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客厅茶几上,嗡嗡地震,像只被扣在玻璃杯里的垂死的大号苍蝇。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趴在阳台上伺候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茉莉。
手机在客厅茶几上,嗡嗡地震,像只被扣在玻璃杯里的垂死的大号苍蝇。
我没动。
退休第三个月,能主动找我的,除了推销保险理财的,就是我那操心的老婆子。
她去跳广场舞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燃气灶上炖着排骨汤,小火,记得看着点。
我看着呢。
不但看着,我还把抽油烟机开到了最大档,那轰隆隆的声音,正好能盖过手机的嗡嗡声。
清净。
退休前,我最怕的就是手机没动静。
手机一安静,就说明厂里没大事,没大事就意味着我这个车间主任没价值。
现在,我巴不得它当场报废。
可那玩意儿跟跟我耗上了,不屈不挠地响。
我叹了口气,慢吞吞蹭回客厅,拿起手机。
一看来电显示,嘿,还真不是推销的。
是我以前的徒弟,刘明。
这小子,现在混得人模狗样,已经是二车间的副主任了,听说快要扶正。
“喂,小刘啊。”我靠在沙发上,声音懒洋洋的。
“师傅!可算打通您电话了!干嘛呢您?”刘明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还有点过分的响亮。
“没干嘛,一个退休老头子,能干嘛?晒太阳,发呆,等死。”
“嗨!师傅您瞧您说的!您这叫享受生活,功成身退!”
他那边顿了顿,估计是在组织语言。
这种停顿我太熟了。
以前在办公室,下属进来汇报工作,一有这种停庸,我就知道,后面不是要钱就是要人,反正没好事。
“师傅,那个……有件事儿,得跟您说一声。”
来了。
“说。”我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胡乱按了几个台,全是些情情爱爱的偶像剧,看得我脑仁疼。
“咱们厂的老书记,王书记,他家公子,这个月底结婚。您知道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书记。
王长山。
他不光是厂里的老书记,还是当年把我从一个毛头小子提拔起来的恩人。
没有他,我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个班组长。
他儿子结婚?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也对,我都退休了,谁还拿我当回事儿。
“哦,是吗?那挺好啊,恭喜恭-喜。”我嘴上应付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
王书记家这事儿,躲是躲不掉了。
这礼,得出。
而且,不能少。
“那必须的啊!听说在咱们市最好的那个‘金海湾’办,摆五十桌呢,大场面!”刘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师傅,到时候您肯定也去吧?咱们一块儿,还能跟老同事们聚聚。”
我没说话。
金海湾?
那地方我知道,一桌没个三五千下不来。
这礼金,按老规矩,至少得一千起步。
我一个月的退休金才多少?五千出头。
去掉我和老婆子的日常开销,再给孙子买点零食玩具,一个月能攒下的,也就这一千块钱。
“再说吧。”我含糊道。
“别再说啊师傅!王书记可特意问起您了!他说,‘老张退了,也不知道身体怎么样,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您听听,人家书记还惦念着您呢!”
这话像个钩子,一下就把我给钩住了。
王书记点名了。
这就不是去不去的问题了,是必须得去,还得去得风风光光。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这事儿,怕是刘明这小子自己揽下来的。
他想在老书记面前卖个好,顺便,也探探我这个“前任”的口风,看看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人心啊。
“行,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到时候看情况。”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盯着天花板出神。
客厅里,排骨汤的香气和茉莉花的清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一种……生活本身的味道。
复杂,又让人头疼。
老婆子回来了,满面红光,脑门上还带着一层薄汗。
“哎哟,今天这新学的套路可真带劲儿!就是有点费膝盖。”她一边换鞋一边嚷嚷。
“回来了?”我坐直了身子。
“汤没糊吧?”她径直走向厨房。
“没,看着呢。”
她揭开锅盖,拿勺子搅了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关了火。
“对了,跟你说个事儿。”我清了清嗓子。
“啥事儿?”她端着一碗汤走出来,热气腾 mão 的。
“王书记家,儿子要结婚了。”
老婆子的手明显抖了一下,汤差点洒出来。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时候的事儿?谁说的?”
