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妈打来的。天刚擦黑,我正陷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听着电台里舒缓的音乐,盘算着周末要不要带妻儿去郊外新开的农庄。
我爸是村支书,我恨他一辈子,直到翻开他留下的扶贫日记
01
电话是妈打来的。天刚擦黑,我正陷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听着电台里舒缓的音乐,盘算着周末要不要带妻儿去郊外新开的农庄。
“平”妈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一根游丝,随时会断,“你爸……你爸他,在镇卫生院,你快回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方向盘险些没握稳。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尖锐的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
“怎么了?”
“……脑溢血,刚送来,医生说……不太好。”
我几乎是吼着挂了电话,一脚油门拐出主路,朝着高速入口飞驰而去。车窗外的霓虹迅速倒退,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我此刻混乱的思绪。
我爸,李建国。这个名字在我心里,从来不是温暖的代名词。他是我们村的支书,从我记事起,他就是全村人的主心骨,却唯独不是我家的顶梁柱。
我恨他。这个念头,像一棵种在心里的歪脖子树,随着年岁疯长,枝繁叶茂,几乎遮蔽了我对他所有的记忆。
02
三个小时后,我冲进镇卫生院。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扑面而来。
爸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双眼紧闭。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像一座被风雨侵蚀的山,安静地塌陷在白色的床单里。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我这才惊觉,他已经老了。
妈坐在一旁,背影佝偻,一夜之间仿佛也老了十岁。她见我来了,只是红着眼圈摆摆手,也说不出。
我站在床尾,离他两米远,一个尴尬又安全的距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我根本不想说什么。那些陈年的怨气,此刻像幽灵一样在病房里盘旋。
我想起八岁那年,县里搞文艺汇演,我得了朗诵比赛第一名。老师让我通知家长去领奖,说要上台合影。我兴奋地跑回家,爸却正跟几个村干部商量着修水渠的事。我扯着他的衣角,小声说了三遍,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没看我忙着吗?多大点事。”
颁奖那天,别的小朋友都有爸妈陪着,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台侧,看着别人一家三口笑靥如花。那张奖状,我回家就撕了。
还有我高考那年。我发着高烧,妈急得团团转,想让爸开着村里那辆破吉普送我去县医院。爸却把车钥匙给了隔壁村的王叔,因为他家的牛难产,要去镇上请兽医。临走前,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只留下一句:“多喝点水,扛一扛就过去了。建国家的娃,没那么娇气。”
那天晚上,我烧得迷迷糊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离他远远的。
这么多年,我做到了。我考上大学,留在了省城,买了房,娶了妻,生了子。我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得风生水起,而那个生我养我的家,我却很少回去。每一次,都是妈在电话里一遍遍地催,我才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不娇气”下去。
03
爸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总算脱离了危险,但右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话也说不清楚。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是个漫长且花钱的过程。
我把爸接回了家。那座我逃离了十多年的老屋,还和从前一样,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只是墙皮斑驳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爸的东西随处可见。桌上摊着一份没写完的村务报告,旁边是一副老花镜。墙上挂着一张全村的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各种标记。这个家里,处处是“村支书李建国”的影子,却很少有“父亲”的痕迹。
妈让我收拾一下爸的书房,说里面乱得下不去脚。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土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桌、书柜,甚至地上,都堆满了各种文件、报纸和笔记本。我心烦意乱地开始整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在一堆农业技术手册下面,我翻出了一个落了灰的木箱子。
我打开箱盖,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房产证,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封面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最早的一本,是从1995年开始的。
04
我本想把它们当废品扔掉,但鬼使神差地,我抽出了其中一本,拍了拍灰,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翻开了。
字迹很潦草,甚至有错别字,完全不像一个村支书的笔迹。
“1998年6月12日,雨。
南边张大爷家的屋顶漏了,老婆子半夜跑来敲门。我带了两个人去,爬上房顶,借着手电光,用塑料布先盖上。风大雨大,跟天漏了窟窿似的。回来时,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裤子也划烂了。媳妇心疼,给我煮了碗姜汤。她说我傻,自己家还漏着雨呢。我没吭声。我是支书,我不上谁上?”
我愣住了。我想起那晚,我也曾抱怨过家里漏雨,爸淋成落汤鸡回来,妈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掉眼泪。我当时只觉得,他活该。
我又翻了几页。
“2007年9月1日,晴。
今天小平台上演讲比赛,拿了第一。老师打电话来,我正跟水利局的人在田里看旱情。今年天旱,再不下雨,几百亩的玉米就全完了。我抽不开身。听老师说,那孩子在台上念得特别好,有感情。晚上回家,想夸夸他,发现他把奖状撕了。我心里难受,是我对不住他。可对着他,这道歉的话,咋就说不出口呢?”
