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还飘着昨晚百合花的味道,甜得发腻,现在闻起来,像一场缓慢的腐烂。
屋子是空的。
不是那种搬家后的空,是那种灵魂被抽走之后的空。
空气里还飘着昨晚百合花的味道,甜得发腻,现在闻起来,像一场缓慢的腐烂。
我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感觉从脚底板一直钻到天灵盖。
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像是在嘲笑我。
这个声音,以前被我们俩的笑声、电视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盖住了,我从来没听见过。
现在,它成了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主角。
墙上,我们结婚照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颜色更浅的方框。
像一块伤疤。
陈铭走了。
昨天,我们还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饭。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说:“多吃点,你太瘦了。”
他的语气温柔得像三月的春水,我差点就以为,我们只是在闹一场普通的别扭。
离婚协议书就摆在餐桌上,那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像一只只黑色的甲虫,看得我眼睛疼。
他说,财产平分,房子归我,因为我喜欢这里。
我当时还觉得,他至少,还保留了最后一点体面。
我真是傻。
傻得冒热气。
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冷的。
我以为他只是起得早。
直到我看到床头柜上,他留下的那串钥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枚被丢弃的勋章。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无底的深渊里。
我冲向书房,那个我们存放所有重要文件和银行卡的保险柜,开着。
里面空空如也。
我颤抖着手,打开手机银行APP。
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数字,那个我们一起攒了八年的数字,那个我们计划着用来换大房子、生孩子、养老的数字。
变成了一串零。
一长串,冰冷的,嘲讽的零。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我站不住,顺着墙滑了下来,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像墨滴进了清水里,慢慢地,把整个世界都染黑了。
八年。
人生有几个八年?
我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他。
我陪着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今天这个不大不小的公司主管。
我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亲人,是彼此生命里最不可或缺的那一半。
原来,都只是我以为。
他拿走了所有的钱,给我留下了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和一身还不完的房贷。
他甚至,连我们一起养的那盆绿萝都带走了。
那盆绿萝,是我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我的。
他说,希望我们的感情,也像这绿萝一样,常青。
多可笑。
我坐在地板上,从天亮,坐到天黑。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我的胃在抗议,空得发疼。
可我什么都不想吃。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给爸妈打电话吗?告诉他们,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婿,卷走了所有钱,把我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我不能。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我妈那一声尖锐的“什么?”,和我爸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找朋友借钱吗?
我张不开这个嘴。
这些年,我活在陈铭为我打造的那个“幸福”的壳里,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交。
我的世界里,只有他。
现在,他走了,我的世界,也塌了。
绝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把我淹没。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收拾屋子。
或者说,是收拾残局。
他的衣服,他的鞋子,他的剃须刀,他的书……所有带着他气息的东西,我都想把它们扔掉。
扔得远远的。
我打开他常常看的那个书柜,里面一排排都是关于企业管理、市场营销的书。
我以前总笑他,说他把工作带回了家。
他会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说:“不努力怎么养你这个小馋猫?”
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扔进一个巨大的纸箱里。
动作机械,麻木。
就在我拿起一本厚厚的《经济学原理》时,一张东西从书页里滑了出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脚边。
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从我们这个城市,去往一个叫“青溪”的地方的火车票。
出发日期,是明天。
青溪?
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我捡起那张薄薄的卡片。
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盯着那个陌生的地名,看了很久很久。
这是谁的票?
是他的吗?
他要去这个地方?
还是说,这是他……给我留下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了,怎么可能还会给我留下一张火车票?
也许,这只是他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我准备把它和那些书一起,扔进垃圾箱。
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
我把那张票,紧紧地攥在手心。
那薄薄的纸片,硌得我手心生疼。
去,还是不去?
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疯狂地叫嚣。
去!