“刚才刘明打电话说的,这个月底。”
“哎呀!这可是大事儿啊!”她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得赶紧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我明知故问。
“准备什么?你说准备什么?”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礼金啊!衣服啊!到时候你穿什么?我穿什么?总不能太寒碜了吧!那可是王书记家!”
“去什么去。”我把脚翘在茶几上,“我都退休了,跟人家还凑什么热闹。”
这话一出口,客厅的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老婆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Dài 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张建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她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有点虚,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说,不去了。人走茶凉,咱们现在就是普通老百姓,没必要再去攀那份人情。”
“人走茶凉?”她冷笑一声,“张建国,你没良心是不是?当年要不是王书记,你能有今天?你能坐上那个主任的位置?咱们家能分到这套三居室?你儿子上大学那会儿,是谁给托的关系找的实习单位?你都忘了?”
一连串的问句,像机关枪一样,打得我抬不起头。
这些事,我当然没忘。
不但没忘,还记得清清楚楚。
王书记对我们家的恩情,比山还重。
可问题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我没忘。”我声音低了下去,“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在位的时候,那叫礼尚往来。我今天送出去一千,明天就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现在呢?我就是个领退休金的糟老头子,送出去的钱,那就是泼出去的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老婆子气得胸口起伏,“这是钱的事儿吗?这是人情!是脸面!咱们家老张,在厂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现在退休了,连老领导家儿子的婚礼都不去,你让别人怎么看我们?戳着脊梁骨骂我们忘恩负fù 义啊!”
“谁爱骂谁骂去!我过我的日子,管他们怎么说!”我梗着脖子犟。
其实我心里也虚。
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里,“脸面”两个字,有时候比命都重要。
我争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点脸面吗?
可现在,我真的累了。
不想再为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去打肿脸充胖子。
“你……你真是老糊涂了!”老婆子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糊涂,我比谁都清醒。”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看着楼下花园里那些逗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们。
他们穿着最普通的汗衫短裤,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脸上的笑容,那么轻松,那么自在。
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这事儿没得商量!”老婆子在背后下了最后通牒,“礼金两千,一分不能少!你必须去!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我没回头。
我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就像一个低压气旋中心。
老婆子不跟我说话,做饭“咣咣”响,拖地也跟地面有仇似的。
我呢,就整天泡在我的阳台上,假装侍弄花草,其实脑子里一团乱麻。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关乎钱,关乎脸面,关乎过去和未来的问题。
我甚至上网去搜,关键词:“退休后,如何处理人情往来”。
跳出来的文章,标题一个比一个扎眼。
《退休以后请记住“4礼不随,3酒不喝”,这不是人情淡泊,而是现实》
《聪明的老人,早已退出了无效社交》
《守住你的养老钱,远离这几种人情债》
我点开那篇“4礼不随,3酒不喝”的文章,看得津津有-味。
“4礼不随”:关系一般的远房亲戚不随,前同事孩子升学宴不随,八竿子打不着的“朋友的朋友”不随,带有明显目的性的请托不随。
“3酒不喝”:求你办事的酒不喝,硬要你喝的酒不喝,只谈过往辉煌的酒不喝。
写得太有道理了!
简直句句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把手机递给正在擦桌子的老婆子。
“你看看,现在都流行这个了。咱们得跟上时代。”
她瞥了一眼,哼了一声。
“歪理邪说!都是些没人情味儿的年轻人瞎编的!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人情世故,把人情都断了,那不成孤家寡人了?”
“这不是断人情,这是精准社交!”我现学现卖,“把有限的精力,花在真正重要的人身上。”
“那王书记对咱们来说,不重要?”她反问我。
我被噎住了。
是啊,王书记,怎么能说不重要呢?