我的手开始发抖,那一页纸,被我捏得起了皱。原来,他知道。他不是不在乎,他只是……说不出口。
我像疯了一样,一本接一本地翻看。这些日记,像一部沉默的电影,在我面前放映着我缺席的、属于父亲的二十多年。
里面记录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给村西的五保户李奶奶申请了低保,她拉着我的手,哭了半天。”
“东头赵四家的娃考上大学,学费还差三千。我把准备给小平攒着上大学的钱先拿了出来。媳妇跟我吵了一架,说我心里只有外人。我心里也苦。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赵四家那娃,是村里这几年唯一的希望。”
看到这里,我如遭雷击。我想起来了,那笔钱,后来妈跟我解释,是找亲戚借的。我当时还埋怨爸没本事,连学费都要借。原来,那笔钱,本该是我的。而那个叫赵四家的娃,如今是市里有名的外科医生,前几天还托人带话,说只要有需要,他随叫随到。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的照片。是我七八岁的时候,骑在爸的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照片背后,是爸歪歪扭扭的字迹:
“希望我娃,一辈子都这么笑。”
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模糊了那些字迹。
05
日记里,关于我的内容不多,但每一句,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上。
“小平和媳妇吵架了,听他妈说,是为了钱。城里开销大,不容易。我把这几年的工资凑了凑,让他妈给他寄过去,只说是她的私房钱。男人的面子,在媳妇面前,还是得有。”
“孙子出生了,照片上看着,真机灵。真想去看看。可村里扶贫的项目正在节骨眼上,走不开。等忙完这阵子,一定去。”
“今天给小平打电话,他没接。估计又在忙。这孩子,脾气跟我一样倔。也好,在外面不受欺负。”
我拿出手机,翻看通话记录。那些被我挂断的、标记为“骚扰电话”的陌生号码,此刻竟如此刺眼。我攥着手机,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我这个自诩成功的儿子,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子,却让我的父亲,用他微薄的工资,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而我,回报他的是什么?是常年的不闻不问,是节假日一个冰冷的问候短信,是深入骨髓的怨恨。
0g
那几天,我哪儿也没去。白天,我笨拙地学着给爸喂饭、擦身、按摩。他的身体很沉,每次给他翻身,我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累得满头大汗。我这才体会到,妈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爸说不出话,但眼神是清醒的。我给他按摩腿的时候,他会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不敢与他对视,我怕他从我眼里,看到愧疚。
晚上,我就睡在爸旁边的躺椅上。夜深人静时,我会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继续读他的日记。
我读到了他为了给村里修路,如何陪着笑脸,跑了十几趟镇政府;读到了他为了引进一个养殖项目,如何自己先垫钱,担着风险带头干;读到了有一年冬天雪灾,他带着村干部,把山里被困的几户人家,一户一户背了出来……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我回来的前一天。
“今天去镇上开扶贫会,回来时感觉头晕得厉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血压有点高,医生让住院观察,我没听。村小学那几台旧电脑,答应了孩子们这周就换新的,钱还没着落呢。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又想起小平了。他上次回来,还是去年过年。也不知道他在城里,顺不顺心。其实我挺想他的。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河。我趴在床边,握住他那只布满厚茧、唯一能动弹的左手,泣不成声。
“爸……对不起……”
黑暗中,我感觉到,那只粗糙的手,轻轻地、迟缓地,回握住了我。
07
周末,妻子带着儿子从城里赶了过来。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六岁的儿子有些害怕,躲在我身后。
我把他拉到身前,蹲下来,指着墙上那张地图,告诉他:“这上面的每一条红线,都是爷爷带着村里人修的路。那边的蓝色标记,是爷爷挖的井。还有那片绿色的,是爷爷种的果林。你脚下站的这个地方,你喝的每一口水,都和爷爷有关系。”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拿出那些日记,翻到夹着我童年照片的那一页,给他看。
“爷爷希望你爸爸,也希望你,能一辈子都这么开心地笑。”
儿子凑过去,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爷爷。他忽然挣脱我的手,跑到床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爸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
08
父亲的康复之路,很漫长。我辞掉了城里的工作,妻子虽然惊讶,但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只对我说了:“我支持你。钱没了可以再挣,爸只有一个。”
我开始真正地走进父亲的世界。我按照日记里的记录,去探望那些他一直挂念的乡亲。张大爷家的屋顶,早已翻修一新,他拉着我说,要不是你爸,我们老两口早就在那个雨夜冻出毛病了。赵四医生的父母,提着一篮子土鸡蛋来看我爸,说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欠着李支书的情。
村小学的校长找到我,说那几台新电脑的钱,是我爸用自己的积蓄垫付的。他本想等项目款下来再补,没承想……
我站在村口,看着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在夕阳下泛着光,一直延伸到远方。我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铺路。他为村子铺了一条脱贫致富的路,也为我铺了一条走出大山的路。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的生活,包括我。
只是,他从未言说。他的爱,像深埋地下的树根,沉默,却有力地支撑着整棵大树。
09
半年后,爸能拄着拐杖,慢慢地在院子里走路了。他还是说不清楚话,但天气好的时候,他喜欢搬个凳子坐在院门口,看着村里人来人往。
村里人路过,都会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老支书,今天气色不错啊!”
他会咧开嘴,含糊地“啊啊”两声,努力地笑。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扶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给他念他日记里的一段:
“1988年3月5日,晴。
小平出生了。七斤六两,哭声比谁都响。我抱着他,手都在抖。那么小,那么软。我想,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让他有出息,走出这座山。”
我念完,抬头看他。他正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漾着温柔的笑意。他抬起那只不太利索的手,颤巍巍地,落在了我的头上,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揉了揉。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棵歪脖子树,轰然倒塌。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
暖暖的。
10
我没有再回城里。我接过了父亲的担子,通过选举,成了村里新的带头人。我用我在城里学到的知识和人脉,帮村里的农产品打开了销路,联系了城里的企业来搞旅游开发。
我常常会翻开父亲的那些日记。那不再是一份记录,而是一本地图,一份指南。它指引着我,如何去爱这片土地,如何去对待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开始理解,父亲的沉默,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责任。他的世界很大,装着整个村子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他的世界也很小,小到只能默默地,把对我的爱,写进那些不会说话的纸页里。
如今,我也成了那个“没时间”回家吃饭的“我爸”。但我会在深夜回家后,悄悄走进儿子的房间,看他熟睡的脸庞。在我的工作日记本的末尾,写下一句:
“今天,你又长高了一点。爸爸很想你。”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就像我,终于明白了我爸一样。
来源:小琳与他的那些小知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