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了让思念择一安然归处,让感情寻一寄托之地。殡葬,不仅作为一种处理身体的礼仪,也作为一种社会仪式,正式标志着一个人的死亡。殡葬仪式,伴随着人类历史的更进而演变。
Preface
为了让思念择一安然归处,让感情寻一寄托之地。殡葬,不仅作为一种处理身体的礼仪,也作为一种社会仪式,正式标志着一个人的死亡。殡葬仪式,伴随着人类历史的更进而演变。
在以色列的卡泽夫洞穴,考古学家发现旧石器时代的智人遗骸,他们与象征生命与鲜血的红赭石拥抱长眠。在古代中国,土葬是儒家文化中孝道的实践,正如《礼记·郊特牲》中所记载,“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火葬的普及,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00年后的欧洲,其后产生的遗骸以及骨灰,由一种简单的容器,陶罐或者陶瓮装载——古罗马人将它们存放在墙壁上带有壁龛的集体安葬建筑,维京的海族们,将其置于船中,随大西洋的海浪漂流。
在现代,骨灰盒作为一种普及的殡葬文化符号,依然是思念与情感的载体,而其设计已然发生了颠覆与改变。2025年,引领意大利乃至全球设计风向的品牌Alessi,为大众呈现了一个特别的项目The Last Pot,横跨建筑、产品设计等多个领域的国际巨匠与设计新锐,重新定义骨灰盒这一介于神圣物件和日常所用之间的器物,叩问自身所在的社会文化对于生命终结的态度。
容器,是Alessi百年来产品开发的核心母题,在品牌的百年历史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咖啡壶、开瓶器、水壶、餐厨用品,它们都是容器。Alessi旨在寻找一种既符合品牌精神,又挑战公众既定认知的设计——骨灰盒,一个逝者最终的归所,一个设计史上鲜少被关注的领域,成为其勾绘答案的空白画布。作为Alessi的品牌舵手,Alberto Alessi表示,“注意到The Last Pot中被划掉的Last一词了吗?这表明,故事并非随着骨灰盒的使用而结束,而是在那一刻开启了记忆与关怀的新阶段。”
作为设计界举足轻重的行业巨擎,Michele De Lucchi一生的创作,都在为行业带来革新与思考。而在其极具颠覆性与实验性的五十年设计生涯中,这位意大利设计巨匠有一个从未涉及的领域:殡葬设计。“几年前,我的弟弟去世了。在那段日子里,我强烈地希望制作一个骨灰盒来盛放他的骨灰。”De Lucchi出生与生活在意大利,这是一个典型的天主教国家,其整个围绕生死的文化都深深根植于基督教对于来世的诠释。长期以来,意大利禁止火葬,因为尸体必须完整埋葬。至如今,火葬的观念才日益被接受和实践。而火葬将尸体转换成了灰烬,人们要如何与这样的物理残骸建立感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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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ele De Lucchi
建筑师、AMDL CIRCLE创始人
De Lucchi希望有一个比通常盛放骨灰的金属盒更深层、更有意义的物件。对他而言,骨灰盒或墓碑不仅仅是容器,更是情感与记忆遗产的守护者,甚至,这份守护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持续存在。于是,他为Alessi的The Last Pot项目设计了两件骨灰盒作品,分别用于人类和动物,取名为:Presenze in Rilevo。“Rilevo”在意大利语中,意为“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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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ele De Lucchi设计的PRESENZE IN RILIEVO
两个骨灰盒像两座小木屋,也是象征意义的“家”。“骨灰盒向来与家的概念有着密切联系。在拉丁和罗马世界中,人们总是能在其中找到与居所的形状相关的隐喻,尤其是屋顶,它是庇护的象征。”De Lucchi直接汲取了这一概念,两件骨灰盒的造型采用倾斜的屋顶,表面则富有雕刻版的纹饰。
Presenze in Rilevo采用了橡木、白桦木、山毛榉和冷杉作为主要材料。De Lucchi认为,物件的珍贵不在于材料的稀有,而是根植在手工艺当中,“工艺,展现了人类双手独有的关怀与专注。”作品表面采用日本传统的烧杉工艺,碳化木材提升了耐用性,具备天然的抗虫、抗菌、抗腐蚀能力。这种对自然材料和手工艺的选择,契合着De Lucchi一贯的在自然中寻找解决材料挑战的理念,“这是一种本质上通过持续循环来生成、消耗和再生自然的方式。”
Q:这次The Last Pot项目,策展人邀请每位参与的设计师推荐一本死亡相关的书籍参与展出,请问你推荐了什么书籍呢?
