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9月末,武夷山桐木关的溪流边,几只蜻蜓停在一幅画布上,久久不肯离去。它们似乎分不清眼前的竹影,究竟来自山间,还是画中。阳光穿过竹林,透过水面,又透过苎麻与大漆构成的画布,层层叠加出一场真实与虚构交织的光影。几只猴子好奇地凑近,伸出爪子轻触画面,又迅速
2025年9月末,武夷山桐木关的溪流边,几只蜻蜓停在一幅画布上,久久不肯离去。它们似乎分不清眼前的竹影,究竟来自山间,还是画中。阳光穿过竹林,透过水面,又透过苎麻与大漆构成的画布,层层叠加出一场真实与虚构交织的光影。几只猴子好奇地凑近,伸出爪子轻触画面,又迅速退回林间。
《CULTURED》中文版记者深入武夷山腹地,跟踪艺术家吴观真“武夷计划·归家”的全程。这不仅是一次展览,而是一场将艺术重新交付自然的仪式:麻纹纳彩融溪韵,漆色凝幽锁岩图。那些原本属于自然的生命,重新成为作品的观众与参与者。十年山水采风,如今成了精神的归途。没有白墙与射灯,只有风声与光影,这一刻,艺术回到它最初的本源——被天地观看。
人一生中许多时刻所蕴含的意义,
也许正是在对其不断的回看中
所丰富、完整乃至重新建构的。
吴观真,1984年生于福建南平,现工作生活于厦门和上海,却始终牵挂着闽北的山水。南平、建阳与武夷山本属一方土地,山脉相连,水脉相通。只是世易时移,童年生活过的村落早已更迭,而桐木关的溪流潺潺、竹林幽幽,却依然像儿时的风景。
2010年,他开始探索当代大漆艺术创新,将漆画从厚重漆板移转至轻盈通透的苎麻基材,开创当代漆艺术新语言,创作方式获国家发明专利。他以大漆、苎麻、矿物颜料为媒介,善用光作为隐性材料,让作品在不同光源下呈现流动的生命状态。武夷山是他创作灵感的源头,画中的山水、竹林、花鸟都从这片土地汲取而来。十年间持续往返武夷山采风,感受四季变换中竹子颜色的微妙差异、溪流光影的层次流转。2018年于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个展,作品被今日美术馆收藏。2019参加《走近香奈儿》展览,作品被香奈儿CHANEL(上海)总部收藏。
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归乡"——不是回到地理意义上的原乡,而是逆流时光,在记忆的平行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那仿佛是一道为追寻遗失之物而刻下的舟痕,承载着他对过往的眷恋,也映照着一个艺术家在时间与故土之间的回望与安放。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高铁从北京一路南下,穿过江西上饶,便进入武夷山脉。在武夷山北站下车,出站后空气湿热,因为台风的缘故下着细雨,是潮湿的南方感觉。
来接我的是吴观真在建阳的朋友志华哥,开着一辆吉普,显然我们要往武夷山深处走——这是中国红茶和岩茶的圣地,一路上都是带着坑、涧、窠、岩、洞、峰的地名,以及葱葱绿绿的茶园……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介绍这里的风土,见识是不凡的。
"他已经连续十年往桐木关跑了,"志华哥说起吴观真,"每次来,我都会从建阳开车一个多小时赶来接他。只要他打个电话说想回去,我马上就会问:'好,你大概几点?把时间安排好告诉我,我到车站接你。'我们之间的交流,一直都是这样干脆又简单。"
十年间,吴观真在武夷山采风,走过竹林、山峰、瀑布和溪水。志华哥对他的创作非常熟悉,"我知道他哪张画是在哪里画的,是这片竹林,还是那片山地,我记得非常清楚。"这种长期的陪伴和见证,是一种罕见的关系——不是藏家,不是策展人,只是一个愿意开车送你去看四季武夷山的朋友。
雨细日暮,山路曲折漫长。一个多小时后,车行至武夷深处,林密遮天,窗外景色也由苍然转为墨黑,隐约可见如同皴擦出来的山岩接天,溪流与瀑布若隐若现,如同宋画留白。若再往上行半小时,本该到闽赣交界的桐木关,但车头一转,拐进路旁一个小村落。夜色中,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我们在暗夜中停下,抵达目的地。