“重要是重要,”我辩解道,“可表达感谢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去婚礼上送那两千块钱。”
“那你说,怎么表达?你提着两斤水果上门?你觉得你拿得出手吗?”
我再次哑口无言。
这场辩论,我又输了。
儿子张军的电话,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打来的。
“爸,忙啥呢?”
“没忙,发呆。”
“下周我跟莉莉带乐乐回去,你们准备点好吃的啊。”
“行。”我心里一暖,孙子要回来了。
“对了,爸,”他话锋一转,“我听说王爷爷家,就是以前你们厂那个王书记,他儿子要结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消息传得真快。
“是啊,怎么了?”
“爸,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张军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和期待。
“什么好机会?”我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乐乐不是快上幼儿园了嘛。我跟莉莉看了好几个,就市一幼最好。可那地方,挤破头都进不去。我打听了,王书记的儿媳妇,她姐姐就在市教育局工作,管这块儿的。”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
“爸,你看,咱们趁着这个婚礼,跟王书记家走动走动。您跟王书记关系那么好,到时候您提一嘴,这事儿不就成了吗?为了乐乐,您就受累跑一趟。”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之前所有的犹豫和挣扎,在儿子这个电话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以为我退休了,就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我忘了,我不仅是张建国,我还是张军的父亲,是乐乐的爷爷。
我的“人情”,不光是我自己的,也是这个家的。
“爸?爸?你在听吗?”
“在听。”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这事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试图解释,“我都退休了,人走茶凉,说话不管用了。”
“怎么会呢?您跟王书记那是什么交情?再说了,就算您退休了,您以前那些老部下,现在不都当局长、当主任的?您的人脉还在啊!爸,这事儿对您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对乐乐来说,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一句话的事儿。
一辈子的大事。
这两句话,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能说什么?
我能说,为了我自己的清净,为了省下那两千块钱,就不管我亲孙子的前途了吗?
我做不到。
“我知道了。”我疲惫地吐出四个字。
“那您是答应了?”儿子声音里透着喜悦。
“我……我再想想。”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走进卧室,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陈旧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枚军功章,一张泛黄的退伍证,还有一本通讯录。
通讯录的封皮已经磨损了,里面的纸页也因为年头太久而发脆。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王长山、李卫国、赵铁柱……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故事,一段交情,一笔还不清的人情债。
我这辈子,就像一张网里的蜘蛛,辛辛苦苦织了一辈子,把自己和所有人都牢牢地网在了一起。
现在我想挣脱,却发现,网上的每一根丝,都连着我的骨头,扯着我的肉。
疼。
老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默默地站在我身后。
“儿子的电话?”
“嗯。”
“为了乐乐上学的事儿?”
“嗯。”
她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
“建国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想过清净日子,我懂。”
她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可咱们活在这世上,谁能真正地为自己活啊?你为儿子,儿子为孙子,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拿起那本通讯录,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名字。
“这些人情,是负担,也是咱们家的底气。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就是咱们能指望的东西。”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她说的没错。
我一直觉得她市侩,爱面子,可她所做的一切,不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我去。”我说。
“不光要去,还要去得体体面面。”
老婆子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钱不够,我这儿还有点私房钱。衣服,明天我就去给你买新的。”
我点了点头,合上了那本沉重的通讯录。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车间主任张建国。
而不是这个只想在阳台上晒太阳的退休老头儿。
决定去了,心里的石头反而落了地。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A和B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最痛苦,一旦选定了,哪怕是条难走的路,走起来也踏实了。
老婆子行动力惊人,第二天就拉着我去了商场。
她在一个男装店里,给我挑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一条卡其色的裤子。
我对着镜子照了照。
人还是那个人,头发白了,背有点驼了,但穿上新衣服,精神头确实不一样了。
“怎么样?”老婆子在一旁得意地问。
“还行。”我嘴上说得平淡,心里其实挺美的。
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退休前,厂里年年发工作服。退休后,我就把那些旧衣服翻出来穿,舒服,耐脏。
“什么还行啊,我看就跟年轻了十岁一样!”导购小姐嘴跟抹了蜜似的。
我摆摆手,让她把标签剪了,直接穿身上。
老婆子去付钱,我站在店门口等她。
商场里人来人往,大多是年轻人,他们脸上洋溢着一种我早已陌生的朝气和活力。
我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就像这身新衣服,穿在我这个旧人身上,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婚礼前几天,刘明又打来电话。
“师傅,您可得早点来啊!我给您留了主桌的位置,跟厂里几个老领导一桌。”
“不用那么麻烦,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我客气道。
“那哪儿行啊!您的位置,谁敢坐?”
