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晚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九四年秋天的火车站出站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人被淹没在接站的嘈杂人潮里,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手里没举牌子,也没踮着脚四处张望,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好像笃定我一定能看见她。
“当兵苦,往后我下面给你吃。”
林晚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九四年秋天的火车站出站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人被淹没在接站的嘈杂人潮里,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手里没举牌子,也没踮着脚四处张望,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好像笃定我一定能看见她。
我身上还穿着那身洗得快要包浆的绿军装,扛着一个比我还宽的帆布行李包,从绿皮火车的车厢里挤出来,脚踩上月台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不是因为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而是因为隔绝了几年,外面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空气里不再是单调的号子声和汗味,而是混杂着方便面、劣质香水和煤烟的味道。
我爸来信说他单位有事,让我在招待所住一晚,他第二天来接我。我捏着信,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可我没想到,会是林晚来。
她看到我,眼睛先是亮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很自然地想帮我接行李。我哪能让她一个女同志干这个,赶紧往自己肩膀上又勒了勒。
她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就说了那句话。
我愣了半天,脑子里还在转部队那些直来直去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我才明白过来,脸一下子就热了。那是一种最朴素的关心,像家里的那碗热汤面,不加什么好料,但能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那时候,我对未来的想象,就像她这句话一样简单、温暖。我以为,脱下这身军装,迎接我的,就是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林晚的家和我家就隔着两条街,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她爸妈都是本地一家国营厂的工人,为人很和善。第一次上她家吃饭,她妈妈王阿姨拉着我的手,从我几岁还穿开裆裤一直说到我去当兵,眼睛里全是笑。她爸爸林叔话不多,但总会默默地给我夹菜,把我面前的酒杯倒满。
林晚在厨房里忙活,端出来一盘又一盘的菜。我看着她系着围裙的背影,听着王阿姨絮絮叨叨的家常,林叔偶尔插一句嘴,屋子里那种安稳、踏实的气氛,把我心里那点因为退伍而产生的飘忽不定,熨得服服帖帖。
我很快在街道办找了份工作,每天处理些邻里纠纷、办办证明,虽然清闲,但也实在。我和林晚的关系,也就在一顿顿饭,一次次轧马路中,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她没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只是会在我下班晚了的时候,算好时间,端着一碗面站在楼下等我。面不一定是什么好面,有时候就是清汤挂面卧个鸡蛋,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重。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领证,分房,生个孩子,就像我身边所有的人一样。这种稳定,是我在部队时最向往的。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就把她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换成彩色的。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我陪林叔下棋。他最近精神头总是不太好,脸色也有些发黄。下了没几步,他突然捂着腰,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我赶紧扶他去休息,他摆摆手,说没事,老毛病了。
可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一周后,林叔在车间晕倒了。送到医院一查,结果是尿毒症,晚期。
医生办公室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白大褂的医生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着一个个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最后,他总结道:“情况不乐观。要么长期透析,要么,就得换肾。”
透析,在九十年代,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就像一个无底洞。换肾,更是天方夜谭,钱从哪来?肾源又从哪来?
