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在这座东北小城的夏天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火车进站的汽笛,像一声闷雷,滚过七月闷热的站台。
空气里混着煤灰、汗水和廉价雪糕的甜腻味。
我攥着手心里的两张电影票,纸张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陈瑾,我的陈瑾,终于要回来了。
为了这一天,我等了整整三年。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从绿皮车厢里涌出来。
我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搜寻。
然后,我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在这座东北小城的夏天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脸上架着一副我叫不出牌子的墨镜。
她身边是两个崭新的皮箱,锃亮,跟我脚上这双穿了五年的解放鞋,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我心头一热,喊了一声:“阿瑾!”
她听见了,朝我这边看过来,墨镜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比记忆里更淡漠的眼睛。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扑过来,只是对我笑了笑,那笑意,客气得像是在对一个问路的陌生人。
“卫东,你来啦。”
我的心,像是被七月的太阳晒久了的土地,突然泼上了一盆冰水,凉得有点疼。
我走过去,想接过她手里的箱子,手刚伸出去,她却往后退了半步。
“不用,我自己来,不重。”
箱子上的滚轮划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碾我的心。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她坐在后座,小心翼翼地,身体和我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没话找话:“那边……还习惯吗?”
“还行吧,就是忙。”她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我感受不到她身上熟悉的肥皂味,只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香水味,好闻,但陌生。
到了家,我那间亲手为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小屋,在她那两个皮箱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寒酸。
她环顾四周,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还是老样子啊。”
我端出早就冰在井水里的西瓜,红瓤黑子,是我跑了半个城才挑到的最好的瓜。
“快,吃块瓜解解暑。”
她摆摆手,“刚下火车,不想吃凉的。”
我心里那点火热的期盼,又凉了一截。
晚饭是我准备的,四菜一汤,都是她以前最爱吃的。
可她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说自己没胃口。
饭桌上,我终于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被汗濡湿的电影票。
“阿瑾,你看,我买了明天《庐山恋》的票,我们……”
她打断我:“卫东,我刚回来,很累,想先休息几天。”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漂亮,但里面没有我。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把证领了?”我鼓足勇气问,这才是压在我心头最重的事。
我们办过酒,所有人都当我是她丈夫,可那张红本本,因为她要出国,一直拖着。
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卫行,这事儿……不急。”
“不急?”我愣住了,像个木雕。
“我都等了你三年了,怎么能不急?”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怜悯。
“卫东,你不懂。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重新适应一下。”
“适应什么?适应你是我媳妇,我是你男人吗?”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她皱起眉:“你别这么激动,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一张纸而已,有那么重要?”
那一刻,我气得说不出话。
三年里,我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大半寄给她,自己啃着咸菜馒头。
我替她照顾生病的母亲,半夜背着她弟弟去医院,跑前跑后。
厂里分房,我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把这个小家布置成她喜欢的样子。
我以为,我守着的是一份承诺,一个家。
到头来,在她眼里,只是一张“不重要”的纸。
我心里恨不得给她一脚,但看着她那张疲惫又疏离的脸,我忍住了。
“好,不急。”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你早点休息。”
那天晚上,我去了书房,在我的小行军床上躺了一夜。
隔着一堵墙,我能听到她翻身的细微声响,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第二天,她那个宝贝弟弟陈强就“闻着味儿”来了。
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姐!我亲姐!你可算回来了!”
陈强一进门,眼睛就黏在他姐那两个皮箱上,搓着手,笑得像朵花。
“姐,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陈瑾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电子表,一块巧克力,陈强立马喜笑颜开地戴在手腕上,显摆给我看。
“看见没,姐夫,日本货!”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陈强更是原形毕露,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专挑好的吃。
“姐,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嗯,不走了。”
“那太好了!”陈强一拍大腿,“我早就想好了,你不是在国外见过大世面吗?咱们合伙做生意啊!我听说现在从南方倒腾点电子产品过来,可赚钱了!”
