊人的音乐天赋。
很多复杂的旋律,我只拉一两遍,他就能哼出大致的调子。
他的节奏感是天生的,像是长在他的血液里。
他依然在不停地改造他的那把“小提琴”。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风干了很久的胡杨木,那是戈壁上最坚硬的木头。
他用一把小小的刀,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把那块木头挖空,削成琴的形状。
他的手不知道被划了多少口子,新的伤叠着旧的伤。
我有时候看着都心疼,想让他别弄了。
但他只是冲我笑笑,眼睛里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他的阿爸和额吉,也只是看着他,从不阻止。
在他们看来,孩子喜欢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好了。
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巴扎e拜的第二代“小提琴”终于完工了。
比起第一代,它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虽然琴身依然显得笨拙,弧度也不够优美,但它已经很接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了。
他甚至还学着我的样子,给它涂上了一层不知道用什么植物的汁液做成的“漆”。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做的琴弓。
他用一根极富弹性的,不知名的树枝,绷上了几十根细密的马尾。
那张力,竟然恰到好处。
那天在红柳滩,他把这把新琴递给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接过来,试着拉了一下。
它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咯吱”的噪音了。
虽然音色干涩,有点像锯木头,但它确实发出了几个高低不同的,可以分辨的音。
Do, Re, Mi……
当那几个简单的音符,从这把由一个哈萨克孩子用最原始的工具做出来的“琴”上传出来时。
我看到巴扎尔拜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己的手,让一块木头唱出了歌。
我也被深深地触动了。
我把他拉到我身边,把我的那把枫木小提琴,塞到了他的手里。
“拿着。”
他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拿起琴弓,放到他另一只手上,然后握着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摆成拉琴的标准姿势。
“来,试试这个。”
他僵硬得像一截木头,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我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按在琴弦的正确位置上。
“别怕,就像你平时哼歌一样。”
我引导着他,拉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音。
“sol——”
那一声,从我那把真正的,来自欧洲的枫木小提琴里发出的,圆润、饱满、悠扬的琴音,像是有魔力一样。
巴扎尔拜浑身一震。
他呆呆地听着那个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然后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琴。
那表情,像是一个乞丐,突然被告知,他拥有了整个王国的宝藏。
他试着,自己动了一下琴弓。
“吱——”一声刺耳的噪音。
他吓得赶紧缩回了手。
我笑了笑,重新握住他的手。
“别急,慢慢来。手腕要放松,弓要直……”
那天下午,我就在红柳滩,给了巴扎尔拜他的第一堂,真正的小提琴课。
他学得很快,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那种对音乐的感觉,好像是与生俱来的。
我教他的东西,他能举一反三。
我意识到,我面前的这个孩子,可能真的是个天才。
一个被遗落在戈壁滩上的,音乐的天才。
而我心里的那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
这把琴,跟着我,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它只能在深夜里,被我拿出来,作为一点可怜的慰藉。
它只能在劳动之余,被我用来排遣个人的愁绪。
它会和我一起,在这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上,慢慢地被风沙侵蚀,被岁月磨损,最后光芒散尽,归于沉寂。
可是,如果到了巴扎尔拜的手里呢?
它可能会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的生命。
它会被一个真正热爱它,把它当作神祇一样崇拜的孩子,日夜抚摸,奏响。
它的音乐,会飘荡在草原上,飘进毡房里。
它会成为这个孩子生命的一部分,会带着他,走向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更广阔的世界。
我看着巴扎尔拜抱着我的琴,爱不释手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衣角去擦拭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那神情,是那么的虔诚。
我做了决定。
这个决定,在当时的我看来,近乎疯狂。
那是我生命中,除了亲人之外,最宝贵的东西。
是我的过去,我的身份,我所有骄傲和梦想的寄托。
把它送人,就像是把我自己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剥离出去。
会疼。
我知道会疼。
但我也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
我把琴盒打开,就放在我的枕边。
我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描摹着琴身的轮廓。
我想起了父亲把它交给我时,眼里的期许。
他说:“家言,音乐是灵魂的语言。爸爸希望,无论将来你遇到什么,都不要丢掉它。”
爸爸,对不起。
我可能要把它“丢掉”了。
但我想,您如果知道,我是把它交给了另一个,更需要它的灵魂,您会理解我的,对吗?