这小子,马屁还是拍得这么响。
“对了师傅,”他又换了那种神秘兮兮的语气,“这次您可得帮我个忙。”
我就知道。
这顿饭,没那么好吃。
“什么事?”
“我们车间不是新上了套设备嘛,德国进口的,老贵了。可那帮小年轻,谁也玩不转。我想着,您以前是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抽空过来,给我们指导指导?”
这话说得好听。
什么指导,不就是让我去当免费劳动力吗?
“小刘啊,我现在就是个糟老老头子,眼神儿也不好,脑子也慢了,那些新东西,我搞不懂了。”我开始打太极。
“师傅,您就别谦虚了!您那技术,整个厂里谁不知道?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年底给您包个大红包!”
他图穷匕见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
这小子,算盘打得真精。
他知道王书记的婚礼我肯定会去,也知道我去了就得承他一个人情。
他这是想把我这点剩余价值,榨取得干干净净啊。
“再说吧,婚礼上碰头再说。”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对付这种人,就得拖着。
拖到他没脾气,拖到他觉得你没用了,自然也就不来烦你了。
婚礼当天,我起了个大早。
刮了胡子,换上新衣服,对着镜子反复照。
老婆子给我打领带,一边打一边嘱咐:“见了王书记,客气点,多说点好听的。乐乐上学的事儿,别一上来就提,找个合适的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
“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不耐烦地说。
其实我心里紧张得要命。
这种场合,我已经很多年没经历过了。
到了金海湾大酒店,门口停满了豪车。
气派的拱门,鲜艳的地毯,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笑得比花还灿烂。
我整了整衣领,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宴会厅里已经人声鼎沸。
我一眼就看到了主桌,上面坐着的,都是厂里退下来和还在位的大领导。
刘明眼尖,一下就发现了我,连忙跑过来。
“师傅!您可来了!快请上座!”他热情地拉着我的胳Dài 。
我被他按在了主桌一个空位上。
桌上的人,我都认识,但大部分都只是点头之交。
坐在我旁边的,是厂里的现任副厂长,姓李,比我年轻十来岁。
“张主任,好久不见啊!退休生活挺惬意吧?”他皮笑肉不笑地跟我打招呼。
“托福,还行。就是闲得慌。”我客套道。
“闲了好啊,有福气!不像我们,劳碌命。”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满是得意的神色。
我懒得跟他多说。
这种人我见多了,典型的官迷。
我四处张望着,寻找王书记的身影。
很快,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唐装,满面红光,正被一群人围着,说着什么。
他比我上次见他,好像又老了一些。
头发全白了,背也更驼了,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还在。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我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能跟他单独说上话的机会。
婚礼仪式开始了。
新郎新娘上台,交换戒指,亲吻,一套流程走下来。
司仪在台上声嘶力竭地煽情,台下的人各怀心思地鼓掌。
我看着台上的那对新人,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想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就在厂里食堂摆了两桌。
没有婚纱,没有钻戒,只有两颗真心。
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仪式结束,开始上菜。
李副厂长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来,各位老领导,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众人纷纷举杯。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是红酒。
我犹豫了一下。
医生嘱咐过我,高血压,不能喝酒。
可这杯酒,不喝,就是不给李副-厂长面子。
我心一横,抿了一小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胃里顿时一阵灼烧。
放下酒杯,我看到刘明正端着酒杯,朝我这边走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二车间的技术员。
我心里暗道一声:来了。
“师傅!”刘明满脸堆笑地走到我面前,“我带我们车间的几个骨干,来敬您一杯!”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纷纷举杯,齐声说:“张主任好!”
