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0年的端午,豫东平原的风里还裹着麦秸秆的焦糊味。我蹲在自家土坯墙根下,正用瓦片刮着粘在鞋底的泥巴,就听见隔壁院传来“哗啦”一声——是程先生家的窗棂又被工作组的人踹坏了。
第一章 土坯墙后的程先生
1970年的端午,豫东平原的风里还裹着麦秸秆的焦糊味。我蹲在自家土坯墙根下,正用瓦片刮着粘在鞋底的泥巴,就听见隔壁院传来“哗啦”一声——是程先生家的窗棂又被工作组的人踹坏了。
程先生大名叫程砚秋,可没人敢这么叫他,都喊他“程黑五类”。他家跟我家共用一堵土坯墙,墙不高,踮着脚就能看见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我爹死得早,娘带着我和妹妹过活,日子紧巴时,程先生总趁夜里往我家窗台上放半袋红薯干,用旧报纸裹着,上面压块砖头,怕被人看见。
“小建军,别扒墙看!”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声音压得极低,“让工作组的人看见,咱家也得受牵连。”
我赶紧缩回脑袋,可耳朵却竖得老高。隔壁传来男人的呵斥声,还有程先生闷声不吭的动静——他从不跟人吵,再凶的人骂他,他也只是蜷在墙角,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像在写字。我见过他写字,有次他帮我家修漏雨的屋顶,趁娘不注意,用炭笔在房梁上写了个“安”字,笔画清瘦,跟他的人一样。
程先生以前是县城中学的先生,教国文的,后来就成了“黑五类”,被赶回了老家。他媳妇早几年就带着孩子走了,说是去投奔亲戚,再没回来过。院里就他一个人,守着三间快塌的土房,还有一箱子用蓝布包着的书——那箱子书是他的命,上次工作组来抄家,他死死抱着箱子,被人打得嘴角流血,也没松手。
那天傍晚,娘蒸了两个掺了麸子的窝头,刚出锅,就听见隔壁墙根有动静。我扒着墙缝看,是程先生,他背靠着墙,脸色煞白,右手捂着手腕,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染红了袖口。
“程先生,你咋了?”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我,眼神里先是慌,接着又软下来,摆了摆手:“没事,小建军,别跟你娘说。”
可我还是跑回去告诉了娘。娘犹豫了半天,从柜子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鸡蛋,又找了块干净的布条,拉着我就往隔壁院走——程先生家的门没锁,虚掩着,院里的老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程先生正坐在门槛上,看见我们,想站起来,却晃了一下。娘赶紧把他扶到屋里,屋里黢黑,只有一盏煤油灯,昏昏黄黄的。娘把鸡蛋放在桌上,又用布条给他包扎手腕,我才看见,他的手腕被划了道口子,还在渗血。
“是工作组的人弄的?”娘问。
程先生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他们说,明天要把我送到公社农场去,说是‘劳动改造’。”
娘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布条扎得更紧了些。我看着桌上的鸡蛋,那是娘本来想给妹妹补身子的——妹妹前几天得了风寒,一直咳嗽。
“程先生,农场是不是很吓人?”我问。
他摸了摸我的头,手指粗糙,带着点墨水的味道:“也没啥,就是干活累点。小建军,以后别再往我家跑了,免得连累你们。”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传来煤油灯被吹灭的声音,还有程先生轻轻的叹息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程先生给我讲过的故事,他说李白会“举杯邀明月”,说苏轼会“但愿人长久”,那些话我似懂非懂,可我知道,程先生不是坏人——坏人不会给我家送红薯干,不会帮我修屋顶,更不会在我摔破膝盖时,用他那本包着蓝布的书给我垫着。
半夜里,我听见娘跟隔壁程先生说话,声音很小,我凑到窗边听,只听见娘说:“你要是想走,我家后墙有个洞,能通到村后的玉米地……”
第二章 玉米地里的月光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被娘叫醒了。她眼圈通红,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两件旧衣服,还有几个窝头。
“建军,等会儿你去隔壁,把这个给程先生,”娘的声音有点抖,“跟他说,后墙的洞我已经收拾好了,玉米地里的路我也清过,顺着路走,能到国道。”
我心里一紧:“娘,程先生要走了?”