他眼睛放光地看着陈瑾,又瞟了我一眼。
“到时候,让我姐夫把工作辞了,给我们跑腿看仓库,他力气大,正好。”
我握着筷子的手,青筋都爆起来了。
我一个八级钳工,全厂的技术骨干,在他嘴里,成了个看仓库的苦力。
我还没开口,陈瑾先说话了。
“小强,别胡说。”
我心里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她下一句。
“你姐夫那点死工资,确实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做生意的事,我们再合计合计。”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不是在否定陈强的荒唐,她是在嫌弃我的“死工资”。
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我吃饱了。”
我转身进了书房,关上门,还能听到陈强在外面对陈瑾说:“姐你看他,什么态度啊!给你脸色看呢?真是给脸不要脸!”
我靠在门后,气得浑身发抖。
这不是我认识的陈瑾。
我认识的那个陈瑾,会因为我用一个月津贴给她买一支钢笔而高兴好几天。
我认识的那个陈瑾,会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我,说“你干活累,你吃”。
三年,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晚上,陈瑾来敲书房的门。
“卫东,我们谈谈。”
我开了门,没让她进来。
“谈什么?谈我怎么辞职给你弟弟当牛做马吗?”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你怎么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盯着她,“陈瑾,你告诉我,你这次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卫东,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些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他们能帮我,也能帮我们家。”
“所以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以,领证的事,能不能再缓缓?我现在这个身份,办很多事不方便。”
我被她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什么身份?陈瑾,你是我老婆!这是全厂、全街道都知道的事!你现在跟我说身份不方便?”
“有名无实的老婆,是吗?”
我的质问像一记耳光,让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卫东,你非要这么说话吗?”她眼圈红了,“我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容易吗?我都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我冷笑,“为了这个家,你就要把我这个顶梁柱给抽了?为了这个家,你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否定我们的一切?”
“我没有否定!”
“那你为什么不肯领证!”我步步紧逼,“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真正的理由!”
她被我逼得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眼睛无辜地望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累了,不想吵。”她说完,转身回了卧室。
门“砰”的一声关上,也关上了我心里最后一丝温情。
我彻底破防了。
原来,掏心掏肺的付出,在别人眼里,是可以随时被“缓缓”的累赘。
接下来的几天,是无休止的冷战和暗流涌动。
陈瑾开始频繁地出门,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不同的香水味和一丝酒气。
她带回来的东西也越来越高级,进口饼干,洋酒,甚至还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
陈强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地往回拿,嘴里喊着“我姐就是有本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吃现成的废物。
我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我做的饭,陈瑾很少吃,她说吃不惯了,太油腻。
我洗的衣服,她会重新再洗一遍,说我洗不干净。
我们之间,连争吵都成了奢侈。
大部分时候,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天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想跟她好好谈一次,把所有话说开。
刚到楼下,就看到她和一个男人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下来。
那年头,小城里有轿车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他替陈瑾开车门,还绅士地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陈瑾笑得像朵花,那种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是我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的。
他们站在楼下说了很久的话,男人还伸手,亲昵地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陈瑾没有躲。
我躲在拐角的大槐树后面,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手里的网兜“啪”一声掉在地上,里面刚买的两个西红柿,摔得稀烂,红色的汁液流了一地,像血。
我没上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厂里的,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很凉,吹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在车间里待了一夜,把一台报废的机床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冰冷的钢铁,和零件上机油的味道,才能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冷静下来。
天亮的时候,老王来接班,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
“卫东,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哑着嗓子说:“没事,想个技术难题。”
老王拍拍我的肩膀:“别太拼了,家里的事也多上上心。你媳妇回来了,该把正事办了。”
正事。
是啊,该办正事了。
我回到家,陈瑾已经走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字迹潦草。
“我妈不舒服,我回去看看,晚点回来。”
我看着那张纸条,笑了。
笑自己眼瞎心盲。
我走进卧室,那是我们曾经的婚房,墙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我拉开她的皮箱,没有锁。
里面除了时髦的衣服,还有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
里面记的不是日记,是账。
一笔一笔,清晰地记录着我在国外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又收了谁谁谁什么礼物。
在最后一页,我看到一个男人的名字:渡边。
后面跟着一行娟秀的字: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回去找你。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开公司。
再往下,是我的名字:林卫东。
后面跟着一行冷冰冰的评价:人老实,但没本事,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作为过渡,尚可。待办:安抚情绪,榨取最后价值(房子、存款),和平分手。
“榨取最后价值。”
“和平分手。”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在里面炸开了。
原来,我不是她的丈夫,我只是她计划书里的一个待办事项,一个可以被榨干后丢弃的“过渡品”。
我手里的本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怒火,像岩浆一样从我胸口喷涌而出,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烧成灰烬。
我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又猛地放下。
不,不值得。
为了这种人,不值得。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里飞舞的灰尘照得清清楚楚。
这个我用心血和汗水浇筑的家,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楼下大喇叭的声音。
“通知,通知!最后一批返城知青登记,截止到本周五下午五点,请符合条件的同志,尽快到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逾期不候!”
