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接待我的是车间的老主任,姓王,一个瘦瘦高高的半老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是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藏着一股子不好惹的劲儿。
那年头,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的脏抹布。
风里带着一股子煤烟味儿,吸进肺里,有点呛。
一九七八年,我从部队转业,回了城。
胸前的大红花,还没褪色,人就已经站在了市第一机械厂的大门口。
那铁门,真高,真气派。
上面“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在灰扑扑的墙上,亮得晃眼。
我捏着手里的介绍信,手心全是汗。
那纸都被我攥得有点软了。
接待我的是车间的老主任,姓王,一个瘦瘦高高的半老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是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藏着一股子不好惹的劲儿。
“部队来的?”他斜着眼打量我,眼神像探照灯,从头扫到脚。
我挺直了腰板,像在部队接受检阅一样,大声回答:“是!”
他“嗯”了一声,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不冷不热。
“先去三车间,跟着刘师傅,学着点。”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三车间,是整个厂里最响的地方。
一走进去,那股子热浪就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浓得化不开。
耳朵里灌满了钢板撞地的闷响,还有砂轮磨着铁件时那股子尖酸的啸叫,能钻进人骨头缝里去。
我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里。
刘师傅是个胖子,四十多岁,穿着一件油腻腻的蓝色工装,后背上被汗浸出一大块深色的印子。
他正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擦着一台车床。
那动作,不像是在干活,倒像是在抚摸一件宝贝。
“新来的?”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刘师傅,我叫……”
“行了,甭介绍了。”他打断我,“来了就看,看会了就干。”
说完,他把手里的抹布往旁边一扔,拉开车床的电闸。
“嗡——”的一声,那台绿色的大家伙,像一头沉睡的野兽,醒了。
我就这么站着,看。
看他怎么上料,怎么对刀,怎么看着那旋转的铁棒上,飞溅出银亮亮的铁屑。
那些铁屑,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场短暂的流星雨。
空气里的机油味更重了,呛得我直咳嗽。
刘师傅瞥了我一眼,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在部队,我们讲究的是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到了这里,我才发现,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变得黏糊糊的。
刘师傅干一会儿,就要停下来,靠在机床边上,跟旁边的人唠几句。
或者,就那么站着,看着车间门口,发呆。
我学得很快。
毕竟在部队,摸过枪,拆过炮,这点机械原理,一看就通。
没过几天,我就能自己上手了。
我加工出来的零件,用卡尺一量,分毫不差。
王主任来车间检查,看到我做的活儿,难得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我算是站稳脚跟了。
可我错了。
我融不进去。
他们中午休息的时候,会聚在一起打扑克,烟雾缭绕,骂骂咧咧。
我不抽烟,也不会打牌,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我的馒头。
他们下班后,会三五成群地去小酒馆,喝得满脸通红,勾肩搭背地回来。
我闻不惯那股子酒气,总是第一个冲完澡,回我的单身宿舍。
那宿舍,小得可怜,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
窗户外面,就是厂区的高墙。
晚上,我能听到车间里传来的隐约的机器轰鸣声,像是厂子的呼吸。
我开始觉得孤单。
这种孤单,跟在部队站岗时的那种不一样。
站岗的时候,你知道你的身后是战友,是营房,是整个国家。
而在这里,我身后,只有一堵冰冷的墙。
真正出事,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厂里赶一批出口的零件,要求特别高,尺寸不能有丝毫偏差。
车间的气氛,难得地紧张起来。
我负责其中一道关键工序。
快下班的时候,我旁边机床的老张,递给我一根烟。
“兄弟,来一根,提提神。”
我摆了摆手:“谢谢张哥,我不会。”
他嘿嘿一笑,把烟塞回自己嘴里:“装什么假正经,在部队里还能没抽过?”
我没说话,低头继续干活。
过了一会儿,他加工完一个零件,随手就扔进了我旁边的成品筐里。
我拿起来一看,不对。
尺寸,差了零点一毫米。
在普通人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在我们这行,这就是废品。
“张哥,”我拿着那个零件走过去,“这个,好像有点问题。”
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什么问题?我干了二十年车工,还能出问题?”
车间里很吵,但他这一嗓子,周围好几个人都听到了,纷纷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把零件递过去,指着卡尺上的读数:“您看,这里,超了。”
他的脸,由红变紫。
他一把抢过零件和卡尺,瞪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猛地把零件摔在地上。
“咣当”一声,在嘈杂的车间里,格外刺耳。
“妈的,老子今天手滑了,不行啊?”他冲我吼,“你个新来的,懂个屁!想拿我立威?”