我站起身,端起酒杯。
“你们好,你们好。”
“师傅,您是我们厂的技术泰山北斗,我们都是您的晚辈。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啊!”刘-明说着,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这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架起来。
我要是喝了这杯酒,就等于默-认了要去给他们当“指导”。
我要是不喝,就是不给这几个年轻人面子,也驳了刘明的面子。
这杯酒,是“求你办事的酒”。
是那篇网文里说的,“三酒不喝”的第一种。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我不能喝。
绝对不能喝。
一旦喝了,后面就没完没了了。
我放下酒杯,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哎哟,不行不行,我这心脏……老毛病又犯了。”
我一边说,一边咳嗽起来。
刘明的脸,瞬间就僵住了。
那几个技术员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师傅,您没事儿吧?”刘明赶紧上来扶我。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就是不能喝酒,一喝就犯病。对不住了各位,我以茶代酒,敬你们。”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刘明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知道,我这是在装病。
但他又不好当众拆穿我。
“师傅,您身体要紧,那您多喝茶。”他悻悻地说。
“对对,张主任,您保重身体。”那几个技术员也连忙附和。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我化解了。
虽然有点丢人,但至少,我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我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旁边的李副厂长,一直冷眼旁观。
此刻,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我懒得理他。
我开始专心对付桌上的饭菜。
别说,这金海湾的菜,确实不错。
尤其是那道清蒸石斑鱼,火候恰到好处,鲜嫩无比。
我正吃得起劲,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王书记。
“老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吃闷头饭呢?”他笑呵呵地问。
我赶紧站起来。
“王书记!”
“坐,坐,跟我还客气什么。”他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小刘都跟我说了,让你过来,费了不少劲儿啊。”
我心里一紧,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里哪里,您家的大喜事,我肯定得来啊。”我连忙说。
“你呀,还是这臭脾气,一点没变。”王书记指了指我,“我听说,你现在搞了个什么‘4礼不随,3酒不喝’?”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这事儿怎么连他都知道了?
肯定是刘明那小子传出去的。
“我……我就是瞎琢磨的,上不了台面。”我尴尬地说。
“不。”王书记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起来,“我觉得,你琢磨得对。”
我愣住了。
“我们这些人,在位的时候,身不由己,被各种人情世故绑着,没办法。”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现在退下来了,就该为自己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该扔就得扔。不然,活得太累。”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直以为,我的想法是离经叛道的,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没想到,第一个理解我的,竟然是王书记。
这个我一直以为是“人情世-故”化身的人。
“书记,我……”我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别叫我书记了,叫我老王吧。”他拍了拍我的手,“我知道,你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喝这杯喜酒。”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是为了你孙子上学的事儿吧?”
