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鲁迅研究古代文学的成果,有些是专著,如《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有些是专题的学术随笔(或曰轻性论文),如《破〈唐人说荟〉》《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有怎样的区别》,有些是古籍整理,如《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嵇康集》,等等;另有大量的零星见解则散见于他
韦庄《秦妇吟》卷子。
鲁迅研究古代文学的成果,有些是专著,如《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有些是专题的学术随笔(或曰轻性论文),如《破〈唐人说荟〉》《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有怎样的区别》,有些是古籍整理,如《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嵇康集》,等等;另有大量的零星见解则散见于他的杂文、书信和谈话之中,这些成果往往得不到足够的重视。
鲁迅对唐代的历史、社会和文学曾经下过很多研究的功夫,他曾经打算选取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来搞创作。先是准备写多幕剧《杨贵妃》,孙伏园回忆说,鲁迅的“原计划是三幕,每幕都用一个词牌为名,我还记得它的第三幕是‘雨霖铃’。而且据作者的解说,长生殿是为救济爱情逐渐稀淡而不得不有的一个场面”(《杨贵妃》,《孙氏兄弟谈鲁迅》,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61页)。后来这个设想有所改变,打算写成长篇历史小说,其结构据说是从玄宗被暗杀的那一刹那写起,在刀光里闪过他的一生,重点自然是先前和杨贵妃的故事。鲁迅认为玄宗业已看破了贵妃与安禄山的特殊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他只以来生为约,可见他们今生的爱情是已经完了。杨贵妃死于马嵬坡下,当是玄宗授意军士们干的。到晚年他回忆起早年行乐的情形,不禁大为后悔,梧桐秋雨,就生出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用催眠术为他治病,终于使他与贵妃相见,小说就在这里结束(详见郁达夫《历史小说论》,《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26年4月)。这个构思鲁迅曾向许寿裳、郁达夫、冯雪峰等友人谈起过,他们都觉得非常之妙。
为了撰写《杨贵妃》,鲁迅“对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性格,对于盛唐的时代背景、地理、人体、宫室、饮食、乐器以及其他用具……统统考证研究得很详细”(许寿裳《杂谈著作》,《亡友鲁迅印象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51页)。1924年夏天鲁迅去西安讲学也有为创作《杨贵妃》做前期准备的意思,但终于没有动手。十年后他在一封信中说:“我为了写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1934年1月11日致山本初枝)
到晚年,鲁迅一度打算重写中国文学史,计划从上古写到唐为止,最后唐这一章的标题是《廊庙与山林》,论述的重点在唐诗。这部文学史他没有来得及动手就去世了。
鲁迅对唐诗评价极高,曾经说过:“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这番话说得似乎有些绝对化,但这是他在提到自己的诗作时说的,所以接下来又说“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然则“做完”这样的极而言之乃是他谦辞中的一个部分。
鲁迅极熟悉唐诗,往往随手引用,并联系现实加以发挥。为了阐明“革命文学”无须乞灵于标语口号,他引出白居易《宴散》诗中“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二句为例,这里写富贵而完全不用“金”“玉”“锦”“绮”那些表面化的字眼,这样才真是有富贵气(详见《而已集·革命文学》)。为了说明隐藏自己的旧作是徒劳的,他在杂文中举韦庄的《秦妇吟》为例,这首长诗中有些提法同韦庄后来的身份不能兼容,于是他想方设法隐瞒该诗,当时取得了一些效果,后来到底还是在敦煌的山洞里被找了出来(详见《准风月谈·查旧帐》)——在文学上当“老赖”也是行不通的,人家早晚会把你的旧账查出来。