我愣住了。
我只是想提醒他,这是出口的单子,不能马虎。
我没想过要立威。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步步紧逼,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老师傅,都该被你个毛头小子教训?”
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支持,只有看热闹的冷漠。
刘师傅慢悠悠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零件,看了一眼,然后揣进了自己兜里。
“行了行了,吵什么吵?”他拍了拍老张的肩膀,“多大点事儿,不就是一个废品吗?谁还没出过错?小李,你也是,年轻人,别太较真。”
他转向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
“在厂里,人情比规矩重要。懂吗?”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忽然明白了。
在这里,我才是那个“废品”。
那个不合规矩的,多余的零件。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坐了很久。
窗外,月光照在高墙上,一片清冷。
我拿出了我的军功章。
那是一枚三等功奖章,是我在一次抗洪抢险中,用命换来的。
冰冷的金属贴在手心,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一直以为,我在部队里学到的那些东西——正直,认真,一丝不苟——是到哪里都通用的。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从那以后,我在车间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没人再主动跟我说话。
我问问题,他们也爱答不理。
有时候,我的工具会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有时候,我的机床会突然出点小毛病。
我知道是他们搞的鬼,但我没有证据。
我像一个透明人,在车间里飘来荡去。
只有机器的轰鸣声,是我的同伴。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听着墙外的风声。
我想家,想部队,想那些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太“较真”了?
转机,来得很突然。
那天,王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很小,一张桌子,两个文件柜,就满了。
空气里有一股劣质茶叶的味道。
他没看我,只是盯着桌上的一个搪瓷茶缸。
“小李啊,厂里最近人事有点变动。”他慢悠悠地说,“市档案馆,缺个管资料的,你看……”
我的心,猛地一沉。
市档案馆。
那是什么地方?
在当时我们这些人的概念里,那就是个养老的地方,是给那些没本事、没关系、等着退休的人准备的。
去了那里,这辈子就算完了。
“主任,我……”我想争辩几句。
“我知道,你是个好兵。”他打断我,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但是,厂里……不是部队。”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不耐烦。
“你太直了,像根钢筋,容易折。”他说,“去档案馆吧,清净,也适合你。”
我没再说话。
我知道,这是早就决定好的。
我就是那颗被挑出来的,不合格的螺丝钉,要被扔掉了。
我走出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外面的天,正下着小雨。
冷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回车间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很少,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就装完了。
车间里的人,都在忙着。
没有人看我。
仿佛我从来没有来过。
只有刘师傅,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叫住了我。
“小李。”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递给我一个油纸包。
“拿着,路上吃。”
我打开一看,是两个还热乎的肉包子。
“刘师傅……”
“别说了。”他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人各有命。去了那边,好好干。”
我捏着那两个包子,鼻子一酸。
这是我在这个厂里,感受到的,唯一的温暖。
我走了。
没有回头。
市档案馆,在一栋很旧的苏式小楼里。
红砖墙,木地板,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夏天的时候,绿荫能遮住半个院子。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空气里,没有机油味,只有一股陈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
闻起来,像时间的味道。
接待我的是陈馆长,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头。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念一篇很长的稿子。
“以后,你就负责整理建国前的那些旧档案。”他说,“活儿不累,就是有点枯燥。”
他把我带到一间库房。
那是我见过最多的文件。
一排排的铁架子,顶到天花板,上面堆满了牛皮纸档案盒。
很多盒子都已经破损了,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
灰尘,像一层厚厚的雪,覆盖在所有东西上。
光线从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进来,在空气中,能看到无数飞舞的尘埃。
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档案,重新登记,分类,编号。
一开始,我真的很不适应。
太静了。
静得让人心慌。
我习惯了部队的号角,习惯了工厂的轰鸣。
在这里,我唯一的伴侣,就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常常一整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有时候,我会对着那些档案发呆。
我在想,那些在机械厂的工友们,此刻在干什么?
他们是不是又在打扑-克,喝酒,吹牛?
