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午后,天绷着,云是散的,像谁用手挠过一样。日头藏起来了,光线漫上来,地里的绿就有点儿混沌不清。
创作声明:本文为短篇小说,内容纯属虚构,请理性阅读,图片无关。
午后,天绷着,云是散的,像谁用手挠过一样。日头藏起来了,光线漫上来,地里的绿就有点儿混沌不清。
我在家门口这块苞米地里除草。不是自己的地,是二大爷家的,他脚拐了,走不成,托我帮把手。
也不是白帮,到秋后新下的苞米面给半口袋,玉米骨子捡一把,回家烤着吃。地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进去只能看见棵子。
把锄头背上,弓着腰钻进去。
苞米棵子密匝匝的,叶子刮人,像是无数把薄刀片在身上划。
闻着是一股土腥气和植物蒸腾的热气。垄沟里的草倒不高,主要是各种缠绕的藤,鬼打藤,爬到苞米棵子上头,会勒得它长不好。
我顺着垄子慢慢往前挪,把那些细的、滑不溜秋的藤从苞米棵子上剥下来,用锄头尖剜断根。
腰弯得久了,有点僵。站起来伸伸。
这垄子往西歪过去,绕过一块大石头,拐到南边了。
我就顺着垄子转弯。走到石头旁边,脚底下踩到软的地方,以为是哪个娃把草垫子扔在这里了,或者是堆的杂草垛。
结果不是,是个人。伏在垄沟里睡熟了。头枕在自己臂弯里,胳膊是麦色的,匀匀实净。
穿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在玉米地这种地方,颜色倒不扎眼。我站住了。这谁啊?
悄悄挪了两步过去看。
是一头的黑辫子,散在肩膀上。脸半埋着,看不大清楚。慢慢弯腰,想拨开苞米叶子看得更明白一些。
离得近了,闻到一股香皂味儿,还有地里的热乎气儿。鼻子挨得很近了,终于看清楚。哎哟,是阿珍。
是阿珍。大队的文艺骨干,小广播员。个子不怎么高,但是长得匀停,手脚麻利,脑子活络。
不是那种很白净的模样,太阳晒得多,是健康的麦色,眼睛却亮亮的。大队的黑板报有时候她也画两笔。
她家地在村子西头,这块地离她家挺远,她是翻过来看地的?或者给她叔二大爷送水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气热起来,她也干累了,就藏到这苞米地里避一避日头,眯一会儿?可能是。
苞米地密实,在外头看就是绿墙一堵,里头藏个人,没人瞧得见。
她睡得沉沉的,大概真干活干乏了。
汗珠子从额角淌下来,鼻尖上也有细密的汗珠。嘴巴稍微有点张开,均匀地呼气。看她这样子,忽然觉得好玩,想把她叫醒。
手里的锄头尖戳了戳旁边的土。犹豫了一下。叫醒她?她肯定吓一跳,肯定不好意思。
但她睡在这里,要是睡过了头,误了事也不好。我就把锄头放到地上,发出轻轻一声响。没反应。
又把脚底下的土踢了踢,把泥团搓碎,声音大了一点。还是没反应。
哎哟,睡得死!我就把身子弯得更低,脸凑到她跟前,准备小声喊一声“阿珍”。
嘴刚张开,她却自己醒了。
可能是感觉有人靠近了,眼睛一下睁开了。猛地一激灵坐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她揉眼睛,还没完全清醒,有点茫乎乎的。一看是我,眼睛立刻瞪圆了,脸一下就红了,脖子根儿也红了。
她忙着理衣裳,把被自己压乱的头发顺一顺。
“哎哟!你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外头。”“你是鬼啊!没声没息的!吓死我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声音不高,带着惊怒。
“我帮你二大爷锄地呢。”我指了指地上的锄头。
“锄地?锄地锄到这垄子来了?你一个人跑到这深处来做什么!你看着我睡着了!你这个坏蛋!”
