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名字越贱,命越硬,好养活。我爹娘在我记事前就去了南边,再没回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年我十一岁,属狗,大名叫林和平,小名叫狗剩。
我们村里,叫狗剩、铁蛋、黑娃的,能凑一个加强排。
名字越贱,命越硬,好养活。我爹娘在我记事前就去了南边,再没回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这名字,挺配我。
1958年的夏天,热得邪乎。
村里的大喇叭整天放着“赶英超美”的歌,大人们的眼睛里,也都烧着一团火。
那火,能炼钢,也能把人烧成灰。
我们红旗人民公社三大队出事,就是在一个这样的下午。
我正赶着队里那几头宝贝得不行的黄牛往回走,远远就看见大队部那几间青砖瓦房门口,围了一大圈人。
乌泱泱的,跟炸了窝的蚂蚁似的。
空气里有种焦躁不安的味道,混着汗臭和尘土,呛得人鼻子发酸。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年代,一堆人聚在一起,要么是开批斗会,要么就是出了天大的事。
我把牛赶进牛棚,拴好,悄悄地踮着脚,从人群的缝隙里往里钻。我人小,身子又瘦,跟条泥鳅似的,没一会儿就挤到了最前面。
一眼,我就看到了陈望德,我们队的会计。
他被人围在中间,脸白得像墙上刚刷的石灰。
他平时是个极体面的人,就算下地,那身蓝布褂子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用刨花水抹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手里不是夹着笔,就是抱着他那个用油布包着、比命还重要的账本。
可现在,他头发乱了,上衣的扣子也崩掉了一颗,露出的锁骨瘦得扎眼。
他整个人,像一棵被雷劈了的树,外面看着还立着,芯子已经空了。
“陈望德!你再给我想想!那本账到底去哪儿了!”
说话的是我们大队书记,张爱国。
他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当过兵,嗓门跟打雷一样。他一瞪眼,村里最能撒泼的婆娘都得矮半截。
张书记指着陈望德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全大队三百多口人,一年的工分,一年的口粮,全在那本账上!丢了?你跟我说丢了?!”
“我……我不知道……”
陈望德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哆哆嗦嗦的,带着哭腔。
“早上还在……开会的时候,我还拿出来算过的……下午就……”
人群里立刻嗡嗡地炸开了锅。
“天爷嘞!账本丢了?”
“那我们今年的活不是白干了?”
“我家可是指着那点工分换救命粮的啊!”
我听得心里发紧。
工分,在那个时候,就是命。一分,能换多少粮食,多少布票,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账本,就等于所有人这一年的汗水,全都白流了。
“是不是你监守自盗,想贪污?”人群里,不知道谁尖着嗓子喊了一句。
这一声,像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变成了刀子,扎在陈望德身上。
“对!肯定是他!”
“平时看他穿得人模狗样的,原来憋着坏水!”
陈望德的身子晃了晃,嘴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他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绝望的、空洞的茫然,扫过一张张愤怒又熟悉的面孔。
“我没有……我一分钱都没拿过队的……我没有……”
他的辩解,无力得像风里的落叶。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陈叔不是那样的人。
村里人都说我命硬克亲,没人愿意搭理我。只有陈叔,每次在路上碰到,都会冲我笑笑。
有一回,我放牛回来晚了,饿得眼冒金星,缩在村口的大槐树下。
是陈叔路过,从兜里掏出一块地瓜干,塞到我手里。
那块地瓜干,硬得能硌掉牙,但甜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还摸着我的头说:“狗剩,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指望。”
这样一个人,会贪污?我不信。
张书记显然也不完全信,但他更急。
公社明天就要来人核账,要是交不出来,他这个大队书记的帽子,也得跟着一起丢。
“把他先关到柴房里!让他好好想想!”
张书记一挥手,两个民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陈望德。
“不!我不去!账本找不到,我就是跳了门前的井,也说不清了!”
陈望德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挣脱开,像疯了一样就往大队部门口那口老井冲过去。
“我死了,就清白了!”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乱成一团。
我吓得心跳都停了。
那口井,黑洞洞的,夏天站在井边都觉得冒凉气。村里人都说,掉下去就捞不上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书记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了陈望德的腰。
“你个熊玩意儿!死能解决问题吗?!”