而我,却在这里,跟一堆发霉的故纸堆作伴。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那段时间,我瘦了很多。
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陈馆长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有一次,他看我对着窗外的大槐树发呆,走过来,递给我一支毛笔。
“闲着没事,练练字吧。”他说,“能静心。”
那是一支很旧的狼毫笔,笔杆都已经被摸得包了浆。
我从来没写过毛笔字。
握着笔杆,感觉比握枪还紧张。
陈馆主笑了笑,亲自给我磨墨,铺开一张宣纸。
“写字,就像做人。”他一边磨墨,一边说,“要心正,气沉,下笔才有力道。”
“你看这些档案,上面那些字,都是前人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每一个字里,都有一个故事,一段人生。”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老花镜后面,闪着一种温和而智慧的光。
我忽然觉得,他不像个馆长,倒像个教书先生。
我开始练字。
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
我的手,习惯了握枪,握扳手,又硬又僵。
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
陈馆长也不说我,就让我自己练。
我把这当成了一个任务。
就像在部队里,练习射击一样。
每天,整理完档案,我就铺开纸,一写就是几个小时。
墨汁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慢慢地,我的心,真的静下来了。
我不再去想机械厂的事,不再去想那些人的冷眼。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黑色的墨,白色的纸,和笔尖在纸上游走时的那种奇妙的触感。
我的字,也开始变得有模有样。
有一天,陈馆长拿了一份很旧的档案给我。
那是一份清末的地契,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很模糊了。
“你试试,把这个誊抄一份。”
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把那份地契抄录了一遍。
当我把抄好的稿子交给陈馆长时,他拿着放大镜,看了很久。
“嗯,不错。”他抬起头,对我笑了,“有点风骨了。”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工作,得到肯定。
不是因为我做的零件尺寸精准,而是因为我写的字,有了“风骨”。
那种感觉,很奇妙。
从那以后,除了整理档案,我又多了一项工作——修复和抄录那些破损严重的古籍文献。
我开始接触到很多我以前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明代的县志,清代的奏折,民国的报纸……
每一份档案背后,都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
我读到了我们这座城市,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渡口,发展成现在的样子。
我读到了战争年代,那些地下工作者,是如何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传递情报。
我读到了大饥荒的时候,人们是如何挣扎求生。
这些故事,比任何小说都精彩,都震撼。
我像一个潜入时间深海的寻宝人,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我不再觉得枯燥,反而觉得,我的工作,充满了意义。
我是在为这座城市,守护它的记忆。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早上,在院子里打一套军体拳。
白天,整理档案,抄录文献。
晚上,看书,练字。
我和陈馆长,成了忘年交。
我们常常在院子的槐树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他给我讲了很多历史故事,也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
他说,人这一辈子,不在于你站在多高的位置,而在于你是否找到了能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
我渐渐明白了,他说的“安身立命”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内心的平静和富足。
是当全世界都喧嚣的时候,你依然能守住自己的一方书桌,做自己喜欢的事。
偶尔,我也会听到一些关于机械厂的消息。
听说,他们换了新的进口设备,效益很好,工人的奖金都翻了倍。
听说,老张因为技术好,评上了劳模,还分了新房子。
听说,刘师傅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也会泛起一丝波澜。
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
我知道,那条路,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的路,在这些故纸堆里。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就是九十年代了。
改革的浪潮,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很多国营工厂,都开始不景气。
机械厂,也未能幸免。
先是奖金没了,然后是工资都开始拖欠。
再后来,就是一波又一波的下岗潮。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刘师傅。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
他不再是那个懒洋洋的副主任,而是一个满脸愁容的下岗工人。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李啊……”
我们找了个路边的小摊,坐了下来。
他告诉我,厂子已经停产好几个月了。
大部分工人都被买断工龄,自谋生路去了。
像他这样快到退休年龄的,不上不下,最是难熬。
“老张呢?”我问。
“他?”刘师傅喝了一口劣质的白酒,摇了摇头,“前年就下岗了,老婆跟他离了,现在在外面摆摊修自行车,日子过得……唉。”
他说,很多人都后悔了。
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学一门真正的手艺。
只会开机床,离开了工厂,就什么都不是了。
“还是你好啊。”刘师傅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羡慕,“听说你现在是市里有名的书法家了?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研究地方历史的文章?”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什么书法家,也不是什么历史学家。