A:我推荐了德国裔加拿大作家兼灵性导师Eckhart Tolle的书。 Tolle提出了一种理论:我们真正的力量在于能够控制心灵并引导它,有意识地将它锚定于当下,并敞开自己去感知更深层的感官体验与情感。管理心灵、呵护心灵,并意识到我们许多决策都受到长期构建的心理结构影响——这是人类进步的必要组成部分。
Q:Presenze in Rilievo包含一个给动物的版本,这样设计的意图是怎样的?在欧洲市场上,是否为动物设计死亡关怀产品也是一种趋势?
A:“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相关的议题正变得日益鲜明,这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深深烙印着孤独的时代。人类与动物,特别是与宠物的关系,可能是最不具侵入性的:它陪伴我们,安慰我们,倾听我们而不加评判。研究甚至表明,当宠物离世时我们所经历的情感,可能比失去亲人、朋友或其他人类时更为强烈且更易量化。正因如此,我深信未来与我们共度生命的动物的记忆将愈发重要。
设计师蔡烈超长期生活在中国南方,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死文化的洞见,成为他为回应Alessi的The Last Pot项目,创作骨灰盒作品的基础。“中国的文化相对传统,在许多南方地区,比如浙江,甚至四川、贵州、云南等地的农村,人们会在家中的堂屋——一个介于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客厅里,为家中去世的老人摆设灵牌。广东地区家族文化更加浓厚,他们有专门的祠堂来祭奠先祖,供奉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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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烈超
产品设计师、策展人
死亡,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件庄严肃穆,需要被避讳提及的事情。“当我和我父亲讨论自己设计骨灰盒的过程,他的第一个感觉是不太吉利。可能所有中国人都会有这种感受,光明正大地谈论死亡,是不吉利的。”很快,父亲被他以奶奶去世时,家人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满意的骨灰盒,只能匆匆在火葬场旁的国营店铺购买为由说动,最终父亲认为他所做的设计是“一件好事,一种善行”。
根据蔡烈超的观察,殡葬设计正在悄然升级为一种“临终关怀类服务”,本应兼顾逝者尊严和生者心理慰藉的产品设计,在中国市场上却仍留有空白。“中国的整个殡葬产业的链条都相对闭塞,从火葬场、殡仪馆到殡葬用品商店,都是国营标准化的,呈现一种垄断性的趋势,缺乏个性化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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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烈超设计的HIDDEN IN LIFE
在蔡烈超看来,东方人的态度和思想反而应该是多元的,就像春秋战国时期的先哲庄子,在其妻子的葬礼上“箕踞鼓盆而歌”,对死亡呈现出一种超乎世俗的超然、乐观态度。他将作品Hidden In Life,设计成一本具有反光表面和可开启封面的厚重大书样貌,静待生者翻阅与品读,“一个人的一生被浓缩成一本书,也是对逝者的体面告白。”
作品具有隐藏属性,就像一件低调且亲密的日常物件,自然地融入家居环境,“它对空间没有侵略感,可以选择被看见(放在书桌上),也可以选择不被看见(藏于书架中),无论是逝者、家属还是访客,尽量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
Q:这次The Last Pot项目,策展人邀请每位参与的设计师推荐一本死亡相关的书籍参与展出,请问你推荐了什么书籍呢?
A:我推荐了《庄子》。庄子对于死亡的态度是轻松和诗意的。他为我们提供了更多多元的思考路径。我希望我设计的骨灰盒也能减轻人们过于沉重的感受,更多地想到的是与逝去之人的美好回忆。
Q:在你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什么观察让你认为个性化的殡葬设计如此重要?