娘点了点头,摸了摸我的脸:“别声张,要是让人知道了,咱家就完了。你记住,见了程先生,别说太多话,把东西给他就回来。”
我攥着布包,轻手轻脚地往隔壁院走。门还是虚掩着,院里的老槐树在晨雾里像个影子。我推开门,看见程先生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的箱子放在旁边,蓝布包得整整齐齐。
“程先生。”我小声喊他。
他回过头,看见我手里的布包,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了。他站起来,把写好的纸叠好,塞进怀里,然后接过布包,蹲下来跟我平视:“小建军,谢谢你娘。你记着,以后要是遇到难处,就去县城东头的老磨坊,找一个姓王的掌柜,提我的名字,他会帮你们。”
我点点头,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程先生摸了摸我的头,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是个小小的铜墨盒,上面刻着“砚秋”两个字,磨得发亮。
“这个给你,”他说,“以后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个好人。”
我攥着铜墨盒,手心都出汗了。他站起身,扛起箱子,走到后墙根——娘说的那个洞,就在墙根下,是以前我跟小伙伴掏的,后来娘用泥巴糊上了,昨晚又把泥巴扒开了,刚好能容一个人钻过去。
程先生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院里的老槐树,然后弯腰钻进了洞里。我赶紧跑过去,帮他把箱子递过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玉米地里,才用泥巴把洞重新糊好,拍了拍手上的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回到家,娘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个玉米饼子,却没吃。看见我回来,她赶紧问:“走了?”
“走了。”我说,把铜墨盒拿给她看。
娘接过铜墨盒,摸了摸上面的字,眼圈又红了:“这是他爹给他的东西,以前他跟我说过,比命还金贵。”
那天上午,工作组的人就来了,敲着锣,在村里喊:“程黑五类跑了!谁看见他了?举报有赏!”
他们先去了程先生家,翻箱倒柜,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就到了我家。领头的是公社的李干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腰里别着个手电筒。
“王寡妇,你看见程黑五类了吗?”李干事问娘,语气很凶。
娘低着头,手里攥着衣角:“没看见,昨天晚上就没听见隔壁有动静,许是后半夜跑的。”
李干事盯着娘看了半天,又打量了我一眼:“小崽子,你呢?看见没?”
我心里发慌,可想起程先生的话,摇了摇头:“没看见,我昨晚睡得早。”
李干事没找到证据,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说:“要是让我知道你们藏了他,饶不了你们!”
他们走后,娘才松了口气,瘫坐在炕沿上,半天没说话。我摸出那个铜墨盒,放在阳光下看,“砚秋”两个字闪着光,我突然觉得,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
那天的端午,娘没包粽子——家里没有糯米,连粘米都没有。晚上,我和妹妹坐在炕边,娘给我们讲以前的事,说她年轻时,端午能吃到蜜枣粽子,还能戴香囊。妹妹问:“娘,程先生能吃到粽子吗?”
娘愣了一下,然后说:“会的,程先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玉米地里的路,不知道程先生走没走到国道,不知道他会不会遇到危险。我把铜墨盒放在枕头底下,觉得这样就能跟程先生近一点,好像他还在隔壁院,还会往我家窗台上放红薯干。
第三章 端午的汇款单
程先生走后,村里的人看我们家的眼神就变了。有人在背后说娘“通黑五类”,还有小孩往我家院里扔石头。娘从不跟人吵,只是把院门关得更紧,每天早早地就带着我和妹妹去地里干活,天黑了才回来。
工作组的人又来过几次,每次都翻来翻去,可什么都没找到。后来,他们也不怎么来了,大概是觉得程先生跑远了,找不到了。
日子还是紧巴,有时候连红薯干都吃不上。娘总是把窝头让给我和妹妹,她自己啃树皮磨的粉,吃得脸都肿了。我想起程先生说的老磨坊,想去找那个姓王的掌柜,可娘不让,说:“咱们不能给程先生添麻烦,他自己都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呢。”
就这样过了一年,到了1971年的端午。那天早上,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村里,在村口喊:“王秀莲,有你的汇款单!”