去看看,这个他想去,或者已经去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就算什么都没有,也比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强。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抓住。
我不知道去那里能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青溪在哪个省。
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我打开手机,查了一下。
青溪,一个在地图上需要放大很多倍才能找到的小镇,坐落在群山之间,以古法蓝染闻名。
网上关于它的信息很少,只有几张模糊的风景照。
照片上,是青瓦白墙的房子,一条清澈的溪流穿镇而过,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匹匹蓝色的布。
那种蓝,不是天空的蓝,也不是海洋的蓝。
是一种很沉静,很古朴的蓝,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像一首安静的诗。
我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就好像,那个地方,在冥冥之中召唤着我。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信用卡里仅剩的一点额度,订了同一趟车次的票。
我没有行李。
或者说,我不想带任何行李。
我只想带着我自己,这个被掏空了的,一无所有的自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陈铭留下的那串钥匙,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和那本摊开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一起。
然后,我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昨天就已经流干了。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广播里播放着嘈杂的到站信息,空气中弥漫着泡面和消毒水混合的奇怪味道。
我挤在人群里,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在意我。
这种感觉,竟然让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火车启动的时候,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
窗外的城市,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
那些我熟悉的高楼大厦,那些我走过无数次的街道,都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再见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再见了,我八年的青春。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很有节奏。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
从高楼林立的城市,到低矮的平房,再到一望无际的田野。
天色,也从灰蒙蒙的,变得越来越蓝,越来越清澈。
我的心,也跟着这片天空,一点点地,好像被洗过了一样。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我身无分文,前路茫茫。
可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了。
也许,当一个人失去所有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一趟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最后,换上了一辆颠簸的中巴车。
当我终于站在“青溪”两个字的石碑前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小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淡淡的、类似草药的清香。
一条小溪,真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清澈见底,从镇子中间蜿蜒流过。
溪水“哗啦啦”地响着,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乐。
两岸是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青瓦木墙,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晾晒着蓝色的布匹。
那些布,在晚风中轻轻地飘荡着,像一片片蓝色的云。
这里,安静得不像话。
和那个我逃离的城市,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沿着溪边的青石板路,慢慢地走着。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偶尔能看到几个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的老人,看到我这个陌生人,也只是投来一个好奇而友善的目光。
我找了一家看起来很干净的客栈住下。
老板娘是个很和善的中年女人,她看我一个人,背着一个小小的双肩包,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姑娘,来旅游的?”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们这地方,很少有你这么年轻的姑娘一个人来哦。”她一边给我登记,一边笑着说,“不过你来对地方了,我们青溪,最适合散心了。”
散心。
是啊,我是来散心的。
把那颗碎成了一片片的心,捡起来,看看还能不能拼凑完整。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和对岸挂着的那些蓝色的布。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
这里的星星,特别亮,特别多,像撒了一把碎钻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过星星了?
在那个城市里,我们每天都在忙碌,忙着赚钱,忙着应酬,忙着攀比。
我们抬头,只能看到被霓虹灯映得发黄的天空,和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亮。
我们,好像早就忘了,天空本来的颜色。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沉。
没有做梦,没有惊醒。
就好像,这片山水,这片宁静,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力。
第二天,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
阳光透过木格窗,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里那些沉重的东西,好像被阳光晒走了一些。
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沿着那条小溪,漫无目的地往上游走。
越往里走,人烟越稀少。
空气里的那种草木清香,也越来越浓郁。
我看到溪边的石头上,长着一种我不认识的植物,叶子是深绿色的,开着小小的粉色花朵。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植物,叫蓼蓝。
是制作蓝染最重要的原料。
走着走着,我被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吸引了。
那声音,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捶打什么东西。
我循着声音,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门开着,我探头往里看。
院子里,摆着十几个半人高的大染缸,里面是深不见底的蓝色液体。
一个穿着蓝色对襟衫的老奶奶,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石臼前,用一根粗大的木槌,捶打着石臼里的东西。
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簪。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地稳健有力。
院子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刚刚染好的布。
那些布,呈现出各种各样深浅不一的蓝色,有的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有的像深邃无垠的大海。
上面还有用扎染、蜡染做出的各种美丽的图案,蝴蝶、花朵、鱼……栩栩如生。
我看得有些痴了。
就好像,走进了梵高的《星空》里。
也许是我站得太久了,那个老奶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朵风干的菊花。
但她的眼睛,却异常地明亮,像两颗黑曜石。
她的手上,也沾满了蓝色的染料,像是戴了一双蓝色的手套。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对不起,老奶奶,我……我只是路过,被这里的布吸引了。”
她看了我一会儿,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喜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温和。
我用力地点点头。
“进来看看吧。”她说着,侧身让我进了院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生怕碰坏了什么。
我走到那些染缸前,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发酵、植物和泥土的味道,算不上好闻,但却让人觉得很安心。
“这是蓝靛。”老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
她指着染缸里那些深蓝色的液体说,“都是用山上的蓼蓝,自己做的。”
我看着她那双被染成蓝色的手,忍不住问:“老奶奶,您做这个,多久了?”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不记得了。”她摇摇头,“从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我娘学了。算起来,大概有六十多年了吧。”
六十多年。
我心里一震。
六十多年的时间,都用来做同一件事情。
这需要多大的热爱和坚持?
