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镇上唯一的中学。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镇上唯一的中学。
学校很老,建在半山腰上,红砖的墙体在常年的风雨里褪成了暗沉的赭石色,像一本被翻旧了的老书。
夏天特别长,蝉鸣声跟不要钱似的,从早到晚,把空气都搅得黏糊糊的。
我教语文,兼任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年轻人嘛,总有点用不完的力气和不切实际的热情,一头扎进工作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那帮半大不小的孩子。
学校实行值班制,轮到我的时候,就得在学校里过夜。
一栋孤零零的教工宿舍楼,就在操场旁边,晚上静得能听见风刮过篮球架时那种“呜呜”的、像哭一样的声音。
出事那天,也是我值班。
天气预报说有雷暴雨,天黑得特别早。
下午最后一节课,天色就已经像是被人用一块巨大的脏抹布给擦过了,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学生们放学回家,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长长的石阶一路滚下山去,很快就被越来越大的风声给吞没了。
整个校园,一下子就空了。
空得让人心里发慌。
我巡视完教学楼,锁好每一扇门窗,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在一楼,窗外就是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风一吹,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影子在窗户上张牙舞爪。
我打开备课本,想把明天的课文再过一遍,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心里头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晚饭还没吃。
学校食堂只做两顿,中午和下午,值班老师的晚饭得自己解决。
我本来打算下山去镇上吃碗面的,可看着窗外那黑沉沉的天,还有越来越密的雨点,那点念头很快就熄了。
算了,饿一顿吧。
我靠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点先是“噼噼啪啪”地敲在玻璃上,很急,像是无数个小小的拳头。
慢慢地,声音连成了一片,“哗——”的一声,像是天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整个世界都被泡在了水里。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三声,很轻,很有礼貌。
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这么大的雨,会是谁?
我起身去开门,门轴发出一声酸涩的“吱呀”声。
门外站着的人,是林晚。
她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比我早来两年。
她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雨水顺着伞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她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渍。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角被风吹得贴在小腿上,勾勒出好看的弧度。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青草味道的香气,就这么飘了进来。
“还没吃饭吧?”她笑着问,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手里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就猜到了。”她侧身挤进门里,收起伞,小心地立在门后。
“我妈今天做了很多菜,我给你带了点过来。”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双层的铝制饭盒,那种老式的,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
饭盒是温的。
她把饭盒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打开了盖子。
一股热腾腾的饭菜香气,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小小的办公室,把那种潮湿的、孤单的味道全都挤走了。
上层是菜,番茄炒蛋,红的是红,黄的是黄,还有几块烧得油亮的红烧肉,旁边点缀着几根碧绿的青菜。
下层是满满一盒白米饭。
“快吃吧,不然要凉了。”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当时脑子有点懵,就那么傻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软又麻。
“谢谢”两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自己拉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拿起一本学生的作文本,随手翻看着。
“你们班那个叫李响的男生,字写得真不错。”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
米饭很香,混着菜汁,是我那一年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我吃得很快,有点狼吞虎咽。
我怕她看见我眼眶有点红。
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因为一盒饭就想哭,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我吃饭的声音,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翻着作文本,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
灯光是那种老式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是惨白色的,把她的脸映得格外柔和。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点点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很好闻,像是画室里那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就在我快要把饭吃完的时候,头顶的日光灯管“滋啦”一声,闪了两下。
然后,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
雨声,风声,树叶摇晃的声音,还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别动,我找找蜡烛。”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听起来有点干涩。
我记得办公室的抽屉里,好像有半截备用的红蜡烛。
我摸索着站起来,想去拉抽屉。
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抓住了。
是她的手。
很软,带着一点点潮气。
“别找了。”她的声音很近,就在我耳边。
“这么黑,坐着聊聊天不好吗?”
她的呼吸,轻轻地拂过我的耳朵,痒痒的。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膏像。
黑暗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它会放大所有的感官。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能闻到她发丝间洗发水的清香,能听到她那轻微但清晰的心跳声。
“砰,砰,砰。”
跟我的心跳,好像重叠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有松开手,反而离我更近了些。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轮廓,感觉到她连衣裙那柔软的布料,轻轻地蹭着我的胳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像夏夜里那些无处不在的、黏稠的湿气。
我们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又那么……让人期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黑暗中,”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你就没点别的想法?”
我的身体,在那一刻,像是被闪电击中了。
从头到脚,一阵酥麻。
想法?
我当然有想法。
我的想法,像窗外那场疯了一样的暴雨,在我的脑子里,我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想抱住她。
我想告诉她,从我第一天来学校报到,在校门口看见她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对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微笑时,我的心就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我想告诉她,我每次在走廊里假装不经意地路过美术教室,其实只是想从门缝里看一眼她画画的样子。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颜料和阳光的味道。
我想告诉她,我……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我什么都没做。
我像个傻子一样,浑身僵硬地站着,任凭我肩膀上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重量,把我的理智和勇气,一点一点地压垮。
为什么?