娘愣住了,她不识字,也从没人给她寄过钱。她拉着我,赶紧去村口,邮递员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汇款金额:二十元”,汇款人地址是“县城东头老磨坊”,汇款人姓名写的是“王”。
娘拿着汇款单,手都抖了。我看着上面的地址,突然想起程先生说的话——“去县城东头的老磨坊,找一个姓王的掌柜,提我的名字”。
“是程先生,肯定是程先生!”我喊了出来。
娘赶紧捂住我的嘴,小声说:“别胡说,让人听见。”
她拿着汇款单,去公社的邮局取了钱。二十块钱,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能买几十斤粮食,还能给妹妹抓药。娘用这钱买了糯米,包了粽子,还买了块花布,给我和妹妹做了新衣服。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炕边,吃着粽子,甜丝丝的。妹妹说:“娘,这粽子真好吃,要是程先生在就好了。”
娘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程先生记着咱们呢,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从那以后,每年的端午,都会有一张汇款单寄到我家。有时候是十五块,有时候是二十块,汇款人地址总是“县城东头老磨坊”,姓名总是“王”。娘从不用这钱乱花,一部分用来贴补家用,一部分存起来,说要给我和妹妹上学用。
我上小学那年,娘带着我去县城,特意绕到老磨坊门口。那是个小小的磨坊,门口挂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王记磨坊”。娘没让我进去,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咱们看看就好,别打扰人家。”
我隔着门缝往里看,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磨盘边抽烟,跟程先生有点像,又有点不像。我不知道程先生是不是在里面,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可我知道,他没忘了我们,没忘了那年端午,我们帮他逃了出去。
上初中的时候,村里的政策松了些,没人再提“黑五类”的事了。有次,我跟老师说起程先生,老师说:“程砚秋是个好先生,学问大,待人也好,当年就是受了冤枉。”
我心里很高兴,好像自己也受了表扬一样。我把老师的话告诉娘,娘笑着说:“我就知道,程先生不是坏人。”
1976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开学那天,娘给我收拾行李,把程先生送我的铜墨盒也装了进去,说:“带着吧,程先生希望你好好读书,你可别辜负他。”
我拿着铜墨盒,心里沉甸甸的。高中的功课紧,我每天都学到很晚,累的时候,就摸一摸铜墨盒,想起程先生在隔壁院教我写字的样子,就觉得有了劲。
那年端午,汇款单还是按时到了,这次是二十五块。娘给我寄了十块钱,让我在学校买些好吃的。我拿着钱,去食堂买了个肉包子,咬了一口,觉得特别香——我想起小时候,程先生给我家送红薯干,想起娘包的粽子,想起玉米地里的月光,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我在心里跟程先生说:“程先生,我考上高中了,我会好好读书,做个好人,像你说的那样。”
第四章 老磨坊的消息
1978年的春天,政策变了,开始给“黑五类”平反。娘听说后,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说:“程先生能回来了,他终于能平反了。”
我也很高兴,每天都盼着能见到程先生。可端午的汇款单到了,还是“王”寄来的,地址还是老磨坊。娘拿着汇款单,有点着急:“怎么还没消息呢?是不是程先生不知道平反的事?”
暑假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县城的老磨坊。这次,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磨坊里的磨盘还在转,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忙着磨面,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小伙子,要买面?”
“大爷,我不是买面的,”我说,“我找程砚秋先生,您认识他吗?”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仔细打量我:“你是……陈家村的?王秀莲家的孩子?”
我点点头:“是,我叫建军。大爷,您认识程先生?”
