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是一套军装,不是现在电视上那种时髦的,是旧款的,颜色都有些发白了,但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的星星在楼道的暗光里,闪着沉甸甸的光。
那天下午,我正在侍弄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
阳光从老旧的窗框里挤进来,切在地板上,像一块块融化了的黄油。
空气里浮着一层懒洋洋的灰尘,一粒一粒,在光里跳舞。
我老了,就喜欢琢磨这些没用的事。
门铃响了。
很突兀的,像一颗石子砸进这潭死水。
我爱人去买菜了,儿子儿媳在上班,这个钟点,谁会来?
我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挪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一个男人。
站得笔直,像一棵老松。
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是一套军装,不是现在电视上那种时髦的,是旧款的,颜色都有些发白了,但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的星星在楼道的暗光里,闪着沉甸甸的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穿这种衣服上门的,不是骗子,就是天大的事。
我打开了门,只开了一道缝,用身体堵着。
“您找谁?”
他的目光很沉,像两口深井,一下子就看到了我的底。
“请问,这里是陈长海的家吗?”
陈长海是我父亲,过世快二十年了。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半截。
“我是他儿子,陈鸣。您是?”
他似乎松了口气,那张刻着风霜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叫林卫国。是……是你姐姐陈曦的战友。”
陈曦。
我的姐姐。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心脏最深处,狠狠一拧。
四十多年了。
这个名字,在我们家,是一个禁忌。是一道伤疤,结了痂,但下面永远在隐隐作痛。
我的喉咙瞬间就干了,像被撒了一把沙子。
“你说什么?”
“我是陈曦的战友,”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颤,“我找了你们很多年。”
我盯着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战友?
四十年后找上门的战友?
我一把拉开门,把他让了进来。不是因为礼貌,而是因为我的腿有点软,站不住了。
他走进来,步子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他环顾了一下我们家这个小小的客厅,目光最后落在了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上。
那是姐姐走之前,我们家唯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父母还很年轻,我还是个豁着牙的傻小子,而姐姐,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是她……一点没变。”林卫国喃喃自语,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没工夫去体会他的情绪。我心里有一团火,烧了四十年,现在被人“呼”地一下,又给吹旺了。
“我姐姐呢?”我问,声音是哑的,“她在哪儿?”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看着我。
然后,他做了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盒子。
一个深褐色的,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上面蒙着一块红布。
我不用问,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感觉天花板都在往下塌。
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
“她……”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鸣同志,”林卫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的悲恸和克制,“对不起。我把陈曦……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
呵。
多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一去四十年,杳无音讯,最后等来的,就是这么一个冰冷的盒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那张全家福上,姐姐灿烂的笑脸,和我记忆里,她离开那天,在火车上冲我挥手的样子。
那年,我才十岁。
1970年的秋天,北京站人山人海,全是去“上山下乡”、“支援边疆”的年轻人。
锣鼓喧天,红旗招展。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芒。
我姐姐陈曦,就是其中一个。
她要去新疆,去生产建设兵团,去“屯垦戍边,保卫祖国”。
走之前,她把她最宝贝的那条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她说:“小鸣,姐姐去建设边疆了,你在家要听爸妈的话,好好学习,等姐姐回来,给你带新疆的哈密瓜,比蜜还甜。”
我拉着她的衣角,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懂什么叫建设边疆,我只知道姐姐要走了,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蹲下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给我擦眼泪。
“傻小子,哭什么。姐姐是去当英雄的。你看,光荣吧?”她指了指胸前那朵大红花。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把头探出窗外,拼命地向我们挥手。
风把她的辫子吹得老高。
她的脸在蒸汽和泪水中,渐渐模糊。
“给家里写信!”妈妈在站台上声嘶力竭地喊。
“知道了——”
姐姐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最后被火车的轰鸣声彻底吞没。
那一走,就是四十年。
第一年,我们收到了两封信。
信里,她说新疆的风沙很大,但天空很蓝,天山上的雪,一年四季都不化。
她说她们住的是地窝子,吃的是窝窝头,白天开荒,晚上学习,很苦,但很充实。
信的末尾,总会问一句:爸妈身体好吗?小鸣听话吗?