张书记力气大,陈望德被他箍住,动弹不得,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了下去,趴在井沿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不像个大男人,倒像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我的账本……我的命啊……”
我看着他抖动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人群渐渐散了,人们一边走一边议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幸灾乐祸。
只有我,还站在原地,看着被架进柴房的陈叔,看着张书记铁青着脸,一脚踹翻了院里的一个破板凳。
天边的晚霞,烧得像血一样。
我得帮陈叔。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猛地发了芽。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给我地瓜干的人,就这么完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草棚里闷热,蚊子嗡嗡地叫。我脑子里,全是陈叔那张惨白的脸,和他绝望的哭声。
他被关在柴房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溜出了家。
大队部静悄悄的,只有柴房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
我像只猫一样,凑到窗户底下。
窗户很高,我够不着,就搬来一块石头垫在脚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柴房里,陈叔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堆干柴,一动不动,像个泥塑。
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窝窝头和一碗水,一口都没动。
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又老了十岁。
他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
“……从场院到大队部……从大队部到食堂……然后就回来了……路上……路上……”
他在一遍遍地回忆自己今天的路线。
我心里一动。
对啊!账本那么大一个东西,不可能凭空消失,肯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只要顺着陈叔走过的路找一遍,说不定就能找到!
这个想法让我激动起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话本里要去破案的大侠,浑身充满了力量。
天一亮,我就行动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这事儿告诉大人,他们只会把我赶走,骂我多管闲事。
我得自己来。
我一边赶着牛,一边在脑子里规划路线。
陈叔今天走过的地方:场院,大队部,食堂。
这三点一线,是村里最主要的路。
我决定从场院开始。
那时候正是大炼钢铁的时候,村东头的场院上,搭起了一座土高炉,日日夜夜烧着火。
地上乱七八糟,到处是矿石、焦炭,还有家家户户献出来的废铁。
我想,账本那么金贵的东西,陈叔肯定是用他那个宝贝油布包包着的。油布是黄色的,在这一片灰黑里,应该很显眼。
我把牛拴在远处的树上,让它们自己吃草,然后一头扎进了场院。
我像一只觅食的小狗,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搜寻。
高炉的热气烤得我脸颊发烫,脚下的煤渣硌得我脚底板生疼。
我翻开一块破铁锅,掀起一堆烂草席,甚至把一个废弃的鸡笼都给倒了过来。
没有。
除了灰尘和垃圾,什么都没有。
一个上午过去了,我一无所获,累得满头大汗,灰头土脸。
中午,我没心思回家吃饭。
我跑到食堂。
食堂里,人们正排着队打饭,今天吃的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
大家一边喝着糊糊,一边还在讨论陈叔的事。
“听说了吗?张书记给陈望德下了最后通牒,今天天黑前再找不到,就把他送到县里去!”
“送到县里?那不就成了坏分子了?这辈子都完了!”
“活该!谁让他不小心!”
我端着我的那份玉米糊糊,躲在角落里,听得心惊肉跳。
天黑前……
时间不多了。
我匆匆喝完糊糊,顾不上烫嘴,又开始在食堂周围转悠。
食堂后面是猪圈,臭气熏天。我想,陈叔那么爱干净的人,应该不会来这里。
但万一呢?
我捏着鼻子,在猪圈外面的烂泥地里找了一圈。
几只猪哼哼唧唧地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还是没有。
从食堂到大队部的路,是一条黄土路,两边是半人高的野草。
这条路,我每天放牛都要走好几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眼睛像鹰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路边的草丛,我都用手扒拉开,仔细看。
一块红色的碎布头,让我心跳加速,捡起来一看,是哪个姑娘丢的手帕。
一个黑色的瓦罐碎片,让我想象了半天,也不像油布包。
太阳慢慢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的希望,也随着太阳的下沉,一点点地被吞噬。
难道,真的找不到了吗?