第二天,我找到巴扎尔拜。
我把琴盒整个地递给了他。
他一脸茫然。
我打开琴盒,把里面的小提琴,连同琴弓,松香,备用琴弦,甚至那块我用了多年的擦琴布,全部拿了出来。
我一样一样地,示范给他看,怎么装,怎么拆,怎么保养。
然后,我把它们重新放回琴盒,盖上盖子,把那个金属搭扣,“咔哒”一声扣上。
我把琴盒,推到他面前。
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琴盒,然后做了一个“送给你”的手势。
他彻底呆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琴盒,拼命地摇头,把琴盒往我这边推。
嘴里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懂的哈萨克语,神情又惊又怕。
我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用我所知道的,最清晰的普通话说:
“巴扎尔拜,它现在是你的了。”
“你要好好待它。”
“你要让它,替我,一直唱下去。”
他好像听懂了我的语气,但还是不敢相信。
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我从琴盒里,把那把琴拿了出来,塞进他怀里。
然后,我拿起他自己做的那把“胡杨木小提琴”。
我对他做了一个“交换”的手势。
他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胡杨木琴”,又看看怀里那把真正的“枫木琴”。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施舍,是交换。
是一个拉琴的人,和另一个拉琴的人之间,平等的交换。
“哇”的一声,他哭了。
他不是那种默默流泪的孩子。
他是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像是一下子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激动、不敢置信,都哭出来。
他抱着那把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没劝他。
我只是蹲下来,用我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眼眶也是湿的。
等他哭够了,我把他拉起来。
“走,回家。”
我拿着他那把“胡杨木琴”,他抱着我的“枫木琴”,一起往他家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把那琴盒抱得紧紧的,好像生怕它会飞走一样。
到了他家毡房,我把事情的经过,用我蹩脚的哈萨克语,加上无数的比划,告诉了他父亲。
他父亲听完,沉默了很久。
这位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眼圈也红了。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给了我一个无比用力的拥抱。
那是一个草原汉子,所能表达的,最重的感谢。
那天,他家宰了一只羊。
那是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时,才会有的礼节。
整个冬牧场的人都来了。
人们在毡房外的雪地上,燃起了篝火。
巴扎尔拜的父亲,亲自把那把枫木小提琴,交到巴扎尔拜手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巴扎尔拜站到了篝火前。
他有些紧张,但还是学着我的样子,把琴架好。
他拉了。
他拉的是我教他的,最简单的一段旋律。
不成调,很多音都跑了。
但是,当那悠扬的,从未在这片草原上响起过的声音,伴着篝火的噼啪声,飘向墨蓝色的夜空时。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些牧民,那些一辈子只听过冬不拉和牧歌的人们。
他们和我一样,静静地听着。
眼神里,是和我第一次见到巴扎尔拜时,他眼里一样的光。
那是对一种全新的,美的东西的,最纯粹的好奇和敬畏。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在火光中拉琴的小小身影。
我的手里,还握着他换给我的那把“胡杨木小提琴”。
琴身很粗糙,甚至还有点硌手。
但我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因为失去而产生的空洞和疼痛,突然就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我没有失去什么。
我只是把一颗种子,种在了更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它会在这里,在这片广袤的天地间,生根,发芽。
然后,开出我从未见过的,绚烂的花。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
连队里的生活,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劳动。
但我好像变了。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落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不再觉得这里的风是刺骨的刀子,我开始能听懂风里夹带的,来自远山的讯息。
我不再觉得这里的土地是贫瘠的荒漠,我开始能感受到,春天冰雪融化后,草芽顶破冻土时,那种沉默而倔强的生命力。
我开始学着像巴扎尔拜的父亲一样,从天上的云,判断明天的天气。
我开始能分清各种牧草的名字。
我甚至还跟着他们,学会了骑马。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骑着马,跑到很高很高的山坡上。
远远地,我能看到巴扎尔拜家的毡房。
然后,我会听到一阵琴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飘过来。
那琴声,一天比一天流畅,一天比一天动听。
它不再是单纯地模仿我教给他的那些西方乐曲。
他开始把哈萨克族的民歌,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旋律,用小提琴拉出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
它有西方古典音乐的严谨和华丽,又有草原民歌的自由和辽阔。
它像是在天山雪莲上,开出了一朵上海的白玉兰。
美得不可思议。
我常常一听,就是一个下午。
直到夕阳把整个戈壁滩都染成金色,我才骑着马,慢慢地回去。
心里是满满的,说不出的平静和喜悦。
几年后,我离开了兵团,回到了上海。
走的那天,巴扎尔拜一家,还有很多牧民,来送我。
巴扎尔拜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的少年。
个子窜得很高,脸上的轮廓也开始变得硬朗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把小提琴,拉得惊天动地。