她说“坏蛋”的时候,声音拔高了点。
我觉得比窦娥还冤枉。
“我刚走过来就看到你了。怕你睡着了,叫不醒,睡在这闷地里对身子不好,才想叫你。再说我还没到这里,是绕着外头锄……”我手足无措地解释。
“还没到这里你转过来做什么!我看你是存心在这里等着!知道我歇晌会来这里!”她跳起来,瞪着我,喘着气。
因为刚醒,加上气愤,小脸通红。眼睛还是那么亮,却含着两簇小火苗。
“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我辩解。
“你不知道?鬼信!你是故意跟踪我的!你是变态!”她指着我鼻子,声音带着哭腔了。
我头大了。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呢!我帮二大爷锄地,顺着垄子转,哪知道你躺在这里。你自己钻到地深处来睡大觉,怪得了谁!”我也急了。
“什么叫我怪得了谁!你男人家一个,跑到人歇晌的地方来!看女人睡着了!不是坏蛋是什么!”她一把把我推了个趔趄。
“哎!你怎么推人!”我站稳了,又急又气又有点无奈。想走开,可脚挪不动步。心里头却翻腾着一股别的滋味。
她通红着脸骂人,声音带着委屈,好像真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但她瞪圆的眼睛里,又不像真的害怕,倒像是……气我看到她睡觉的样子?也像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藏起来的地方被发现。
总之复杂得很。
最后还是她先收声了。可能是骂累了,或者是自己也觉得深藏地里睡觉被人看到,有些理亏。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抹额角的汗。
“懒得理你。让开!”她推开我,要从我旁边钻过去。
我没动。
“等等。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她回头又瞪我一眼。
“你刚才……”我想说你刚才骂我是坏蛋,不给个说法?又觉得这样追究太没出息。
“你躺在这,也没个凉席啥的,起来不怕粘了一身土吗?”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她低下头看了看,衣裳后头果然沾了一些潮土和草屑。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都怪你!”但这次声音轻了很多,没了刚才的凶劲儿。
我走上前两步,抬起手。
她像是受惊的鸟儿,一下缩了缩肩膀,往后退。
“你!你又要干什么!”
“我把你衣裳上的草弄掉。”我说着,轻轻用手给她掸背上的土和草屑。
隔着粗布衣裳,能感觉到她后背是紧绷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我给她掸。我就着苞米地里头不算亮的光,仔细地掸。
肩膀、后背,还有腰。掸完一边,她一声不响转了个身。我就接着给她掸另一边。
风轻轻地吹进来一点点,苞米叶子唰啦唰啦响。听着像是在低语。她就站在那里,侧着头,一声不吭。
我低头掸着衣裳,心里砰砰跳。
掸干净了,我说:“好了。”
她低头看看衣裳,拍了拍袖子。
还是不看我。
“谢谢。”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
“再见!”一溜烟从垄子往外钻,很快就看不到人影了。
我一个人留在地里。手里还带着给她掸土时的那种热乎劲儿,又像是带了她的香皂味儿。
心里怪怪的。不是气的要命那种怪,是一种别的,难以言说。继续锄草。
总觉得自己刚站过那个地方,或者阿珍刚才躺过的那个小坑,和周围不一样。除了一身汗,那天下午什么也没锄完,净想着阿珍红扑扑的脸和那句“你个坏蛋!”了。
那件事以后,我遇到阿珍就有点犯怵。她看我,总觉得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或者一见我就别过脸去。
大队的宣传栏换字儿,她趴那写,我在旁边过路。本来想打个招呼,结果一犹豫,擦肩而过了。
后来听队里年轻人开玩笑,说阿珍在苞米地里睡着了被人看到,是谁谁谁,阿珍不让说。她也从来不提。
但有时候走得近了,她悄声跟我说一句:“天旱了,地里虫子多。”或者“秋天忙着咧。”话没什么,但神气却是不一样了。
有点亲近,又有点防备,更多的是那一天留在她脸上的那种……让人拿不住的劲儿。
有一回,天傍晚,我去井上提水浇园子里的白菜。
阿珍也来了,背着小木桶。井绳磨损了,我一拉,井绳啪地断了。半桶水和桶都掉下去了。