难道,陈叔真的要被送走了吗?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大队部。
大队部门口,一个人都没有。那口老井,在夕阳下,显得更加阴森。
柴房的门,还紧紧地锁着。
我不知道陈叔在里面怎么样了。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我能做什么呢?大人们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到。
我坐在大队部对面的石碾子上,抱着膝盖,看着天边的火烧云发呆。
牛棚里,传来了老黄牛“哞哞”的叫声。
它是在催我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准备去给牛添点草料。
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牛棚!
我怎么把牛棚给忘了!
陈叔每天都会去牛棚转一圈。
他说,牛是咱们农民的宝,比人还金贵。
他每天都会去看看牛的吃喝,看看有没有生病。
今天早上,他肯定也去了!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
牛棚里光线很暗,混杂着干草、牛粪和牲口身上的味道。
队里一共五头牛,都是我的伙伴。尤其是那头最老的老黄牛,我跟它最有感情。
它脾气温顺,我小时候还骑在它背上玩过。
我冲进牛棚,第一眼就看向老黄牛的那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给它单独准备的石槽,里面放着切碎的精料。
陈叔最宝贝这头老黄牛,说它为队里干了一辈子活,老了,该享享福了。
我跑过去,把石槽里的草料全都扒拉出来。
没有。
我不甘心,又跪在地上,往石槽底下看。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把手伸进去,在冰凉的石板和潮湿的泥土之间摸索。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泥块。
那触感,有点像……油布!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用尽力气,把那个东西拽了出来。
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了。
一个黄色的、方方正正的油布包,上面还沾着几根草屑。
是它!
就是它!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嘴。
我抱着那个油布包,感觉自己抱住了全世界。
我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
陈叔有救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陈叔看到账本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会哭吗?还是会笑?
他会不会再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句“好孩子”?
我来不及多想,抱着账本就往外冲。
我得赶紧把它交给张书记!
我一口气跑到大队部,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张书记正和几个大队的干部在院子里抽烟,一个个愁眉不展。
“张书记!”
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张书记看到我,眉头皱得更紧了:“狗剩?你个小娃子,来这儿干啥?去去去,一边玩去!”
“我……”
我把怀里的油布包举得高高的,因为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找到了!”
张书记愣住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书记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油布包,眼睛里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是狂喜。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油布包。
他的手都在抖。
他颤抖着解开绳子,打开油布,露出了里面那本熟悉的、蓝黑色封皮的本子。
本子的一角,有点被牛的口水浸湿了,微微有些卷曲。
但那熟悉的三个大字——“账务簿”,在夕阳下,清晰无比。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张书记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拿着账本,翻来覆去地看,像是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好小子!好小子!”
他突然转过身,一把抱住了我,用他那长满胡茬的下巴,在我脸上狠狠地蹭了一下。
“你可是救了全大队三百多口人的命啊!”
旁边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我。
“狗剩,你在哪儿找到的?”
“真是神了!我们找了一天都没找到!”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搞蒙了,只是傻傻地笑。
“在……在牛棚,老黄牛的食槽底下。”
“牛棚?”
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我就说嘛!陈会计那个人,丢了魂,都不会丢了账本!”
“肯定是去看牛的时候,顺手放在那儿,一忙就给忘了!”
张书记笑得最大声,他拍着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我龇牙咧嘴。
“走!跟我去见陈望德!”
他拿着账本,拉着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柴房。
“拿钥匙来!快!”
一个民兵飞奔着去取了钥匙。
“哗啦”一声,锁开了。
柴房的门被猛地拉开,外面灿烂的晚霞一下子涌了进去。
陈叔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听到动静,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长时间在黑暗里,被光刺得眯了起来。
他看到了张书记,看到了我,看到了张书记手里高高举着的账本。
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像是没看清,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那个账本。
“账……账……”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找到了!”
张书记把账本拍在他面前。
“你个糊涂蛋!掉牛棚里了!是狗剩给你找回来的!”
陈叔的目光,从账本上,慢慢地,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激动。
下一秒,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流过他憔悴的脸颊,滴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
他看着我,想对我笑一下,可是嘴角刚刚牵动,就变成了咧嘴要哭的表情。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看得到他弯下去的、瘦削的脊背。
那个平时在我们面前永远挺得笔直的、体面的陈会计,在那个傍晚,为一个十一岁的放牛娃,弯下了他的腰。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从那天起,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们不再叫我“克亲的狗剩”,而是喊我“小英雄和平”。
走在路上,总有婶子大娘往我兜里塞个煮鸡蛋,或者一把炒花生。
张书记在全大队社员大会上,给我戴了一朵大红花,还奖励了我十个工分。
十个工分!
