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短篇小说)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10-28 07:54 1

摘要:开孔剂装在一个白色的塑料瓶里,只要瓶子在车上打开,刺鼻的怪味儿就留在驾驶室里,几天不散。他不知道这种液体的本来用途,只知道咨询五金交化用品店老板“能清除油墨的东西”时,老板给了他开孔剂。马建国有一个小小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既是老板,也是员工。他做生意有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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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国的面包车里飘荡着刺鼻的气味儿。这是开孔剂的味道。

开孔剂装在一个白色的塑料瓶里,只要瓶子在车上打开,刺鼻的怪味儿就留在驾驶室里,几天不散。他不知道这种液体的本来用途,只知道咨询五金交化用品店老板“能清除油墨的东西”时,老板给了他开孔剂。马建国有一个小小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既是老板,也是员工。他做生意有十多年了,主要经营本地特产,比如芦花鸡罐头。

本地是芦花鸡产地,在饭店里炒一只芦花鸡要比普通的土鸡贵不少。马建国灵光一闪,为什么不开发芦花鸡罐头呢?他在网上一搜,在邻近县市找到了鸡罐头生产厂家,代加工贴牌生产,货发来后,只需在罐头上贴上画着精神抖擞的芦花鸡的标签,装入印制精美的高档礼品盒,即成了著名特产“五香芦花鸡”。

马建国并不全依靠超市销售这种卖价昂贵的特产,他往各大单位里推销,作为年节的职工福利,收益不比上班差。

每年中秋和春节是销售旺季。那段时间,超市和单位的供货量猛增,一过完节,销量就下来了。超市里卖不掉的鸡罐头堆放在他的小仓库里。

马建国一点儿也不着急,鸡罐头保质期有十八个月,中秋节卖不完,还可以在春节卖掉。当然,日期一定要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小仓库里,一边听着怀旧的老歌,一边戴上手套和口罩,用棉棒蘸着开孔剂将罐底的日期擦掉,等到再送货的日子,用打码机打上最新的日期就行了。

小小的仓库像驾驶室一样,弥漫着刺鼻的味道,经久不散。那种气味儿直冲进人的胃里,像刀子,带着些许腥气。铁皮罐头上的油墨日期,只需轻轻一擦便消失不见,这就是开孔剂。

不过,这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作为一种商品,芦花鸡罐头再好,也有滞销的时候,关系单位连着几年采购鸡罐头礼盒,职工没有新鲜感了,也就不再把它作为重点采购对象,于是这两年他又迅速转型,卖起了山药粉皮、五香大鹅。小仓库里还堆着十几箱鸡罐头,大部分是去年春节后从超市退回的,也有一些连标签都没贴的“光腚”罐头,数量不多,马建国一直没当回事儿,就堆在墙角里。一箱十六个,十几箱两百多个,真不多。前几年,他每年都卖几千个,装在礼品盒里。

这些罐头的本钱早就挣回来了,就是白扔了也不算亏钱。但是,当马建国认真地想起小仓库的这堆罐头时,还是着实犯了愁,怎么处理呢?总不能真扔了吧。

实际上,马建国从一年前就开始吃鸡罐头了,一顿开两罐,开罐头前先在热水里过一下,热着吃才香。一罐465克,固形物260克,微辣咸香,在米饭上浇上汤汁,连米带肉,吃得冒汗。

他计划在一个月内消灭一半库存的罐头,再用十个月每周吃三个,这样到年底就能全部吃完。他完全低估了这些鸡罐头,连着吃了半个月,终于倒了胃口,再也吃不下了。从那时起,他就再没有关心过它们。

准确地说,这些鸡罐头是临期产品,还有一两个月的保质期——但是能吃,味道跟刚出厂时没有什么区别。生产厂家建议保质期一般在十八个月,保质期太长顾客会觉得不新鲜,反而不好卖。

鸡罐头到底能存放多久呢?他多次问过那个语言粗鲁的厂长,把厂长问急了:“问那么多干吗?你给顾客一个说法就行了。”当马建国连续吃了两个临期鸡罐头时,他觉得这真是一个说不清的说法。