王阿姨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林晚撑着她,自己的身体也在抖,但她咬着嘴唇,没哭。我站在她们身边,感觉自己像一根木头,浑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前几天还在憧憬的彩色电视机,此刻显得那么可笑。生活的稳定假象,就像一层薄冰,被这个诊断结果轻易地击碎了。
那天晚上,林家的灯一直亮着。王阿姨在里屋断断续续地哭,林晚在客厅里,拿着纸笔,一笔一划地算着家里的存款,算着亲戚朋友能借到多少钱。她写得很慢,每写一个数字,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杯热水,说:“别怕,有我呢。”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了我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我心里清楚,这句话很苍白。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在巨大的医疗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医生提到了亲属移植,成功率会高一些。王阿姨身体不好,林晚是女孩,配型的可能性相对小。这时候,一个我几乎没听他们提起过的名字,浮了上来。
“林晚,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哥哥?”我问得很小心。我只在刚和林晚处对象时,听王阿姨提过一嘴,说她有个儿子,在外面闯荡。
提到这个,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林晚手里的笔停住了,她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里屋的哭声也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阿姨从里屋走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着我,语气很生硬:“别提他。就当没这个儿子。”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阿姨这么强硬的样子。她平时总是笑呵呵的,温和得像个没脾气的人。
“妈……”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恳求。
“提他干什么?他在外头逍遥快活,哪还记得这个家?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路边捡块金子!”王阿姨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寂静的屋子里。
我隐约感觉到,这个叫林峰的哥哥,不仅仅是“在外面闯荡”那么简单。这背后,肯定有很深的故事。但眼下,救林叔的命是第一位的。不管过去有什么恩怨,血缘关系是断不了的。
“阿姨,”我站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现在是救林叔的命要紧。不管林峰哥以前做过什么,他都是林叔的儿子。我们得找到他,试一试。”
王阿姨转过头,不看我,只是盯着墙上的一张全家福。那张照片上,林晚还扎着羊角辫,旁边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眼和林晚有几分相似,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羁。唯独没有林叔和王阿姨。这似乎是一张只有兄妹俩的照片。
“找不到的。”林晚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满是疲惫,“他走了快十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地址,电话,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我面临了一个选择。是尊重他们的沉默,看着林叔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还是不顾他们的意愿,去揭开这个家庭尘封的伤疤?
我看着林晚苍白的脸,想起了她在车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给了我一个家的盼头,现在,她的家要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找到林峰。
我开始利用我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脉。我找了以前在部队的战友,他们有些转业到了公安系统。我把林峰的名字、大概的年龄,还有那张照片翻拍了过去。我还去了林峰以前读过的中学,找他的同学打听消息。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关于林峰的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他当年跟人做生意,赔光了本钱,欠了一屁股债跑了。有人说他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打架斗殴,被抓进去过。还有人说,他为了一个女的,跟家里闹翻了,私奔去了南方。
这些传言像一盆盆脏水,泼向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大舅子”。每听到一个负面的消息,我的心就沉一分。我不敢把这些告诉林晚和王阿姨,只能自己扛着。
我的行为,很快就引起了王阿姨的不满。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慈爱,而是一种戒备和疏离。她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在打探他们家的隐私。
有一次,我从一个林峰的老同学那里回来,身上沾了些酒气。一进门,就看到王阿姨坐在客厅里等我。
“小陈,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特别可笑?”她冷冷地问。
“阿姨,我没有……”
“你别解释了。”她打断我,“你到处去问,去打听,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怎么说我们老林?说他教子无方,养出个白眼狼?”
“我只是想找到人,救林叔。”我辩解道。
“救?他会回来救?”王阿姨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他巴不得我们都死了才好!他走的时候就说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个家!”
林晚从房间里出来,拉住她妈妈:“妈,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让小陈也听听,让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个什么东西!”王阿姨甩开林晚的手,指着我,“我告诉你,你就算把他找回来,他也不会捐肾的!你这是白费力气,还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那天晚上,我和林晚爆发了第一次争吵。她求我,让我别再找了。
“陈辉,算我求你了,行吗?”她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无助,“家里的事,你不知道。你再找下去,我妈会受不了的。”
“可是你爸等不了!”我也急了,“现在不是顾及脸面的时候!是一条人命!”
“那是我哥,也是我爸!他们之间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冲我喊。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不被信任的、鲁莽的外人。我的一腔热血,换来的是他们的抗拒和指责。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不被理解的“责任”?还是为了我心里那个脆弱的、关于“家”的幻想?
