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离开涞源,我们马不停蹄地转乘火车,向着东北方向,奔赴辽宁义县。旅途的兴奋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期待所取代,就像品茶,初尝的激越过后,是回味悠长的等待。奉国寺大殿,这座在无数资料和纪录片中被誉为“辽构之首”、“中国现存最大辽代木构建筑”的殿堂,像一座精神上的高峰,
离开涞源,我们马不停蹄地转乘火车,向着东北方向,奔赴辽宁义县。旅途的兴奋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期待所取代,就像品茶,初尝的激越过后,是回味悠长的等待。奉国寺大殿,这座在无数资料和纪录片中被誉为“辽构之首”、“中国现存最大辽代木构建筑”的殿堂,像一座精神上的高峰,遥遥矗立在我们前方。
火车在华北平原上疾驰,窗外是无垠的玉米地,绿浪翻滚,直到天际。渐渐地,平原开始起伏,出现了丘陵的轮廓。老周靠窗坐着,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不知是在回味阁院寺的古拙,还是在想象奉国寺的雄浑。
“九开间,五进深……”他偶尔会喃喃自语,像是在确认某种即将到来的现实,“仅次于太和殿啊,波仔……”
我点点头,心里也翻腾着类似的思绪。独乐寺和阁院寺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震撼,很难想象,比它们规模更大、等级更高的奉国寺大殿,会是一种怎样惊心动魄的存在。
抵达义县时,已是傍晚。这座辽西的县城,带着一种工业时代褪色后的宁静,与蓟县、涞源又是不同的风貌。空气中似乎飘散着淡淡的煤烟和干燥的尘土气息。我们找了家宾馆住下,草草吃了晚饭,便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明天的“朝拜”。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天空有些阴霾,云层低垂,反而给这次探访增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氛。奉国寺位于县城内,并不难找。穿过几条街道,远远地,就能望见一片异常宏大、起伏连绵的灰色殿顶,那规模,瞬间就将周围所有的现代建筑都比了下去。
走近寺前广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那绝不是独乐寺观音阁那种个体高大的巍峨,也不是阁院寺文殊殿那种筋骨嶙峋的古拙,而是一种铺天盖地、横亘于天地之间的庞大体积感。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巨大的体量如同一只匍匐在地的史前巨兽,沉默,却蕴含着压倒性的力量。
山门(天王殿)同样是辽代遗构,但我们的目光早已被其后那更为庞大的身影所吸引。穿过山门,走过长长的甬道,奉国寺大殿——大雄殿,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一瞬间,我和老周都失语了。
语言在如此庞然的物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它太巨大了。巨大的台基,巨大的柱网,巨大的门窗,以及那最为震撼的、如同巨鹏垂天之翼般的巨大屋顶!单檐庑殿顶,屋坡舒缓流畅,出檐深远如翼,覆盖着灰黑色的筒瓦,在阴霾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无比沉静、无比恢弘的灰色调。
“这……这就是九开间……”老周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仰着头,脖子几乎要折过去,才能看到殿顶那巨大的鸱吻。我们像两只渺小的蚂蚁,站立在这座木构的“山脉”之前。
与阁院寺那种结构外露的“拙”不同,奉国寺大殿展现的是一种经过严密计算、极度规整、充满秩序感的雄浑。每一根柱子,每一组斗拱,每一道梁枋,都严格按照最高等级的建筑规制排列组合,形成一种近乎完美的几何对称和空间韵律。那是一种属于帝国鼎盛时期的、自信而从容的气度。
我们几乎是怀着敬畏的心情,缓缓踏上高高的石阶,走向那洞开的、幽深如巨口的殿门。
跨过门槛,内部的空间感更是达到了极致。
外面天色阴沉,殿内更是昏暗如夜。一股更加古老、更加沉郁的木香和香火气息包裹上来。眼睛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适应这深沉的黑暗。
然后,殿内的景象,如同慢镜头般,逐渐在视野中浮现、清晰。
首先抓住眼球的,是那并排矗立的、七尊巨大的佛像。
“过去七佛……”老周在我身边,用气声喃喃道。
七尊泥塑彩绘的如来佛像,一字排开,端坐在高大的莲台之上,每一尊都高达八米以上!它们几乎填满了整个殿宇的进深空间,顶天立地,宝相庄严。尽管彩绘已经斑驳黯淡,泥胎也有龟裂,但那宏大的尺度,那静穆慈悲的神情,那流畅而概括的衣纹线条,共同构成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宗教感染力。站在它们面前,人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仿佛面对着的是宇宙本身的法则和时间的永恒。