2

“吃了不疼,瞎(方言俗语,腐烂)了疼。”这句话,马建国常听父亲说。老辈人过惯了穷日子,对吃食特别珍惜。

马建国也遗传了这个优点,他不舍得浪费,不仅鸡罐头,就连家里的老家具、破书本、旧电器,只要有地方搁,就存着。

在堆放货物的小仓库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个网兜,里面是一包牙膏皮,有三四斤重,这是父母当年在乡下生活时积攒的废品,不知为何没卖,后来搬家就带到城里来了,几十年过去,居然还在。

马建国心里一惊,他早把这个网兜忘了,里面还有两个小乌龟壳呢。大约十年前,他在父母家的储藏室里发现这些宝物,啧啧称奇,那两个小小的乌龟壳大概是当年父母的稀罕物,没舍得丢,母亲一再说这是好物件,名贵的药材。他当时觉得这些废品已有收藏价值了,就带到自己家里,顺手一丢,不知放哪里了,不料十多年过去,居然在小仓库里又发现了它。

马建国如获至宝,他抖抖网兜上的灰尘,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把这兜老物件放到家中的柜子里了。

星期天,马建国到父母家吃饭,在饭桌上说起了网兜里的牙膏皮,父母都已七旬了,眼里现出茫然的神情,直到把照片展示给他们看,两个老人才灿然地笑了,父亲连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马建国带来四个鸡罐头,在锅里用热水氽了一下,打开盖,热气和香气一起冒了出来。母亲又做了凉拌藕、麻汁豆角。热好的四个鸡罐头全倒在一个大瓷盆里,撒上鲜葱花和青椒,不仅闻着香,看着也令人食欲大开。

马建国有半年多没吃鸡罐头了,他夹起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嚼起来还是那么筋道,还是那么香。他吃了一块鸡肉又吃了一片青椒,吃到第三块鸡肉时,熟悉的又香又腻的感觉上来了,他不能再吃了,放下了筷子。父母平时不大吃肉,今天都兴致勃勃地吃了好几块。

“芦花鸡还卖着呢?”

“去年就不卖了,这是以前剩的货。”

“不孬吃。”父亲的乡下土话,就是好吃的意思。

父亲知道他卖芦花鸡,以为现在还做这个生意。

因为这盆鸡和凉拌藕,父亲的酒兴颇浓,马建国陪着他喝了小半斤。

喝了酒,父亲的话题放开了,从不舍得丢弃的牙膏皮到“吃了不疼,瞎了疼”的老传统,再到马建国的爷爷怎么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靠一条大鱼养活了全家,做了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

这些故事父亲说了几十遍了。他只要一喝点儿酒就沉湎在过去,津津有味地回忆过去。

母亲则不时纠正一下父亲的记忆偏差,揭露爷爷当年是军阀出身,在张作霖的部队里扛过枪。父亲赶紧又纠正过来:“那后来不是当了保长,给八路军通风报信吗?”一会儿他又暗自一笑:“你爷爷……两边都不得罪,白天听还乡团的,晚上听八路的。”马建国从没见过爷爷,他一岁多的时候爷爷就不在了。

父亲不喝酒的时候,讲的多是爷爷当公社司务长的事迹,从不偷拿公家一个米粒儿。有一次,十岁的父亲走了二十里泥巴路去挖河工地上找爷爷,想吃顿饱饭,结果让爷爷撵回来了,只给了一个窝头。

父亲口中的爷爷是一个温暖但充满矛盾的形象。

父亲的回忆除了对爷爷满怀着温暖,说起其他的人——昔日的同事、半生不熟的老乡、少有来往的邻居,无一例外带着刻薄。

马建国猜测,父亲的回忆不是念旧,而是巴望着那些人都死了才好。他说起某人时,经常即兴编造一些谎言,如“他已死了十年了”,言之凿凿。

其实父亲长年不出门,他关于别人的记忆有一半发生在多年前退休时,一半是他臆造的。特别是听到某人发生意外时,他就喜笑颜开,端着酒杯,像看了出现场喜剧,甚至笑出声来。每次母亲都怒斥他,嫌他不巴望人好,什么熊心态!