他拉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
旋律激昂,复杂,充满了力量。
我听着,笑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绿皮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他在站台上,一边追着火车跑,一边拉着琴。
那琴声,和着火车的轰鸣,像是在为我送行,又像是在向我宣告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我把那把“胡杨木小提琴”,一路带回了上海。
它现在就挂在我书房的墙上。
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就会告诉他们,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伟大的一次“交换”。
后来,我通过一些辗转的关系,断断续续地,听到过一些关于巴扎尔拜的消息。
听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被地区文工团选中了。
听说,他后来考上了乌鲁木齐的艺术学院,主修小提琴。
听说,他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他的家乡,成了一名音乐老师。
再后来,听说,他组建了一个乐队,把冬不拉、手鼓这些民族乐器,和小提琴、大提琴这些西洋乐器结合在一起。
他们的音乐,在整个新疆,都很有名。
几十年的时间,倏忽而过。
我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当年的知青生涯,也成了泛黄的记忆。
直到前年,我孙女拿了一张音乐会的海报给我看。
“爷爷,你看,这个演奏家的名字好特别。”
我戴上老花镜,凑过去看。
海报上,是一个穿着西装,头发微卷,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
那把琴,在舞台的灯光下,泛着一层熟悉的,温暖的蜜色光泽。
演奏家的名字,叫——
巴扎尔拜·哈恩。
下面有一行小字介绍:著名哈萨克族小提琴演奏家,其音乐融合了古典与民族风格,被誉为“从草原上飞出的金丝雀”。
我的手,一下子就抖了起来。
音乐会是在上海大剧院。
我让孙女给我买了最好的票。
那天,我穿上了我最体面的一件中山装。
我坐在剧院柔软的红色丝绒椅子上,看着穹顶上璀璨的水晶灯,恍如隔世。
上一次坐在这里,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被父亲带着,来听一场交响乐。
灯光暗下,舞台亮起。
巴扎尔拜走了出来。
他比海报上看起来,要更沉稳,也更沧桑一些。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黑亮,干净。
他向观众鞠躬,然后,架起了琴。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
我的世界,安静了。
他拉的第一首曲子,是《沉思》。
还是那首《沉思》。
但已经完全不是我当年在红柳滩上,拉出的那个味道了。
我的《沉思》,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个人的哀伤。
而他的《沉思》,是经历过岁月沉淀后的,一种更广阔,更深沉的情感。
那琴声里,有戈壁的风,有天山的雪,有牧人的歌,有离别的伤,也有重逢的暖。
它像一条大河,缓缓地流淌,把你包裹,带你走过他所走过的一生。
我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一曲终了,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巴扎尔拜鞠躬致谢。
然后,他拿起话筒,走到了舞台中央。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新疆口音,但很标准,很清晰。
他说:“谢谢大家。今天,我想把下一首曲子,送给一位特别的听众。”
“我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现场。”
“几十年前,在新疆,在一个叫红柳滩的地方,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牧童。”
“有一个从上海来的,拉小提琴拉得像鸟儿唱歌一样好听的大哥哥,把他的琴,送给了我。”
“那把琴,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把。”
他举起了手里的琴。
“他不仅给了我一把琴,他还给了我一个梦。一个让我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美好的声音存在。”
“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后来,他回了上海,我们就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
“我只想跟他说一声,‘阿哥’,”他用哈萨克语喊了一声“哥哥”,“谢谢你。”
“我没有辜负你的琴,也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我带着它,走遍了很多地方。我用它,拉我们哈萨克自己的歌。我让很多人知道,我们草原上的音乐,也一样好听。”
“今天,我要演奏的这首曲子,是我自己写的。”
“它的名字,叫——《交换》。”
他说完,再次架起了琴。
这一次,他拉出的旋律,是那么的熟悉。
那是我教他的第一首练习曲的音阶,混合着他唱给我听的第一首哈萨克民歌的调子。
两种截然不同的音乐元素,被他巧妙地,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
它们时而对话,时而追逐,时而交缠。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互相倾诉着几十年的思念。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我这个突然站起来的白发老头。
舞台上的巴扎尔拜,也看到了我。
他的琴声,有那么一秒钟的停顿。
我们的目光,穿过黑暗的观众席,穿过几十年的漫长岁月,交汇在了一起。
他笑了。
眼里的泪光,和舞台的灯光,一样闪亮。
我也笑了。
老泪纵横。
他没有停下演奏,只是把琴声拉得更加悠扬,更加高亢。
那琴声,像一只雄鹰,盘旋着,飞出了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飞过了高楼林立的城市,飞回了那个遥远的,叫作“世界尽头”的地方。
飞回了那个洒满阳光的红柳滩。
一个穿着破旧袷袢的哈萨克小孩,和一个穿着褪色蓝布工装的上海青年,正坐在一起。
一个在唱。
一个在拉。
风在吹,云在走。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成了永恒。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