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足足等了五天,就是为了偿还你这份恩情。”那道清瘦的身形伫立在我家门前,清晨阳光的照耀让她的轮廓显得坚毅无比。
“我足足等了五天,就是为了偿还你这份恩情。”那道清瘦的身形伫立在我家门前,清晨阳光的照耀让她的轮廓显得坚毅无比。
她面容上带着些许羞怯,目光却极为笃定,在那一瞬间,我并不知晓,这位女子会改变我往后的人生。
那是1994年的初夏时节,我才从建筑工地辞去工作,返回到老家小沟村。
当时的中国,自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后,改革热潮在全国范围内迅速蔓延,沿海城市里“万元户”已不足为奇。然而,像小沟村这类地处偏远的山村,依旧维持着闲适且舒缓的生活步调,电视机依旧十分少见,村里主要还是通过大喇叭来传递消息。
我名叫周建国,彼时28岁。在县城建筑工地劳作三年后,由于承包商资金链出现问题致使工地停止施工,我与工友们无奈返回家乡。
手头积攒的钱数量有限,仅仅能支付家里翻新土房子所需的砖瓦费用,然而距离娶亲所需的彩礼钱还差得远。
回到村子的第三天,母亲不停念叨着,让我前往县城的火车站去排队购票。
母亲正择着菜,她那因长期干活而变得粗大的指节十分显眼。她开口说:“你表弟打算去深圳打工,他说亲戚的工厂缺人,这机会挺难得的。但如今车票不好买,你去排个队,给他买一张。”
七月的时节,烈日如焰,大地热得仿佛能用来煎蛋。
清晨五点我便出了家门,硬着头皮钻进了人满为患的长途客车。当抵达县城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
火车站前方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群,每个人手里要么提着军绿色的行李包,要么拿着花帆布袋,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他们手中扇子挥动的模样,好似一片随风起伏的麦浪。
我差不多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总算帮表弟买到了车票,汗水早就把的确良衬衫浸湿了,后背湿了变干,干了又被浸湿。
我紧握着手中写着“深圳 - 广州,八月二日,硬座”的车票,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周边的照相馆冲印几张照片给表弟,这样他来县城的时候就能少跑一趟路。
恰在此时,我听到售票窗口那儿传来了着急的争吵声。
“确实没票了,今天前往成都的车票都卖光了,你明天再来试试吧。”售票员满脸不耐烦地说道。
“但我今天非得回去不可呀,我妈妈生病了,家里发来的电报称情况危急。”一个女孩带着哭腔说道。
我抬眼望去,瞧见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站在窗户前,着急得直跳脚。
她身着一条洗得泛白的蓝色碎花连身裙,长着一张瓜子模样的脸,眉清目秀。额头之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发辫也有些凌乱,很明显是赶了好长一段路。
四周人群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儿,没有谁留意到一个素不相识女孩所陷入的困境。
“不好意思哈,票确实没了,你要么买张站票,要么去候车室问问看有没有人退票。”售票员随口说完这话,便拉下了窗口的铁栅栏,去吃午饭了。
女孩眼圈泛红,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电报纸,无助地呆立在原地。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我止住了前行的步伐。
也许是由于我打小就听母亲讲,帮助他人实则是帮助自己,尤其是对于身处困境的女孩子,更应当给予帮助;也许是因为我也曾在外地遭遇难题,深切体会过孤立无援的感受。
“姑娘,需不需要我帮点忙?”我朝着她走过去,开口询问,竭力让自己说话的口吻显得可信且不唐突。
她扬起脸,眼眶中含着泪花,这让我情不自禁地忆起村里水塘旁那片挂着露珠的芦苇。
“我母亲生病了,家里发来电报催我赶快回去,然而票已经售罄了。”她的声音略微带着哭腔,手中的电报被她攥得愈发紧实。
我询问道:“是前往成都的吗?”
她轻轻颔首:“没错,最好尽快行动,我担心时间不够了。”
我瞧了瞧刚入手的那张前往广州的车票,表弟的出行安排还能够往后延几天,可这姑娘的状况明显是刻不容缓。
迟疑了一会儿,我下定决心说道:“我这儿有一张票,虽说不是到成都的,但我能陪你去找找票贩子,瞧瞧能不能换成你需要的票。”
“是真的吗?”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仿佛抓到了最后的一丝希望,“我名叫林小燕,真的特别感激你!”