在谈到艺术夸张的时候,鲁迅举出李白的诗句“燕山雪花大如席”为例,指出这当然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且介亭杂文二集·漫谈“漫画”》)。夸张得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在谈到文学作品中作者的自述不尽可信之时,鲁迅举例说:“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准风月谈·豪语的折扣》)为了说明杂文是一种可以直指当下的文学形式,鲁迅写道:“我要背出一首诗来比一比:‘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接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犹与梦时同。’这是《唐诗三百首》里的第一首,是‘文学概论’诗歌门里的所谓‘诗’。但和我们不相干,那里能及得这些杂文的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这里引用的李隆基(唐玄宗)的《经鲁祭孔子而叹之》是《唐诗三百首》卷五的第一首而非全书的第一首,鲁迅完全凭记忆来引用,不免略有小误。
1934年12月11日鲁迅在致曹聚仁的信中说:“记得前信说心情有些改变,这是一个人常有的事情,长吉诗云,‘心事如波涛’,说得很真切。其实有时候虽像改变,却非改变的,起伏而已。”这里所引诗句出于李贺的《申胡子觱篥歌》;后来鲁迅在《病后杂谈之余》一文中又一次引用这句诗,借以形容自己早年对太平军态度的变化。鲁迅在应请为人写字时,曾多次取用李贺的诗——他非常欣赏这位早逝的天才。对晚唐大诗人李商隐,鲁迅也很欣赏,1928年他为日本友人本间久雄、1931年春为另一位日本友人长尾景和写字,写的都是钱起的《归雁》,而误题为“义山诗”,直到1934年他为日本友人、内山书店职员儿岛亨重写此诗时才订正过来。鲁迅对李商隐的诗好像不如他对李贺那样熟悉。
关于诗人钱起,鲁迅有作过比较详细的分析。当年朱光潜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赏析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曾借题发挥地讲他的美学理论;鲁迅认为他的论证“不免有以割裂为美的小疵”,于是比较详细地分析了钱起之代表作《省试湘灵鼓瑟》全诗,指出“曲终”两句乃是点题之笔,与前面一一呼应,“全篇虽不失为唐人的好试帖,但末两句也并不怎么神奇了。”(《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鲁迅还引证并分析了钱起的另一首诗《下第题长安客舍》,进一步说明《省试湘灵鼓瑟》之所以写得那样圆转活脱,是为了应试的需要,他后来名落孙山,情绪就不免变成愤愤不平、不那么空灵高雅了。(参见顾农《鲁迅与唐诗名家钱起》,《书屋》2022年第7期)
对于杜甫的诗,鲁迅有着独特的理解,他在杂文《女人未必多说谎》(后收入《花边文学》)一文中曾不指名地引用杜诗道:“譬如罢,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都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的有几个,就是妲己、褒姒,也还不是一样的事?女人的替自己和男人伏罪,真是太长久了。”这里引用的两句诗出于杜甫的名篇《北征》,鲁迅很欣赏杜甫敢于直言的胆量,他的这种理解跟历来关于《北征》的诠释很不同而自有其根据。(详见顾农《绝妙的误读——鲁迅眼中的两句杜诗》,《绍兴文理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
鲁迅对杜甫总体评价极高,有一次刘大杰请教文学史问题,郁达夫也在座,郁先生认为杜甫的律诗高于他的古体,鲁迅以为不然,说“杜甫的律诗,后人还可以摹拟,古体的内容深厚,风力高昂,是不许人摹拟的。他的《北征》就远在韩愈的《南山》之上。韩愈用力学他,差得远。”刘大杰又问“杜甫同李白、陶潜的比较看法如何?”鲁迅回答说:“这很难说。陶潜、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头等人物。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远一点,李白站得稍高一点。这也是时事使然。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详见刘大杰《鲁迅谈古典文学》,《文艺报》1956年第19号)这样的比较论,可以给予人们很多的启发。
对于唐代散文鲁迅也作过深入的研究,早年曾整理过虞世南、沈亚之的文集,取得很好的成绩(详见林辰《鲁迅与唐代传奇作家沈亚之》,《鲁迅研究》1984年第2期;参见顾农《关于鲁迅校本〈沈下贤文集〉》,《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2期)。他又曾辑录过一本唐广州司马刘恂的《岭表录异》,水平大大高于通行的清的武英殿本。(详见顾农《鲁迅校本〈岭表录异〉的成就及其遗留问题》,《扬州师院学报》1981年第3期;又《关于鲁迅校本〈岭表录异〉手稿》,《鲁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7期)
评论方面,鲁迅晚年特别提出唐末小品三家来予以表彰:“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这一深刻的结论,现在的文学史著作中每多征引。
鲁迅关于唐代文学的多方面成果和深刻见解,尚待进一步发掘、整理、学习和发挥。
顾农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