A:不久前,我路过了公共墓地——我觉得就像回迁房,大家的楼房都是一样的。公墓的骨灰盒都是标准化的,存放方式也是统一的,连放鞭炮都只能在相同的池子里!非常缺乏人情味……我记得小时候,过年都要去土坟头上蜡烛灯,再挨个磕头,每家每户的仪式都不太一样,非常有趣,就像“私人订制”一样。我现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是非常珍贵的回忆。如果我的设计能够让大家对于死亡的观念发生一些松动,这是个性化的设计超越形式本身的力量。
Michael Anastassiades的设计,无论是灯具、家居产品,亦或是装饰艺术品,仅凭极简的圆形或线条等几何造型,便充满意料之外的生命力,极具辨识度。在这次合作中,他带来的作品Swan Song,同样以及其精炼的设计语言,凭借着冷冽的金属材质,演绎出骨灰盒的庄重与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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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el Anastassiades
产品设计师
Michael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塞浦路斯岛人,他成长在一个大多数人去世后都会被埋葬的文化环境中,“当人们离世,似乎就应该彻底消失,连骨灰都应该被挥洒。我问自己,我希望被如此对待吗?”他的答案是:不希望。“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死亡与失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话题会让人更加深思。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未做好准备,而关于死亡后自身命运的决策,只能寄托于留下的亲人。The Last Pot涉猎了一个敏感的主题,但构成了一个美丽的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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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el Anastassiades设计的SWAN SONG
最终,Michael 以一件美丽的作品Swan Song,回应了死亡与生命这个永恒话题。蛋象征着生命、重生与潜能。在一些文明中,蛋甚至具有孵化出世界的力量,通常,蛋的外壳意为天空,内层蛋黄则象征着地球,两者互相供给养分,组成生命的循环。而在西方文学与艺术作品中,天鹅的挽歌具有凄美的浪漫主义色彩——天鹅的一生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的,却会在临终之前,唱出美妙的绝响。
Michael巧妙利用这两个意象,赋予骨灰盒一种超越死亡,链接生命的哲学含义。整件作品造型圆润饱满,金属的锋利质感与蛋形的生命寓意形成微妙对比,引领观者在缅怀逝者的同时,感受那份生命延续与生生不息的力量。“当殡葬产品被设计成蛋的外形,其更旨在暗示死亡之后仍有延续。”
Q:这次The Last Pot项目,策展人邀请每位参与的设计师推荐一本死亡相关的书籍参与展出,请问你推荐了什么书籍呢?
A:Michael Graves所著的《希腊神话》,该书讲述了宙斯在诱惑莱达的过程中化身为天鹅的传说,随后莱达产下两枚蛋,从中孵化出她的两个孩子海伦和波吕得克西斯。
作为一名设计新锐,Audrey Large生于法国,长居于荷兰,她的作品大量运用3D建模和打印——鲜艳的色彩,光怪陆离的造型,和那金属般的光泽感,几乎成为其装置雕塑作品的标志。当Alberto Alessi邀请Audrey加入The Last Pot项目时,年轻的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感觉奇怪又恰当,甚至有点讽刺,听上去像制作我自己的最终归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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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drey Large
产品设计师
通过设计,Audrey希望在连接私密与普世的语境中找到自己的声音。“有时设计不仅仅是制造产品,它成为一种思考、感受和反思生活本身的方式,而创作过程也转变为一种近乎内省的旅程。”根据她对周遭社会文化的观察,死亡,在西方文化中常常被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这是一件我们回避而非接纳的事情。”
随着宗教影响力的减弱,那些帮助人们铭记、哀悼和与逝者保持联系的空间和具有仪式性的物品也在消失。当失去突然降临,人们通常只能面对糟糕且缺乏尊严的选择——市面上缺乏深思熟虑的殡葬设计产品,这残酷地解释着生活中的真相:人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死亡。设计必须关怀生命,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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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drey Large设计的A Silver Cord
于是,Audrey创作出一件在日常生活中占据精神层面位置的骨灰盒作品,它既摆脱了传统密封容器的固有概念,又能承载生命本该有的重量。她的A Silver Cord是一件如同倒置的大理石花瓶般的作品。大理石拥有独特的纹理,呼应着传统墓碑的意象,是一种经久不衰的材料。作品同样由3D建模工具打造,但却刻意避免了计算机生成的设计,转而采用直觉性的不对称有机形态。
一条银色的金属线嵌入大理石主体,意指肉体与灵魂之间的联结。金属银线联结着一个小托盘,潜藏着Audrey对个性化设计的思量,“小托盘可以用于放置逝者的物品或者蜡烛,其用途由主人自由选择。如此一来,该物件可随时间演变、被主人个性化定制,而非固定标准化。”
Q:这次The Last Pot项目,策展人邀请每位参与的设计师推荐一本死亡相关的书籍参与展出,请问你推荐了什么书籍呢?