“我叫周建国,这不过是顺手的事。”我咧嘴一笑,心里琢磨着,我和车站附近的票贩子还算熟络,过去在工地干活的那几年,没少找他们帮忙买票。
我们从车站出来,果真在东北角的摊贩聚集处发现有几个行为诡秘的中年男子,他们逢人便问:“要票吗?想去哪儿?”
一番议价之后,我们用比原价多三十五元的价钱,换得了一张当天下午两点前往成都的硬座车票。
在那个时期,三十五块钱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相当于我在工地辛苦劳作三天所赚取的酬劳,这笔钱在农村能够购买七八十斤大米。
“你把地址留一下吧,等我回来肯定会把钱还你。”林小燕从贴身穿的口袋里拿出了皱巴巴的纸币,在阳光的照耀下,我瞧见她手指上有好几处被针扎过的印记,想来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
“不用还啦,你家里有人患病,当务之急是赶紧治病,这点钱就当我请你收下的。”我摆了摆手。话虽如此,我心里却为自己如此大方而懊悔起来,毕竟这些钱可是我好几天辛苦工作所得。
“不可以,这笔钱我必须得还。”林小燕执拗地说道,坚持要记下我的住址,“我叫林小燕,是永安县卫生院的护士,你叫啥名字?住哪儿?”
“我叫周建国,是靖县小沟村的。”我略带羞涩地回应道,心里琢磨着,这么一位城里的姑娘,怎么可能真的会记住一个农村小伙的姓名和住址呢。
“小沟村,我记下了。多谢你,周建国,我肯定会回报你的!”她牢牢攥着车票,一脸感恩,接着急忙奔向检票口,唯恐赶不上那趟前往成都的列车。
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心中涌起一抹别样的感受,但也没深入思索,买了几个肉馅包子当作午餐,随后就朝着村子的方向出发了。
不经意间就到了七月中旬,农田里的玉米长出了嫩绿的穗儿,蝉整天不知停歇地叫着。
在那个酷热又憋闷的周二,天刚亮我就到田地里去除草。中午回到家后,我往院子里挑了两担水,随后躺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休息。此时,薄薄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让我感觉格外闷热。
一台旧式收音机正在播出《七点半大戏》,李玉和的评弹曲调清脆动听。
蓦地,村口传来的嘈杂声将收音机的声音掩盖了。
“周建国的家在什么地方呀?”一个声音清脆的女子发问,那声音听起来有一些熟悉。
“哟,你是来找建国的呀?”“闺女,你是哪家的呢?”“建国这小伙子可没提过有对象这事啊!”村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喧闹起来,刹那间就把我从迷迷糊糊的状态里弄醒了。
“她是从城里来的,瞧瞧那穿着打扮,就晓得不是咱村里的人。”王大娘那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建国家在村尾那排老槐树的后面,是用红砖砌成院墙,门口有棵石榴树的那户人家。”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入耳中,我站起身来,把皱巴巴的背心整理了一下,移步到院门口张望,险些没把来人认出来。
林小燕伫立在原地,相较于上一回碰面,显得越发有精气神。她身着淡绿色的连衣裙,头发束成一个简洁干练的马尾,脸庞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里的几个小孩跟在她身后,如同看着新奇玩意儿一般,仔细端详着这位来自城市的陌生姑娘。
“周大哥,您还认得我不?上次幸亏您帮我买票,我母亲的病已经大有好转了。”她伫立在院门口,手上拎着一个印着卫生院标识的袋子,“这些是一些常用药品,给您家里留着备用。”
我呆立在原地,未曾料到起初的一个小行为,竟引得她特意赶来致谢。
“记得,记得。”我赶忙邀她进院子,心中却有些不安,自家院子十分简朴,正房仍是旧时的土坯房,仅靠马路的一侧砌了红砖墙,跟城里人家相比,可差得远了。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手中握着刚洗净的青菜,问道:“建国,是谁来了?”