这可怎么办?井不深,可井口窄,人下不去,拿捞钩怕勾不着。我唉声叹气,看着井里冒出的凉气发愁。
阿珍站旁边看着,没说话。过一会儿,她说:“你那不是有个铁丝钩子吗?上次见你在柴垛那里用过。拿那个来试试。”我想起来,对!我怎么没想到。
赶紧回家找了铁丝钩,跑回来接在长木棍上。阿珍在旁边给我看着,指挥着。
“左一点!下一点!哦,挂上了!”钩了几次,总算把桶和断绳捞上来了。
井绳断在离井口不深的地方,接起来还能用。我呼了口气,道:“多亏你想得起来!”她低着头,摆摆手:“就顺嘴说说。我也不是什么诸葛亮。”又拿胳膊肘撞我一下,压低声音笑:“你说,下次不会连吊桶都掉下去吧!”又带点那天的坏劲儿。
后来有村里有喜事,凑在一起吃饭。年轻人坐一桌。阿珍在另外一头坐着。
我就只顾低头扒饭。忽然有人笑起来,哄着说“阿珍喝一口,喝一口”。阿珍不喝酒的。
我一抬眼,看到那边的人都看她。她也朝这边看了一眼,我赶紧把头低下去了。再抬头时,她站起来,朝我这桌走过来了。
端着自己那个小茶碗。走到我旁边,把碗放在我面前。里面是一碗汤。
西红柿鸡蛋汤。说:“给你,你一天到晚傻呼呼的,光吃饭怎么行!”我一愣,旁边人就开始起哄。
她白了我一眼,又像是给了旁边人一眼,脸又有点红了,把碗往我跟前一推:“喝不喝!不喝我端走喂狗了!”语气凶巴巴的。
我赶忙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很好喝。汤里不知道加了什么,特别鲜。
阿珍却已经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吃饭。我低头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觉得浑身都热起来。
队里组织栽树,河边那片新开的地,栽杨树苗。几十号人一起,男的刨坑,女的栽苗扶土。
干得热热闹闹。我跟几个年轻人在一块刨坑。她们一堆女的抱著树苗过来。
她们走过的时候,我无意抬头,和阿珍目光碰上。她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跟别人说话。过一会儿,她把手里的苗分给别人,自己走到我跟前。
递给我一块手绢。上面绣著两朵小花儿。我接过,干什么?她说:“擦擦汗。”我才发觉自己满头大汗。
就用她那块手绢擦了擦。手绢是干净的,带著一种清新的香气,不是皂味。她又走了,抱树苗去了。
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烫,土腥味也重。我低著头,继续刨坑。手里的锄头刨著刨著,觉出劲儿不一样了。
一下一下的,觉得特别有力气。仿佛那地也不是硬的,锄头能轻轻松松进去。心里想著那块绣花的白色手绢,和阿珍送来的那碗汤。
还有苞米地里的事儿。一件一件,零碎又完整地合在心里。不觉的累了,只觉得力气像是使不完一样。
后来,她娘来我家找我娘。好像说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说谁家的鸡下了多少蛋,村头张家二小子定了亲事之类的闲话。
最后就绕到我们这头来了。阿珍的娘说,这闺女心气儿高,不服输。看着脾气有点犟,可是心是好的。
还夸了我几句,说我人可靠,地里地外一把手。我当时就在隔壁屋,竖著耳朵听著。心怦怦跳。
阿珍的娘要走的时候,我娘送出来。说,这桩事体,我们都看著好。只是年轻人的事儿,还是得让她们自己说了算。
她娘点头称是,又笑著说,我们阿珍看上了谁,只怕别人是没话说的。
再后来,阿珍来我家,不再像是来玩,也不像是来串门。
是像自己家里一样。帮著我娘喂鸡,到园子里拔草。有一次,她在我家院子里看著苞米地的方向,指著那块地,问:“你说,当时那地里的苞米是不是特别高?”我点点头。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有点红,看著天边的晚霞。
我和阿珍就在村子里住下了。屋子收拾了一下,刷了白灰。
她喜欢干净,把院子打理得像样儿。我就到外头干活。一年忙到头。
从种子下到土里,到收了打上场。
有时候想起来,那年的苞米长得格外高。田垄子一直伸展到老远。
那时候心里头藏著点事情,不知道是啥。天很蓝,云很高。脚底下是结实的大地,手头是忙不完的活。
地里的草除也除不尽,割了还长。日子倒也是这么一天天过去,一茬茬长出来,一茬茬又收进去。
那些个经历,有急赤白脸的时候,有说不出话的时候,也有心里热乎乎的时候。全在这土地里,生出来。
来源:蓝天下记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