傍晚的茶席前,我见到了布展收工回来的吴观真。他清瘦,头发扎成丸子头,脸上有一种安静而稍稍忧郁的气质——那是思考者的凝滞,他自己说想事会很慢,慢个一拍两拍。他正用"闽式特浓"的方法喝茶:茶多多放,水滚滚烫,小杯慢啜。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戴着一只细金镯。
"这是父亲去世前留下的金饰熔化后重新打制的,"他说起这只手镯时的坦然,像是某种情绪终于抵达了可以言说的时刻,"以前很难跟人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可以很自然地说了。有些很私人的记忆和情感,过去不知道怎么表达,现在可以了。"
布展团队出门极早,在如宋元古画般的景致中工作。台风外围云系带来阵雨,时而雨歇云开,光线在山谷间变幻不定。苎麻大漆的作品被安放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画面在流水里轻轻摇曳,竹林的倒影与画中的竹影叠合。这些作品回到了它们创作动念的源头——那些吴观真童年记忆里的山野、溪流、竹林,而大漆与苎麻,正是他儿时在福建北部山村中常接触的材料,曾用于建筑房屋、新婚置办家具、长辈置办棺椁,对这些材料的特殊认知,早已融入他的创作血脉。
《山涧-25.08.01》,尺寸180×60cm×6扇,
材质:大漆、苎麻、金箔 , 创作时间:2025年
《那水》,大型户外装置作品,尺寸: 420x2200cm
作品材质: 大漆、苎麻,创作时间: 2020年
夜晚,我们在茶桌前相对而坐,吴观真开始泡此时此刻的第一泡茶,这是刻在闽南人骨子里的生活节奏。
"这个契机这么难吗?为何筹备多年?"我问。
"因为需要各种因素到位,情绪要到位,"吴观真慢悠悠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扫墓了,今年终于回来了。"
虽然从厦门到武夷山不过3小时车程,但这场展览他想了很多年。"有些东西我们自己内心没有理清楚,比如这种习俗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说,"小时候觉得它只是一个形式,没什么意义。但到了这个年龄,你会觉得它不仅仅是形式,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方式构成了我对生活的理解,我认知的形成。"
这种"情绪到位"的状态,在吴观真的创作生涯里反复出现。他是一个"启动不易"的艺术家,而这种慢节奏与他的创作材料高度契合:大漆创作需要层层叠加,而且需要时间干燥,整个过程充满等待。茶也是如此,需要等水烧开,等茶叶舒展,等滋味在唇齿间慢慢回甘。
"如果一直松弛下去,一年一年更松弛,你不会着急吗?"我问。
"这个倒不会"他笑了,"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常态。"
雨后的武夷山云雾缭绕。布展继续进行,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作品放置在溪流中,由山石固定。水流清冽,能看见石头的纹理,也能看见画布下小鱼游过的影子。竹林那边,另一组人正在调整作品的角度,让它与竹叶的光影形成呼应。蜻蜓飞来,停在画面上,以为那是真的花,而几只山雀落在附近的竹枝上,歪头打量着这方新奇天地。
《那水-思乐图》尺寸:60×120cm×5扇
材质:大漆、苎麻、金箔,创作时间:2020
《紫色和花-24.10.02》,尺寸: 120x180cm
材质: 大漆、苎麻、金箔,创作时间: 2024年
松弛,是吴观真近几年才真正获得的状态。
"你是一个状态很慢、很平静的人吗?"傍晚回到茶席,我问。
"状态慢,这是从小到大形成的。有时候看起来像忧郁,其实是因为我从小没有系统的知识架构,对很多事的判断都来源于长期思考,所以经常会很犹豫、很纠结。"
转折点发生在2018年——那年,吴观真在北京今日美术馆做完个展,社会反馈很好,迎来了很多展览邀约,"但实际上跟我的预期不同。"
"你的预期是什么?"
"它解决不了生活的实际问题,"吴观真说得很直白,"而且艺术圈是一圈套一圈的小圈子,你会陷入更大的自我膨胀。"那段时间他一个人出去找朋友,朋友问他要干嘛,"我说我都不知道,就觉得要出来透气。"
"那时候能安心喝茶吗?"