“妈,这位是林小燕林姑娘,就是上次我在县城帮着买火车票的那个人。”我磕磕绊绊地介绍起来。
母亲眼睛瞬间放光,赶忙把手擦干净,满脸热忱地拉着小燕往屋里走:“好闺女,大夏天的跑这么老远,赶紧进屋喝口水。”
林小燕在我家中整整待了一天,为母亲测量血压、听诊,还帮着母亲洗菜、生火做饭。
她动作敏捷,还满脸笑容地说着话,一口纯正的本地话让母亲十分惊喜,说道:“你说得太地道了,根本听不出来你是城里人!”
林小燕眼睛笑成月牙,笑着回应道:“我外婆家在乡下,我从小跟外婆学的。”
母亲喜笑颜开,不停地称赞林小燕既懂事又能干,还时不时用目光向我暗示这姑娘很不错。
我的内心满是忐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突然降临的热情,只能不断地往水缸里运水,修整院子里的石桌和石凳,以此向她展现我的勤快能干。
临近傍晚的时候,小燕坚决要留下住一晚,声称第二天再搭乘班车返回永安。
她自然地说:“明天县里有集市,我挺想去逛逛,我好久没到农村集市上转一转了。”就仿佛我们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
母亲没做丝毫犹豫就应承下来,还主动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让小燕住:“我跟建国他爸去西屋睡就成,你一个女孩子,住我这屋心里踏实。”
我被安排在堂屋的土炕上凑合一晚,内心犹如五味杂陈,既惊喜又不安。
夜已深沉,四周一片静谧,院子里唯有蛐蛐的叫声和老槐树叶片摩挲的沙沙声。
月色穿过窗纸洒进房间,映照在那条因我反复翻动而褶皱丛生的旧褥子上。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满是小燕那温柔可人的笑容以及灵动活泼的身姿。
这姑娘为何对我这般热忱?难道只是由于我帮她买了一张车票?
莫不是看上了我们家那几亩贫瘠的田地?亦或是母亲暗中找人做了媒?
诸多猜想在我的脑袋里打转,直至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我才模模糊糊地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鸡鸣声与庭院中的谈笑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我摩挲着困倦的双眼,从堂屋走出来,就看到小燕早已起身帮母亲生火做饭了,灶膛内的火焰熊熊燃烧,锅中的玉米粥正咕噜咕噜地散发着香气。
她把带来的鸡蛋做成了荷包蛋,搭配上咸菜,摆在我们家简单的饭桌上,看着十分丰盛。
“建国,赶紧洗把脸过来吃饭!”母亲呼唤着我,脸上的笑意比昨日愈发明朗了。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赶忙跑到院子后方的水缸那儿去洗漱。
早餐过后,我跨上家中仅有的代步工具——一辆“二八”自行车,载着小燕前往集市。
七月炽热的阳光照耀下,集市里人潮涌动,此起彼伏地传来叫卖声。
小燕对世间万物皆怀抱着新鲜之感,无论是售卖针线的小摊位,还是摆满农具的铺子,无论是兜售土布的老者,还是打磨剪子的师傅,她都会停下脚步问个究竟,双眸中满是好奇的光亮。
她指着一个铜秤,询问道:“这杆秤售价几何?”
卖货的老者回应道:“二十二块五。”
“太贵啦,最多给你十五块。”小燕在讨价还价时表现得十分干脆,完全没有城里姑娘那种娇弱的模样。
我在旁边看得愣住了,心里琢磨着这女孩可真有本事,过日子比村里的女孩还在行。
“建国,你瞧瞧这块花布咋样?做件衬衫可太合适啦。”她边说着,边把一块印着花纹的深蓝色布料递到我跟前。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只能傻傻地笑着点头,说道:“真美,确实挺美的。”
她嘴角上扬,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笑着说:“那把它买下,等回去我给你做件衬衫。”
我内心一阵激动,急忙摆了摆手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你是城里姑娘,哪能做这些繁重的体力活。”
“谁讲我做不来呀?我这一双手能应对所有事情。”小燕扬起下巴,满脸透着骄傲。
一上午的时间里,我们都在集市上逛。要离开的时候,她买了满满一大包糖果,分给在村口等候的孩子们。顿时,孩子们纷纷围拢过来,欢呼声响成一片。
我送小燕到村口等班车,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把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你专门来找我,就只是为了送这些药吗?”
