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枚柿子,必是承过霜的吻了。我默忖着。唯有深秋这凛冽如刀、不容分说的霜,方能锻打出这般炽烈到近乎燃烧的红。它不似春桃的粉,轻佻得经不住风;也不似夏榴的红,燥烈得灼人眼目。那是一种沉淀了岁月重量的红,内敛如深谷藏玉,却又从每一寸肌理里渗着生命最本真的光——是昼夜
霜柿如灯。
这枚柿子,必是承过霜的吻了。我默忖着。唯有深秋这凛冽如刀、不容分说的霜,方能锻打出这般炽烈到近乎燃烧的红。它不似春桃的粉,轻佻得经不住风;也不似夏榴的红,燥烈得灼人眼目。那是一种沉淀了岁月重量的红,内敛如深谷藏玉,却又从每一寸肌理里渗着生命最本真的光——是昼夜温差啃噬过的痕迹,是吸饱了清辉月华与寒夜露白,终在某场繁霜的严辞鞭策下骤然醒转,将毕生的生机与甘醇,悉数熔铸成这团跃动的视觉火焰。古人云“霜打柿笼分外亮”,诚哉斯言!“分外”二字,道尽这光亮的殊绝——那是超越凡俗的澄明,是苦难洗尽铅华后,灵魂绽放的璀璨。那一场霜,原是位严苛的炼金术士,将草木一一试炼:孱弱的,便萎落成尘;唯有这柿子,在霜的坩埚里,把魂魄淬炼成了通透的红宝石。
目光不自觉地,便被最高枝桠那枚柿子缚住了。它栖身的枝柯,从主干上猛然折转,带着几分倔强,又似含着几分孤愤,翘向苍茫虚空。那“悬峭”之姿,是危险的宣言,是不容置喙的疏离——仿佛对脚下的厚土、身侧的繁枝,都怀着一种静默的不屑。它偏要向那空无一物的天,索一份独属的位置。枝干嶙峋如墨,沉郁似铁,与柿子的明艳撞出惊心动魄的对照。而那枚柿子,便稳稳地、甚至带着几分傲岸,踞在险枝之上,像一团凝固的火,又似一颗穿越亿万光年星途,终在此刻锚定宿命轨道的孤星。
“着手悬峭岩更险”。这“着手”二字,藏着俗世的贪念,是欲取的执念,是占有的渴望。总有人想,这般绝色,若能攀折下来,供于案头,该是何等赏心。可这念头刚起,便觉自身的渺小——那不仅是物理距离的险,更是精神姿态的昭示。它仿佛在说:我的美,我的圆满,本就与这孤高的险共生。你们可仰望,可惊叹,却休想以一身尘俗气,轻易染指。这险,是它的风骨,是护持纯粹的铠甲。
这傲立险枝的柿子,总让我想起古画里的魂灵。譬如梁楷笔下的《太白行吟图》,那诗仙,袍袖疏朗如流云,身形被风拂得微斜,头颅却微微昂着,眉眼间是放达的疏狂,亦是孤绝的清冷。背景是大片留白,空无一物,他便如一枚钉在虚空里的思想之果,饱满而孤危。不必言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凡俗的超越。画中诗人与眼前柿子,何其神似!他们都择了“悬峭”的姿态,将自己置于视野的巅峰,也置于孤寒的绝境——或许,这正是一切丰美灵魂,不得不担的宿命。
风忽然紧了些,满树残叶簌簌飘落,枝头的柿子便微微颤了颤。这一颤,竟荡开了时光的涟漪,将我推回许多年前,亦是这样霜冷的秋日,故乡的老屋里。
祖母总最先嗅出柿子的熟意。她迈着被岁月缠成三寸的小脚,走到后院,仰头望片刻,便似自语般呢喃:“嗯,快了,再经一场霜,就甜到心尖儿里了。”那时的我,哪里懂什么“着手悬峭岩更险”?只知那高处悬着的,是蚀骨的甜。我会缠着祖父,要他取那根长竹竿——顶端被巧妙劈开个小口,是专为“请”下最高处的“小太阳”备的。
祖父是个沉默的庄稼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像老柿树的皮。他从不多言,只默默备妥工具。如今想来,那摘柿的过程,竟带着一种庄严的仪式感。他从不粗暴乱打,只极轻、极耐心地,将竹竿的裂隙凑向柿子的细枝,再轻轻一拧。他仰着头,脖颈绷成一条紧弦,阳光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流淌。那一刻,世界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那哪里是摘一枚果子?是一位老者,以最朴素的姿态,与高处的、危险的美,进行着沉默的对话。当他将完好的柿子递到我手中时,果子还带着天空的清寒,和枝头的傲气。我急不可耐地咬破小口,用力一吸——那股清冽彻骨的甜,猛地炸开,顺着喉咙,直淌进五脏六腑。那甜是有骨的,带着霜的锋刃,是“悬峭”之险,赠予勇者的勋章。
祖母则会把那些不那么“险”的柿子,仔细收进陶瓮,一层层铺好干净的稻草。她说,柿子性子烈,得用时光的暖,慢慢煨软它的心。果然,几日之后取出,柿子已软得像一捧蜜,皮薄如蝉翼,仿佛一碰就会化掉。那甜是温润的,是宽厚的,与枝头那凛冽的甜,判若云泥。这又是另一种智慧——如大地般包容,将刚烈,揉成了绕指柔。
如今,老屋早已坍圮成尘,后院的柿树不知归于何处,祖父祖母,也化作了山丘下的一抔黄土。在这陌生的城里,偶然撞见这一树秋光,记忆里那两种截然不同的甜,竟一同涌上来。一种是带着冒险与征服的、刹那的极致甜;另一种是耐着性子等出来的、绵长的敦厚甜。它们像生命里两份沉甸甸的爱:一份高远如星,引我向上;一份平实如土,慰我归途。而此刻,我站在这里,两样都失了,又仿佛两样都拥有了——它们在心底融成一味复杂的回甘,甜里裹着岁月的涩,暖中渗着回忆的凉。
天色渐晚,西边的云霞燃了起来,竟也偷学了柿子的红,却终究是浮光掠影,没有经霜果实的内蕴与沉实。那枚“悬峭”处的柿子,在愈发明暗的天光里,反倒愈发透亮了——它不再是火焰,而像一盏小小的、孤清的灯笼,悬在暮色垂落的“悬崖”边。
它在为谁亮着呢?为晚归的倦鸟?为迷途的流萤?或许,它谁也不为。点亮自己,便是存在的全部意义。它以经霜后的“分外亮”,以一身圆满,对抗着即将来临的漫长黑夜。这光虽微,却韧,是生命在荒寒里,为自己唱的最倔强的歌。
我终于转身,预备离去。风更冷了,往脖颈里钻。没有回头,却知那盏灯笼仍亮着——亮在城市的边缘,亮在季节的深处,也亮在记忆的虚空里。我带回一身淡淡的秋霜,和一枚在心头亮起的、永不坠落的甜。
来源:请输入用户n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