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雨季来得特别早。才五月初,雨水就天天下个没完,老屋的青砖墙角都泛了一圈深色的水印。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往年也是这样,只是今年我格外注意到了。
这个雨季来得特别早。才五月初,雨水就天天下个没完,老屋的青砖墙角都泛了一圈深色的水印。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往年也是这样,只是今年我格外注意到了。
因为刘婶家的老房子,雨水一打就漏。
在我们这个被县城慢慢吞并的村子里,刘婶家还是那种老式平房。四面漏风不说,屋顶的瓦片经年累月少了这个缺那个,一到下雨天,屋里水盆摆得到处都是,叮咚叮咚响个不停。我每次去送菜,都得踮着脚走,生怕踩到哪个盛满雨水的盆子。
刘婶今年该有六十出头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快二十岁。常年操劳,头发全白了,腰也驼得厉害,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早些年还能在村口卖个豆腐什么的,现在连那个小摊子都支不起来了。
为什么?因为她得照顾老刘——她那个已经瘫痪十五年的丈夫。
老刘原先在县建筑队开挖掘机,挣得不少。那时候他们家盖了一栋两层小楼,村里第一批用上彩电的人家。后来老刘从工地上摔下来,伤到了脊椎,这一躺就是十五年。那栋小楼也在三年前被他们卖了,换了这处老屋和一笔医药费。
“老韩,你坐,随便坐。”刘婶把扫帚靠墙放好,忙着找出条相对干净的毛巾擦着我刚放下的塑料袋上的水珠。
我接过毛巾:“不用擦,就菜叶子上沾的雨水。”
此时老刘在里屋咳嗽了一声,刘婶立刻转身进去,我也跟了进去。老刘躺在一张旧木床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被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看到我,他扯出一个微笑:“老韩来了。”
声音跟那风箱似的,又轻又哑。
刘婶拿着一个小药盒,正在数药片:“今年的药又涨价了,一盒要九十多。”
我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村里凑的,你先拿着。”
其实这钱是我自己的。村里早就不组织给刘婶捐款了,现在的年轻人哪管这些,但我不好直说是我给的,怕伤他们自尊。
“哎呀,又麻烦你们了。”刘婶的眼眶红了,但没掉泪。这些年,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老刘抬起一只手,想拿床头的杯子喝水,可手抖得厉害,刘婶忙过去帮他。喝完水,老刘忽然对我说:“老韩,有事想求你。”
“你说。”我坐近了些。
“明天法院开庭,你能不能陪刘家去一趟?”
那个明天,是我怎么都忘不了的日子。
法院门口,新换的玻璃门特别亮,映出我和刘婶模糊的影子。刘婶穿着唯一一件还算整齐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皮筋扎得紧紧的,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厚厚一沓发黄的纸。
一上来公交车,刘婶就把那个塑料袋贴身放好,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法院好几次要我把房子证明拿去,我都不肯。”她在车上小声对我说,“这是我和老刘结婚的证,还有那房子的全部材料,老刘儿子休想拿走!”
老刘的儿子——也就是他前妻生的,叫刘建国。这人我见过几面,四十来岁的样子,开着辆破旧面包车跑运输。前几个月,他忽然跳出来,说刘婶住的那栋老房子是他爸的,要刘婶搬出去。
“我们结婚二十多年了,他这个儿子连他爸生病都不管,现在来要房子?”刘婶气得浑身发抖,“我就是睡马路也不会让他得逞!”
开庭前,刘建国和他请的律师已经在法院门口等着了。他看到刘婶,连个招呼都没打,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倒是他身边那个四十出头的妇女,穿着件艳丽的红衬衫,看到刘婶就开始阴阳怪气:“哟,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您不敢来呢!”