我摔门而出,在深夜的街上走了很久。九月的风已经很凉了,吹在身上,也吹进了心里。我第一次感觉到,爱一个人,原来不只是给她做饭,陪她散步那么简单。爱一个人,就要承担她过去所有的伤痛和秘密,哪怕那些东西,会把你刺得遍体鳞伤。
我站在路灯下,看着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影子。我想过放弃。我可以像王阿姨希望的那样,安安分分地陪着林晚,陪着她爸爸做透析,能撑一天是一天。这样,至少我不会再惹他们不快,我和林晚的关系也能回到从前。
但,然后呢?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流逝,而我明明知道还有一线希望?我做不到。在部队里,我们被教育,永不放弃。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这个信念,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我回到了林家楼下。灯还亮着。我看到林晚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比我更痛苦。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转变。我不再纠结于他们是否理解我,不再计较我的付出有没有得到回报。我找林峰,不再仅仅是为了给林叔治病。我要找到他,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矛盾,能让父子反目,能让一个家庭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被这样一个秘密折磨着。
我不仅仅是要救林叔的命,我还要试着,去拯救这个已经被过去拖垮的家。为了林晚,也为了我自己。我爱她,我就必须面对这一切。
我的思考模式,从“我该怎么帮他们解决问题?”变成了“这个家的症结到底在哪里?我能为他们做什么,才能让他们真正地解脱?”
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开始更系统地梳理线索。我把那些传言一个个记下来,分析里面的矛盾点。所有传言都指向一件事:林峰的离开,和钱、和一个女人有关。
我找到了当年和林家住在一个院子的老人。他们大多已经搬走了,费了好大劲,我才联系上一个姓张的大爷。
张大爷已经退休了,在公园里遛鸟。我给他递了根烟,陪他聊了半天。提到林峰,他叹了口气。
“那孩子,可惜了。”他说,“其实不坏,就是性子犟,跟他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大爷告诉我,林峰当年确实在倒腾服装生意,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时候刚改革开放,年轻人都想下海试试。他跟一个叫“小琴”的姑娘一起干,两人也好上了。那姑娘是外地来的,家里条件不好,但人很勤快,也本分。
问题就出在这里。林叔是个非常传统的人,他觉得做生意是“投机倒把”,不稳定,丢人。他更看不上那个外地来的小琴,觉得她图他们家的城市户口。父子俩为了这事,吵了无数次。
“最后一次吵得最凶。”张大爷弹了弹烟灰,“我记得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老林把林峰攒了很久,准备进货的钱,全给撕了,扔在雨里。他还说,只要他活着一天,那个女人就别想进他们家的门。”
我心里一震。
“林峰那孩子,当时眼睛都红了。他什么都没说,跪在雨地里,把那些碎钱一片一片捡起来。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对他爸说,‘这个家,我不会再回来了’。”
张大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儿子叛逆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尊严、关于固执、关于两代人观念冲突的悲剧。林叔的专断,像一把锤子,砸碎了儿子的梦想和爱情,也砸碎了父子之间的情分。
而王阿姨和林晚的沉默,是一种复杂的维护。她们既维护着林叔作为一家之主的尊严,也维护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体面。她们宁愿让外人以为林峰是个“白眼狼”,也不愿承认,是林叔亲手把儿子逼走的。
真相,远比那些流言蜚语更让人心痛。
我没有立刻把这些告诉林晚。我知道,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我必须先找到林峰。
我把重点放在了那个叫“小琴”的姑娘身上。通过张大爷提供的一些模糊线索,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一个已经倒闭的服装厂的旧档案里,找到了她的籍贯——南方的一个小县城。
我请了假,没告诉林晚他们,只说单位派我出差。我买了南下的火车票,踏上了寻找林峰的路。
那是我第一次去南方。潮湿的空气,听不懂的方言,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拿着一个地址,在那个小县城里,挨家挨户地问。
终于,在一个破旧的巷子里,我找到了小琴的家。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面容憔悴,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她就是小琴。
她把我让进屋,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里屋写作业。
我说明了来意。提到林峰,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们……早就分开了。”她轻声说。
原来,当年林峰跟着她来到这里,身无分文,只能去码头扛包,去工地上打零工。他想攒钱,东山再起,证明给他爸看。但现实比他想象的要残酷。他们过得很苦,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小琴说,“他不想让我跟着他受苦。后来,他听说深圳那边机会多,就一个人去了。他说,等他混出个样来,就回来接我。”
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刚开始还有信,后来信也断了。小琴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嫁给了现在的老公,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地人。
“那个孩子……”我看着里屋,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小琴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是林峰的。”
我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林峰不仅在外面漂泊,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他自己都可能不知道的儿子。