我只是一个档案管理员。
一个在时间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位置的人。
那天,我请刘师傅吃了顿饭。
临走时,我塞给他一些钱。
他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眼圈红了。
“小李,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他低着头说。
“都过去了,刘师傅。”我说,“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也跟你一样。”
这话,是我的真心话。
如果我当初留在了机械厂,我可能会成为一个不错的车工,甚至是一个车间主任。
但是,我也会在时代的浪潮中,被无情地抛下。
我会失去我的工作,我的骄傲,我的一切。
是那次被“排挤”,把我推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条看起来荒凉、偏僻,却能通向内心安宁的路。
退休那天,陈馆长,不,现在已经是老陈了,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特地来到单位。
他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宝。
“以后,有的是时间写字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笑了。
是啊,有的是时间了。
我的退休生活,比上班时还要忙。
我被市里的老年大学请去,教书法课。
也被地方志办公室聘为顾问,参与编纂新的市志。
我的书房里,堆满了各种史料和书籍。
每天,我都在这些文字里穿梭,乐此不疲。
我的孩子们,都很支持我。
他们说,爸爸,你活成了我们最羡慕的样子。
有自己的热爱,有自己的追求,精神世界,比谁都富足。
前几天,几个转业到地方的老战友,搞了一次聚会。
几十年没见,大家都老了。
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说话都有些漏风。
我们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
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说起现在的生活。
老张,当年转业去了公安局,干到了副局长,风光无限。
可退休后,一身的毛病,高血压,心脏病,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
他说,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睡个好觉。
老李,去了政府部门,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
一辈子谨小慎微,看人脸色。
他说,退下来才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没为自己活过一天。
老王,脑子活,下海经商,成了个大老板。
钱是挣了不少,可儿子不争气,把家产败得差不多了,现在正跟他闹分家。
他说,他现在看到钱就烦。
轮到我了。
我说,我啊,就是一个管档案的,退休了,在老年大学教教毛笔字,看看书,挺好。
我说得很平淡。
可他们听完,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老张,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他的手,有些抖。
“兄弟,”他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些湿润,“我们这帮人里,说实话,现在最羡慕的,就是你。”
“是啊,”老李也跟着说,“你看看你,气色多好,精神头多足。我们呢,一个个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愁。钱、权,到头来,都是空的。还是你活得明白,活得通透。”
老王也举起杯:“来,老伙计,我们敬你一杯。敬你守得住寂寞,也守得住繁华。”
我端着酒杯,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沧桑的脸。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被排挤出机械厂的,孤独的年轻人。
想起了那个在堆满灰尘的库房里,不知所措的退伍兵。
想起了那个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遍遍练习写字的夜晚。
我的眼睛,也有些热。
我以为,我走的是一条被抛弃的路。
到头来才发现,那条路,恰恰是通往罗马的。
只不过,这个“罗马”,不是权势,不是财富,而是内心的丰盈和安宁。
那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回家的路上,月光很好。
洒在马路上,像铺了一层银霜。
我走得很慢。
我能闻到空气中,槐花淡淡的香气。
我能听到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我的人生,就像我写的一幅字。
起笔时,或许有些笨拙,有些歪斜。
甚至,走错过方向,留下过败笔。
但是,我没有停下。
我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去。
写过了春夏秋冬,写过了风霜雨雪。
到最后,当我收笔的时候,我发现,这幅字,虽然不完美,但它气韵生动,风骨犹存。
它,是我自己,独一无二的作品。
这就够了。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我走到书房,借着月光,铺开一张宣纸。
我拿起那支陪伴了我几十年的毛笔,饱蘸浓墨。
我想了想,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人间值得”。
是的,人间,是值得的。
那些你流过的泪,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礼物,回到你的身边。
你只需要,相信时间,相信自己。
然后,安静地,走下去。
第二天,我照常去老年大学上课。
教室里,坐满了白发苍苍的学生。
他们曾经是工人,是干部,是老师,是商人……
现在,他们都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热爱生活的老人。
我教他们写“福”字。
“这个点,要写得饱满,像一滴水,马上就要滴下来。”
“这一横,要写得平稳,像一艘船,在宽阔的江面上行驶。”
“这个‘田’字,要写得方正,但不能呆板,要有呼吸感,就像我们自己的心房。”
一个老太太,写得特别认真。
她凑过来问我:“老师,您说,怎么样才能把字写好?”
我想了想,对她说:“别急,慢慢来。把你的日子,过好了,字,自然就好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
其实,我教的,又何止是写字呢?