"以前也喝,但想的更多的是艺术怎么样,脑子里全是创作的事。"
"现在呢?"
"现在想的是今天这茶能不能喝得更好一点。喝完茶,觉得作品可以再添两笔,有时候又觉得画太多了,应该早点来喝茶,少画两笔。"
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茶,茶汤浓郁得近乎深褐色:"毕业后特别想从事艺术,把它看得很重,全身心投入。但那种投入其实是一种自我禁锢,钻进了自己认为的艺术世界里,不够变通。"
把艺术看轻,看小一点,天地反而宽了。这个道理,其实他父亲很早就说过。
"他跟我说过:你现在把所有东西卖了,回老家躺着就可以躺平了,也不用干活,老家也不用花什么钱,你何必还去干活?"吴观真说起这段话时带着复杂的感情,"他说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意义。"
父亲从未走出过南平,在他的视角里,儿子是在自虐。但父亲也从不强制什么,仅供参考。"这两年我一直回想父亲说的这些话。他已经不在了,但我越来越明白他想说什么——不要看重那些东西,不要在意外人怎么看你。"
"经过这三五年的调整,"吴观真说,"现在对展览,如果对方达不到我们的预期,我就不做了。以前会将就着做,现在不会了。"
这种坦诚面对自己现状的态度,让他越来越是自己了。"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不急了。我现在不成熟没关系,我才多大?慢慢来......"
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云层,溪水在光线下变得透明,能看见画布下的每一块石头。布展团队穿着短裤,在水中调整作品的高度——水位因为前两天的雨有所上涨。吴观真蹲在溪边看了很久,不时用手试探水温,像是在确认某种记忆的温度。竹林那边传来鸟鸣,阳光透过竹叶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与画中的竹影形成某种奇妙共振。
吴观真的创作以大漆和苎麻为主要材料。这在当代艺术界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它有传统工艺,但不是传统绘画;它有当代性,但又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当代材料。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2010年,吴观真开始尝试大漆艺术的创新表达,2016年进行首次个展呈现,历时7年。他将漆画从厚重的漆板上移转到轻盈通透的麻质基材上来表达,这是当代漆艺术的首创。他的创作方式甚至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证书。"蜻蜓的翅膀可以承受重其百倍的身体,那么苎麻也可以承载千年的大漆。"而大漆作为有生命的自然艺术材料,其生命过程更让人感受到时间美学的意义。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你的作品属于综合材料吗?"我问。
"是也不是,不过你说是综合材料也可以。"他笑着说,"但肯定不是漆画,跟漆画没关系。一说漆画这两个字,就容易陷入工艺的泥潭。"
这个判断来自他对材料的"第一原理"思考。"很多年前我跟朋友说,漆画是什么?漆画不一定要用大漆画。现在呈现出来的漆画,跟传统漆工艺相比,按照《髹饰录》的标准来看全都是毛病——那么昂贵的材料这样用,简直是浪费。"
"所以我觉得要读透原本的历史,至少自己要读透一点。然后你就能从中抽离出你想要的部分,回到第一原理——漆是什么?漆能干嘛?你回到最原始的角度去思考,漆有什么特点、什么特质?在当代,你可以怎么用?中间那段历史你可以跳过,在当代重新思考怎么用。我觉得这是对漆的尊重。"
吴观真调色用的是矿物颜料——朱砂、孔雀石、青金石......都磨成细细的粉,融合在大漆里。"一切顺其自然,这不是需要挣扎的事情。我回到最初的第一原理去思考问题,慢慢就变得很坦然。传统有传统的历史,我尊重那段历史,但我做的跟传统不同,因为现在的条件变了。"
"现在有灯光、有射灯,以前很难呈现的东西现在可以呈现。"他说,"以前照明不方便,适合用传统的方式。现在有更好的瓷器,两块钱一个,为什么还要用漆碗?"
