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太懵懂,满载着憧憬与无尽可能;夏太炽烈,充斥着奋不顾身的勇猛;而冬,又太过肃杀与决绝,令万物收敛,所有生机归于岑寂。唯有秋,是绚烂之后的沉淀,是激昂过后的清明,恰如王维笔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生命在回归平淡之前,正经历着这段最为醇厚、最耐人寻
如果一定要从四季中挑选一个来描摹五十岁的人生,我想,没有比秋天更恰如其分的了。
春太懵懂,满载着憧憬与无尽可能;夏太炽烈,充斥着奋不顾身的勇猛;而冬,又太过肃杀与决绝,令万物收敛,所有生机归于岑寂。唯有秋,是绚烂之后的沉淀,是激昂过后的清明,恰如王维笔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从容——生命在回归平淡之前,正经历着这段最为醇厚、最耐人寻味的时光。
行至五十,便如步入了人生的深秋。空气里不再蒸腾着夏日那般焦灼燥热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而醒神的微凉。天高而云淡,云影疏朗,彼此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这般光景,正如白居易所悟“世间尽不关吾事,世事从今不说口”的淡然。那些属于青春的莽撞与炽热,已然平息;那些中年时奋力搏击的紧张,也渐次舒缓。我们像是一个远航归来的舟子,终于将船驶入风平浪静的港湾,得以坐在暮色四合的码头,静静回望那片曾经乘风破浪的苍茫大海。
这份心绪如秋意般,在心头袅袅升起。它带来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怅惘,犹如草叶尖上凝结的薄霜。我们开始不自觉地在回忆中复盘人生。那些曾经以为遥远而辽阔的未来,忽然间变得具体而清晰。我们恍然发觉,生命中有太多“可能”,已在一次次迟疑与抉择中,悄然掩上了门。
这感触,并非尖锐的懊悔,而是一种更为悠长、更为广泛的感伤。正如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所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们终于懂得,与其执着于未走之路,不如珍惜当下所有。
于是,“接受”成了五十岁最深刻的功课,也是“知天命”最朴素的真义。我们接受额间的细纹,接受鬓角的星霜,更重要的是,我们接受生命的不完满,承认自身的局限。这份接受,不是消极的退让,而是与自我、与命运达成的一种通透的和解。恰如东坡先生所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般超然,让我们终于卸下了那副“我必如何”的沉重铠甲,在自我边界之内,寻得一份踏实而稳固的从容。
这正如步入秋日田野的老农。他深谙四季的节律,春播夏耘,秋收冬藏。到了这个时节,他已不再执着于风雨是否如意,也不再为收成是否丰硕而焦虑。五十岁的人,亦如这农人,终于看清了人生的田埂与边界,懂得王维所说“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的智慧——哪些事值得全力以赴,哪些事应当坦然放手。
这份清醒,让我们的行动有了另一种质地。努力不再是焦灼的索取,而是从容的践行。与人相处,也褪去了苛责与计较,多了体谅与悲悯。因为我们明白,每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容之后,都可能藏着一整个秋天的故事。
生命之秋,收走了夏日的喧嚣与繁茂,却赠予我们一片高远明净的天空。我们如陶渊明一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寻常事物中发现不寻常的诗意。渐渐从对外部世界的追逐,回归到对内在秩序的安顿。一室、一茶、一卷书,已足以构筑一个安宁而丰盈的世界。
窗外,秋光渐老,暮色如一位丹青圣手,将天地万物都渲染成温暖而沉静的色调。最后一缕斜阳,正以它全部的温柔吻别大地,那光芒不刺眼,却足以照亮来路与归途。来到窗前,心中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惶惑,反而升起一片如大地般温静而深厚的力量。是啊,秋天之后,自是冬天。但那白雪覆盖的,并非终结,而是大地在沉寂中酝酿的又一个春天;那寒风掠过的,并非荒芜,而是生命卸下所有繁华后,显露出的、最坚实的内核。
这生命之秋,是一位最富哲思的导师。它教会我们欣赏“删繁就简三秋树”的清癯风骨,在凋零中看见“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的深邃诗意。它让我们懂得,真正的完整,恰恰在于对缺憾的真诚拥抱与品味。我们曾追逐波澜壮阔的江河,如今更懂得欣赏一池深潭的静默与幽深。正如司空图在《诗品》中所描述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我们与外界的喧嚣达成和解,更与内心的波澜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我们便得以在这有限的时光里,活出了一种无限的从容。未来的长路,或许风雪载途,但我们已备好了心中的炉火与肩上的行囊。行囊里,没有悔不当初的巨石,只有春日的几粒花种、夏日的一片蝉鸣、秋日的一捧饱满的麦穗,足够我们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如同东坡居士那般,无论前方是晴是雨,皆能“何妨吟啸且徐行”。因为这生命之秋所馈赠的,不是终点前的踟蹰,而是一个全新的、澄明的起点——走向那必经的、在通透者眼中别具风骨的下一程旅途。
来源:雄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