他一句话,就点破了我的心思。
我的脸更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我……我……”
“你别紧张。”他笑了,“你儿子的那点心思,我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了孩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事儿,我本来不想麻烦您的……”我囁嚅道。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摆摆手,“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孙子,就是我孙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这么……成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
“您说!”我毫不犹豫地说。
“以后,别再为了这种事,来参加这种你不喜欢的场合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咱们的交情,不在这一顿饭,一杯酒上。有空了,来家里坐坐,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下棋,喝喝茶,比什么都强。”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以为我来参加的是一场交易。
用我的脸面,我的人情,去换我孙子的前途。
可我没想到,王书记给我上的,是退休之后,最重要的一课。
什么叫真正的朋友。
什么叫真正的“人情”。
“老王……”我哽咽了。
“行了,大喜的日子,别哭哭啼啼的。”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吃好,喝好。记住,别喝酒。”
说完,他又去别的桌敬酒了。
我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
那顿饭,后面的菜是什么味道,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回家的路上,晚霞特别美。
老婆子问我:“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我把和王书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王书记,是个明白人。”
“是啊。”我说,“我们都该学着做个明白人。”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真的清净了下来。
我退出了好几个以前单位的微信群。
那些群里,每天除了转发一些养生谣言和心灵鸡汤,就是各种红白喜事的通知。
我把手机通讯录也清理了一遍。
那些一年也联系不了一次的人,都删了。
刚开始,老婆子还有点不适应。
“老李家嫁女儿,你真不去啊?当年你住院,他可-是去医院看过你的。”
“人家那是代表单位来的,不是他个人。”我说,“心意我领了。等过两天,我提点水果,去他家看看就行了,没必要去凑那个热闹。”
老婆子将信将疑。
但我真的就这么做了。
我提着一篮水果,去了老李家。
老李见到我,又惊又喜。
“老张,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这不年不节的,打电话怕你以为我是上门要账的。”我开了个玩笑。
我们俩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聊着天。
聊以前厂里的趣事,聊现在各自的退休生活,聊孩子的工-作,孙子的学习。
没有劝酒,没有吹捧,没有算计。
就是两个老朋友,单纯地聊聊天。
临走的时候,老李把我送到门口,紧紧握着我的手。
“老张,今天跟你聊天,真痛快!以后常来!”
那一刻,我感觉,这比参加一百场婚宴,送一万块钱礼金,都有意义。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婆子。
她听了,若有所思。
慢慢地,她也开始变了。
楼下王阿姨的孙子满月,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封个大红包送过去。
而是亲手织了一顶小毛线帽子,和一双小鞋子。
王阿姨收到礼物,喜欢得不得了。
“哎哟,这手艺,现在可买不到了!比给多少钱都强!”
我们家的生活,好像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一种更简单,更纯粹,也更轻松的模式。
当然,改变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我的“名声”,在以前的同事圈子里,算是彻底“臭”了。
有人说我清高,不合群。
有人说我抠门,忘恩负义。
还有人说,我退休了,没了权力,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这些话,多多少少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说实话,一点都不在意,那是假的。
有时候,我也会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王书记那天对我说的话。
“为自己活。”
是啊,我为单位,为家庭,为别人,活了大半辈子。
剩下的这点时间,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呢?
想通了这一点,心里也就释然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我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
乐乐上幼儿园的事儿,王书记果然给办妥了。
没费一点周折,就进了市一幼。
儿子和儿媳妇高兴坏了,非要请我跟王书记吃饭。
我拒绝了。
我提着两瓶好茶,带着我自己在阳台上种的几盆兰花,去了王书记家。
他家还是老样子,简单的装修,半旧的家具。
唯一显眼的,是满屋子的书。
我们爷俩,没提一个字关于学校的事儿。
就着一壶清茶,下了一下午的棋。
我们聊起了年轻时候的梦想。
他说他想当个作家,写一本关于我们那代工人的书。
我说我想当个旅行家,走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说着说着,我们都笑了。
笑声里,有遗憾,也有释然。
梦想没能实现,但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认真地活过。
这就够了。
从王书记家出来,夕阳正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突然觉得,退休,不是人生的终点。
而是一个新的起点。
一个可以让我重新选择生活方式的起点。
“4礼不随,3酒不喝”。
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一种方法。
它更像是一种宣言。
宣告我们这一代人,在辛苦了一辈子之后,终于有勇气,去拒绝那些我们不喜欢的东西。
有底气,去追求我们真正想要的生活。
这不是人情淡泊,也不是自私自利。
这恰恰是对自己,对他人,最大的尊重和负责。
因为,当人情褪去了功利的色彩,剩下的,才是最真挚的情谊。
回到家,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忙活。
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回来了?”她回头对我笑笑,“快去洗手,准备吃饭。”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
不是金海湾的饕餮盛宴,不是众人面前的阿谀奉承。
而是一盏灯,一碗汤,一个等你回家的人。
手机又响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毫不犹豫地按了挂断键。
然后,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窗外,夜色渐浓,万家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我的退休生活,也像这夜色一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渐渐归于平静。
而在这份平静里,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自由。
后来,刘明因为那套德国设备的事,焦头烂额。
听说,他请了好几个市里的专家,都没能彻底解决问题。
最后,还是厂里花大价钱,从德国请来了原厂的工程师。
这一下,他不仅没捞到功劳,反而因为前期预算超支,在年终总结会上被新厂长点名批评。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抱怨,说我不够意思,不念师徒情分。
我只是淡淡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解释。
有些事,没必要解释。
懂你的人,自然懂。
不懂你的人,解释再多,也是徒劳。
他见我始终不松口,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再后来,我听说他托关系调到机关去了。
一个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但胜在清闲。
我在菜市场碰到过他一次。
他老了很多,头发都有些花白了,身上的那股机灵劲儿,也磨得差不多了。
我们俩隔着一个菜摊,对视了一眼。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冲我点了点头,就匆匆走开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人这一辈子,到底在争什么呢?
