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德华,今年六十有八。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在黑龙江北大荒待了整整十年。年轻时是北京棉纺厂的工人,如今早已退休,在这四九城的老胡同里,独居着打发余生。
那扇水房的门
"不过了,你收拾东西走人吧!"李大爷气哼哼地摔了茶杯,"洗个澡要两小时,我养不起你!"
马淑兰站在原地,双手微微颤抖。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围裙的一角。
我叫李德华,今年六十有八。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在黑龙江北大荒待了整整十年。年轻时是北京棉纺厂的工人,如今早已退休,在这四九城的老胡同里,独居着打发余生。
去年冬天,我那双老寒腿犯了毛病。大夫说是风湿,要人好生照料。隔壁院的老杨头撺掇我找个伴儿:"老李啊,你这把年纪了,孤家寡人多不方便。我给你介绍个人,帮衬着过日子,咋样?"
这搭伙过日子在咱胡同里早不是新鲜事。成分表上都是"未婚"二字,民政局不去,只是两个孤寡老人凑合着解决晚年的柴米油盐。
我原本是拒绝的。我这一生,就知道埋头干活。年轻时为国家建设挥洒青春,根本无暇谈婚论嫁。等到知青返城,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又赶上七八十年代那批婚恋潮,剩下我们这样的"老三届",成了真正的大龄青年。
没成想,老杨介绍来的竟是马淑兰。
马淑兰是北院的住户,五十年代生人,比我小两岁。她跟我同批上山下乡,只是分在不同小队。那时候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个麻利的姑娘,浆洗的衣服总是比别人白。
"老马头的闺女?"我愣了一下,"她不是嫁人了吗?"
"是啊,嫁给了林场的会计。可怜她命苦,丈夫前年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连个孩子都没有。"老杨头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动。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岁月让人放下了年轻时的矜持,我答应了这门"亲事"。
马淑兰搬来的那天,只带了两个箱子。一个装衣物,一个装了几本书和一个小布包。她说那是她的嫁妆,里面有几块碎银子,是她娘留给她的。
搭伙前,我是个有洁癖的糟老头子。院里人都说,李德华的屋子像部队宿舍,被子叠得能切豆腐。这是当年在北大荒养成的习惯,在那种艰苦环境下,整洁就是对抗恶劣环境的一种方式。
马淑兰则是个勤快的女人。她那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却总是干干净净。她做饭的手艺出奇的好,能把最普通的白菜炖豆腐做出北大荒知青食堂的味道。
"德华,你还记得咱们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日子吗?"有一次,她边切菜边问。
我点点头:"记得,冬天排队,哈气都能结成冰碴子。"
"可那时候多好啊,年轻,有力气,吃什么都香。"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回忆的光。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负责买菜、扫地、拖把活儿,她负责做饭、洗衣。我们的生活节奏慢而规律,像北京冬天里的一口老炕,温暖而不炙热。
直到我发现她每天洗澡要两小时。
起初我没在意。可到月底结账时,我发现水费电费猛涨了一大截。那天晚上,我翻出了水表记录,开始算账。
"淑兰,咱家这个月用水量怎么比上个月多了这么多?"我翻着账本问。
她低着头,没吭声。
"是不是水龙头漏水了?"我又问。
"没,没漏。"她小声说,"可能是我洗澡用的水多了点。"
我心一紧。马淑兰每天晚上都要在水房里待上两个小时。起初我以为是女人家的事情多,可现在看来,这水费贵就贵在这里了。
"那得多少水啊!电费水费得多少钱啊!"我掰着指头算账,"养不起,真养不起!"
马淑兰不说话,只默默低着头。
第二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碰见了老张头。他是我们那批知青中的老大哥,如今在胡同里开了个修鞋摊。
"德华,听说你跟马淑兰搭伙了?"老张边钉鞋底边问。
"是啊,可惜要分开了。"我摇摇头。
"怎么了?这才过了几个月?"
我把洗澡两小时的事情一说,老张头直摇头:"德华,你小子真抠门。当年下乡,就属你缝补得好,一件褂子能穿仨知青。可你知道马淑兰为啥洗澡那么久吗?"
我一愣:"为啥?"