以至于连他自己也发觉了这种怪异,有些不好意思。有一次,他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但笑戛然而止,迅速看了一眼马建国,一只手捂住了嘴。马建国和母亲装作没听见。

马建国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冷眼旁观陷在臆造回忆中的父亲,不禁想到,那个从没见过的、受到父亲高度赞美的爷爷,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个“说法”,一个来自父亲的自圆其说。真正的爷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是个流窜的土匪呢(就像母亲说的)。毕竟,父亲的思维跟常人太不一样了,他有些轻微的阿尔茨海默病,时好时坏,母亲说他“老糊涂了”,喝点儿酒更明显些。他退休二十多年,既不出门,也不跟人来往(甚至反对母亲和马建国跟亲戚来往),只喜欢端着酒杯看电视,用匪夷所思的理由编造主持人的家庭出身、预测其婚姻不幸,掺杂着对国家大事的评论,一直消磨到深夜,白天则在阳台上呆坐,却能把一盆盆绿植养得高大肥壮。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喜欢跟人来往?他对花善良,对鹦鹉善良,对金鱼善良,为什么却对别人的死发自内心地欢愉?

3

老辈人的脾气性格和生活习惯怕是难改了。马建国并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是鸡罐头,不能眼看着鸡罐头一天天坏掉,最好在还能吃的时候吃掉,“吃了不疼,瞎了疼”。可是,他自己实在吃不消了,仅仅在父母家吃了一次,那香腻的滋味儿又回来了,胃堵得慌。妻子则坚决不吃,明确表示“就是没过期也不吃”。马建国忍不住皱起眉。

这些鸡罐头怎么才能吃掉呢?

二毛打来电话,约好酒场,明晚班长从外地来,给他接风。

一瞬间,他忍不住微笑了。

参加聚会的都是发小。这样的聚会每个月都有,有时三五个好友,有时十几个同学,既可以吃地摊儿,也可以去五星饭店,都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那天晚上,他带去四个日期较新的鸡罐头。

自然,气氛非常欢快,大家吃过了全鱼宴,又吃了芦花鸡,特别是当热气腾腾的芦花鸡端上来时,大家发出一阵欢呼,纷纷请外地来的班长先尝,果然是香。每一道菜都那么“硬”,让班长一再沉浸到上学的回忆中。聚会既丰盛又热烈,饭后,他们还去K歌,直到凌晨才尽兴而归。

尽管马建国的芦花鸡获得了真诚的称赞,他的内心却受伤了。这次聚会,班长、二毛和一个不喝酒的女同学都提了名酒来。唱歌时,马建国一声不吭躲在角落里,一首也没唱,好像喝多了。自己的格局太小了,马建国在心里一再感叹,后悔带来鸡罐头,以后再有聚会,一定要放大格局,绝不能输了自尊。

尽管罐头绝对没坏,绝对好吃,但是,马建国是绝不会随便送人的,毕竟接近十八个月保质期了,快到期的产品怎么能送朋友呢?

可是,它们明明都能吃呀,而且还是那样筋道、那样香。马建国在自己的关系圈子里仔细琢磨,像一个筛子,把城里的亲戚朋友逐一过滤,没发现一个能送的,甚至连乡下的亲戚也没有,现在农村生活好了,谁还稀罕这些罐头呢——不!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

几年前,在矿上工作的表弟才三十几岁就生病去世了,留下兄弟媳妇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度日艰难。兄弟媳妇性格好强,日子越艰难越要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她带孩子在城里租房读书,自己在商店打工。当年她的两个孩子从乡下转学到城里小学,当校长的同学看在马建国的面子上想办法解决了,让表弟的遗孀感激涕零。这几年,妻子不穿的衣服,隔一阵子就收拾一大包,让马建国给她送去。

马建国给兄弟媳妇送旧衣服时,有时也带一只烧鸡或两只猪蹄,正长身体的孩子们需要这些吃食。那次,哥哥一见烧鸡,就毫不客气扯下一条腿大口地啃,妹妹就显得很有教养,说声谢谢再接过鸡肉。

马建国一想起这两个小孩儿,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惋惜,送衣服时怎么没想到这些鸡罐头呢?外面卖得还贵,一罐的价格约等于一只烧鸡,白白糟蹋了!