那可是壮劳力干好几天才能挣到的。
我成了村里的名人。
但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些。
是陈叔。
他从柴房出来后,大病了一场。
等他好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家。
他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点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
陈婶给我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上面还滴了麻油。
我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陈叔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脸上一直带着笑。
等我吃完了,他从里屋拿出一个东西。
是那个账本。
他又拿出一支笔,一张纸。
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和平。”
“这是你的名字。”
他指着那两个字,看着我,目光温和又郑重。
“狗剩,叔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每天晚上,就来叔这儿,叔教你认字,教你算术。”
我愣住了。
认字?
在那个年代,村里能认全自己名字的人,都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对我这样的放牛娃来说,认字,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我行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行!怎么不行!”
陈叔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这么聪明,肯定行!咱们就从这本账本开始学。”
他翻开那本差点要了他命的账务簿。
“你看,这个字,念‘工’,做工的工。这个字,念‘分’,工分的分。”
“这个,是‘粮’,粮食的粮。”
“这个,是‘人’,人民的人。”
灯光下,他指着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一个地教我。
那些冰冷的、代表着汗水和生存的数字、符号,在他的讲解下,仿佛都有了生命。
我学得很快。
我的脑子,好像突然开了窍。
那些曾经在我看来像天书一样的方块字,一个个地,都跳进了我的脑子里,再也忘不掉。
每天放完牛,我最期待的,就是去陈叔家。
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成了我童年里最亮的光。
我不仅学会了认字,还学会了算术。
陈叔教我用算盘,那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我手里,也渐渐变得听话起来。
他常说:“和平,人可以穷,但心里不能穷。心里有墨水,走到哪儿,腰杆子都是直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春去秋来,我从一个瘦小的孩子,长成了半大小子。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放牛的狗剩了。
我能看懂报纸,能帮队里记工分,甚至还能帮陈叔核对一些简单的账目。
陈叔的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
那次的事情,到底还是伤了他的元气。他时常咳嗽,人也越来越瘦。
但他教我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光。
我十四岁那年,陈叔把我叫到床前。
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说话都费力。
他拉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熟悉的油布包。
“和平……叔……怕是不行了……”
他喘着气,把油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个……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那本旧账本,还有一本新的,和一个刻着我名字的印章——林和平。
“我跟张书记……说好了……让你接我的班……”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油布包上。
“叔……”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别哭……”
陈叔费力地抬起手,想像以前一样摸摸我的头,却只抬到一半,就落了下去。
“好好干……做个……有用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喉咙里。
那一年,我成了红旗公社三大队最年轻的会计。
我接过了陈叔的笔,他的算盘,和他那个比命还重要的账本。
我上任的第一天,张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拍着我的肩膀,说了跟陈叔一样的话。
“好好干,别辜负了望德的一片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学着陈叔的样子,把账目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每到年底分粮的时候,看着社员们拿着我算出来的工分条,领到一年的收成,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时,我就会想起陈叔。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说的,“做个有用的人”吧。
后来,恢复了高考。
我白天在队里干活,晚上就点着煤油灯,复习陈叔留给我的那些初中课本。
村里人都笑我痴心妄 posibilidades。
“一个会计,还想考大学?别做梦了!”
我没理他们。
我只记得陈叔说的,“心里有墨水,腰杆子就是直的”。
1977年,我走进了高考的考场。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省城一所财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是我们整个公社,第一个大学生。
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张书记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好样的!和平!要是陈望德能看到今天,该有多高兴啊!”