老人叹了口气,把我拉到里屋,给我倒了杯热水:“我跟砚秋是老同学,他当年逃出来后,就来投奔我了。我让他在磨坊住了半年,后来他说要去南方,找他媳妇和孩子,就走了。”
“那他现在在哪儿?”我赶紧问。
“不知道,”老人说,“他走的时候,说要是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每年端午,他都会寄钱来,让我转给你们家,说你们对他有恩,不能忘了。”
我心里有点失落,可又松了口气——至少程先生还活着,还好好的。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这是他走之前跟我拍的,你拿着,给你娘看看。”
照片上,程先生穿着件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比以前少了些,可精神很好,笑着,跟我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我把照片揣在怀里,像揣着个宝贝。
回到家,我把照片给娘看。娘拿着照片,手都抖了,眼泪掉在照片上:“程先生瘦了,可精神还好,还好……”
那天晚上,娘做了很多菜,还包了粽子,说要跟程先生“一起”过端午。她把照片放在桌上,倒了杯酒,说:“程先生,谢谢你每年寄钱来,谢谢你还记着我们。现在政策好了,你要是回来,咱们就能一起吃粽子了。”
我看着娘,看着照片上的程先生,心里暖暖的。从那以后,我每次去县城,都会去老磨坊看看,问问老人有没有程先生的消息。老人总是说:“再等等,他会回来的。”
1980年,我考上了大学,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临走前,娘把铜墨盒和程先生的照片都装给我,说:“带着吧,让程先生看着你上大学,他会高兴的。”
在大学里,我学习很努力,还当了班长。每年端午,汇款单还是会按时寄到家里,然后娘再把钱寄给我,让我买些学习用品。我知道,这是程先生的心意,是他对我们家的牵挂。
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到一本国文教材,编者的名字是“程砚秋”。我赶紧翻开书,扉页上有作者简介,说程砚秋是某大学的教授,以前在豫东当过中学老师。我心里一阵激动——这肯定是程先生!
我按照教材上的地址,给那所大学写了封信,说我是陈家村的建军,想找他。可过了很久,都没有回信。我有点失望,可又想,程先生可能很忙,也许没收到信。
1983年的端午,汇款单到了,这次是五十块。娘给我寄了二十块,还附了张纸条:“建军,程先生的钱越来越多了,他肯定过得很好。你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别惦记家里。”
我拿着纸条,心里暖暖的。那年暑假,我回了家,又去了老磨坊。老人说,程先生前几天寄了封信来,说他在南方定居了,媳妇和孩子也找到了,还当了大学教授,过得很好。
“他说,等退休了,就回来看看,”老人说,“还说,要好好谢谢你娘,谢谢你,当年救了他。”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娘,娘高兴得哭了:“好,好,程先生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第五章 迟到的重逢
1990年,我大学毕业,留在了南方的城市工作,后来又成了家,有了孩子。每年端午,我都会给娘寄钱,还会寄些粽子回去。娘说,程先生的汇款单还是按时到,每次都附一张纸条,问我过得怎么样,问妹妹嫁得好不好。
1995年的春天,娘生病了,是胃癌。我赶紧请假回家,带着娘去县城的医院治疗。娘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程先生:“建军,要是程先生回来,你一定要让他来看看我,我想跟他说说话,谢谢他这么多年记着我们。”
我点点头,心里很酸。我又去了老磨坊,老人说,程先生去年退休了,说今年端午会回来,看看老家,看看我们。
娘的病越来越重,可她一直撑着,说要等程先生回来。端午前几天,汇款单到了,这次是两百块,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程先生的字,清瘦有力:“秀莲同志,建军,我已动身回老家,端午前后可到,盼相见。”
我拿着纸条,跑到医院,给娘看:“娘,程先生要回来了,他端午前就到!”
娘看着纸条,笑了,眼里闪着光:“好,好,我能见到他了……”
1995年的端午,天很晴,风里带着麦香。我在村口等程先生,手里拿着那个铜墨盒——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边。中午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村口,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件灰色的西装,戴着眼镜,看起来很精神。
“是建军吧?”老人走过来,声音有点沙哑,可很熟悉。
我看着他,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程先生,是我,我是建军。”
程先生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有点抖:“长大了,都长这么大了。你娘呢?她还好吗?”