争到最后,不过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儿子张军,因为乐乐上了好幼儿园,对我和态度,明显好了很多。
每个周末,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我们。
他也会跟我聊起单位里的烦心事。
谁和谁又斗起来了,哪个领导又给他穿小鞋了。
我听着,偶尔给他分析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急着动用我那些所谓的“人脉”去帮他铺路。
路,终归要他自己走。
我能给他的,不是捷径,而是当他走累了,摔倒了,这个家,永远是他的港湾。
有一次,他试探着问我:“爸,我们公司想跟城建局拉个项目,您以前不是跟他们局的陈局长挺熟吗?”
我正在给我的茉莉花浇水,闻言,头也没回。
“不熟。”
“怎么会呢?我记得小时候他还来过我们家吃饭呢。”
“哦,”我转过身,看着他,“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现在就是一个退休老头儿,人家陈局长日理万机,哪还记得我姓甚名谁。”
张军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爸,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这么不近人情了?”
“我这不是不近人情,我这是有自知之明。”我放下水壶,拍了拍手上的土。
“小军,你要记住,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真正能让你站稳脚跟的,不是关系,不是人脉,而是你自己的本事。”
“你要是真有能力,项目自然会来找你。你要是没能力,就算我把陈局长请到咱家来吃饭,项目也轮不到你。”
这番话,我说得很重。
张军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我知道,他可能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
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
我和老婆子的生活,越来越有规律。
早上,我们一起去公园晨练。
她跳她的广场舞,我打我的太极拳。
然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两毛的差价,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
下午,我侍弄我的花草,或者看会书。
她就戴上老花镜,追她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
晚上,我们一起看新闻联-播,然后早早地就睡了。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也安逸自在。
我们也会吵架。
为今天晚上吃米饭还是吃面条。
为电视遥控器到底归谁管。
但吵完,不出十分钟,就又和好了。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开始一起规划未来。
“等开春了,咱们报个老年旅行团,去云南看看。”
“云南有什么好看的,要去就去北京,看看天-安-门。”
“北京去过了,都忘了?那年你还跟毛主席像合影来着。”
“哦哦,对,想起来了。那……那去西藏?听说那儿天特别蓝。”
“你可拉倒吧,你这身子骨,去了不得高反啊?”
我们就这样,在对未来的憧憬和拌嘴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王书记后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说他那个想当-作家的梦,现在开始捡起来了。
他报了个老年大学的写作班,每天写点东西,记录他们那代工人的故事。
“写得不好,就是自己瞎乐呵。”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很开心。
“挺好。”我说,“人老了,总得有个念想。”
挂了电话,我走到书房,找出笔墨纸砚。
我也该把我年轻时的那个梦想,捡起来了。
虽然当不了旅行家,但我可以把我去过的,和我想去的地方,都画下来。
我铺开宣纸,深吸一口气,稳稳地落下了第一笔。
窗外,阳光正好。
一盆茉莉,悄悄地,开出了一朵洁白的小花。
真香。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