小燕垂着脑袋,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用脚尖缓缓拨弄着路旁的小石子,说道:“周大哥,自我小时候起,爷爷就常跟我讲,善良的人会有好的回报。你帮我的那天,我就觉得你是个实在人,心肠特别好。我回到家之后,心里一直记挂着要当面向你致谢。”
她扬起脑袋,双眼亮晶晶的,仿佛装了满满当当的星光,说道:“况且,我想多认识认识你,这也不行吗?”
这番话似一块石头掷入静谧的湖面,在我心里泛起层层波澜。
我不太会说话,只能挠挠脑袋,有些拘谨地咧嘴笑了笑,说道:“好呀,肯定行,我就是个大老粗,没什么值得了解的。”
一辆班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在行驶途中扬起了一路的灰尘。
小燕在登上车之前问我:“下周日我再来,行不行呀?”
我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心脏剧烈跳动,好似瞬间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头一回跟村里姑娘搭话的时刻。
班车搭载着她渐渐远去,车后扬起漫天尘土。我伫立在原地,手中紧握着她强行塞给我的那块蓝印花布,许久都不肯离开。
在返家途中,村里的人瞧我的目光全不一样了,满是打探与好奇。
李婶把我拦下,开口问道:“建国呀,那姑娘是哪家的呢?长得眉清目秀,还是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你这家伙可真是有福气呢!”
隔壁的张大爷也过来凑趣:“哟呵,城里的姑娘瞧上咱们建国啦?要是这事成了,那可真是给祖宗增光的大好事呀!”
我结结巴巴难以表达,只能加快步伐往家赶。
母亲早就在院子里等着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建国,小燕姑娘这人挺不错的,你对她感觉如何?”
“妈,您别胡思乱想了。人家就是过来答谢我帮她买了票,没别的意图。”我把手中的布料放下,尽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平和。
“哟,我都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看不出来吗?”母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眼中满是期待,“那姑娘看你的目光,哪像是普通的感激之情?明显是对你有好感!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小燕这姑娘挺好的,你得好好抓住机会。”
父亲在屋子里吸着旱烟,听到我们交谈后,破天荒地开了口:“城里姑娘瞧上咱们家儿子,那是福分。只是,先别急着乐,人家城里的人,不一定能瞧得上咱乡下人。”
在随后的几日里,我心绪不宁,无论做何事都魂不守舍。
耕地的时候差点锄到自身的脚,担水的时候重重摔了一跤,整个人浑身都是泥和水。
就连村口的傻柱都察觉出来了,笑着询问道:“建国哥,是不是想老婆想得犯傻啦?”
表弟过来拿车票的时候,瞧见我这般模样,打趣我道:“大哥,你这是被小燕姑娘给迷得晕头转向啦?要是早晓得你这么容易被美女拿下,我就该让你多帮几位姑娘去买票,说不定还能多几个嫂子呢!”
我假装动怒,追着他做出要打的架势,脑海里却不住浮现小燕的笑颜,还有她说话时微微泛起红晕的脸庞。
特别是到了夜晚,躺在床榻之上,脑海里浮现着小燕所说的“下周日依旧会来”,内心好似有只活蹦乱跳的小兔,跳个不停。
周日准时来临,我早早起身,翻出那件藏在箱底不算崭新的蓝色格子衬衫,还专门用剃须刀刮掉胡须,对着家中仅有的一面小铜镜反复端详。
我把院子清扫得一尘不染,石桌和石凳也用清水洗刷得崭新如初。
母亲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满是笑意。天刚亮,她就开始炖煮土鸡汤,还蒸了小燕上次称赞过的玉米面馒头。不仅如此,她还从柜子底下找出了珍藏许久的罐头,打算好好款待这位贵客。
我略带羞涩地对妈妈说:“妈,您这阵仗也太大了吧。”
“别见外,小燕这闺女这么有心意,咱家里也得展现出诚意。”母亲忙这忙那,脸上的皱纹都变得舒展了,“要是这事成了,我这把年纪也就安心了。”
小燕依照约定前来,此次她带了些城里的水果和点心,另外还有一本医书,声称是给我消遣用的。
“这书有啥好看的,全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术语。”我随意翻动着书页,满脸迷茫。
小燕一本正经地说道:“乡下能有几个医生呢,你多学些医学方面的知识,碰到个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也能搭把手。”
我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心思着实细腻,无论何时都替他人考虑。
我们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落座,小燕协助母亲挑选蔬菜、摘除豆角,我在旁边劈砍木柴、点燃炉火,还时不时跟她分享村里的逸闻以及工地上的所见所闻。
在我们工地,有位老乡夜里睡觉打鼾,声音大得能震动天地,有一回……