A:我选择了托妮·莫里森的《宠儿》。这本书讲述了一个鬼魂以少女的形态回到她母亲身边的故事,而这位母亲正是为了保护女儿免受奴隶制的压迫,而夺走了她的生命。小说通过母亲塞西的视角展开,她被女儿的鬼魂 —— 字面意义上和情感上 —— 反复纠缠,并努力治愈未解决的悲伤与爱。通过诗意的散文,莫里森探讨了过去如何拒绝被埋葬,以及爱如何既能救赎又能毁灭。
Q:作为一名年轻设计师,你是否注意到你这一代人与上一代人在对待生死的态度上存在一些微妙的差异?
A:在创作过程中,我直觉性地找到了一种我认为恰当且充满生命力的形式,努力保留了最初雕塑性动作的原始与即兴。在探索其他设计师创作的骨灰盒作品时,我发现许多作品围绕着清晰的图像,或具象的符号展开。相反,我通过感性与形式来接近这个创作,我的作品更加开放,情感融入了形式之中,它更是一种感觉而非解释。或许这是代沟使然,或是因为我是女性,又或是因为我的设计方法本质上是雕塑性的。总之,我更偏好模糊性,它为情感、个人共鸣与未知留下了空间。
法国作家Victor Marie Hugo曾写到,“我们称之为死亡的这一离别的伟大之处在于,那些离去的人并未真正离开。”在The Last Pot项目中,法国鬼才设计师Philippe Starck带来了两件骨灰盒作品,其中一件名为The Last Spot,出自Philippe与妻子Jasmine的共创,其由下方的一个金属立方体,承托上方一个雕刻着头像的立方体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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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mine, Philippe Starck
建筑师、家具设计师
“当一切归于虚无时,剩下的是什么?”在Philippe Starck看来,他一直在等待死亡的时刻,以便理解“无”的概念,从而理解“无限”——它们是超脱世俗的非凡存在,因此对于人类而言是最难以捉摸的,而这正是创作作品The Last Spot的开端。从字面意义上,它可以被理解为:最后的居所。
Philippe Starck认为,无论存在于什么历史时期,什么文化环境,再也没有比死亡与生命更普遍的话题,而人类也必须面对这一现实。因为自身的宗教背景,他渴望通过创造力来帮助自己的人类,“我常渴望更具价值,能够拯救生命,我做不到,但我能改善它。通过与Alessi的合作设计骨灰盒,我所帮助的是生命与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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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ilippe Starck设计的The Last Spot
The Last Spot 也以最接近本质的方式呈现:一个纯粹的物体,不带任何艺术或文化符号,承载着人类消逝后所剩无几的痕迹。Philippe Starck解释到,“有些人希望留下最不显眼的痕迹,因此我们构思了一个最不具文化设计感的容器——立方体,在其中留下最后的存在,这是对极简主义的优雅诠释。”
而另一件骨灰盒作品Bone to Bone,则由Philippe与女儿Justice共同构思,它表现了一种对于死亡诙谐、幽默的看法,其外形酷似一节金属制成的骨头,安放在一个写有“Rest In Peace”的荧光黄色枕垫上,充满超现实主义的异想。“我始终相信,幽默是人类智慧的职责,它应无处不在、渗透万物。火化后唯一留下的灰烬是我们的骨骼。因此,我将骨骼转化为一根骨头。它就像离世者留下的最后一个妙招,最后一句俏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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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Philippe与女儿Justice共同构思的另一件骨灰盒作品Bone to Bone
Q:这次The Last Pot项目,策展人邀请每位参与的设计师推荐一本死亡相关的书籍参与展出,请问你推荐了什么书籍呢?
A:我选择了Victor Marie Hugo的《言行录:流亡中》。 Hugo是一位真正的天才,理解的大师。他不是作家,而是老师。显然,对他来说,书籍和小说只是借口,仅仅是一种教学和被理解的方式。他曾说过“死亡无足轻重,可怕的是不曾活过。”这是一句箴言,我敦促自己和每个人都遵循它。
来源:卷宗Wallpa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