“娘在医院,她一直在等你,”我说,“我们去看她。”
我带着程先生去了医院。娘躺在病床上,看见程先生,挣扎着要坐起来。程先生赶紧走过去,按住她:“秀莲同志,别起来,躺着就好。”
“程先生,你可回来了……”娘的声音很轻,眼泪掉了下来。
“回来了,回来了,”程先生说,“当年多亏了你和建军,我才能活下来,才能找到媳妇和孩子,才能有今天。我一直记着你们,每年端午寄钱,就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没忘恩。”
娘笑了:“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当年的事,不算啥,你是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
程先生从包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娘:“这里面是些钱,你拿着,好好治病。还有,我给建军带了些书,他当年爱读书,现在肯定也用得上。”
娘推辞着,可程先生非要让她收下。那天,程先生在医院陪娘聊了很久,聊以前的事,聊村里的变化,聊他这些年的生活。娘很高兴,话也多了起来,精神好了不少。
从那以后,程先生每天都来医院看娘,还请了最好的医生给娘治疗。可娘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再好的医生也没用。半个月后,娘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程先生给她的布包。
送娘走的那天,程先生也来了,他站在坟前,鞠了三个躬,眼里含着泪:“秀莲同志,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会记你一辈子。”
娘走后,程先生在村里住了一个月。他帮我家修了屋顶,还把程先生家的老槐树修了修,说要让它好好长着。他还去了老磨坊,跟那个老人聊了很久,说以后要常回来看看。
临走的时候,程先生把我叫到身边,递给我一个存折:“建军,这里面有些钱,你拿着,给孩子交学费,或者做些生意。当年你们救了我,我没什么能报答的,这点钱,你一定要收下。”
我推辞着,可程先生说:“你要是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长辈。当年我给你们寄钱,是因为我知道你们难;现在我条件好了,该我帮你们了。”
我只好收下存折,心里暖暖的。程先生又摸了摸我手里的铜墨盒:“这个墨盒,你还带着?”
“嗯,一直带着,”我说,“这是你给我的,我要一直带着。”
程先生笑了:“好,带着吧,就当是个念想。以后,每年端午,我还会回来,咱们一起吃粽子,看看你娘的坟,看看村里的老槐树。”
第六章 端午的约定
程先生说到做到,从那以后,每年的端午,他都会回来。有时候是自己来,有时候带着他的媳妇和孩子。他的媳妇很和善,每次来都会给我家带些南方的特产,他的孩子也很懂事,会跟我家的孩子一起玩。
1998年,我辞去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老家,开了个小超市。程先生知道后,很高兴,说:“好,回老家好,能照顾家里,还能看着村里的变化。”
他还帮我出主意,说要怎么进货,怎么跟顾客打交道。超市开起来后,生意还不错,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让娘担心日子过不下去了。
那年端午,程先生回来,我们一起在院里吃粽子。院里的老槐树长得很茂盛,遮住了半个院子。程先生看着槐树,笑着说:“当年我在这树下教建军写字,现在想想,好像就在昨天。”
“是啊,”我说,“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总缠着你讲故事。”
程先生的媳妇笑着说:“砚秋在家经常说起你们,说你们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人。”
“别这么说,”我说,“当年娘也是看你可怜,要是换了别人,也会帮忙的。”
程先生摇摇头:“不是的,那时候谁敢帮‘黑五类’?你们娘俩有勇气,有良心,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聊村里的变化,聊孩子们的未来。程先生说,他想在村里捐所小学,让村里的孩子能好好读书。我很高兴,说:“我帮你一起办,咱们让村里的孩子都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有好的学校,好的老师。”
2000年,小学建成了,取名叫“砚秋小学”。开学那天,程先生来了,还请了城里的老师来上课。孩子们穿着新校服,背着新书包,高兴得蹦蹦跳跳。程先生看着孩子们,笑得像个孩子:“好,好,以后村里的孩子都能好好读书了,都能有出息了。”