“建国!”母亲猛地打断我,使了个眼神,“到井边提桶水回来,我要淘米烧饭了。”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不该讲那些粗鄙的工地逸事,赶忙提着木桶离开了。
晌午时刻,天空蓦地阴云密布,一场倾盆大雨眼看就要降临。
村子里的广播大喇叭传出声音:“大家留意啦,气象站发布预报,今天下午会下大暴雨,请每家每户做好防范措施……”
我们赶忙整理院子里晾晒的豆角和玉米,活儿刚做完,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将天空劈开,随后是响彻耳畔的雷声。
小燕被吓得脚步不稳差点摔倒,我本能地伸手去搀扶她,她的手又凉又软,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一种奇特的感觉自心底油然而生。
“没什么事吧?”我小声询问着,手仍搭在她的胳膊处。
“没……没啥事儿。”她两颊绯红,缓缓从我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垂首梳理被风拂乱的头发。
雨势愈发猛烈,村里那满是泥泞的道路上淌出了一道道溪流,班车必定无法准时抵达。
小燕再度在我家留宿了一晚,跟母亲同睡在一个土炕上,二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体己话,时不时便有轻柔的笑声传来。
第二天一早,雨停住了,阳光穿透云层倾洒到地面,泥土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小燕伫立在庭院中,清晨的阳光仿佛为她镶嵌了一道金色的边框,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光彩照人。
她一脸认真地望着我,双眸中闪烁着我难以捉摸的光彩,然后说道:“建国,我有些话想跟你讲。”
“这说的什么呀?”我心里有些发慌,心脏跳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小燕缓缓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我这个人向来直爽,不爱绕圈子。我想跟你谈恋爱,行不行?”
这话好似一记晴天炸雷,让我刹那间呆若木鸡,无法言语。
尽管心中早有预料,可当真切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依旧觉得惊愕且难以置信。
“咱俩才见了没几面,你就这么笃定啦?”我迟疑着发问,内心却欢喜不已。
小燕绽放出笑容,两颗小虎牙露了出来,说道:“有些时候,缘分就是这般神奇。就像你于火车站对我施以援手,明明能够径直离去,却停下脚步帮我。我信赖自己的直觉,也认定你是那个值得我相伴一生之人。”
我垂眸看向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指甲缝中仍留着些许泥土痕迹。这双手,长久以来都在和水泥、砖块相伴,能配得上城里的这位姑娘吗?
“我不过是个农民工,没多少文化,工作也不稳定。你是卫生院的护士,未来一片光明,真的想好了吗?”我心里没底,开口问道。
小燕攥住我的手,说道:“我爷爷常常讲,人难能可贵的是有自知之明,不过更得有自信。我看人的眼光很不错的,信我,成不?”
如此一来,在那个雨后空气清爽的清晨,于偏远山村小沟村,我与小燕确立了恋爱关系。
母亲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眉开眼笑,立刻前往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串鞭炮,随着“噼里啪啦”的声响,鞭炮被点燃了,这动静吸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出门瞧热闹。
“建国谈对象啦!是城里卫生院的护士哟!”母亲满脸得意地跟村里的人宣告,好似这是无比荣耀的事儿。
消息仿佛生出了羽翼,迅速在整个村子里传播开来。
有人致以祝福,也有人提出质疑。
村子里的王婶当着我母亲面讲:“城里的姑娘怎会心甘情愿在农村生活呢?建国又没有个稳定的工作,只怕是看上你家那几亩贫瘠的田地了!”
在村口,摇着蒲扇的李大爷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哪会有真心相待的呢?等小燕姑娘那股新鲜劲儿过去,不还是会拍拍屁股走人。”
这些闲言碎语让我心里直犯嘀咕,小燕每个周末都会到村里来一趟,每次都捎来一些城里的小物件,为村里人看病、测量血压,还教村里的小孩唱歌、识字。
村民逐渐对她的热情善良产生了好感,可我内心的疑虑却一直都在。
八月中旬,县里建筑工地重新开工,工头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干活。
经过反复思量,我打算先回去工作一阵子,攒点钱之后,再去考虑和小燕的事儿。
临行前一晚,我跟小燕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坐着,心里七上八下,问她:“工地环境不好,一工作就是十几小时,几个月才能回一趟家,你愿意等我吗?”