他仔细权衡,觉得这些罐头的质量一流,自家人吃绝对没问题。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马建国沉吟半天,忽然一拍腿,像棋路走通了,找到了办法:挑日期较新的,分批送,少量送,不会有问题。

马建国啥事都想得周全,这是他十多年做生意没有赔钱的原因。

说办就办。他在小仓库的罐头堆里翻来捡去,找出来四五箱没有贴标签的“光腚”罐头(也就是较新的货),一箱十六个,又拿了四个,凑成二十个,用胶带缠在箱子上,这就相当于二十只烧鸡,够两个孩子还有兄弟媳妇吃一个月了。下个月再送二十个,过不了多久,这些罐头就处理掉了,既没有浪费,还照顾了兄弟媳妇一家。

收拾好东西,马建国骑上电瓶车,把箱子放在脚下,向着表弟家驶去。快到表弟家时,路上变得拥堵起来,车辆和行人都小心翼翼,好像怕踩到什么,气氛凝重。有人喊“出车祸了”。马建国的电瓶车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挤到前面,看到一辆渣土车停在路中,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子浸泡在一大片鲜红的血泊里。

马建国看到这一幕,嘴里也“哎呀”着,一只脚撑在地上,他想再多看一眼就走,就在这时,脚踏板上忽然掉下一个罐头,向着那片血泊,一路滚去。

“哎呀!”马建国大惊失色,旁边的人甚至尖叫了起来。

这是一个“光腚”罐头,白亮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光,滚动时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像一只偷偷溜出笼的鸡,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滚着。人们盯住这个出逃的铁皮罐头,都屏住了呼吸。

鸡罐头慢慢停住了。大家松了一口气。鸡罐头离那具破碎的尸体还有半米,离那摊血还有一尺。人们又把目光投向马建国。被目光照射的马建国明显有了压力,他小声骂了句,看着几米外的鸡罐头。捡还是不捡?那具尸体像一个咒语,有着莫名的威力。如果去捡,马建国一弯腰就能闻到女人的血腥气。一个罐头值多少钱呢?可是如果不捡,自己的东西永远跟这个陌生的死人联系在一起,说不定还会被殡仪馆的车一块带走。

不远处的警察也看到了,他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可能刚勘验过尸体,他看着马建国,指指女尸旁的鸡罐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马建国愣在那里,他其实是排斥这个罐头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警察二话不说把罐头捡了起来,放到了他脚踏板的箱子上。人们又盯住马建国脚踏板的那箱鸡罐头,目光复杂。

马建国匆匆走了,他用双脚小心夹住箱子,骑得很平稳。

拐了一个弯后,马建国改变了骑行的方向。这箱鸡罐头绝不能送给兄弟媳妇。他后悔在警察用手指鸡罐头时没有干脆地拒绝,这个失而复得的鸡罐头因为那具尸体而有了特殊的气味儿。

鸡罐头不仅不能送给兄弟媳妇,甚至也不能带回自己的小仓库。要是那样的话,小仓库也就跟那个可怜的女尸有了关系。扔掉!

稍一犹豫后,马建国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他一路想着,一路搜索着,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离家不远的路边,有一个垃圾箱,一个拾荒的老人站在那里。马建国停下车子,在老人的注视下把这箱罐头放到垃圾箱旁。

“都是快到期的。不过没坏,还能吃。”这是个独居在窝棚里的老人,马建国经常见他在垃圾箱里寻找饮料瓶和旧纸箱。他把鸡罐头放在地上,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老人说,然后骑车走了。

快要拐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人还在低头翻捡着垃圾。

4

马建国和妻子在家门口开了一个小超市,不忙的时候,马建国就看看店、理理货,日子很惬意。这天,他把那兜牙膏皮拿出来,像鉴定文物一样仔细察看细节,从花色图案、生产日期到生产厂址。生产日期最早的是上海牌牙膏,1977年,其他牌子大都看不清了,或者没有标注。在以前,这大概不是一个问题。