那是刘建国的老婆,村里人叫她红姐。
刘婶像没听见似的,径直往法院里走。我紧跟在后面,心里直打鼓。刘婶根本请不起律师,就靠自己和那一沓发黄的纸张。
法庭比我想象的小多了,就一间普通办公室大小,中间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法官,两边各有几张椅子。刘婶在门口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坐哪里,还是法警指了指右边的椅子,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开庭了。
刘建国的律师开始陈述:“根据我方掌握的材料,被告刘氏(刘婶)与原告父亲刘德明于2008年结婚,但被告在婚后不尽赡养义务,导致原告父亲生活困难。现原告父亲瘫痪在床,被告却擅自处理了原告父亲的财产和住房…”
“放屁!”刘婶突然站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对面,“我陪老刘十五年!十五年!他大小便失禁我天天给他擦洗,他吃不下饭我一口一口喂。你儿子呢?他爸住院那么多次,他来过几回?他……”
法官敲了敲桌子:“请被告保持法庭秩序,有话等会儿再说。”
刘婶坐下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控制自己。
律师继续说:“而且被告在2020年擅自出售了刘德明的房产,现在居住的房屋也是原告父亲的遗产,应当由原告继承……”
“胡说!”刘婶又站了起来,从塑料袋里掏出那沓发黄的纸,“那房子是我和老刘用积蓄买的,怎么就成他的遗产了?他还活着呢!”
法官接过刘婶递上去的材料,仔细翻看。这时,刘建国也站起来说话:“我爸原来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卖了那房子的钱应该算我爸的!我后妈只是照顾他,不能把房子据为己有!”
“闭嘴!”刘婶忽然爆发了,声音在小小的法庭里回荡,“那房子卖了十八万,花了十五万给你爸治病,剩下三万买了现在住的老房子。我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三万块钱都给你爸买药了!你倒是来看看你爸住的什么地方?屋顶漏水,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
一说到这里,刘婶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叫红姐的妇女在旁边冷笑:“演,接着演!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我实在忍不住了,刚要开口,法官敲了敲桌子:“旁听人员请保持安静。”
庭审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法官把刘婶带来的那沓材料都看了一遍,还有刘建国方面提供的证据。其中有一张医院的收费单,上面赫然写着刘婶的名字和一个巨大的数字:103,827元。那是老刘最近一次大手术的费用。
“法院将择日宣判,现在休庭。”法官宣布道。
刘婶瘫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扶着她走出法庭,她的腿脚都软了。
“老韩,”她抓着我的手臂,声音发颤,“我真怕……”
我握着她粗糙的手:“别怕,法官会明辨是非的。”
可我心里也没底。现在的法律我懂得不多,但我知道,如果那房子真是老刘的,按法律可能真要归儿子所有。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上人不多。刘婶望着窗外发呆,忽然说:“我认识老刘那会儿,他刚离婚不久。那时候我在工地上做饭给工人吃,他经常来我那买饭。有次他问我,会不会做红烧肉,我说会。第二天我特意给他做了一碗。”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结婚那天,他说要好好对我,一辈子不离不弃。”
刘婶抬起满是老年斑的手,擦了擦眼角:“他是真心对我好。那会儿他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不愿意认我这个后妈,他也没逼他。日子本来挺好的,要不是那场意外……”
公交车颠了一下,刘婶没坐稳,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发现她的身体轻得可怕,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从来没想过要那房子。”她继续说,“我只是…只是不想老刘看到他儿子这样对待我。他要是知道了,得多难过啊。”
下车后,我送刘婶回家。刚到村口,就看见刘建国的那辆破面包车停在刘婶家门口。
“他们干嘛来了?”刘婶一下子慌了。
我拉住她:“别怕,有我在。”
走近一看,原来是红姐带着两个小伙子在往车上搬东西——是老刘的轮椅和氧气罐!
“你们干什么?”刘婶冲上去拦住他们,“这是老刘用的东西,你们不能拿!”
红姐叉着腰,一脸得意:“老头子是他爸,我们来接他回家,有什么不行?”
“不行!”刘婶死死抱住那把轮椅,“老刘不能走,他需要人照顾!”
“我们会照顾他,比你强多了!”红姐推开刘婶,示意那两个小伙子继续搬。
我气不过,上前拦住他们:“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抢劫!再动手我就报警了!”
红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报啊!我们是来接自己父亲,犯法吗?这屋子是我公公的,我们进来犯法吗?”
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喊:“建国……”
是老刘的声音。
我们都愣住了,屋里又传来一声更加清晰的呼喊:“建国!”