我看着院子里那些美丽的蓝布,忽然觉得,它们不仅仅是布,更是一段段被沉淀下来的,有生命,有温度的时光。
“小姑娘,我看你心事重重的。”老奶奶忽然开口说。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的眼睛里,没有光。”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
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这染布一样,要一遍一遍地染,一遍一遍地洗,颜色,才会越来越沉,越来越好看。”
“人,也是一样。”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缓缓地流进了我冰冷的心里。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清澈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来老奶奶的院子里。
她不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也没告诉她我的故事。
我们之间,有一种很默契的安静。
我帮她打水,帮她捶打蓼蓝,帮她晾晒布匹。
她呢,就教我怎么分辨蓼蓝的好坏,怎么制作蓝靛,怎么用不同的手法,染出不同的图案。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叫蓝婆婆。
镇上的人,都这么叫她。
她没有子女,一个人守着这个祖上传下来的染坊,过着简单而规律的生活。
蓝婆婆的话很少。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活。
她说,做染布,最重要的是心要静。
心静了,手才会稳,染出来的颜色,才会正。
我开始学着,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那块白布上。
我学着怎么把它折叠,怎么用针线把它缝起来,怎么用蜡把它画上图案。
然后,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浸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染缸里。
第一次,当我把布从染缸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惊呆了。
它刚出染缸的时候,是黄绿色的。
可是,当它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颜色开始迅速地变化。
从黄绿,到浅绿,再到天蓝,最后,变成那种沉静而深邃的蓝色。
那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十秒。
可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看着自己手上那块由白变蓝的布,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
那是一种,靠自己双手,创造出美好的感觉。
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在和陈铭在一起的八年里,我一直扮演着一个“贤内助”的角色。
我的价值,好像就是建立在他的成功之上。
他升职了,我会高兴。
他拿奖金了,我会高兴。
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自己,可以创造什么。
我把那块布,拆开线,展开。
上面出现了一个虽然不太完美,但却是我亲手做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图案。
我把它举在阳光下,看着那深浅不一的蓝色,忽然就哭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感动。
我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重新站起来的支点。
日子,就在这“咚、咚、咚”的捶打声,和蓝靛发酵的奇特气味中,一天天地过去。
我的心,也像那些被反复浸染的布一样,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我不再失眠,不再做噩梦。
我每天早睡早起,跟着蓝婆婆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的手,变得粗糙,指甲缝里,总是残留着洗不掉的蓝色。
可我看着这双手,却觉得,它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好看。
因为,这是一双,可以靠自己,创造美好的手。
我开始尝试着,设计一些自己的图案。
我把镇上的小桥流水,把山间的花鸟鱼虫,都画在布上。
蓝婆婆看了我的设计,总是点点头,说:“嗯,有灵气。”
得到她的肯定,比什么都让我开心。
我用自己染的布,给自己做了一条裙子。
当我穿上那条带着植物清香的蓝色裙子,站在镜子前时,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
脸色红润了,眼神里,也有了光。
那种光,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从心底里,长出来的。
有一天,一个来镇上写生的美院学生,看到了我晾在院子里的布,非常喜欢。
她问我,卖不卖。
我当时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做的东西,还可以卖钱。
在蓝婆婆的鼓励下,我把那块布,卖给了她。
当我拿到那几张带着墨香的钞票时,我的手,都在发抖。
那是我离婚后,自己赚到的第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它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从那以后,我开始试着,把自己做的东西,挂在客栈老板娘的店里寄卖。
没想到,很受欢迎。
很多来旅游的人,都喜欢我做的这些带着浓浓手作痕迹的蓝染布品。
我的收入,渐渐地稳定了下来。
我用赚来的钱,还清了信用卡。
剩下的,我在镇上,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就在蓝婆婆家隔壁。
我把院子,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室。
我买了更多的染缸,更多的布。
我每天,都沉浸在我的蓝色世界里,忙碌而充实。
我甚至,还开了一个网店。
我把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拍下照片,写上关于它的故事,放到网上去。
一开始,没什么人关注。
但我就像染布一样,不急不躁,慢慢地做。
我相信,好的东西,总会被人看见。
渐渐地,我的网店,有了一些粉丝。
他们喜欢我作品里的那种宁静和质朴。
他们说,从我的蓝染里,能看到山,看到水,看到一颗安静的心。
我的订单,越来越多。
我开始忙不过来。
镇上的一些闲在家里的阿姨,看我一个人辛苦,就主动来帮我。
我教她们一些简单的扎染技巧,付给她们工钱。
我的小院子,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每天,院子里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们一起染布,一起唱歌,一起聊着家常。