"你是不知道,当年在北大荒,马淑兰分到的是女一队,条件比咱们男知青还差。冬天零下四十度,她们得跟知青点里的老乡家借水洗澡。有一次,她不小心得了风湿,疼得直不起腰来。后来,她就立下规矩,一辈子不管多苦,都要把澡洗干净。"
我心头一震。回到家,马淑兰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淑兰,你别走。"我拦住她,"咱们有话好好说。"
她摇摇头:"德华,咱们性子不合,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你过惯了苦日子,每一分钱都要掰开了花。我这人爱干净,确实不合适。"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了,"我就是想知道,你在水房里到底干啥要那么长时间?"
马淑兰脸一红,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地站在水房门外。透过门缝,我看见马淑兰在搓衣服——那些我的旧背心、褪色的蓝布裤子。她先用冷水泡着,省得热水器多烧一度电。手冻得通红,才打开热水一点点兑。而后,她才开始洗澡,却只用一盆水,像当年在黑龙江北大荒的油松林子里那样,一勺勺往身上浇,搓一遍,冲一遍,利索得很。
"淑兰!"我猛地推门。
她慌忙用毛巾遮住身子:"德华,你干啥?"
"你……你这是在洗衣服?"
"我洗得慢,手脚不麻利了。"她不好意思地笑,露出那对虎牙,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眼眶一热:"你傻不傻,为啥不用洗衣机?"
"省电呗,你那退休金也不多。"
我突然想起,当年插队时,淑兰在生产队是出了名的节水能手。大冬天,她能用一盆水把一周的衣服洗得雪白。而今,她仍保持着那份节俭,只是年岁大了,动作慢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搭伙这半年来,我的衣服总是那么干净。白衬衫的领子,从来不见发黄;袜子虽然打着补丁,却总是散发着肥皂的清香。她把那点退休金省下来,买了最好的肥皂,给我洗衣服。
"德华,你别多想。"她穿好衣服,坐在小板凳上,"我这人就这样,改不了了。当年在北大荒,最大的奢侈就是能洗个热水澡。后来嫁给老林,他也是个节俭人,一辈子没舍得买过自动洗衣机。我都习惯了。"
我看着她被热水泡得发红的手,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晚,我们都没睡好。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马淑兰在水房里低着头认真洗衣服的样子。她的白发被水汽打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就像当年在北大荒,她蹲在冰冷的河边洗衣服时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趁马淑兰还没起床,偷偷跑去了王府井百货大楼。那里新开了电器柜台,前几天听街坊说,有新款的"小鸭"全自动洗衣机,据说洗得又快又干净。
"同志,要多大的?"售货员问我。
"最好的那种,洗得快的。"我掏出准备了半辈子的存折。
我还买了个新热水器,比原来那台"邯郸造"的大了一号。回家后,约了隔壁刘师傅来帮忙安装。
"德华,你这是干啥?"马淑兰看着我搬进来的大箱子,眼睛瞪得溜圆。
"给你添置点东西。"我嘿嘿一笑,"以后你洗澡,想洗多久洗多久。水管子粗着呢,不怕你用完。"
马淑兰望着新安装好的洗衣机和热水器,眼圈红了:"德华,你这是糟践钱啊。"
"啥叫糟践,这叫享福。"我笑着说,"咱们这辈子,吃过的苦头还少吗?北大荒那些年,冬天水都是冰的,衣服洗完手跟萝卜似的。现在好不容易熬到这岁数,还不让自己舒坦点?"
"可是……"
"没啥可是的。"我打断她,"你看你这手,都洗出老茧了。以后衣服丢洗衣机里,按个钮就完事了。"
那天晚上,我帮马淑兰把水房收拾了一番。新热水器安装好了,墙上挂了个暖气片,地上铺了防滑垫。我还在水房门上挂了把新锁,钥匙给了马淑兰。
"这是你的地方,你想待多久待多久。"我说。
马淑兰接过钥匙,眼里含着泪:"德华,你对我太好了。"
"咱俩谁跟谁啊,一个战壕里滚过来的。"我摆摆手,"再说了,你做那么好吃的饭给我吃,我不得表示表示?"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马淑兰每天还是会在水房待上很久,但我不再计较了。有时候,我会听见水房里传来她哼唱的曲调,是《北大荒人的歌》,那是我们当年在北大荒最爱唱的歌。
春天来了,胡同里的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每天早晨,我和马淑兰会一起去陶然亭公园锻炼身体。她教我打太极拳,我教她拉二胡。晚上回来,她做饭,我洗碗。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有一天,我在马淑兰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本日记。那是她在北大荒时写的,纸页已经发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一九七二年十二月十五日,今天是李德华的生日。他不知道我偷偷给他做了个鸡蛋饼,放在他的工具箱里。他一定会以为是别人送的吧。"
我惊呆了。那个鸡蛋饼,我一直以为是同队的王大柱送的。那时候,鸡蛋是稀罕物,谁会舍得做鸡蛋饼送人?