我们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连信纸上的每一个褶皱,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年,信就断了。
我们开始疯狂地往那个地址寄信,但每一封,都像石沉大海。
父亲去相关部门问过无数次,得到的答复永远是“情况特殊,正在核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一点点被磨灭。
“情况特殊”,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家心头,一压就是一辈子。
母亲的眼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哭坏的。
后来,她得了阿尔茨海مر,记忆停留在了姐姐离开的那一天。
她每天都会坐在窗边,朝着西边的方向望,嘴里念叨着:“曦曦该来信了……曦曦的哈密瓜,怎么还没到……”
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鸣,找到你姐姐……活要见人,死……死也要把她带回来。”
我把林卫国让到沙发上坐下。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我的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一半。
他没有喝。
他就那么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尊雕像。那个盒子,被他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的茶几上。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着,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她……是怎么没的?”
林卫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语言。
“陈曦是英雄。”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国捐躯的。”
英雄。
又是这个词。
我心里一阵绞痛,说不清是自豪,还是讽刺。
“我想知道细节。”我的语气很冷,像一块冰。
他点了点头,开始讲述。
他的叙述很慢,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凿子,在我心上凿着洞。
原来,姐姐他们当年去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农垦兵团。
那是一个代号。
他们真正的任务,是在罗布泊的戈壁深处,参与一项绝密的国防工程。
那里,是地图上的一片空白。
那里,与世隔绝。
所有的信件,都要经过最严格的审查。后来,为了保密,干脆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通信。
“你姐姐,是她们那批知识青年里,最出色的一个。”
林卫国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是混杂着敬佩、怀念和痛苦的复杂光芒。
“她聪明,能吃苦,学什么都快。很快就从一个学员,成了技术骨干。我们都叫她‘陈教授’。”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那个爱笑、爱美的姐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工装,戴着厚厚的眼镜,在一堆复杂的图纸和仪器里,通宵达旦。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们一个关键性的实验,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林卫国顿了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似乎是为了润湿他干涩的喉咙。
“实验过程中,一个核心冷却装置突然出现故障,反应堆温度急剧升高,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在场的所有人,都会……”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了。
“当时情况万分紧急,只有手动关闭一个深埋在地下的备用阀门,才能阻止灾难。但是,那个地方,辐射剂量已经严重超标,进去的人,九死一生。”
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是当时的组长,我命令所有人撤离,我准备自己进去。”
“但是,我被你姐姐锁在了门外。”
林卫国的声音开始颤抖。
“她隔着厚厚的防护门,对我喊:‘林组长,你的技术比我重要,你活着,这个项目才能继续下去!我的计算更精确,我进去,速度更快!’”
“她没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就转身冲了进去。”
“我疯了一样地砸门,可是没用……”
“十五分钟。她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完成了操作,关闭了阀门。但是……等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她已经……”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将军,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往下淌。
“她救了我们所有人,保住了整个基地,保住了国家几十年的心血。”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照片。”
林卫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东西。
他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张已经模糊不清,边缘都磨损了的黑白照片。
是我们那张全家福。
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爸,妈,小鸣,等我回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决堤而下。
我哭得浑身发抖,像个迷路的孩子。
四十年了。
我以为她忘了我们。
我甚至在心里怨过她,恨过她。
我怨她为什么那么狠心,一封信都不肯再写。
我恨她为什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抛弃了整个家。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不是不爱我们,她是爱得太深沉,太悲壮。
她把对我们的小爱,融入到了对国家的大爱里。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们?”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林卫国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愧疚。
“因为保密条例。当年的所有资料,都被列为最高机密,封存了。我们这些幸存者,也都签了终身保密协议,不能向任何人,包括家人,透露一个字。”
“那几年,我每天都活在煎熬里。我无数次想冲到北京,想告诉你们真相。但是我不能,我身上有纪律。”