这个逻辑很清晰:传承是保存,创新是在了解历史之后选择不同的路。就像他手腕上的那只手镯,父亲留下的金饰已经熔化重铸,形式变了,但金子还是金子,情感还是情感,一直挂在心上。
瀑布那边的作品已经固定好,水雾在阳光下形成彩虹,画面若隐若现。项目统筹志强带着团队拍摄,捕捉停在画布边缘的蜻蜓、在画前盘旋的蝴蝶、从画下游过的小鱼......这些瞬间都不是人为设计,而是自然发生的互动——当艺术品回到了自然,自然也接纳了艺术品。
吴观真的作品有一个显著特征:透光。苎麻作为底,大漆层层叠加但保持半透明,配合射灯,会产生奇妙光影效果。他善用"光"作为隐性的材料呈现在"大漆"和"苎麻"的交融中,在不同时间和光源下,作品呈现出和而不同、入微至真的观照状态,产生因光而灵动的视觉感受,使观者与作品产生美妙的互动。
《紫色和花-24.10.02》,尺寸: 120x180cm
材质: 大漆、苎麻、金箔,创作时间: 2024年
《诗-24.09.01》,尺寸: 140x140cm
材质: 大漆、苎麻、金箔,创作时间: 2024
但在武夷山的自然光下,这种透光性呈现出完全不同质感——阳光穿透竹林,透过水面,再透过画布,形成多重叠加的光影层次。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透光,能给吴观真带来内心的安全,也藏着他童年的心理密码。
"你特别怕黑?"
"准确说,我害怕的是长时间独处时那种被完全隔绝的感觉。因为家庭结构的关系,我从小经常需要一个人待着。"
"所以你不是怕黑,也不是想要距离感,而是需要一种通透性?哪怕像网格一样的窗,能看到对方、听到对方,就会觉得安全?"
"对,很准确。"他解释说,小时候在闽北山区,去采竹笋或茶叶,山里没有路,大家分散开,一旦有距离就会害怕。"我们靠声音的通透来维系'不是一个人'的状态。所以我的创作喜欢通透,比如我会喊'志强你在哪里?'他回应'我在这里',我就不会害怕了。"
"小时候大人去工作,把你放在家里。有时候你醒来时天还是亮的,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光。"他说,"我怕的不是黑,而是那种被一堵墙完全堵死的感觉。"
这种童年经验深刻影响了他的创作。作品必须是透的、能呼吸、有光、有生命力。"就像我画画一样,我经常用粉红色画叶子的主脉。别人问我为什么用粉红色?我说叶子刚出生、最有生命力的时候都是粉色的,新长出来的叶子都是粉色,没有一个是深绿的。所以在我眼里,粉色就是生命力。"
大漆氧化后本应是黑的,但他避免那种死黑。"大漆刷上去是透黑的,一层一层进去,"他说,"再加上苎麻作为承载大漆的底子,会有透光感。我希望能听到声音、看到光,这样会有安全感。"
当所有作品安装完毕,我们去看了位于瀑布下、流水中的那组屏风《早春图》——如今这已是香奈儿CHANEL(上海)总部的藏品,吴观真特地借回来的。当这组由大漆、苎麻、金箔、银箔组成的山水切片,回归到它们的灵感源头,又融入了武夷山的天然图画中,又像是从山水中生长出来的。吴观真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了很久,脸上有一种满足的平静。
《早春图》,尺寸:510×726cm
作品材质:大漆、苎麻、金箔、银箔
创作时间:2019年
支撑这次"归家"展览的,是十年的采风积累。
"这十年,我不同季节会来这里,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我觉得要有个新的形式把这种不一样呈现出来。"
"你怎么采风?拍照记录不同的状态?"