我后来问了自己无数遍,为什么。
是害怕吗?
怕自己是个刚来的穷小子,给不了她什么未来。
是自卑吗?
觉得她那么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而我,只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老师。
还是说,我骨子里就是个懦夫?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事情,总是被看得很大,很重。
我怕一步走错,会毁了她,也会毁了我自己。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教导主任那张严肃的脸,校长在大会上三令五申的“师德师风”,我爸妈寄予厚望的眼神……
这些东西,像一条条无形的绳索,把我捆得结结实实。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干巴巴的声音说:“林老师,别……别开玩笑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靠在我肩膀上的身体,微微一颤。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那一点点温暖,就这么从我身上抽离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个世界。
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我能想象得到。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失望?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在这种沉默里站到天亮。
“啪嗒。”
一声轻响。
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照亮了她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但又很快地消失了。
她没看我,只是低着头,点燃了桌上那半截我没来得及找的红蜡烛。
烛光很微弱,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像两个沉默的巨人。
“饭盒……我明天再来拿。”
她说完,拿起立在门后的那把淡蓝色雨伞,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一股夹杂着雨水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差点熄灭。
她就那么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里。
没有回头。
什么也没说。
门,被风“砰”的一声带上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那支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蜡烛。
还有那盒,已经吃完了,却仿佛还带着余温的饭盒。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个傻子。
窗外的雨,好像下进了我的心里。
又冷,又潮。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一直坐到天亮。
蜡烛燃尽了,只留下一滩凝固的、像眼泪一样的蜡油。
天亮了,雨也停了。
阳光从香樟树的叶子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但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在走廊里遇见了林晚。
她换了一身衣服,是那种很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
脸上化了淡妆,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们隔着几米远,目光对上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说“昨天谢谢你的饭”?还是说“对不起”?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很平静,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就那么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她走过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颜料和阳光的味道。
可那味道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也可能,是什么都没少,只是我的错觉。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们还是同事,每天在同一个校园里进出。
会在教职工大会上坐得很近,会在食堂打饭时排在同一个队伍里,会在走廊里无数次地擦肩而过。
但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了。
她好像把我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删除了。
我成了她眼里的空气。
这种感觉,比吵一架,或者被她指着鼻子骂一顿,还要难受一万倍。
我的心里,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荡荡的,总有冷风往里头灌。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停电的雨夜。
就是她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和她在我耳边那句低语。
“黑暗中,你就没点别的想法?”
那句话,像一根针,一遍又一遍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后悔了。
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无数次地在脑子里演练,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说那句蠢话。
如果我抓住了她的手。
如果我抱住了她。
如果我把我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想法,哪怕说出来一句。
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试着去弥补。
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我想说的话,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
我把信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信封里,想找个机会给她。
可我连递给她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怕看到她拒绝的眼神。
我怕她会把信,当着我的面,扔进垃圾桶。
那封信,就在我的备课本里,夹了很久很久。
久到信纸的边角都开始泛黄、卷曲。
那年秋天,学校组织了一次去邻县写生的活动。
是林晚带队。
我也报名参加了。
我想,这或许是个机会。
离开学校这个熟悉又尴尬的环境,也许,我们能说上几句话。
去邻县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车。
我特意选了一个靠后的位置,想着等她上车后,可以坐在她旁边。
可她上车后,径直走到了最前面,和司机坐在一起。
一路上,她都在跟学生们说笑,安排着写生的注意事项,声音清脆,笑容明媚。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仿佛车厢后面,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到了写生的地方,是一片很美的山谷。
有溪流,有古树,有散落的村庄。
学生们像撒了欢的兔子,四散开去,找地方画画。
林晚拿着画板,一个人走到了小溪的上游。
我跟了过去。
我看见她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开始调色。
秋天的阳光,透过树叶,暖洋洋地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还是那么好看。
我捏着口袋里那封已经有点发皱的信,手心里全是汗。
我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
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听见了。
她抬起头,看见了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
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的平静。
“有事吗?”她问。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我所有的勇气,在那一刻,又一次土崩瓦解。
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封信,那个雨夜,那些我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后,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她。
“那个……蚊子多,点一根,能驱蚊。”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蠢到家的话。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嘲讽,还有一点点,我看不懂的悲伤。
“谢谢,我不用。”
她说完,就低下了头,继续画她的画。
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像个小丑一样,站在原地,手里举着那根烟。
山谷里的风吹过来,有点凉。
我默默地把烟收了回去,转身走了。
我没有去看她画了什么。
我怕看见画里,没有我。
那次写生回来后不久,我就听说了一个消息。
林晚要结婚了。
对方是县里一个领导的儿子,在银行工作。
是家里人介绍的,相亲认识的。
消息是在教师食堂里听说的,几个女老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说男方家条件多好,说林晚多有福气。