小燕神情温柔,轻声说道:“你安心去吧,我会一直等着你。”月光洒下,她的面容显得无比温婉,接着又道:“等你工作安顿好了,咱们就结婚。”
我耷拉着脑袋,鼓足勇气把在心里藏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小燕,你真的打算嫁到农村呀?这儿条件差得很,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没自来水,电还老是停。你在城里日子过得挺舒坦的,为啥要……”
小燕把我的话打断,说道:“傻瓜,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只要能跟你待一块儿,不管啥地方我都乐意。而且呢,我本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只不过后来跟着爸妈搬到县城去了。农村生活我根本不怕。”
听闻此言,我的内心略微安稳了些,不过心中仍存一个疑惑:“你父母知晓我们的事情吗?他们会不会持反对意见呢?”
小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父亲走得早,家里就我跟母亲。母亲身体欠佳,我不想让她操心,因此还没跟她说。不过我坚信,只要她见到你,肯定会喜欢你的。”
月光洒下,小燕的侧面轮廓宛如一幅细腻雕琢的影像,我希望能将这一瞬间永久留存于记忆当中。
次日清晨,我背起包袱,朝着县城的方向出发了。
小燕把我送到村口,往我手里塞了个小布包,说道:“这是我给你缝的护身物件,里头有平安符,你把它带在身上,在工地干活的时候要多留意安全。”
一块布包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针线排列得整齐又紧密,显然是花费了诸多心思才完成的。
我伸手接过那个布包,一股暖意瞬间在心底蔓延开来。毕竟,这可是我头一回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关怀之感蓦地涌上了心头。
返回县城工地之后,我较以往愈发卖命地劳作,披星戴月,还主动延长工作时间。
同事们都表示我仿佛换了个人,工作的时候格外用心。
老赵笑着调侃我:“建国这是体会到恋爱的美妙了,精力充沛得很呐!”
“听闻是位城里的姑娘,还是护士呢,建国可是咱工地上的得力干将啊!”小李在旁边煽风点火。
我略带羞涩地露出笑容,内心却满是喜悦。
每个周日,我都会前往乡村探望母亲与小燕。
偶尔小燕会因在卫生院值班而无法前来,我便会在母亲满是失望的目光里独自返回县城,内心空荡荡的,十分不是滋味。
渐渐地,一种忐忑的情绪开始在我的内心蔓延开来。
小燕是否真会等我呢?城里的姑娘是否真能适应农村的生活呢?村里人的风言风语会不会一语成谶呢?
九月下旬某个周日,我如往常一样回到村子,小燕的身影却未映入眼帘。
母亲先是欲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跟我说:“小燕都两周没露面了,也没一点儿音信。”
我心急火燎,次日便请了假,径直前往永安县卫生院。
抵达卫生院后,我到处询问林小燕的情况,不料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应:“我们卫生院没有名叫林小燕的护士。”
我一下子呆住了,简直难以相信所听到的内容。
“你会不会是记错啦?”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大夫善意地询问道,“我们这儿确实有个姓林的,名叫林小梅,只是她前阵子调到市里的大型医院去了。”
我仿佛被人迎面一击,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小燕欺骗我了吗?她并非卫生院的护士?那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虚构这样的身份?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都是虚假的吗?
怀揣着诸多疑惑,我依照小燕先前告知我的地址去寻觅她的住处。
于永安县城东边的一条旧式小巷中,我寻到了那个门牌号对应的地方,那是一座二层的旧式砖楼,庭院里晾晒着几件洗得泛白的衣物。
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抬起手去敲门。
过了短短几秒,门被打开,一位白发苍苍却神采奕奕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我忐忑不安地询问:“劳驾问一下,林小燕是不是住这儿呀?”心里头特别害怕听到否定的答复。
老妇人从头到脚审视了我一番,眼里瞬间掠过一抹诧异,说道:“你是周建国吧?”