我们屏住呼吸,从东到西,一尊一尊地瞻仰过去。每一尊佛的面容、手印、衣饰细节都有微妙的差异,但整体又和谐统一,形成一种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视觉矩阵。
“看这佛坛,”老周用手电光照向佛像下方的石制须弥座,“这雕刻,这形制,也是辽代原物,精美无比。”
我的目光则更多地被殿内那裸露的、同样巨大无比的梁架结构所吸引。与阁院寺的“彻上明造”类似,奉国寺大殿内部也完全显露结构。但这里的梁架,规模更为惊人!巨大的“四椽栿”横跨数间,其截面之粗壮,仿佛本身就是一道巨梁构成的天穹。斗拱虽然不如阁院寺那般硕大无朋,但结构更加复杂精巧,与巨大的梁枋完美结合,共同支撑起这无比宽阔深远的内部空间。
“减柱法……”老周用手电光柱指点着,“你看,为了容纳这七尊大佛,殿内采用了减柱法,增加了内部空间的开阔感。这种技术,在辽金建筑里很常见,但用到如此大规模的,奉国寺是典范。”
手电的光束在昏暗的殿内移动,扫过斑驳的墙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壁画痕迹;照亮了那些沉默千年的巨大木构件,光影在榫卯接缝和木材纹理间跳跃,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故事。
我们久久地站立在殿内,谁也不说话。不同于独乐寺的感动,也不同于阁院寺的震撼,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朝拜”的肃穆。这是对古代工匠无上智慧与技艺的敬仰,也是对那种能够创造出如此宏伟空间的精神力量的折服。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种文明高度的象征。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似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透过厚重的殿身传进来,变得沉闷而遥远,更衬得殿内万籁俱寂。那七尊大佛在幽暗中静坐,千年来,它们就这样聆听着风、雨、人世的变迁,默然无语。
直到管理人员前来提醒,我们才如梦初醒,缓缓退出了大殿。
重新站在殿外廊下,小雨已经变得细密。雨水顺着巨大屋檐瓦当连成珠串,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灰色的殿顶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沉了。那巨大的斗拱和昂嘴在雨水的浸润下,木质纹理显得格外清晰。
老周点着一支烟,望着雨幕中的大殿,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
“九开间……”他又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混合着满足、疲惫和无限感慨的神情,“以前只在书上看到数字,没感觉。今天站在这儿,才知道这‘九开间’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技术,这是气魄,是胸襟。”
我深有同感。奉国寺大殿给人的,不是精巧的感动,也不是古拙的震撼,而是一种格局上的碾压。它让你直观地感受到,那个创造出它的时代,拥有着怎样开阔的视野和雄浑的自信。
“八大辽构,这才看了三处,”老周掐灭烟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觉像是已经把一辈子要看的‘大场面’都看完了。后面还有应县木塔,还有华严寺薄伽教藏殿……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雨渐渐小了。我们又在寺内徘徊良久,从不同角度瞻仰这座巨殿的身姿,直到午后才离开。
走在义县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奉国寺大殿那巨大的影像仿佛还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我们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些当地特色的饭菜,味道如何已经记不太清,心思还都沉浸在那座灰色的千年巨构之中。
“下一站,”老周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期待,“该去看‘活’的了。”
“活的?”我一愣。
“华严寺薄伽教藏殿,”老周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那里有‘天宫楼阁’,是辽代小木作的巅峰,是模型,更是艺术,是‘活’在殿内的极乐世界。”
天宫楼阁?极乐世界?老周的话,像一把钥匙,又为我们打开了下一扇充满奇景的大门。奉国寺的宏大叙事之后,即将迎来华严寺的精巧绝伦。这趟朝圣之旅,果然是高潮迭起,永无止境。我们不再耽搁,收拾行囊,准备向着古城大同,向着那座藏着“天宫”的殿宇,再次出发。
来源:BoZai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