1977年,马建国才一岁,母亲一定用这支上海牌牙膏刷过牙,然后抱着他哼唱着儿歌,那歌声里一定有清新的牙膏味儿吧,甚至,那牙膏——也许万分之一微克——也一定随着母亲的乳汁进入了马建国的体内,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吧。马建国看着这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牙膏皮,像看到自己生命之源的一个重要物证,多么珍贵,多么温暖,他居然把它扔在小仓库里十多年。

那时候,父亲在乡里上班,爷爷在微山湖东岸的老家,浩荡的湖水里有绵长的乡情。马建国陷入回忆中。他小时候并没有在微山老家生活过,所以他的回忆更多的是理解和共情,他试图理解父亲讲述中的故乡和亲人。1977年,爷爷大约还在人世,父亲的讲述里,这是一个在冬天第一个跳到刺骨的冰水里挖河泥的人,这是一个在工地凌晨三点就起来为河工们生火做饭、蒸馒头的人,这是一个勤俭节约、衣服打满补丁的人,心地善良,正直廉洁,和气慈祥。然而,讲到新中国成立前时,父亲的讲述充满了矛盾,这时的爷爷聪明狡黠,会把渔民捕到的大鱼巧妙地挖空,偷走鱼肉,最后只剩下一副蒙着鱼皮的骨架,会在渔民哭天抢地时偷偷地笑。

再过几年父亲就八十岁了,长年喝酒让他的思维不能做到前后一致,因而始终不能给马建国一个完美的讲述。

家里还有一个秘密,马建国的名字最初是父亲的名字,那时父亲刚出生,村里的会计写举报材料说父亲不配起这个名字,因为爷爷当过军阀,军阀的后代怎么能“建国”?直到二十多年后父亲也有了孩子,这个大气的名字才赋予了今天的马建国。有一次,母亲无意中说起这个令马建国颇为震惊的事,让父亲喝止了:“那个人早死了,说那干啥。”

那人肯定死了,毕竟过去几十年了。即便活着,也不妨碍父亲的讲述,他的讲述像开孔剂一样,随时准备抹去他不喜欢的人和事。

退休后的父亲是最幸福的人。他的腿早年得过关节炎,行走不便,已多年不出门了,既不用他倒垃圾,也不用他买菜。阳台就是花园,就是鸟的世界,透过窗户,他能看到五十米远,外面也是树木花草,跟家里有什么区别呢?他在阳台上站一会儿,就相当于去了趟公园,一点儿也不觉得闷。到了饭点,他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端起酒杯,看电视新闻,为母亲解释世界大事。

父亲在乡里没有职务,一辈子是普通人,一退休他就早早回了家,不再跟任何人联系。家是他最舒心的地方。

马建国似乎理解父亲了,对于往事的讲述,父亲的记忆无所谓正确与否,甚至轻微的痴呆也成了幸福的佐料,他讲述的世界就是他的世界,与真相无关,只是他对世界的一个“说法”。至于他想从父母的生活习惯或回忆里寻找自己性格养成的原因,比如为什么喜欢旧物件,也只能是一个没有答案的想法。

父亲依旧不厌其烦地絮叨往事。这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了。对于父亲来说,只有这样,他的世界才是安逸的,不被任何人打扰。

马建国把牙膏皮郑重地收藏起来,这是与自己生命有关的最早物证,日期确凿。

又是一个周末。

中午,马建国听母亲说,父亲已经笑了一上午了,说电视新闻里一个人吃营养品噎死了。

母亲的讲述略带着一丝鄙夷,又有一些司空见惯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父亲端着酒杯,偶尔瞟一眼马建国,然后扭着头偷偷地笑,他知道马建国讨厌他对别人幸灾乐祸,也就不讲这个新闻了,他也不跟马建国和母亲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装作看电视,一边暗自想着那个新闻。后来,稳住情绪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有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儿……还想多活几年,吃了人家扔的营养品,药死了……”他又发出了呵呵呵的笑,笑出了眼泪。