我一下子呆住了,压根儿没料到这位老人会晓得我的姓名。
没错……的确,我正是周建国。
“小燕总跟我念叨你呢。”老太太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意,“赶紧进来呀,别在外面站着啦,她去买菜了,很快就回来。”
我心怀忐忑,跟随着老太太走进屋内。
房间面积不大,不过整理得井井有条,家具尽管有些老旧,却被擦拭得光亮照人,墙上挂着若干张照片,我一眼便瞅见了小燕的模样。
“你是小燕的……?”我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询问道。
老太太给我倒了一杯水,用极为平常的口吻说道:“我是她婆婆。”这话却如同一道惊雷,让我瞬间呆住。
“奶……奶奶?”我磕磕绊绊地又说了一遍,手里的杯子险些滑落至地。
“没错,小燕是个很不错的女孩,这些年来一直把我当作亲生母亲来照料。只是她命运坎坷,我儿子早早离世,撇下她独自抚养孩子,实在是艰难啊。”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眼里瞬间掠过一抹哀伤。
我的脑袋瞬间“嗡”地响了一下,好似被某个东西狠狠撞击到。
小燕居然已经有过婚史了?而且还有孩子,和婆婆一起生活?这所有的情况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正当我惊愕之时,门被打开,小燕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走进来,手上还拎着一袋蔬菜。
她一瞧见我,明显就呆住了,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眼里掠过一抹惊惶与惧怕。
“建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的嗓音微微颤抖。
“我是来寻找答案的。”我竭力克制着情绪,避免让过多的失望与愤怒显露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欺骗我?”
小燕将孩子托付给婆婆,用眼神示意我跟她去院子里聊聊。
我们在院子角落的石凳处落座,秋风轻拂,树叶簌簌有声,好似在为那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奏响乐章。
“很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谎。”小燕耷拉着脑袋,声音带着哭腔,“我的确叫林小燕,但我并非卫生院的护士,而是县城中医门诊的助手,主要负责打扫卫生和煎药。我丈夫在三年前因车祸离世,留下我、儿子和一位年迈的婆婆。”
小燕嗓音微微颤抖,接着讲道:“那天前往成都,是由于我儿子肚子疼得特别严重,当地医院没办法治好,得去成都儿童医院做检查。我急得不得了,可又买不到车票……”
我缄口不言,内心百感交集。
小燕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说道:“那天在火车站,你主动向我伸出援手,我内心十分动容。后来我打算找你当面致谢,却惊觉自己对你……已然心生好感。我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不会有人愿意接纳我,所以才……将真实情况隐瞒了下来。”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原本打算把真相告诉你的,可每次瞧见你那纯真无邪的笑容,看到你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模样,我就担心会失去你。很抱歉,是我太自私了。”
太阳渐渐西沉,庭院中的那棵古老桂花树拖出了长长的身影,清幽的桂花香在空气中悠悠飘散。
我不清楚该讲些什么,也不晓得该怎样应对这突然降临的现实。
在我心里宛如天仙般美好的小燕,竟早已成了别人的妻子,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小燕起身站立,泪水沿着脸庞淌下,说道:“我明白你会对我心怀怨恨。我不会再干扰你的生活了。感谢你在这两个月里让我拥有了美好的回忆。”
瞧见她转身准备离开,我蓦地记起了那布袋子里的辟邪物件。
我始终将其带在身边,在工地遭遇危险之际,总会不自觉地去触碰它,好似如此便能获得小燕的庇佑。
上星期我爬高架桥的时候,险些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跌落,幸亏这个护身符挂在了突出的钢筋上,把我给拉住了。
“且慢!”我把她叫住,“你家儿子……今年几岁啦?”
“五岁啦。”她止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身,肩膀轻轻地抖动着。
“他……爱好什么呢?”我也不清楚为何会问出这般问题,或许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又或许是真的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孩子心生好奇。
小燕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看向我,问道:“他既喜爱画画,又热衷于听故事。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长舒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出了内心所想:“我想要和他见个面。要是……要是他不抵触我,说不定我们能够……再续前缘?”
小燕回过身来,满脸狐疑地望向我:“你的意思是……?”
“我不在意你的过往,也不介意你是否有孩子。”我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直直地看向她的双眼,“这两个月里,我所了解到的是实实在在的你,你对我的关怀,对我母亲的悉心照料,对村里人的热忱,这些都是真切存在的,对吧?”