"比如我去竹林,一年四季都去那片竹林,感受竹子颜色的不同。很多人觉得竹林不高,但你走进去,草可能比人还高,竹子老高了,不同季节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去年有一回,吴观真突然涌起强烈的归家念头,便即刻驱车行动:"回去后什么具体的事也没做,只待了一个晚上就返程了,但我心里清楚,已经完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只要站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就足够了。"
这份对"过程本身"与"内在感知"的看重,也贯穿在他的艺术实践里。他曾坦言:"在创作实践中,我把想做的事落地了,至于最终能被多少人看见,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我抵达了那个状态,作品也传递了想要表达的内核,这份'道'的追寻,就算完成了。"
这样的心境,很容易让人想起魏晋名士的风度——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为世俗的结果所困;吴观真亦是如此,无论是归乡寻根,还是投身漆艺创作,都不为"被看见"而为之,只为达成自我精神世界的圆满,让内在的情感与理念找到安稳的归宿。
策展团队还专门去找了有猴子出没的地方,准备抓拍猴子下山来与画作互动的画面,然而不凑巧,猴子很早下山出现,转了一圈又上山了,寻猴未果。不过后面几天还是拍到了猴子在画作附近活动的场景——几只猴子好奇地围着画布打量,偶尔伸出爪子轻轻触碰,又迅速缩回,模样憨态可掬。
武夷山的饭菜也格外香辣,充满镬气,芋头丝质感满满,肚边肉鲜辣可口,新鲜的野菜带着山野的清香,每一道菜都下饭,让人吃得满心欢喜。傍晚,我们又回到茶桌前,吴观真泡了一泡武夷岩茶,茶香浓郁,带着岩骨花香的韵味。他说起这次展览最让他欣慰的,不是人的反应,而是动植物的互动。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也许我这个展,是做给这山这水,给动植物看的。"他说这话时是认真的:"说得高级点,这是艺术品与自然的共生,说得实在点,这些小生命愿意靠近,说明我的画没'冒犯'这片山。"
吴观真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这种想法并非矫情。他从小就是跟动植物互动长大的,"捞鱼的时候我就很开心。你捞了小鱼,或者手伸下去,小鱼在那边游来游去,那种愉悦感是发自内心的。"
这种"不刻意",恰是吴观真一直追求的艺术状态。他总说自己的创作像"跟着材料走":大漆干得慢,就等它慢慢氧化出想要的光泽;苎麻纤维有韧性,就顺着它的纹理设计画面。连光影都是"不请自来"的朋友——清晨的阳光斜照时,画中竹影会投在溪石上,与真实竹影交织;傍晚的霞光漫过山谷,金箔银箔在画面上泛起暖融融的光,连溪水都染成了橘红色。
他希望作品融入自然,甚至消失在自然中。蜻蜓停在画上,以为那是真的植物;小鱼游过画下,把它当作水中的倒影;蝴蝶飞来,在花朵图案上久久不肯离去,"它们不会管什么是大漆、什么是苎麻,只知道这片光影、这抹色彩让它们觉得安心,愿意停下来。"——这些瞬间,艺术与自然的边界消失了。
山间雾气尚未散尽,吴观真的作品被呈现在一片更深的竹林中。他的作品尺幅本来已经很高很大,但和高耸入云的竹林一比,又小得很。光线穿过竹叶,也透过作品,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某种天然的装置艺术。他说新系列叫"折柳",会比现在的作品更简、更少,画得越来越少。
"越来越松弛,画得越来越少。"他说。
"折柳?"
"对,古代送别、思乡的意思。'折柳'援引了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中'折柳曲'的典故,影射了当代人内心深处的'乡愁',点出了在现代化进程下人和空间关系的历史变迁。"
"原来出一个新系列对你来说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实话说,是在那水系列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做减法,做得比较开心,觉得这种状态ok了,就在这个基础上延伸。"
《闻.折柳-25.02.01》,尺寸:140×140cm
材质:大漆、苎麻,创作时间:2025年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每个新系列对吴观真来说都很重要,因为"它代表一个阶段"。这种划分不只是风格或题材的变化,而是"一种新的打开,内心的打开"。就像喝茶,可能都是茶,但对于懂茶的人来说,这个坑、那个涧、这个峡、那个岩,泾渭分明,代表着不同的打开状态,不同的味道。
"想一个系列的作品要想很久,它必须经得起推敲,至少要过自己这一关。"
"你这推敲就是两三年,你这一关真难过?"
"如果不难过,我就不做这个行业了。"他笑着说,"做这个行业本身就是一个自我要求很高的过程。直白点说,有点自我虐待的意思。"
但这两年,他越来越理解父亲那些话的意思。今年中元节回去扫墓,他站在父亲墓前,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你的终点是什么?意义是什么?有了小孩之后,我更能理解他。"父亲的智慧不在于高深,而在于看透——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意义,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现在包括一些品牌的商务合作,要按照我们的要求来,达不到要求就不做了,变得相对简单。"吴观真说,"以前不敢拒绝品牌,现在敢了。因为我知道那样做我不开心。"
吴观真泡茶的动作很慢:先温杯,再投茶,然后注水,出汤,分茶。整个过程像某种仪式,却又极其日常。这是闽南人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创作的节奏。
"你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我问。
"可能到下午两点才吃饭。这几个小时就喝水、坐着、发呆。"
"你是一个特别凭直觉做事的人?"