小琴给了我林峰最后一次来信的地址,那是深圳的一个工业区。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大哥,如果你找到他,别告诉他孩子的事。他现在肯定也很难,我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了。我们现在过得也挺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告别了小琴,连夜坐车去了深圳。九十年代的深圳,到处是工地和厂房,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辛酸。我按照那个地址,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城中村。这里住满了像林峰一样,从全国各地来寻找梦想的年轻人。
找人的过程异常艰难。我拿着照片,在工厂门口、在劳务市场、在夜市的大排档,一个一个地问。很多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看骗子。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在工厂当保安的同乡,认出了照片上的人。
“你说林峰啊?认识。以前跟我在一个工地干过。后来听说他跟人合伙开了个小的五金店。”他给我指了路。
在城中村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我找到了那家五金店。店面很小,被周围高大的楼房挤得几乎看不见。一个男人正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修理一个电风扇。他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背心,头发很长,胡子拉碴,眼神里满是疲惫。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林峰。岁月的风霜,已经磨平了他照片上所有的棱角,只剩下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沉重。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你找谁?”他问,声音沙哑。
“我找林峰。”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是陈辉,林晚的……对象。”
听到“林晚”两个字,他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他手里的螺丝刀,掉在了地上。
我把家里发生的事,把林叔的病,都告诉了他。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指责,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他……快不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医生说,需要换肾。”
“呵……”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报应吗?他当年把我赶出来,现在要用我的肾去救他的命?”
他的话里带着刺,但我知道,那不是恨,是痛。是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不甘。
“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对你?”我问。
林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他给我讲了那个下着暴雨的下午,讲了他爸是如何撕碎他的钱,如何辱骂小琴,如何用最伤人的话,否定了他所有的努力和感情。
“他说,我就是个废物,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说,我找的女人,就是个图钱的货色。”林峰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透着寒意,“我跪在地上捡那些碎钱的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我就是死在外面,也绝不会再求他。”
他告诉我,他到了深圳,没日没夜地干活,什么苦都吃过。他给家里寄过钱,但每一次,钱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邮局的人告诉他,是他父亲亲自来退的,说家里没有这个人。
“他不要我这个儿子,我为什么还要回去?”林峰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病了,那是他的命。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小琴和孩子的事情,压在了心底。我不能说。那会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家。当我告诉王阿姨和林晚,我找到了林峰,并且林峰拒绝回来的时候,整个家陷入了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王阿姨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暴怒,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眼神空洞。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喃喃自语。
然后,她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流泪,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往下淌。
她告诉我一个埋藏了更久的秘密。
当年林峰走后,林叔其实后悔了。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偷偷地把林峰留在家里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箱子,锁在了床底下。有好几次,王阿姨都看到他半夜里,一个人拿出林峰小时候的照片看。
他嘴上说着“就当没这个儿子”,但心里,比谁都惦记。他退回林峰寄来的钱,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他那该死的、不肯低头的骄傲。他觉得,收了儿子的钱,就等于承认自己当年错了。他拉不下这个脸。
这种骄傲,像一种慢性毒药,慢慢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生说,他的病,固然有生理上的原因,但长期心情郁结,是重要的诱因。
“是我……是我没用。”王阿姨捶着自己的胸口,“我早该去把他找回来的。我怕啊,我怕他爸知道了,又跟他吵,这个家就真的散了。我以为,时间长了,他们父子俩总会想通的。可我没想到……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林晚抱着她妈妈,泣不成声。