小燕轻轻颔首,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一切皆是真实的。我对你的这份情意,同样不假。”
“那便足矣。”我移步到她跟前,缓缓擦去她脸颊的泪珠,“这世间没有不曾受伤之人,谁能没有往昔呢。咱们可以循序渐进,先让你儿子接纳我,之后再斟酌其他事宜。”
小燕一头扎进我的怀中,哭得难以自持:“我本以为你会对我心怀怨恨……我本以为会从此与你天各一方……”
我轻柔地拍打她的后背,望着庭院中半绽的桂花,内心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安稳。
“伯伯,您是哪位呀?为啥妈妈在掉眼泪呢?”一个充满童真的声音响起,小燕的孩子站在庭院门口,满脸好奇地望着我们。
“小阳,这位是周叔叔,妈妈的……朋友。”小燕把眼泪擦干,蹲下来给儿子介绍我。
我同样蹲了下来,尽可能让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和蔼可亲:“哈喽,小阳,你妈妈跟我讲你特别爱画画,是这样吗?”
小阳带着几分胆怯轻轻点了下头,从身后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说道:“这是我刚画好的,送给你。”
一张纸上绘着一座简易的房屋,旁边站着三个小人,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他们手牵着手聚在一块儿,画面虽然显得质朴天真,却满是童趣。
“画得太出色啦!”我把画接过来,一股温暖的感觉在心底升腾,“这是你跟妈妈,还有……?”
“还有爸爸呢。”小阳说得理直气壮,“不过我没见过爸爸,是照着照片画的。”
我跟小燕相互对望,会心一笑,眼眶里都噙着泪花。
回到村子的那天,我领着小燕和小阳一同去看望了母亲。
了解真相之后,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握住小燕的手说道:“傻闺女,有啥可害怕的?咱们建国为人善良,不会嫌弃你的。况且,多一个孙子,我正求之不得呢!”
小阳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亲昵地唤他“乖孙子”。尽管小阳对这突然而至的亲昵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没过多久,他就对这位和蔼的老人心生喜爱。
真相被村里人知晓后,他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有人讲我蠢笨,迎娶了个寡妇还得养个累赘,完全是闲得没事干;还有人说小燕行为不端,骗婚这种做法违背道德。
然而,更多的是曾受过小燕帮扶的村民,他们帮我们说话,称小燕尽管有过一段过往,但心地慈善,既勤劳又能干,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小阳没多久便爱上了乡村生活,整日跟村里的小孩在田地里来回奔跑,夜晚归来时身上总萦绕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
我与小燕的关系在相互磨合的过程里慢慢趋于稳定。
小燕的婆婆一开始不太认同小燕的选择,不过在看到我对小燕和小阳的真情实意后,也慢慢认可了这个状况。
在那一年的寒冬时节,我们举办了一场简约的婚礼。
既无奢华的场景,也无贵重的聘礼,唯有村里乡亲给予的祝福与自家腌制的咸菜罐头。
在婚礼现场,小阳亲自把一幅画交到我手中。画里呈现的是他、小燕和我,彼此拉着手站在那里,背后的场景是我们居住的小院以及村口的那棵大槐树。
“爸爸,这儿是咱们的新家。”小阳带着几分胆怯唤我,这是他头一回这么称呼我。
我弯下腰,将他牢牢拥入怀中,内心被感动填满。
一张毫不起眼的车票,竟将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
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相互扶持,一同向前迈进,这大概便是最为美妙的缘分了。
许多年之后,我同已然长大成年的小阳一块儿收拾老房子,在一个布袋里找到了那张颜色发黄的火车票,还有小燕当年送给我的护身符。
我缓缓摩挲着它们,小燕的笑容在眼前悄然浮现。曾经,她站在我家门前,阳光轻柔地倾洒在她身上,那一幕,化作了我此生最为宝贵的回忆。
成年后的小阳满怀好奇地询问:“爸,你跟妈当初是怎样结识的?”
我面带笑容,把那张车票和护身符递到他手上,说道:“所有的缘由就在于这张车票,还有你妈妈说的那句话——‘我花了整整五天时间,就为了来还你这份恩情’。”
有些时候,最为平常的顺手帮忙之事,或许正是命运为我们设定的转变契机。
曾经存在的误解和谎言,在真挚情感的映照下,会转变为人生旅程里值得好好收藏的美景。
那一年的一张车票,为我换得了一辈子的美满。
来源:哈喽喽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