"对,我很相信直觉。"
他说自己是个"慢很多拍"的人,但又觉得自己不慢,"因为我觉得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去做一件事,更轻松、更有意义。如果在一个拧巴的状态下去做,虽然做了,但我很难受。"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这种慢,不是拖延,而是等待——等待情绪到位,等待时机成熟,等待内心真正想通。就像泡茶,你不能催,水温要够,时间要对,茶叶才会慢慢舒展,释放出真正的味道。创作也是如此,不能急,不能赶,要等那个"对"的时刻。
现在的吴观真,把艺术看小了,生活的空间反而大了。
当艺术不再是全部,不再是必须证明的东西,它反而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表达方式,一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归家"的展览一切顺利,清晨的山间如愿起了雾,拍摄和布展团队都很开心,吴观真也很平静地开心。他坐在水边的大石上,像是在确认某种联结。
"这次回来,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我问。
"得到了,"他说,"我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就觉得够了。"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这是一个慢很多拍的艺术家,用十年时间完成的一次归家。归的不只是物理的家,更是精神的家——他既没有选择父亲的躺平,也没有继续之前的自虐,而是找到了第三条路——用自己的节奏,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为证明,只为完成。
茶汤在杯中荡漾,像溪水中的画面,也像吴观真这些年的心境——从浓烈到清淡,从执着到松弛,从必须被看见到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
"生活需要滋味,"他说,"生活需要一点艺术之外的滋味。"
这可能是这次武夷山之行最重要的领悟:当艺术回到生活,当创作回到源头,当人回到故乡,很多东西就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了。不是放弃,不是妥协,而是找到了那个对的位置、对的节奏、对的状态。
我问他展览结束后作品会怎么处理。他说会全部运走,不留痕迹。"但那个'道'已经完成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又问他,接下来的创作会怎么做。
"会继续做武夷计划,"吴观真说,"可能会做更大的作品,在竹林上方,让画铺在竹叶上面。"
"那得多大?"
"很大,"他笑了,"但我们会慢慢来,等时机对了再做。"
又是"等时机对了"。这可能是吴观真说得最多的话,也是他这些年最大的改变——从急着证明到耐心等待,从必须立刻到可以慢慢来,从担心错过到相信时机会来。
半个月后,纪录片的素材传来——画面里,蜻蜓在苎麻上停留,猴子在画作附近活动,而溪水的声音,竹林的风声,偶尔传来的鸟鸣,构成了这场展览真正的配乐。
那些放在溪水中的画此刻已经被收起来,运回了厦门和上海。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还在——水流过的纹理、蜻蜓停留的地方、小鱼游过的波纹。这些痕迹会消失,但那个"道"不会。它已经完成了,在吴观真心里,在那片山水之间,在十年采风的积累里,在父亲的教诲里,在每一杯慢慢喝完的茶里。
这是一个慢很多拍的艺术家,用40年找到自己节奏的故事。这也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命题——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里,如何守住自己的慢;在必须证明自己的压力下,如何只为完成而做;在艺术或工作占据全部生活时,如何把它看小一点,让生活的滋味重新回来。
《武夷计划:JOURNEY HOMEWARD 归家》吴观真个展展览现场
答案也许就在武夷山的那片山水里,在一杯杯慢慢喝完的茶里,在那句"不要在意外人怎么看"的教诲里,在那个"我到了就够了"的圆满里。
于是我常常会想起,那晚驱车入武夷的山路——暮色微雨,山影若隐若现,像一幅流动的水墨。风雨敲打窗棂,晨光透过林梢,溪水轻吟,茶香尚在指尖。吴观真也曾无数次出入这段山路,每一段都是他寻找记忆与时间的轨迹。于是他慢慢画着,慢慢思索,慢慢把山水、记忆与个人的情绪融合到之后的创作中,慢慢地等待下一个时机对的时刻。
WORDS
Liora
EDITOR
Lesley
DESIGN
Johnny lee
POSTED
October 16, 2025
-
来源:时尚COSMO美人计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