我教的,是我用大半生时间,才悟出来的一点道理。
那就是,如何与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
如何与我们自己,平静地和解。
下课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坐上公交车,去了城南。
那里,曾经是第一机械厂的旧址。
现在,已经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栋栋崭新的高楼。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
我努力地想在空气中,寻找一丝熟悉的,机油的味道。
可是,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风,从高楼之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告别。
一个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从我身边走过。
车里的小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对他笑了笑。
我想告诉他,孩子,别怕。
这个世界,有时候会让你失望,会让你受伤。
但是,请你一定不要放弃。
因为,在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往往藏着最美的风景。
你只需要,耐心地,去寻找。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转身,回家。
我的脚步,很轻快。
因为我知道,我的家,不在身后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我的家,在我书房的墨香里,在我笔下的文字里,在我平静而富足的心里。
那才是,我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最近,我开始整理我自己的“档案”。
我把我这些年的日记,信件,还有发表过的那些小文章,都找了出来。
我想写一本回忆录。
不为给谁看,只为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想把我这一生的故事,都记录下来。
那些在部队里的热血青春,那些在工厂里的迷茫失落,那些在档案馆里的寂寞坚守,还有,那些在退休后的豁然开朗。
我想告诉未来的自己,你看,你这一辈子,走得虽然曲折,但每一步,都算数。
那天晚上,我写到深夜。
写到我离开机械厂,独自一人,走向档案馆的那一幕。
窗外,又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滴滴答答。
和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我停下笔,走到窗前。
看着窗外的雨幕,我忽然想起了刘师傅送给我的那两个肉包子。
那是我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吃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因为,是他,在无意中,把我推向了另一扇门。
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门。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失去”,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得到”。
你以为的“绝境”,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所以,别怕。
大胆地往前走吧。
就像我一样。
走到最后,你会发现。
原来,最好的风景,不是在路上,而是在你的心里。
我的回忆录,还在继续写。
故事,还很长。
但我的心,却很静。
因为我知道,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雨,我都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手里,有笔。
我的心里,有墨。
我可以用它们,把所有的风雨,都写成一首,温暖的诗。
一首,只属于我自己的,人生的诗。
这首诗,或许不押韵,或许不华丽。
但它,足够真诚。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有时候,我也会翻出那枚三等功奖章。
铜质的奖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上面的五角星,依然闪亮。
我把它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它不再是我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的工具。
它只是在提醒我。
提醒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像个军人一样。
站直了,别趴下。
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身,曾经穿过的军装。
前几天,市里搞了一个“城市记忆”的展览。
我把我收藏的一些老照片,老物件,都捐了出去。
其中,有一张照片,是我刚进机械厂时,在厂门口拍的。
照片上的我,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还戴着大红花。
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照片的背景,是那扇气派的铁门,和上面那五个鲜红的大字——“为人民服务”。
一个来看展览的年轻人,站在这张照片前,看了很久。
他问我:“老师傅,您就是照片上这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
“那您后来,一定在厂里,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吧?”他一脸羡慕地问。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没有。”我说,“我后来,被调走了。”
“啊?”他很惊讶,“那多可惜啊。”
“不可惜。”我说,“一点都不可惜。”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想了想,对他说:“小伙子,记住一句话。人生的路,不止一条。有时候,走不通了,拐个弯,也许,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我们每个人,都是在不断地迷路,和不断地寻找中,才慢慢地,找到了自己。
展览结束那天,主办方把那张照片,送还给了我。
我把它,夹在了我的回忆录里。
我想,等我写完这本书的时候,这张照片,就是最好的封面。
它记录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也记录了一个,普通人,新生的开始。
而这个故事,我想,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都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意义。
这就够了。
我这一生,没当过大官,没发过大财。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伍兵,一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一个普通的老人。
但是,我很满足。
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点东西。
留下了一些,关于时间,关于记忆,关于人生的,温暖的痕迹。
我觉得,这就叫,不虚此行。
我的故事,快要讲完了。
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明天,我还要去老年大学上课。
后天,地方志办公室还有个会要开。
我的书桌上,还铺着一张没有写完的宣纸。
我的回忆录,也才写到一半。
你看,生活,就是这样。
永远,都有新的事情,在等着你。
永远,都有新的风景,在前方。
所以,别停下。
慢慢地,往前走。
走到,灯火阑珊处。
走到,白发苍苍时。
你会发现,这一路走来,所有的遇见,都是值得的。
所有的失去,都有意义。
而你,也终将成为,你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人。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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