从那以后,程先生每年端午回来,都会去小学看看,给孩子们带些书和文具。孩子们都喜欢他,叫他“程爷爷”,围着他问这问那。程先生也很喜欢孩子们,每次都跟他们聊很久,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写字。
2010年的端午,程先生已经八十岁了,可还是坚持回来。他的身体不如以前了,走路需要拄拐杖,可还是要去小学看看,去娘的坟前鞠个躬。
那天,我们在院里吃粽子,程先生看着我家的孩子,说:“建军,你看,咱们的孩子都长大了,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当年我逃出来的时候,从没想过能有今天,能看到这么好的日子,能跟你们一起吃粽子。”
“是啊,”我说,“日子越来越好了,这都是托你的福,托政策的福。”
程先生摇摇头:“是托咱们自己的福,托咱们心里的良心。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都要讲良心,都要记得别人的好。当年你们帮我,是讲良心;我每年寄钱,是记着你们的好。良心这东西,比什么都金贵。”
我点点头,心里很有感触。这么多年,程先生一直记着我们的好,一直用他的方式报答我们;我们也一直记着程先生的好,记着他教我们的道理——做人要善良,要讲良心,要懂得感恩。
2015年的端午,程先生没来。我有点担心,给他打电话,是他的儿子接的,说程先生身体不好,住院了,不能回来了。我赶紧去了南方,看程先生。
程先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可看见我,还是笑了:“建军,让你担心了。我没事,过几天就能好。”
“程先生,你好好养病,”我说,“村里的小学我会照看着,你放心。”
程先生点点头:“好,有你在,我放心。建军,我跟你说,每年的端午,不管我能不能回来,都会给你寄钱,都会记着你们。咱们的约定,不能断。”
我握着程先生的手,眼泪掉了下来:“程先生,我知道,我也会记着你,记着咱们的约定。”
第七章 永远的端午
2018年的端午,程先生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一张我家的照片——是当年他回来,跟我和娘一起拍的。
他的儿子给我打电话,说程先生走之前,特意交代,要把他的一部分骨灰送回村里,埋在娘的坟旁边,还要每年端午,给我家寄钱,直到寄满五十年。
我去了南方,送程先生最后一程。他的儿子把一个布包递给我,里面是程先生的日记,还有一张存折。日记里,记着他当年逃出来的经历,记着每年寄钱的心情,记着对我们家的牵挂。存折里,有五十年的汇款钱,程先生已经提前存好了,让他的儿子每年端午给我家寄来。
回到家,我把程先生的骨灰埋在娘的坟旁边,立了块石碑,上面写着“程砚秋之墓”。我在坟前放了个粽子,说:“程先生,你回来了,以后就能跟娘一起过端午了。你放心,村里的小学我会好好照看着,孩子们也会记着你,记着你捐的学校,记着你教我们的道理。”
那年端午,汇款单按时到了,是程先生的儿子寄来的,附了张纸条:“建军叔,我爹交代的事,我会一直做下去,每年端午,都会给你寄钱,不会断。”
我拿着汇款单,心里暖暖的。这么多年,从1971年到2018年,程先生每年端午都给我家寄钱,从没断过;从1970年到2018年,程先生一直记着我们的好,一直用他的方式报答我们。他教会我们善良,教会我们感恩,教会我们做人要讲良心。
现在,我也老了,头发也白了。每年的端午,我都会带着我的孩子和孙子,去娘和程先生的坟前,放个粽子,跟他们聊聊天,说说村里的变化,说说孩子们的情况。我还会去砚秋小学,给孩子们讲程先生的故事,讲1970年的那个端午,讲玉米地里的月光,讲老磨坊的消息,讲我们之间的约定。
孩子们都很喜欢听程先生的故事,说要像程先生一样,做个善良、懂得感恩的人。我听了,心里很高兴,觉得程先生的心意没有白费,他教我们的道理,会一代代传下去。
2020年的端午,汇款单又到了,是程先生的孙子寄来的。他在纸条上写:“建军爷爷,我爷爷的交代,我爸爸的交代,我会一直记着,每年端午,都会给你寄钱,让这个约定一直延续下去。”
我拿着汇款单,看着窗外的老槐树,想起1970年的那个端午,想起程先生在隔壁院的样子,想起玉米地里的月光,想起老磨坊的消息,想起我们之间的约定。眼泪掉了下来,可心里却暖暖的。
我知道,程先生虽然走了,但他的精神还在,他的恩情还在,我们之间的约定还在。每年的端午,都会有一张汇款单寄来,都会有一份牵挂传来,都会有一份温暖留在心里。
这是一个关于善良、感恩和约定的故事,从1970年的端午开始,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远。因为我们都知道,良心这东西,比什么都金贵;感恩这颗心,比什么都长久;而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比什么都珍贵。
来源:灯都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