马建国的表情由平静到迷茫再到惊愕,他想起一个月前扔掉的鸡罐头。

显然,父亲并不知道那个拾荒老人吃的是什么。

他急切地用手机搜索新闻,在本地新闻里看到了。一段遥远的看不清的监控视频里,一个骑电瓶车的人把一箱东西放到垃圾箱旁,似乎跟老人说了句话就骑车走了,过了一会儿,老人弯腰翻看箱子,然后搬起来放到三轮车上。

那个放箱子的人,就是马建国,他扔掉的就是鸡罐头。

不可能呀,不可能呀,那是最新的货,连标签都没贴呢。厂长建议保质期按十八个月,仅仅是因为时间短,有利于销售。他拿来和父母一起吃的是这批货,请发小们一起吃的也是这批货,怎么会吃死人呢?

父亲的口音是方言,他说的是药死了,不是噎死了,在鲁西南方言里,药的发音很像噎。

这真是一箱不吉利的鸡罐头。如果马建国意识到这一点,他绝不会如此简单地处理那箱鸡罐头,他会更隐蔽。甚至,那天他都丝毫没避开拾荒的老人。甚至,他还有意无意说了句:“其实还没坏,还能吃。”

他的下意识里,难道是让拾荒老人替他“吃了不疼,瞎了疼”?

马建国追悔莫及。唯一让他略为心安的是,视频模糊不清,鸡罐头上没有任何标记。

晚上,马建国跟妻子说了。妻子先是一脸惊恐,又是一脸怒气,“当初我就说过,快过期的东西不能吃。该处理的早处理,就像我的衣服,每年都送人,哪像你,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

马建国愁眉苦脸,他担心的是他跟老人说过“东西还没坏,还能吃”,一旦查实,要负法律责任。如果当时他明确说,这是快过期的,不要吃,老人还会捡吗?还会药死吗?马建国仿佛又听到父亲压抑着的呵呵呵的笑声。

“警察找上门来也不怕。”遇到事儿,妻子总是比马建国沉稳,在市场上吵架她也满嘴是理,“东西是咱扔的,谁让他捡了?你说东西没坏还能吃,谁听见了?警察要的就是一个说法,咱有理,你怕啥!”

一个“说法”。鸡罐头厂厂长出现在马建国的梦里,若隐若现,他的声音飘飘荡荡:只要能吃,那就没过保质期,你给顾客的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说法,一个说法……

又看见班长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辣炒芦花鸡,笑容可掬地走来。

半夜,马建国从大汗淋漓的梦中被妻子摇醒了。

“我想起来了,这事真不怨人!怨那老头子。”妻子望着一脸蒙的马建国,坚定地说,“鸡罐头质量没有一点儿问题,问题出在老头子那里。你想想,他一个人住在窝棚里,大热的天,没吃完的鸡罐头一晚上就坏了。他第二天吃,就中毒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如电光石火,马建国一下子清醒了,对呀!一定是老头子吃了天热腐败的剩罐头才死的,是他食用不当,跟我有什么关系?

假如罐头会说话,也一定会证明自己的无辜!

马建国几乎想站起来,想马上告诉电视台,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你们不要颠倒黑白。但他又颓然倒下了,这些罐头真的是临期产品吗?有没有前年甚至大前年用开孔剂改过日期的……

假如罐头会说话,它说出的是一个真相还是一个“说法”?

……

几个月过去了,没有警察上门。马建国渐渐心安了。他几乎不出门,每天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发呆。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就给阳台上久未打理的花木剪枝、施肥、除虫。夏天过去了,阳台上依旧郁郁葱葱,一片生机。他觉得世界就这样静止了多好,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担心。阳台就是他的世界,无人打扰,而思绪却天马行空。他想起父亲讲的一个传说,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在海边捕到一头鲸鱼,为了躲避兵匪,他住进了鲸鱼的肚子里……

有一天,他按照妻子的交代,不得不下楼来到储藏室(他的小仓库),整理一下货物,活动活动身子。几个月不来,里面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儿,是开孔剂。好久没有使用了,怎么这样刺鼻呢?一定是货物把瓶子压坏了,他想找到开孔剂,把它扔了,但是,小仓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儿,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着,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作者:满 涛,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小说》《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作品多次被《微型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青年博览》转载。

来源:半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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