“直到几年前,相关文件才陆续解密。我退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级打了无数个报告,申请为陈曦恢复名誉,为她寻找家人。”
“过程很曲折,当年的很多地址都变了。我找了整整三年,才找到这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他站起身,向我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将军,向我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敬礼。
我愣住了。
心里那团烧了四十年的怨火,在那一瞬间,好像被这场迟来的大雨,浇灭了。
我扶着他,让他重新坐下。
“不……不怪你。”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谢谢你……谢谢你把她带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爱人回来了。
她看到林卫国和那个盒子,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多做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
我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一瓶酒,给我和林卫国都倒上了。
“老林,我敬你一杯。”我举起杯,“谢谢你,替我们照顾了姐姐这么多年。”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没照顾好她,”他眼圈又红了,“是我欠她的。”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给我讲了很多姐姐在基地里的事。
说她怎么带着大家唱歌,怎么在戈壁滩上种活了第一棵白杨树,怎么用一个月的津贴,给一个家庭困难的战友买了一本字典。
他说,姐姐是他们那片灰色戈壁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原来,我那个只会扎辫子、爱漂亮的姐姐,在另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里,活得那么精彩,那么伟大。
我从柜子底下,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
那是姐姐的东西。
里面有她上学时的课本,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满了笔记。
有她亲手织的围巾,虽然针脚歪歪扭扭。
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本日记,我从来没敢打开过。我怕看到她对未来的憧憬,会更衬托出现实的残忍。
今天,我终于有勇气翻开了。
日记本的第一页,是她出发去新疆前写的:
“1970年9月1日,晴。明天就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爸爸妈妈嘴上不说,但眼睛里都是不舍。小鸣抱着我的腿哭了一晚上,真傻。但是,我不后悔。书上说,好儿女志在四方。我要去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把我的青春和热血,都献给她。等我回来,我一定是一个更优秀的人。爸,妈,小鸣,等我。”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里面记录了她在兵团的苦与乐。
“……今天开荒,手上的水泡破了,又磨出了新的,真疼。但是看到开垦出来的土地,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收到了家里的第一封信,妈妈说小鸣期中考试考了双百,真棒!我在信里狠狠地表扬了他。不知道他看到会不会骄傲得翘尾巴。”
“……林组长是个很严肃的人,但他偷偷把他的肉罐头分给了我一半,其实我看见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像亲人一样。”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在了她牺牲的前一天。
那一天的字迹,写得很匆忙,似乎是在极度紧张和疲惫的状态下写的。
“……实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不安。我把小鸣的照片放在了口袋里,感觉能给我力量。如果……如果我回不去了,希望他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顾好爸爸妈妈。告诉他们,女儿不孝,但女儿无悔。”
“无悔。”
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合上日记本,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带着林卫国,去了我母亲在的养老院。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
大部分时间,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看着天边的云发呆。
“妈。”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缓缓地转过头,眼神很迷茫,像个不认识我的孩子。
“你是……小鸣?”她迟疑地问。
“是我,妈。”我鼻子一酸。
“你怎么才回来?你姐姐呢?”她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她是不是去火车站接你了?她的哈密瓜带回来了吗?”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林卫国走上前,蹲在了我母亲面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用子弹壳做的,打磨得非常光滑的星星。
“阿姨,您还认得我吗?”他轻声问。
母亲盯着那颗星星,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
“这个……是曦曦做的……”她喃喃地说。
林卫国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是,阿姨。这是陈曦当年送给我的。她说,想家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星星,也看看这颗星星,就好像家人在身边。”
“曦曦……我的曦曦……”母亲伸出干枯的手,想要触摸那颗星星。
“她回来了。”林卫国说,“她派我来接您,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有吃不完的哈密瓜。”
母亲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
“好……好……我们回家,吃哈密瓜。”
三天后,母亲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医生说,她是带着微笑离开的。
我和我爱人,还有林卫国,一起为父母和姐姐,办了一场小小的合葬仪式。
我们把姐姐的骨灰盒,和父母的放在了一起。
分开四十年,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墓碑上,我亲自刻下了几个字:
“英雄陈曦,与父母同在。”
没有生卒年月。
因为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笑靥如花的十八岁少女。