我回头,望向村口那棵老槐树,望向那几间熟悉的青砖瓦房,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灯下教我认字的清瘦背影。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陈叔,我没有给您丢人。”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县里的财政局工作。
我从一个普通的科员,一步步做起,凭着扎实的业务能力和清白的操守,一直做到了局长的位置。
这些年,我经手的账目,数以亿计。
但我心里,永远记着那本改变了我一生的,三大队的账务簿。
它教会我的,不仅仅是数字,更是责任,是良心,是生而为人的底线。
退休后,我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村子变化很大,盖起了新楼,修了水泥路。
大队部已经改成了村委会,那口老井,也早就填上了。
我出钱,在村里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
开馆那天,我给村里的孩子们,讲了我小时候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有一个叫陈望德的会计,他用一本账本,为一个放牛娃,点亮了一盏灯。
“知识,是能改变命运的。”
我看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良心,是能决定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故事讲完,我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油布包着,已经泛黄变脆的蓝黑色封皮本子。
正是那本,1958年的账务簿。
我把它,和那本崭新的、空白的账本,还有那枚刻着“林和平”的印章,一起,郑重地放进了图书室的玻璃展柜里。
它们将永远留在这里,提醒着我,也告诉着后人。
在那个遥远的、激情又迷惘的年代,曾有过一个叫陈望德的普通会计,他用近乎偏执的认真守护着一本账,也守护着三百多口人的生计和希望。
也曾有过一个叫狗剩的放牛娃,他用最纯粹的善良和执着,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展柜上。
我仿佛又看到了陈叔那清瘦的背影,听到了他在灯下温和的声音。
“和平,好好活着,活着就有指望。”
是啊,活着,就有指望。
只要心里那本账,永远是清白的。
岁月流转,我的人生也翻过了大半。
在县城安家落户,儿孙绕膝。我的孙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最喜欢缠着我讲过去的故事。
他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一本破本子,会那么重要。
“爷爷,不就是一本账吗?现在都用电脑了,丢了再做一个呗,至于要死要活的吗?”
他晃着我的胳膊,一脸的天真。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笑。
我很难跟他解释清楚,在那个物资匮乏、精神紧绷的年代,一本记录着集体劳动成果的账本,承载的不仅仅是数字。
它是一份契约。
一份人与人之间,最原始、最脆弱,也最坚实的信任。
它是一个坐标。
在那个集体主义的汪洋大海里,每个人都能通过它,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和价值。
它更是一种人格。
对于陈望德那样的旧式读书人来说,账目的清晰与完整,等同于他人品的清白与正直。账丢了,就等于人格破产,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些,是活在信息时代的孩子,无法体会的沉重。
我决定带他回去看看。
车子行驶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两旁的白杨树高大挺拔。
我指着窗外的一片片田野,告诉孙子:“你看,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爷爷小时候,就是在这儿放牛的。”
孙子好奇地问:“爷爷,那头老黄牛呢?就是你找到账本的那头。”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老黄牛啊……
它在找到账本后的第三年,就老死了。
队里的人都舍不得,张书记做主,没有把它卖给屠宰场,而是找了块向阳的山坡,把它埋了。
下葬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包括我和陈叔。
陈叔抚摸着冰冷的牛身,叹了口气,对我说:“和平,它干了一辈子活,没享过什么福,是个好牲口。人啊,不能不如牲口。”
我当时似懂非懂,后来才慢慢明白,他是在教我,做人要懂得感恩和本分。
回到村里,我先去了陈叔的坟上。
坟头长满了青草,很干净,显然时常有人打理。
我摆上带来的水果和酒,默默地站了很久。
孙子在我身后,安静地陪着。
“爷爷,这位就是陈望德太爷爷吗?”
“是啊。”我轻声回答,“一个教了我一辈子怎么做人的人。”
接着,我带孙子去了村里的图书室。
图书室不大,但很明亮。一排排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几个孩子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
管理员是个年轻的姑娘,是村里考出去又回来的大学生。她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林局长,您回来啦!”
我笑着摆摆手:“早就不是局长了,叫我林大爷就行。”
我领着孙子,走到那个玻璃展柜前。
里面的油布包,账本,印章,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岁月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孙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仔细地看着。
“爷爷,这个本子……好旧啊。”
“是啊,”我感慨道,“它比你爸爸的年纪都大。”
我指着那本“账务簿”,给孙子讲。
“你看,这一页,记录的是王二麻子家,夏天修水渠,得了五个工分。”
“这一页,是李大娘家,交了三篮子鸡蛋,换了半斤盐。”
“还有这一笔,是奖励给一个叫‘狗剩’的小孩十个工分,因为他找到了这本账本。”
孙子“哇”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的:“爷爷!那就是你呀!”