最后一批。
周五下午五点。
今天是周三。
我像被雷劈中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回城!
回上海!
那个我曾经为了爱情毅然放弃的城市,那个我父母至今仍在等待我回去的家。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海里滋长。
走,必须走。
离开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离开这个把我当成傻子的女人。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没有犹豫。
我找出我的户口本,找出当年下乡的证明,找出我所有的技术等级证书。
我打开衣柜,把我的几件旧衣服,我爸给我的一块旧手表,还有我所有的技术书籍,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这个家里,所有陈瑾买的东西,我一样没碰。
所有我为她买的东西,我一样没带。
当我把那张贴在墙上已经微微泛黄的“喜”字撕下来的时候,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我去了街道办事 F 处。
办事员是个戴眼镜的大姐,她看了我的材料,又抬头看看我。
“林卫东?你不是在红星厂干得好好的吗?八级钳工,厂里的宝贝啊,怎么突然想回城了?”
“想家了。”我说。
大姐叹了口气:“也是,在外面漂了这么多年,是该回去了。你可想好了,这手续一办,厂里那边可就回不去了。”
“想好了。”
我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感觉压在身上十几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一身轻松。
从街道办出来,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厂里。
我找到厂长,递交了辞职报告和返城证明。
厂长拿着我的报告,手都在抖。
“卫东!你这是干什么!你走了,我们新上的那条生产线怎么办?你带的那几个徒弟怎么办?”
“厂长,对不住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家里有事,必须得回。”
厂长痛心疾首,拍着桌子骂我没良心,骂我被“城里来的媳妇”迷了心窍。
我没解释。
有些事,解释不清,也不需要解释。
办完所有手续,已经是周五下午。
我去火车站买了当天晚上最晚一班去上海的硬座票。
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陈瑾还没回来。
陈强倒是在,正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用我的杯子喝水,腿翘在茶几上,看着那台新搬来的黑白电视。
他看到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姐夫,回来了?我姐呢?”
“不知道。”我把我的帆布包放在门口。
“切,没劲。”他撇撇嘴,“对了,我姐说了,让你把存折给她,她要取钱给我做本金。”
我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存折?”我笑了,“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陈强从沙发上弹起来,“林卫东,你别给脸不要脸啊!那钱是我姐的!”
“你的哪只眼睛看到那上面写着你姐的名字了?”我冷冷地看着他,“那是我一分一毫攒下来的血汗钱,跟你,跟你姐,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陈强气得脸都涨红了,“你等着,等我姐回来,看她怎么收拾你!”
我没理他,走进书房,把我的行军床,我的书桌,我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个我待了快十年的地方,除了那个帆布包,我什么都不带走。
晚上七点,陈瑾回来了。
她看到门口的帆布包,又看到一脸怒气的陈强,皱起了眉。
“怎么了这是?”
陈强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恶人先告状:“姐!你可算回来了!林卫东他疯了!我跟他说用钱的事,他居然说钱没了!还说跟你没关系!”
陈瑾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看向我。
“卫东,你什么意思?”
我把那张火车票,拍在桌上。
“我什么意思?”我指着那张票,“就是这个意思。今晚九点的车,回上海。”
陈瑾和陈强都愣住了。
“回上海?”陈瑾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你的工作呢?你的户口呢?”