仪式结束后,林卫国要走了。
我送他去火车站。
还是那个站台。
四十多年前,我在这里送别了姐姐。
四十年后,我在这里送别带她“回家”的人。
“老林,以后常来。”我说。
“会的。”他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陈鸣,你姐姐,有你这个弟弟,她会很骄傲的。”
火车缓缓开动。
他站在车厢门口,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站在原地,庄重地向他还了一个礼。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告别。
更是一种传承。
是对那一代人,无私奉献、无怨无悔的青春的最高敬意。
姐姐的故事,很快就被媒体报道了。
她被追授为“烈士”。
我们家,成了“英雄之家”。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慰问,送来了各种荣誉和奖金。
但我都一一婉拒了。
我把那些奖金,以姐姐的名义,全部捐给了“希望工程”。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孩子,能像姐姐希望的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国家的栋梁。
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我不再觉得我那几盆君子兰半死不活了。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擦叶子,看着它们抽出新的枝芽,觉得充满了生命力。
我开始给我的小孙女,讲她姑奶奶的故事。
小孙女总是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问我:“爷爷,姑奶奶是仙女吗?她是不是去了天上的星星里?”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是啊,她变成了最亮的那颗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有时候,我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在窗边,朝着西边的方向望。
我仿佛能看到,在那片遥远的戈壁上,我那十八岁的姐姐,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正冲着我笑。
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哈密瓜,一定很甜吧。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生活归于平淡,英雄长眠地下,记忆封存心中。
但生活,永远比小说更出人意料。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整理姐姐的遗物,想把它们好好地收藏起来。
我翻到了姐姐的那本日记。
在日记本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张薄薄的纸。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抽出来。
那是一张信纸,已经很旧了,纸张发脆,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看笔迹,是林卫国的。
或者说,是年轻时的林卫国的。
信的开头,没有称谓。
“……我知道这封信你永远也看不到,但我还是想写下来。
今天,是我把你锁在门外的第三天。
我不敢闭上眼睛。
一闭上眼,就是你隔着那扇门,对我笑的样子。
你说,‘林组长,你活着,比我重要’。
你这个傻瓜。
你知不知道,你死了,我的世界也就塌了。
他们都说我是英雄,说我临危不乱,指挥得当。
可他们不知道,我才是那个懦夫。
我让你一个女孩子,替我去死。
陈曦,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欠你的债了。
你说,你想家,想你那个爱哭鼻子的弟弟。
你说,等任务完成了,就回家,给你爸妈做一辈子的饭。
你还说……你有点喜欢我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对不起。
这句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出口。
现在,也永远没有机会了。
如果有来生,换我来守护你。
我一定,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信的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日期。
是姐姐牺牲后的第三天。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还埋藏着这样一段深沉而无望的感情。
林卫国,他不仅仅是怀着战友的愧疚。
他是背负着一个爱人的死亡,和一份无法言说的爱,沉默地走了四十年。
我想起他看着姐姐照片时,那种痛苦和爱意交织的眼神。
想起他蹲在母亲面前,颤抖着拿出那颗子弹壳星星的样子。
那颗星星,是姐姐送给他的。
那不仅仅是战友情。
那一瞬间,林卫国在我心中的形象,不再仅仅是一个信守承诺的军人,一个姐姐的战友。
他是一个失去了此生挚爱的,孤独的老人。
我把那封信,小心地折好,放回了日记本的夹层。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就让它,永远地,陪着我姐姐吧。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请问,是陈鸣爷爷吗?”
“我是。”
“我是林卫国的孙女……爷爷他……他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
“医生说,是心力衰竭……爷爷从新疆回来后,身体就一直不好。这次见了您之后,他好像……好像了却了最后一桩心愿,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
女孩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爷爷留下了一封信,是给您的。”
我赶到了林卫家的追悼会。
很简单的灵堂。
林卫国的遗像,还是穿着那身旧军装,表情严肃,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安详。
他的孙女把信交给了我。
信封上,写着“陈鸣同志亲启”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我拆开信。
“陈鸣同志: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向陈曦报到了。
请不要为我难过。
这四十年来,我每一天都活在对她的思念和愧疚里。是找到你们,把她送回家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也该去陪她了。
我这一生,无愧于国家,却有愧于她。
她是我见过最勇敢、最美好的姑娘。我能做的,就是替她,去看一看她心心念念的家人,替她,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
见到你,见到阿姨,知道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我走后,请将我的骨灰,分出一半,撒在罗布泊那片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土地上。