我点点头。
“对,那就是我。”
我看着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有些是陈叔写的,清秀瘦硬,有些是我后来接手后写的,稚嫩却认真。
那些数字和名字,不再冰冷。
我仿佛能看到王二麻子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背影,能听到李大娘拿到盐时满足的笑声,能感受到那个叫狗剩的孩子,戴上大红花时激动的心跳。
一本账,记录了一个村庄的呼吸和脉搏。
“后来呢,爷爷?”孙子追问,“你当了会计,是不是很威风?”
我摇摇头。
“不是威风,是责任。”
我给他讲了接手账本后的事。
那时候,我年纪小,很多人不服气。
有一次,一个在村里有点势力的懒汉,非说我给他记错了工分,少记了两分。
他在大队部又吵又闹,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毛都没长齐,肯定算错了。
当时我心里又气又怕,但我记得陈叔的话,腰杆子要直。
我拿出账本和计工分的底单,当着张书记和所有人的面,一项一项地跟他对。
“三月十五,挑粪,半天,一分。”
“四月初二,插秧,一天,两分。”
“……”
我一条条念,一条条算,最后用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结果,一分不差。
那个懒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质疑我的账。
我也明白了,陈叔为什么那么看重账本的准确。
因为准确,就是公正。
公正,才能让人信服。
“爷爷,你真厉害!”孙子满眼崇拜。
我笑了:“不是我厉害,是这本账厉害。是‘道理’这两个字厉害。”
那天,我在图书室里,给孙子讲了很久很久。
从大炼钢铁,到人民公社。
从工分,到粮票。
从恢复高考,到改革开放。
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浓缩在了这本小小的账本里,讲给了他听。
孙子听得入了迷,时而惊呼,时而沉默。
我不知道他能听懂多少,但我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
关于诚实,关于责任,关于一个时代的记忆。
傍晚,我们要离开了。
村委会主任,也就是当年的张书记的儿子,小张书记,非要留我们吃饭。
我婉拒了。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个布包。
“林大爷,这是今年村里自己种的新米,您带回去尝尝。”
我打开一看,是雪白饱满的大米,散发着清香。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当年,我们为了几工分能换来的陈米,争得面红耳赤。
如今,这片土地,已经能长出这么好的粮食了。
车子缓缓驶出村庄。
我回头望去,夕阳的余晖,正洒在村委会那几间红砖房上,也洒在不远处的图书室上。
一切都那么安详、静谧。
那个喧嚣、狂热、也曾让人绝望的时代,已经远去了。
但有些东西,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就像陈叔留给我的那本账。
它不再记录工分和粮食,却记录了一种精神。
一种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的,叫做“本分”和“良心”的东西。
回到家,我把那包新米,熬了一锅粥。
米香四溢。
我盛了一碗,递给孙子。
“尝尝,这是爷爷长大的地方,种出来的米。”
孙子喝了一口,眼睛一亮:“真香啊,爷爷!”
我笑着,也喝了一口。
香甜软糯,滑入喉咙,暖了整个身子。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夏夜,坐在陈叔家的煤油灯下,吃着那碗香喷喷的鸡蛋羹。
陈叔就坐在对面,微笑着看着我。
“和平,人可以穷,但心里不能穷。”
“好好干,做个有用的人。”
……
我这一生,都在努力践行着他的话。
我当过会计,做过局长,管过数不清的钱。
但我始终记着,我的第一任老师,是用一本差点丢了的账本,教我写下了“人”这个字。
一撇,一捺,要顶天立地,要对得起良心。
夜深了,孙子已经睡熟。
我独自坐在书房里,打开了电脑。
屏幕上,是我正在写的回忆录。
我敲下了一行字:
“谨以此文,献给我人生的启蒙老师,陈望德先生。”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科技如何发展,账本的形式或许会变,但账本里蕴含的“道”,永远不会变。
那就是,对每一个数字负责,对每一份信任负责,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是陈望德会计,用他的一生,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
也是我,想留给我的子孙后代,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