“工作辞了,户口迁了。”我平静地回答,“最后一批知青返城,我赶上了末班车。”
陈瑾的脸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愤怒。
“林卫东!你凭什么!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凭什么?我凭我自己!陈瑾,我回我自己的家,需要经过你同意吗?”
“你!”她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这个家怎么办?”
“我们?”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你回国,拒绝领证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是我们了。”
“你是不是看到那个本子了?”她突然问,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是,我看到了。”我坦然承认,“写得很精彩。榨取最后价值,和平分手。陈瑾,你真是个出色的生意人。”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一直没搞清楚状况的陈强,也傻眼了。
“姐,什么本子?什么分手?”
陈瑾没有理他,她死死地盯着我,声音都在颤。
“卫我……我那是……我那是写着玩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写着玩的?”我拿起那个被我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翻到那一页,“过渡品,尚可。陈瑾,这也是写着玩的吗?”
她无言以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林卫东,你不能走!”她突然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火车票。
我侧身躲开。
“我为什么不能走?”我看着她,眼神冰冷,“留下来,等你找到那个叫渡边的,然后被你一脚踢开吗?”
“留下来,看着你和你这个宝贝弟弟,把我最后一点血汗钱都掏空吗?”
“陈瑾,我林卫东是穷,是没本事,但我不傻!我更不是一个可以被你们随意摆布的工具!”
我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客厅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碎了她脸上最后的伪装。
陈强也终于听明白了,他指着我,又指着他姐。
“姐……他说的……是真的?”
陈瑾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卫东,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爱的是你啊!”
“爱?”我笑了,“你的爱,真廉价。”
我拎起我的帆布包,走向门口。
“林卫东,你站住!”她在我身后尖叫,“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们这辈子就完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从你下火车的那一刻,就已经完了。”
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陈瑾歇斯底里的哭喊,和陈强惊慌失措的叫嚷。
我都没有回头。
走在楼下,晚风吹在脸上,很凉,却很舒服。
我抬头看天,星星很亮。
上海,我回来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家,是旅店,不是港湾。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硬座的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站台和灯火。
这座我待了十年的小城,就这样被我抛在了身后。
没有不舍,只有解脱。
车厢里很嘈杂,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打鼾声,还有人嗑瓜子的声音,混成一片。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苹果,是下午在厂里,老王的爱人塞给我的。
她说,路上吃。
我啃了一口,又酸又甜,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才是人间的烟火气。
回到上海,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父母住的还是那间石库门老房子,狭小,潮湿,但充满了家的味道。
我妈看到我,抱着我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爸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把在东北的经历,轻描淡写地说了。
关于陈瑾的部分,我只说,我们不合适,分开了。
我妈气得直骂我傻,我爸却点点头。
“断了也好,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儿去。”
我爸是老知识分子,看人比我透。
返城知青的安置是个大问题。
我不想给家里添负担,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
但上海和东北不一样,这里人才济济,我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大龄青年,高不成低不就。
我跑了很多家工厂,人家一听我的情况,都摇摇头。
那段时间,我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心里的焦虑越来越多。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一天晚上,我爸把我叫到亭子间。
他递给我一个木盒子。
“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工具,你比我更懂行,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保养得极好的德国制精密工具,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我拿起一把卡尺,手感沉稳,精度极高。
我爸说:“别去那些大厂跟年轻人挤了。你的手艺,是你的本钱。上海这么大,总有需要你手艺的地方。”
我爸的话,点醒了我。
第二天,我用身上最后的钱,印了一些小广告,写着“精修各种机械、家电”,贴在了附近几个弄堂的布告栏上。
一开始,没人理我。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张阿姨家的缝纫机坏了,请了好几个师傅都修不好,眼看就要当废铁卖了。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我。
我花了半天时间,把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拆开,发现是一个小小的传动齿轮磨损了。
这种老零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我想了想,用我爷爷那套工具,对着磨损的齿轮,硬是手工打磨出了一个新的。
装上去一试,缝纫机发出了久违的“嗒嗒嗒”声,比新的还顺溜。
张阿姨激动得拉着我的手,非要塞给我五块钱。
我没要,只说邻里之间,帮个忙。
但我的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新来的那个林家小伙,手艺绝了!”
