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未走近,先有一股水气的、微凉的气息,混着些泥土和草木的腥润,款款地扑在脸上。这气息是无声的向导,引着你穿过那寻常的市井门墙,眼前便豁然地展开了那一派空濛的水色。说它是湖,似乎太阔大了些;说它是河,又太委屈了。它便那样盈盈地、曲曲地卧在那里,像一匹才从染缸里拎
还未走近,先有一股水气的、微凉的气息,混着些泥土和草木的腥润,款款地扑在脸上。这气息是无声的向导,引着你穿过那寻常的市井门墙,眼前便豁然地展开了那一派空濛的水色。说它是湖,似乎太阔大了些;说它是河,又太委屈了。它便那样盈盈地、曲曲地卧在那里,像一匹才从染缸里拎出的淡青色的软烟罗,随意地、却又极有章法地铺叠在扬州的怀里。水是静的,但那静却不是死寂;水面上一层薄薄的、似有似无的烟霭,仿佛少女睡醒时眼波上蒙着的那层惺忪,教你看不真切,却更添了探寻的念想。
沿着那蜿蜒的堤岸走,左手边是脉脉的流水,右手边便是那“甲于天下”的园林了。说是园林,却又不像苏州的那般,一个个小家碧玉似的,紧紧地关着门,藏着掖着自家的景致。这里的园子,是大大方方地敞着,或只一段粉壁,或几丛瘦竹,隐隐约约地,将无限的匠心,似拒还迎地透露给路人。那亭台楼阁的飞檐,总像水鸟的翅尖,在绿云般的树梢里一掠而过,俏皮得很。白塔的身影,远远地立着,在迷离的天光下,竟不像石头的,倒像是用上好的宣纸与淡墨精心剪贴出来的一个清梦,仿佛一阵风来,便会微微地颤动。这便是我所想的了,清代的盐商们,有了泼天的富贵,却将这富贵化成了这般空灵的诗句,写在流水之间。他们不要那咄咄逼人的金碧辉煌,而要这书卷气的、可流连可品味的雅致。这哪里是园子,这分明是一部用太湖石、琉璃瓦与四季花木写就的、散佚在时光里的《红楼梦》。
走着走着,便到了五亭桥。这桥,是瘦西湖最华美的一个梦了。都说它是“莲花朵朵”,可真见了,才觉着比喻的无力。它哪里是浮在水上的,它分明是泊着的,是暂时歇脚的一团金色的祥云,是月宫里遗落人间的一架风冠。那五个亭子,如众星拱月般聚着,繁复的斗拱,彩绘的梁椽,是说不尽的绮丽。可这绮丽,被那一道纤秀的桥身一托,被那四周浩渺的水光一映,便全无了俗艳,只剩下一种庄严的美丽。我踏上桥阶,脚下的石板传来沉实的回应。站在亭中,四方来风,吹得人衣袂飘飘,几欲成仙。凭栏望去,湖景便是一幅横展的手卷了。这边的柳丝,那边的画舫,更远处的山石,一层淡似一层,终于化在水天的尽头里。我想,昔日的盐商雅士,是否也在此处,迎着这同样的风,看他们亲手缔造的这“甲于天下”的盛世园林,心里是得意,还是一种繁华至极后的淡淡空虚呢?
过了五亭桥,景致便渐渐幽邃起来。游人疏了,水声似乎也更清晰了。心里惦着那二十四桥,脚步便不由得快了些。待到眼前,却是一怔。没有想象中那般如长虹卧波的雄壮,只是一座小小的、单孔的拱桥,娴静地、甚至有些寂寞地,架在一弯并不宽阔的水上。桥旁的土坡上,几株晚樱正开得烂漫,风一过,那粉白的花瓣便簌簌地落下来,有的沾在行人的肩上,有的就委顿在尘埃里,更有一些,悠悠地、打着旋儿地,飘到墨绿的春水中,随着那微不可察的涟漪,一去不回头了。
我忽然便有些惘然。这便是我所想的了。桥本身是无言的,是诗与传说给了它灵魂。杜牧的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便像给它披上了一件永恒的、银辉熠熠的衣裳。千年来,多少人如我一般,来寻这桥,其实寻的哪里是桥呢?寻的是那唐朝的月亮,是那想象中的玉人,是那一声穿越了历史、已渺不可闻的箫音。眼前的实物,反倒成了一个引子,一个证据,证明那场繁华的旧梦,确实是存在过的。现实与想象,便在这小小的桥边,撞出一片无声的、清冷的回响。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远处的白塔,轮廓在暮色里愈发显得清晰而坚定,像一句亘古的誓言。该回去了。转身离开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水,那桥,那塔,都渐渐沉入一片苍茫的暮霭里,看不真切了。我带走的,不是那“甲于天下”的盛名,倒是那二十四桥边,落花流水的,一丝淡淡的、无可名状的惆怅。这惆怅,竟比那盛名,还要来得沉重些,也真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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