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两三户?县志里墨点大的事儿。明朝朱洪武皇帝吆喝人填中原那阵儿,老黄河滩上,来了两三家拖泥带水的。汉子们卸下扁担,木桶碰着豁口陶罐,“哐啷”一声脆响,惊飞了枯草丛里的灰雀——就这点响动,成了荒滩上第一缕人声。
两三户?县志里墨点大的事儿。明朝朱洪武皇帝吆喝人填中原那阵儿,老黄河滩上,来了两三家拖泥带水的。汉子们卸下扁担,木桶碰着豁口陶罐,“哐啷”一声脆响,惊飞了枯草丛里的灰雀——就这点响动,成了荒滩上第一缕人声。
那汉子姓甚名谁,早随了尘土。只晓得领头的是个魁梧人,骨架粗大如梁。他站在坡顶望过去,滩涂莽莽,风卷着枯草滚过,连炊烟都无处生根。他闷吼一声,铁锨狠狠啃进冻土里,土星子四溅,倒像溅出了火星子。
女人搓着麻绳,抬眼瞅见男人垒墙的剪影,粗粝地拓在黄昏里。她嘴里却只低声念叨:“两三户,两三户……”这称呼土坷垃似的粗糙,喊着喊着,连同屋角几个粗陶碗,竟一并成了土里的根须,暗暗向深处扎去。
日子是旱烟锅里的明灭,一日日熏着。屋前的土坑蓄了雨水,几只麻雀落下来,倒影便碎了。那水洼渐渐被唤作“两三坑”,坑边的泥路也成了“两三路”。这不打紧的名字,是移民身上一块朴素补丁,裹着他们卑微滚烫的体温,裹着在这片土地活下去的力气。
衙门师爷下乡收税,黄历册子摊在膝头,抬眼问村名。农人舌头生了锈,笨拙地挤出两个字:“两……三……”铜锣猛地一砸,震碎了清晨薄雾里飘荡的余音。师爷眉头一皱,蘸水笔抖了抖,那名字便如跌进黄土坑的黑豆子,滚得变了形:“梁山?”他自语道倒有几分山野气象,墨团一落,黑乎乎地糊在册页上,硬生生在烟火人间钉下个名号。
地名如同种子,被风一吹,滚出多远就是多远。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野茶馆的老汉递过粗瓷碗:“喝口水吧,梁山的水,甜哩!”那初来者捧着碗一愣:“梁山?”老汉胡子一翘,烟雾里浮出点狡黠的笑:“正是哩,祖上扎下的寨子!”
从此,“梁山”二字,便如春来蔓草,在野地里疯长,裹住了“两三”那点微末的印记。梁山,梁山,恰似当年那领头汉子宽厚的肩膀,稳稳扛住了一村风雨。
梁山村的汉子们,血管里流着黄河故道的泥沙,性子也如滩涂上的石头,硬实。他们开荒,铁犁啃不动冻土,便使脚板去暖,使血汗去泡。官府文书虽错写了笔画,苛捐却一分不少。他们自有野兔般的灵巧,绕开苛政,在夹缝里垦出糊口的五谷。玉米秆子高过了衙门师爷的帽顶,穗子在秋风里沙沙地笑,声音不大,却足以盖过远处的铜锣。
梁山名号越叫越响,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深深刻进村口的土路上。过路商贾指指点点:“喏,前面便是梁山了!”那声调里含着三分江湖气,倒真似水泊边的好汉寨了。
星霜暗换。如今再踏进梁山地界,瓦房早替代了茅草顶。石板路上的车辙印子深深浅浅,却早已不是当年移民踏出的那一道。偶逢薄暮,我坐在场院边剥豆,恰听见两个后生扛着锄头擦肩而过:
“快些走,梁山老五家杀猪了!”
“梁山老五”几个字,被他们说得了无滞碍,仿佛从开天辟地就该如此响当当。
暮色漫过屋顶,炊烟斜斜地涂抹在青灰的天幕上。老祠堂墙角处,半截残碑默立,字迹已然漫漶如风干的泪痕。它的模糊里,隐约裹着“两三”的遗影——那被谐音卷走、被岁月啃噬殆尽的旧称谓,却原是此地最初的星火微光。两三户人家,像被狂风无意吹落于此的两三粒草籽,竟在荒滩上顶开硬土,挣扎着活成了如今的梁山。村名更迭,犹如野蒿子一岁一枯荣,然而那血脉深处开荒的力气,那顶破衙门口册页的倔强,却始终盘桓在梁山的烟火气里,随着村口炊烟日日升腾,安静地盘踞在岁月深处,不曾止息。
梁山的泥土里,埋着当年的豁口陶罐。
薛宏新:中共党员。曾出版《小河的梦》《婆婆是爹》《可劲乐》《花间拾趣》《童趣》《鸡毛蒜皮》等个人文集,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故事会》《故事世界》《民间文学》《今古传奇故事版》《传奇故事》《古今故事报》《当代文学》《河南日报》《郑州日报》《安阳日报》《平顶山晚报》《焦作晚报》《新乡日报》《林州文苑》等数百家报刊网络平台,《河南科技报》发过3个文学专版、《作家文苑》发过一个专版、《聪明山文艺》发过2个专刊、《当代文学》海外版发过散文专辑。为《临明关文学》《聪明山文艺》副主编、《现代作家》特约作家、编委,河南省原阳县乐龄书香团成员,原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来源:上元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