"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日,德华被树枝划伤了手,我偷偷给知青点的医生说,多分点药给他。今天看到他的伤口结痂了,心里真高兴。"
我翻着日记,心潮起伏。原来,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有人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我。而我,却浑然不知。
当晚,我把日记还回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却早已泛起了涟漪。
几天后,我从老物件市场淘了一个老式留声机,还有几张黑胶唱片。那是北京知青在北大荒最爱听的歌——《北大荒人的歌》《社员都是向阳花》《我爱北大荒》。
那天晚上,吃完饭,我把留声机摆在院子里,放起了《北大荒人的歌》。悠扬的旋律在胡同里回荡,引来邻居们驻足观望。
"德华,你这是干啥?"马淑兰惊讶地问。
"想起些往事。"我笑着说,"淑兰,你还记得七五年春天,那次你给我送药的事吗?"
马淑兰脸一红:"你,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我轻声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当年在北大荒,为啥对我那么好?"
马淑兰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蝇:"谁让你是个老实人呢。那会儿我爹说,要嫁就嫁个老实人,日子才过得安稳。"
我心头一颤:"那你为啥不早说?"
"那时候谁敢说这些啊,再说,回城后你就进了纺织厂,我爹又给我说了别人。后来日子一长,也就忘了。"
留声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我拉着马淑兰的手,在院子里慢慢跳起了舞。那是当年北大荒知青联欢会上跳的舞步,笨拙但热情。
"德华,你这是干啥啊?"马淑兰红着脸,想挣脱。
"淑兰,咱俩年轻时没跳过舞,现在补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以后啊,你就放心地在水房里待着,想洗多久洗多久。水管子粗着呢,不怕你用完。"
马淑兰靠在我肩头,轻声说:"德华,咱俩这辈子,其实挺有福的……"
是啊,人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个人。或许是一次偶然的重逢,或许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相遇。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在这个不起眼的老胡同里,我们找到了彼此,找到了那份经历过风雨后的平静与安宁。
窗外,那棵老槐树抽出了新芽。我知道,那扇水房的门后面,藏着的不只是节俭,还有一份历经岁月磨砺的温暖与体谅。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理解更重要的了。而我,终于在暮年,学会了理解一个人,珍惜一份感情。
后来的日子,我们经常坐在院子里,听着那台老式留声机,回忆着那段艰苦但充满希望的岁月。有时候,马淑兰会突发奇想,用盆栽种上几棵油菜,说是想念北大荒的油菜花。
"德华,你说咱们老了以后怎么办?"有一天,马淑兰突然问我。
"还能怎么办,继续过呗。"我笑着说,"我先走的话,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北大荒。你先走的话,我也一样。"
"那多冷啊,我可不想死了还挨冻。"马淑兰笑着打我一下。
"那就撒在咱们家水房门口。"我开玩笑说,"反正你这辈子最爱那地方。"
"去你的!"马淑兰红着脸骂我,眼睛里却闪着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不再计较水费电费,马淑兰也不再偷偷洗衣服。那台"小鸭"洗衣机成了我们家的新宠,马淑兰每天都要擦得锃亮。
而那扇水房的门,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道风景。每当我路过,都会想起那个夜晚,隔着门缝看到的那个认真洗衣服的身影。那个瞬间,是我们之间最真实的相遇,也是最美的开始。
人生啊,就是这样。当你以为已经看透了一切的时候,生活总会给你一个惊喜,让你明白,还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而我和马淑兰,在这个不起眼的老胡同里,找到了属于我们的幸福。
那扇水房的门后面,藏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见证了我们的误会,也见证了我们的和解。它是我们生活中最平凡的一角,却承载了最深厚的情感。
每当夜深人静,我听着水房里的水声,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流。那不仅仅是热水的温度,更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言的关怀。
这大概就是生活的真谛吧——在平凡中发现不平凡,在琐碎中感受诗意。而我,一个普通的老北京人,在晚年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谢谢你,马淑兰。谢谢那扇水房的门,让我看清了你的心,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