我端着饭盆,站在她们身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饭菜的味道,一下子变得像蜡一样。
我把饭盆放回窗口,一口也没吃,就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没去上课。
我一个人,爬到了学校后面的那座山上。
我在山顶坐了很久,看着山下那个小小的镇子,看着学校红色的屋顶。
我想起她撑着淡蓝色雨伞的样子,想起她递给我饭盒时弯弯的眼睛,想起她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
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可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了。
原来,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我把那封一直没送出去的信,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我用打火机,点燃了它。
火苗,从信纸的一角,慢慢地往上窜,把那些黑色的字迹,一点一点地吞噬。
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我那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
林晚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就在镇上最大的饭店。
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去了。
我没去。
我托同事,带去了一个红包。
那天,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了很多酒。
我不是个会喝酒的人,喝了几杯,就醉了。
我好像哭也好像笑了,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了很多胡话。
我把那个她送饭用过的铝制饭盒,拿了出来,一遍一遍地擦。
饭盒上那个红色的五角星,在灯光下,好像还在闪闪发光。
后来,我就把它收起来了,放在我行李箱最深的角落里。
再后来,林晚就离开了学校。
她辞职了。
跟着她丈夫,去了县城。
她走的那天,我正在给学生上课。
我站在讲台上,念着课文。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念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窗外,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学校门口开了出去。
我知道,是她走了。
我没有去看。
我只是低下头,假装在看教案。
有学生在下面小声问:“老师,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笑了笑,说:“没事,风大,沙子迷了眼。”
那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年,第三年……
我在那个小镇的中学,又待了好几年。
我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我看着他们从懵懂的少年,长成挺拔的青年。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他们口中稳重的“老师”。
我后来也谈过恋爱,相过亲。
也遇到过不错的女孩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对。
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我知道,那个缺口,是那个停电的雨夜,留下的。
它就在那里,不大,也不深。
但它永远也填不满了。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林晚。
我想象着她现在的生活。
她应该过得很好吧。
她那么好,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
她应该已经当了妈妈,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她应该还在画画吧,她的画,一定还是那么好看。
我只是,偶尔会觉得遗憾。
遗憾我当年的懦弱和胆怯。
遗憾那个本该发生点什么的故事,却被我亲手画上了一个潦草的句号。
再后来,因为工作调动,我也离开了那个小镇。
我去了更大的城市,换了新的学校,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的妻子,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我们相敬如宾。
我的生活,平淡,安稳。
就像一杯温水,不好不坏。
那个小镇,那所半山腰上的中学,那个叫林晚的女人,都成了我记忆深处,一个被锁起来的盒子。
我很少去触碰它。
我怕一打开,那些尘封的往事,又会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二十年后。
那一年,我四十三岁。
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要回那个小镇去办点事。
时隔二十年,我再次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小镇变化很大。
高楼多了,马路宽了,当年的很多老房子,都不见了。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条通往半山腰学校的石阶。
石阶还是老样子,只是两旁的杂草,长得更高了。
我鬼使神差地,顺着石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学校,已经废弃了。
大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大锁。
我从旁边倒塌的围墙,翻了进去。
操场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篮球架,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铁圈,在风中摇晃。
教学楼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窗户上的玻璃,碎的碎,掉的掉,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
一切都破败了。
但我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哪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哪一间是她的美术教室。
我走到我当年的办公室窗前。
窗户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用手擦了擦,往里看。
里面空荡荡的,桌椅都搬走了,只剩下满地的垃圾和灰尘。
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看到那个提着饭盒走进来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看到那簇在黑暗中跳跃的,橘黄色的烛火。
我在那扇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临走的时候,我去了趟美术教室。
门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比我的办公室,还要破败。
画板,画架,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
墙上,还贴着一些已经褪色了的学生作品。
我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被踩扁了的颜料盒。
我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是她用过的那种牌子。
我好像又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松节油的味道。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脚,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低下头,看见一本被灰尘覆盖的,厚厚的速写本。
我弯腰,捡了起来。
我吹开上面的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速写本里,画的,全是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的侧影。
他站在讲台上,在备课,在批改作业,在走廊里,在篮球场上……
虽然只是寥寥几笔的速写,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
是二十年前,那个二十三岁的我。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我的手,开始发抖。
每一页,都是我。
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角度。
她的笔触,那么温柔,那么细腻。
仿佛在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画的,不是我。
是一间黑漆漆的办公室。
画面中央,有一张桌子。
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
烛光下,坐着两个人影。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女人的头,轻轻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画面下面,有一行很小的字。
字迹很娟秀,是她的字。
上面写着:“如果,那天晚上,你没有推开我。”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本速写本,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单相思。
原来,她也曾那样地,喜欢过我。
原来,那个雨夜,她和我一样,紧张,期待,又害怕。
原来,我推开的,不是一个靠过来的肩膀。
我推开的,是她整个的,青春和爱情。
我这个傻子。
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在那间废弃的美术教室里,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