“什么都能修,比厂里的老师傅还厉害!”
找我修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从收音机到电风扇,从自行车到摩托车。
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很踏实。
我靠自己的手艺,在上海,重新站稳了脚跟。
我还在一个街道办的工厂里,找了份技术顾问的兼职。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也能让我接触到最新的技术。
生活,一点点地回到了正轨。
就在我以为,东北那段往事,已经彻底翻篇的时候,我收到了第一封来自陈瑾的信。
信是寄到我父母家的,她不知道我具体的住址。
信里,她没有道歉,通篇都是质问和指责。
她骂我自私,骂我无情,骂我毁了她的人生。
她说,我走之后,她在小城里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那个叫渡边的日本人,也因为她迟迟没有“处理好”这边的事,跟她断了联系。
她的发财梦,碎了。
我看完信,直接把它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她的不幸,与我何干?
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
但陈瑾没有放弃。
信,一封接着一封地寄来。
从一开始的谩骂,到后来的哀求,再到后来的回忆往昔。
她回忆我们在乡下插队时的点点滴滴,回忆我们一起看过的星星,一起许下的诺言。
她说她知道错了,她说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说她不能没有我,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一封都没回。
有些伤口,结了疤,就不能再揭开。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生活中。
我用攒下的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给爸妈添置了新的家电。
我还认识了一个叫苏晴的女孩。
她是街道工厂的会计,一个很安静,很温柔的上海姑娘。
她会因为我修好了她用了很久的台灯而对我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会给我带她妈妈做的酒酿圆子,甜而不腻,带着家的味道。
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细水长流的相处。
跟她在一起,我很放松,很舒服。
我开始想,或许,这才是过日子。
这天,我正在厂里指导工人调试一台新机器,门卫大爷跑来找我。
“小林,门口有人找,说是你老乡。”
我心里“咯噔”一下。
走到厂门口,我看到了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人。
陈瑾。
她就站在厂门口的大树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扎着,脸上满是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比信里描述的,还要憔悴。
看到我,她眼睛一亮,冲了过来。
“卫东!”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她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血色尽褪。
“卫东,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她眼圈红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把证领了,好好过日子。”
我看着她,感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回去?回哪里去?”
“回我们家啊!”
“我的家在这里。”我指了指身后,“陈瑾,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没有结束!”她激动地喊,“我不同意!我们办过酒,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男人!”
周围已经有看热闹的工友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不想在这里跟她纠缠。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不走!”她突然抱住我的胳膊,哭了起来,“卫东,你别这么绝情!你看看我,我为你吃了多少苦!我一个人从东北跑到上海,我容易吗?”
“你吃的苦,是你自己选的。”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当初你嫌我没本事,一心想攀高枝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我没有!我都是被我弟,被我妈逼的!他们贪心,他们……”
“够了,陈瑾。”我打断她,“别再把责任推给别人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那本笔记,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戳中了要害,说不出话来。
“我求求你,卫东。”她放低了姿态,开始哀求,“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以后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我给你洗衣做饭,我给你生孩子……”
我看着她声泪俱下的表演,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过去的情分?
那点情分,早就在她写下“榨取最后价值”那几个字的时候,被她亲手毁掉了。
“陈瑾,你听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那个为了你,可以留在东北十年,可以把所有工资都给你,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的林卫东,已经死在去年那个夏天的火车站台上了。”
“现在的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
“你走吧,别再来打扰我。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身后,传来她绝望的哭喊声。
但我没有回头。
有些路,走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的世界,不需要一个把我当成“过渡品”的女人。
回到车间,苏晴递给我一杯热茶。
“没事吧?”她轻声问,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到心里。
我摇摇头,对她笑了笑。
“没事,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太阳落下,新的月亮总会升起。
我的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陈瑾没有走。
她在我家附近的弄堂口租了一间小小的亭子间,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夫”大戏。
她每天都会在我上下班的路上等我,有时候给我送她做的饭菜,有时候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她做的饭,还是我熟悉的味道,但我一口都没吃。
我把东西还给她,她就红着眼圈,第二天继续送。
整个弄堂的人都知道了,我林卫东在外面“抛弃”了一个痴情的女人。
流言蜚语,像弄堂里夏天的蚊子,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我妈气得不行,好几次想冲出去骂她,都被我爸拦住了。
“让她闹。”我爸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
我照常上班,下班,和苏晴一起看看电影,逛逛公园。
我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我的生活,不会被她影响。
一天晚上,我送苏晴回家。
在弄堂口,我们又被陈瑾拦住了。
她看着我和苏晴并肩走在一起,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林卫东,她是谁?”