我站在那里,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了全身。这个家,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和固执里。林叔用骄傲惩罚自己和儿子,王阿姨用沉默维护着家庭的假象,林峰用怨恨隔绝了与过去的一切。他们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也都是加害者。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拯救者”,亲手揭开了这块血淋淋的伤疤,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缝合。
林叔的病情,一天天在恶化。他已经住进了医院,每天靠透析维持生命。他变得很瘦,眼窝深陷,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努力,似乎把所有人都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林家愁云惨淡,我和林晚之间,也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我们很少说话,因为我们都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我看着窗外,从天黑到天亮。我想了很多,想我当兵的日子,想我和林晚的开始,想林叔给我夹菜的样子,想林峰在灯下修理电风扇的那个疲惫的背影。
天亮的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
这件事,从来就不是一个“捐不捐肾”的医学问题,也不是一个“谁对谁错”的伦理问题。这是一个关于“家”的情感问题。肾,可以救林叔的命。但只有爱和原谅,才能救这个家。
我不能再逼林峰,也不能再劝林叔。解开这个结的,只能是他们自己。而我能做的,是为他们搭建一座桥。
我再次去了深圳。
这一次,我没有跟林峰谈什么大道理,没说“父子情深”,也没提“救命之恩”。我只是坐在他的小店里,陪着他。他干活,我就在旁边看着。他吃饭,我就陪他喝两杯。
我给他讲林晚小时候的事,讲她怎么偷偷攒钱给他买他最喜欢的漫画。我给他讲王阿姨,讲她怎么每年冬天都把他穿过的旧棉衣拿出来晒一晒,好像他明天就会回来穿一样。
最后,我给他讲了林叔。我没说林叔后悔了,也没说他想念他。我只是描述了我在医院看到的场景。
“他现在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透析的时候,胳膊上插满了管子。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总是皱着,嘴里会含糊不清地喊‘峰……峰……’。有时候护士给他翻身,他会突然惊醒,眼睛睁得很大,看着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那是我从林家那个锁着的箱子里,偷偷拿出来的。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笑得特别开心。那个男人,就是年轻时的林叔。
“这是我走之前,林晚偷偷塞给我的。她说,你看到,或许会明白。”
我把照片留下,然后就走了。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回到医院,我也用同样的方式,跟林叔交流。他清醒的时候,我就坐在他床边,给他讲我在深圳的见闻。我讲深圳的高楼,讲那里的人有多拼。然后,我会不经意地提起,我遇到了一个开五金店的老板,人很能干,也很能吃苦,就是性子有点犟,跟他很像。
林叔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光。
一个星期后,林峰回来了。
他没有直接进病房,就站在走廊的尽头。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一片光晕。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胡子刮了,头发也剪短了,但人还是那么瘦,那么憔悴。
王阿姨和林晚都哭了。
我推开病房的门,对林叔说:“叔,你看谁来了。”
林叔挣扎着,想把头转向门口。我扶着他,让他能看到走廊里的那个人影。
父子俩的目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在空中相遇了。
没有指责,没有哭喊,甚至没有一句话。
林峰就那么站着,看着病床上那个虚弱得不成样子的老人。
林叔看着门口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蓄满了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嗬嗬的声响。然后,两行眼泪,顺着他干枯的脸颊,滑了下来。
那一刻,走廊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阳光静静地流淌,空气中,只有压抑了十年的情感,在无声地和解。
最终,配型成功了。手术很顺利。
林峰在医院陪护了一段时间。父子俩还是没什么话,但林峰会默默地给林叔擦身,喂饭。林叔会看着他,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出院那天,林峰要回深圳。他说店里离不开人。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不够的部分,我以后会慢慢还。”他说,“我弟……我儿子,还小,离不开我。”他终于,还是对我说了实话。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这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看着我,这个坚硬了半辈子的男人,眼睛红了。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切都慢慢回到了正轨。林叔的身体在恢复,虽然还需要长期服药,但已经脱离了危险。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林峰每个月都会寄钱和信回来,信里会夹着他儿子的照片。
我和林晚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领证那天,阳光特别好。从民政局出来,林晚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回家吧。”她说。
“干嘛?”我问。
她笑了,还是那两颗小虎牙,还是那么好看。
“我下面给你吃啊。”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九五年春天的阳光里。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吃的每一碗面,都会是全世界最安稳,最踏实的滋味。因为那一碗面里,有一个家的全部。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