我把那本速写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怀里。
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回到城里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她。
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不是想去破坏她现在的生活,也不是想去弥补什么。
我只是想,当面跟她说一句。
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对不起”。
我开始打听她的消息。
我联系了很多当年的老同事。
可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联系。
我找了很久,都没有任何线索。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已经退休的老校长的口中,得知了她丈夫工作的单位。
我找到了那个银行。
我向里面的人打听。
他们告诉我,她丈夫,早在十几年前,就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们还告诉我,她丈夫去世后,她没有再嫁。
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县城里生活。
她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我拿到了画室的地址。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开着车,去了那个县城。
我找到了那家画室。
画室在一个很安静的老街区,门口种着几棵梧桐树。
我把车停在远处,没有马上过去。
我坐在车里,看着那家画室。
我的心,跳得很快。
比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还要快。
我不知道,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去见她。
我不知道,她见到我,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我在车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看着画室里,不断有孩子进进出出。
直到傍晚,最后一个孩子,背着画板,被家长接走。
画室里的灯,还亮着。
我知道,她还在里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我站在画室的玻璃门前。
我看见了她。
她正在收拾画架,背对着我。
她的头发,已经剪短了,齐耳的短发,发梢微微有点卷。
她的身材,比年轻时,稍微丰腴了一些。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沾着颜料的围裙。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那道背影,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抬起手,想去推门。
可我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不住地发抖。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茫然,再然后,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
我也说不出话。
我们就这么隔着一扇玻璃门,静静地看着对方。
仿佛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
最后,还是她,先有了动作。
她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有点沙哑。
“我……”我看着她,感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三个字。
“我路过。”
我说完,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算什么理由?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和二十年前一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
“路过?”她轻声说,“从省城,路过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进来坐坐吧。”她侧开身,让我进去。
我走进画室。
画室里,很温暖。
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画,五颜六色,天马行空。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我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茶几旁,坐了下来。
相对无言。
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你呢?”
“也挺好。”她笑了笑,“就这么过着呗。”
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和平静。
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聊当年的同事,聊各自现在的生活。
谁也没有去提,那个雨夜。
谁也没有去提,那本速写本。
仿佛那段往事,是一个我们都心照不宣的,禁区。
天,渐渐黑了。
画室里,只开着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
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
“我该走了。”我站起身。
“我送送你。”她也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出画室,站在梧桐树下。
晚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
“这个……”我从怀里,掏出那本速写本,递给她。
“我在……老学校的美术教室里,捡到的。”
她看着那本速写本,身体微微一颤。
她没有伸手去接。
“都过去了。”她低声说。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我终于,说了出来。
“当年,我……”
“别说了。”她打断了我,“我懂。”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其实,我该谢谢你。”
“谢我?”我不解。
“是啊。”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
“谢谢你当年的拒绝。”
“如果,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发生了什么。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现实的问题,而争吵,而分开。”
“那样的话,连现在这点美好的回忆,都不会有了。”
“至少,现在我想起你,想起的,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在讲台上念诗的,干净的少年。”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是我毁了我们之间,最美好的可能。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也许,正是我的那次“错过”,才成全了这段记忆的,永恒。
“你回去吧。”她说,“天晚了,开车小心。”
她说完,就转过了身,朝画室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
我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画室那片温暖的灯光里。
我手里,还拿着那本速,写本。
我没有再还给她。
我知道,这是她留给我的。
也是留给我们那段,已经逝去的青春的,唯一的纪念。
我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离了那条老街。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家小小的画室,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知道,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我和她之间,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叫“青春”的坐标点上,短暂地重合过。
然后,就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再无交点。
这样,也好。
有些故事,没有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
有些遗憾,无法弥补,才能让人记一辈子。
回到家后,我把那本速写本,和我珍藏了二十年的那个铝制饭盒,放在了一起。
我把它们,锁进了一个新的,更结实的盒子里。
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还是那个普通的,中学老师。
每天,上课,下课,备课,改作业。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只是,偶尔,在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当外面电闪雷鸣,屋子里突然停电的时候。
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
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半山腰上的,老学校。
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提着饭盒,走进我生命里的姑娘。
想起她在黑暗中,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
和那句,轻轻的,带着叹息的低语。
“黑暗中,你就没点别的想法?”
每当这时,我都会微微一笑。
然后,在心里,轻轻地回答她。
有。
我有很多很多想法。
只是,那些想法,我只能,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地,在回忆里,说给自己听了。
来源:顽强青山mkX4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