我看着她们脸上满足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好像变得更有意义了。
我不仅养活了自己,还给这个宁静的小镇,带来了一点点的活力。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我来青溪,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里,我没有回过那个城市,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我的过去。
我以为,那些人和事,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在院子里,指导阿姨们做一个新的图案。
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陈铭。
他瘦了,也憔悴了,头发有些凌乱,眼神里,满是疲惫。
他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阿姨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的心,很平静。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就好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我……我找你很久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我错了。”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我对不起你。”
“我当时,是鬼迷心窍了。我拿着那些钱,去投资一个朋友的项目,我以为可以大赚一笔,然后……然后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我被骗了。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
“这两年,我过得生不如死。我到处找你,我想跟你道歉,想求你原谅。”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静静地听着,就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
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他拿走那些钱,是去和别的女人开始新生活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的理由。
“说完了吗?”我淡淡地开口。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
“说完了,就走吧。”我说。
“你不肯原谅我吗?”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乞求。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原谅。”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的道歉,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说的是实话。
我过得很好。
我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身边有善良的朋友,我的心,很安宁,很富足。
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我……”他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他。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我可以靠自己,活得这么精彩。”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来到青溪,不会遇到蓝婆婆,不会找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所以,谢谢你。”
说完,我转过身,不再看他。
“我们继续吧。”我对院子里的阿姨们笑了笑。
院子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我拿起一块布,把它浸入染缸。
那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味道,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能感觉到,陈铭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带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我踏上那趟开往青溪的火车开始,我和他,就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那张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火车票,我后来找到了。
我把它,装在一个精致的相框里,挂在了我的工作室里。
它不再是一段痛苦回忆的证据。
它是我新生命的起点。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就算跌入谷底,也总有一束光,会指引你,走向另一片天空。
傍晚的时候,蓝婆婆拄着拐杖,慢慢地走进我的院子。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趁热吃。”她说。
我接过红薯,掰开,香甜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咬了一口,又香又甜,一直暖到心底。
我看着蓝婆婆那双被岁月和蓝靛染得深邃的眼睛,笑了。
“婆婆,今天的天,真蓝啊。”
她也笑了,脸上的皱纹,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是啊。”
“天,一直都这么蓝。”
“只是以前,你没看见。”
是啊。
天,一直都这么蓝。
只是以前,我的眼睛里,只看得到一个人,看不到天。
现在,我的眼睛里,有天,有地,有山,有水。
还有,我自己。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蓝色的手。
这双手,曾经只会洗衣做饭。
现在,它们能染出,一整个世界的蓝。
我的人生,也像这块被反复浸染的布。
虽然经历过撕扯,经历过浸泡,经历过捶打。
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最美丽的颜色。
我不再是陈铭的妻子,不再是谁的附属品。
我就是我。
是青溪的蓝染手艺人。
是那个,能把生活,过成一首诗的,我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青草、泥土、和蓝靛混合的,独属于这里的味道。
这是,我新生的味道。
真好。
来源:MY麦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