另一半……如果可以的话,请让它,离陈曦近一些。
不必合葬,那于理不合。
就在她的墓旁,为我种一棵白杨树吧。
就像她当年,在戈壁上种下的第一棵树那样。
让我,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为她站岗,守护她。
此生无憾。
林卫国 敬礼”
我拿着信,站在灵堂前,久久无言。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画面。
在漫天黄沙的戈壁里,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姑娘,和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并肩站在一起,望着远方。
风吹动她的发辫,也吹动他坚毅的脸庞。
他们的身后,是一棵迎风挺立的小小的白杨树。
我按照林卫国的遗愿,处理了他的后事。
我和他的孙女一起,去了新疆,去了那个曾经的军事禁区。
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纪念馆。
我们找到了那片白杨林。
当年的小树苗,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在戈壁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屏障。
我把林卫国的一半骨灰,撒在了那片林子里。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回到北京,我在父母和姐姐的墓旁,亲手种下了一棵白杨树。
我把林卫国剩下的骨灰,埋在了树下。
我没有立碑,也没有刻字。
因为我知道,有些感情,无需言说。
有些守护,早已融入血脉,超越了生死。
从那以后,每逢清明,我都会带着家人去扫墓。
我们会祭拜父母和姐姐,也会给那棵白杨树,浇浇水,培培土。
小孙女已经长大了,她明白了姑奶奶的故事。
她会站在白杨树下,认真地说:“林爷爷,你要替我们,好好照顾姑奶奶啊。”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姐姐和林卫国,他们并没有离开。
他们化作了那风,那光,那挺拔的白杨,化作了我们心中永不磨灭的信念。
时间又过了几年,我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子。
头发全白了,走路也要拄着拐杖。
儿子提出,要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卖掉,给我们换一个带电梯的新小区。
我犹豫了很久。
这套房子,承载了我们家太多的记忆。
这里有姐姐的房间,有她留下的气息。
但我也知道,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在搬家前,我最后一次,彻底地打扫这个家。
在清理姐姐那个房间的书柜时,我在一堆旧书的最底下,发现了一个被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包裹。
我好奇地打开它。
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军装。
和林卫国穿的那套,一模一样。
军装下面,压着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林卫国亲启”,字迹是姐姐的。
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
我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姐姐没有寄出的信。
“卫国:
见信如唔。
叫你‘卫国’,而不是‘林组-长’,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大胆了?
原谅我。
我怕再不这么叫一次,就没机会了。
明天,就是最后的决战了。
说不怕,是假的。
但我知道,我们没有退路。
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同胞,是我们的祖国。
这身军装,是我偷偷托采购科的李大姐,从后方帮我带来的。
我想,如果你能穿上它,一定很英武。
可惜,我可能看不到了。
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
你分给我的那半个罐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你给我讲的那些战斗故事,比任何电影都精彩。
你皱着眉头,给我们讲技术难题的样子,也……很迷人。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得上是爱情。
在这样一个地方,在这样一个时代,谈论爱情,或许太奢侈了。
但是,我的心,它不会骗我。
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
等任务结束了,我带你回北京,见我爸妈,见我那个傻弟弟。
我亲手给你做红烧肉吃。
如果……
如果我回不去了,你就忘了我吧。
找一个好姑娘,结婚,生子,替我,好好地活下去。
这身军装,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一定要幸福。
陈曦”
信的最后,有一滴泪痕,晕开了墨迹。
我拿着信,坐在地板上,老泪纵横。
原来,他们是双向的奔赴。
原来,在那个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他们用最纯粹、最克制的方式,爱着彼此。
只是,命运弄人。
一扇门,隔开的,是生与死,也是一辈子的爱与别离。
我把那件军装,和那封信,一起带到了墓地。
我把军装,轻轻地盖在了那棵白杨树的树根上。
然后,我把那封信,在姐姐的墓前,一字一句地,轻声读了出来。
“……一定要幸福。”
读到最后一句,我的声音哽咽了。
风,轻轻地吹过,白杨树的叶子,发出了温柔的声响。
仿佛,是他在回答她。
又仿佛,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终于拥抱在了一起。
我站起身,擦干眼泪。
我仿佛看到,在墓碑旁,在白杨树下,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相视而笑。
她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他穿着崭新的军装。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我没有悲伤,也没有遗憾。
我知道,这个故事,终于有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
它关乎于爱情,也超越了爱情。
它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是一代人青春无悔的证明。
他们用生命,践行了信仰。
用爱情,温暖了岁月。
而我,作为这个故事的见证者和讲述者,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故事,一直,一直地,讲下去。
让所有人都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在那样一个年代,那样热烈而纯粹地,爱过,也活过。
新家很宽敞,很明亮。
阳台上,我还是养着几盆君子兰。
经过我的精心照料,它们终于开花了。
橘红色的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热烈而灿烂。
就像姐姐的笑脸。
也像那个时代,所有为理想燃烧的,青春的颜色。
来源:笑笑一点号1