刘建国从屋里走出来,脸色有些不自然。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眶是红的。
“爸,我们走。”他说。
老刘被抬了出来,躺在一张临时担架上。他比前天见他时更憔悴了,眼窝更深了,但眼睛却异常明亮。
“刘氏,”他看着刘婶,声音虽然微弱但很坚定,“我不走……”
红姐立刻上前,假惺惺地说:“爸,您这是说啥呢?我们带您回去好好照顾您,比在这儿强多了。”
“不,”老刘摇摇头,“我要和刘氏在一起……”
刘建国冷笑一声:“爸,您别被她骗了。她就是图您那点房子,房子到手就不管您死活了!”
“放屁!”刘婶破口大骂,“老刘,你信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老刘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信你……”
刘建国不耐烦了:“爸,您跟我们走!法院很快就会判那房子归我们,到时候您想不走也得走!”
老刘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刘婶立刻冲上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给老刘塞了一片药在嘴里,又轻轻拍着他的背。
“老刘,别急,慢慢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小孩。
这一幕,我看得鼻子发酸。十五年如一日的照顾,那种情感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夫妻关系,更像是母亲对孩子的呵护。
老刘咳嗽平息后,看着刘建国,用尽全力说道:“建国,那房子…是我和刘氏买的…不关你的事……”
刘建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爸!您就这么向着外人?我是您亲生儿子啊!”
“你是我儿子,”老刘虚弱地说,“但你十五年…来看我几次?刘氏…照顾我十五年…没有一天抱怨……”
这一刻,红姐和那两个小伙子都不说话了。村子里慢慢聚集了一些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老刘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刘婶赶紧扶他。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向屋里:“刘氏,把那个…黑盒子拿来……”
刘婶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什么,转身进屋拿出一个黑色的铁皮盒子。那盒子我见过,一直放在老刘床头,据说装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刘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纸。老刘示意她拿出来,递给刘建国。
“这是…法院会需要的东西……”老刘说。
刘建国接过那叠纸,慢慢翻看。我凑过去,看到那是一张遗嘱,日期是三年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房产归刘氏所有,并有公证处的红章。还有一份老刘的病历,详细记录了他这些年的治疗情况,以及刘婶支付的医药费明细。
“爸,这……”刘建国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刘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建国,别为难刘氏…她是好人……”
当天晚上,刘建国他们灰溜溜地走了,老刘还是留在了刘婶家。这事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为刘婶叫好,说她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但我知道,刘婶并不在乎这些。第二天一早,我去她家送菜,看到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给老刘擦洗、喂药。
那张遗嘱确实起了作用。一周后,法院宣判刘婶胜诉,房子归她所有。
宣判那天,我陪刘婶去了法院。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刘建国站在法院门口,欲言又止。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回村的路上,刘婶忽然说:“老韩,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为了一个老头子,耗费了半辈子……”
我想了想,说:“刘婶,人这辈子,能遇到一个愿意和你不离不弃的人,已经很幸福了。”
刘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是啊,我知足了。”
那天,难得的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刘婶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说不出的光芒——那是历经沧桑后的安宁。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集市上看到的一句话:爱,就是陪伴和等待。刘婶用她的一生诠释了这句话。
法院门口,一对年轻夫妻手挽着手走过。女孩子笑着对男孩说:“你会一直爱我吗?”
男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一辈子!”
我看了看身边的刘婶,又看看那对年轻人,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
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但如果是真爱,又有什么困难能阻挡?
回村的路上碰到隔壁李叔,他问我法院怎么判的。我把结果告诉他,他点点头:“法官明白人啊!”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其实我哭了。在法院宣判的那一刻,当法官说”驳回原告诉讼请求”时,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是为判决结果,而是为刘婶这十五年的不离不弃,为老刘和刘婶之间那份超越了血缘的深情。
村口的老槐树下,刘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片绿荫:“老韩,我得赶紧回去给老刘熬药了。谢谢你这些天帮我。”
“刘婶,不用谢,”我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她笑了笑,转身走向那座即将迎来又一个雨季的老屋。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佝偻的背影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爱的分量——它可以很轻,轻到一个眼神、一声问候;它也可以很重,重到用尽一生去守护。
刘婶选择了后者。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