“我的朋友。”我把苏晴护在身后。
“朋友?”陈瑾冷笑,“朋友会这么晚还在一起?林卫东,你真行啊!我在这里为你吃苦受罪,你倒好,这么快就找了下家!”
她的话说得很难听,苏晴的脸都白了。
我怒了。
“陈瑾,你闹够了没有!我们的事,跟别人无关!请你放尊重点!”
“尊重?”她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抛弃我的时候,想过尊重我吗?你让我一个人在东北被人戳脊梁骨的时候,想过尊重我吗?”
“我抛弃你?”我气笑了,“陈瑾,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抛弃了谁?”
“是你,回国之后,对我爱答不理,对我百般嫌弃!”
“是你,跟你那个所谓的日本朋友,计划着怎么榨干我,然后一脚把我踢开!”
“是你,把我十年的付出,当成一个笑话!”
我每说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
陈瑾被我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我没有……我不是……”她还在徒劳地辩解。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她当初那个笔记本的复印件,我早就准备好了。
我把它摔在陈瑾脸上。
“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写的这些东西!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我抛弃你?”
纸张飘落在地,周围看热闹的邻居,有人捡起来看。
很快,人群中发出了窃窃私语。
“天哪,榨取最后价值……”
“这个女人心也太黑了……”
“小林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陈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想去抢那张纸,但已经晚了。
她所有的伪装,都被我当众撕得粉碎。
她站在人群中央,接受着所有人鄙夷和审视的目光,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卫东……”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我没有理她,拉着苏晴的手,转身就走。
“我们回家。”
苏晴的手有些凉,我握紧了一些。
“别怕,有我。”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
从那天起,陈瑾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我听说,她当天晚上就搬走了,灰溜溜地回了东北。
弄堂里的流言蜚语,也变成了对我的同情和对陈瑾的唾弃。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和苏晴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她是个好姑娘,简单,善良,懂得珍惜。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只说,她喜欢的是现在的我。
半年后,我向她求婚了。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我只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把我的户口本和所有积蓄,都交给了她。
“苏晴,嫁给我吧。”
她哭了,哭着点头。
我们去民政局领了证。
拿到那个红本本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这本迟到了十年的证书,我终于等到了。
只是,身边的人,换了。
我感谢命运,让我换对了人。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个要好的朋友。
婚礼上,我爸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卫东啊,你受苦了。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我点点头:“爸,我知道。”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苏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妈逢人就夸她找了个好儿媳。
我的小修理铺,生意也越来越好,后来我干脆辞了工厂的兼职,自己开了个小店。
靠着过硬的手艺和诚信,我的“林氏精修”,在上海滩也算小有名气。
几年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
看着儿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苏晴在一旁笑着给他擦汗,我感觉,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偶尔,我也会想起陈瑾。
我听说,她回东北后,日子过得很不好。
她弟弟做生意赔光了家底,她妈也病倒了。
她嫁给了一个本地的工人,经常因为钱的事吵架,听说还动手。
有一次,厂里一个去东北出差的老同事回来,说在菜市场看到了她。
“胖了,也老了,提着菜篮子跟人为了几毛钱吵半天,那股劲儿,啧啧,跟以前完全两个人了。”
我听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幸灾乐祸。
那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与我无关。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她选择了虚荣和捷径,就要承担梦碎后的狼狈。
而我,选择了坚守和自尊,最终也收获了属于我的幸福。
人生的路,很长。
走错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但只要你愿意回头,愿意重新开始,总有一束光,在前方等你。
我很庆幸,在那个岔路口,我选择了转身。
那个决绝的转身,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是为了,成全我自己。
真正的强大,不是你留住了什么,而是你终于有勇气放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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